是了,爹娘一定会觉得是小鸟蛊惑了他,让他鬼迷心窍,走了歪路……可,可这并不是小鸟的错啊!

一时间,骆青遥越想越笃定,各种场景在他脑海中呈现着,他一身热血都翻腾起来,“若是,若是爹娘执意要赶走小鸟,我也一定要陪小鸟而去,绝不会扔下他的!日后岁月漫漫,爹娘总有一天会想通过来,接受小鸟的!”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原来那道纤秀的身影,在他心中,早已占据了这般重要的地位。

那只会说会笑,能吃能打,重情重义,又总在深夜时莫名撩动他心扉的……小鸟,原来早就叫他离不开了,早已融入在他的生命中,密不可分。

那时在灵犀山,漫天星光下,他就说过:“小鸟,我想跟你一起好好活下去,活得很久很久,看遍四时风景,走遍万里山河,吃遍天下美食,永远……永远也不要分离,好不好?”

此心已定,此生不变。

那是他的小鸟,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小鸟,不管别人怎么阻拦,用如何异样的眼光看待他,他也不会放手的!

房里,檀香缭绕,骆秋迟抬手倒了杯茶,递给辛鹤,笑道:“忙了一上午,累坏了吧,先坐下,喝杯茶,润润嗓子。”

辛鹤诚惶诚恐地接了过来,连忙低头道:“伯父,伯父太客气了,我,我自己来就行了。”

“别紧张。”骆秋迟眼眸含笑,轻轻吐出三个字,“辛姑娘。”

辛鹤霍然抬头,脸色一变,难以置信。

“喝茶啊,辛姑娘。”那身白衣依旧满眼笑意。

辛鹤呼吸急促间,腾地一下站起,差点将手里的茶杯打翻在地,“不,不是的,伯父,您是不是误会了?我之前的确是扮作了那‘湖仙娘娘’,但其实,其实那是……”

“男扮女装”四个字还未说出口,那身白衣已经气定神闲地笑道:“其实你一直是女扮男装嘛,我明白的。”

辛鹤脸色陡然一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骆秋迟唇边的笑意却愈深,声音在屋中一字一句地响起。

“辛姑娘,我那儿子傻,我可不傻,走南闯北了那么多年,风风雨雨什么没经历过,若是这点眼力都没有,还瞧不出你是男是女,那可真是白活到这个岁数了,你说呢?”

辛鹤额上冒出冷汗来,脸色微微发白,一时像踩在海水之中,浮浮沉沉,摇摇欲坠。

闻人隽坐在骆秋迟身旁,见到她这反应,眼眸一亮,不禁道:“辛姑娘,你,你真是女扮男装啊?”

她似乎有些喜不自胜,脱口而出道:“这可真是太好了,我就说嘛,辛姑娘,你生得明眸皓齿,五官多秀气啊,一定是个小姑娘没错的,听说你还会武功呢,简直是女中豪杰,令人钦佩不已……”

喋喋不休的夸赞实在是“热情”过了头,意图太明显了,旁边的骆秋迟连忙拉了拉兴奋的闻人隽,咳嗽两声,冲她使着眼色,小声道:“矜持点,别吓到人家了。”

他们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叫辛鹤一时愣住了,却又是目光变幻不定,心中只道,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她知道自己终究是“暴露”了,在骆青遥父母面前藏不住了。

咬了咬唇,她忽然弯下腰,对着座上的两人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伯父伯母,我,我不是故意要隐瞒的……”

事实上,走到今天这一步,辛鹤是当真不知该如何坦白自己的身份了。

她原本女扮男装,只是为了混入宫学中,寻找茶经的下落,结识骆青遥只是个意外,但这“意外”,却反而越来越……融入在她的生命之中,与她不可分割。

有什么东西,在朝夕相处间,不知不觉就发生了改变。

她不知该如何向他坦承身份,或者说,还没想清楚,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他,毕竟,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对他,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朋友?兄弟?生死之交?还是……别的什么?

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太过于微妙,太过于复杂,辛鹤一时之间,根本没有想好怎么去面对,也不敢去面对,所以只能一直隐瞒下去,隐瞒到……她想清楚的一天吧?

“不打紧的,辛姑娘,你或许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我们都能理解的,毕竟行走江湖,扮作男装的确要方便许多。”

屋里,骆秋迟“善解人意”地道,他与闻人隽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间,眼角眉梢的笑意都藏不住了。

“你放心,只要你自己还未想好,我们都不会说出去的,一定会替你隐瞒身份,尊重你的意愿。”

院里微风轻拂,在长廊上来回踱着步子,心乱如麻的骆青遥,忽听到“吱呀”一声,那扇紧闭的门竟然打开了。

“小鸟!”他惊喜回头,看到出来的辛鹤时,却一下又有些“怂”了,忐忑地问道,“怎么在里面待了这么久,我,我爹娘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呀?”

辛鹤神情也有些慌乱,只看了骆青遥一眼,便连忙低下了头,目光闪躲间,含糊道:“没什么,我,我先去给夏夏送药了……”

她匆匆忙忙地转身就走,骆青遥叫都没叫住,这一下,可叫少年脸色陡变,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完了完了,爹娘果真‘挑明’了,现在小鸟都开始躲着我了,他心里一定觉得我很恶心,很变态吧?”

骆青遥霍然握紧了双手,心乱如麻间,欲哭无泪:“我不是,不是……断袖啊,我只是对你一个人而已!”

一轮明月挂在树梢,柔和的光芒照着湖面,层层涟漪泛起,一片波光粼粼。

夜色之中的长生庙,比白日里更添了几分清幽与静谧,骆青遥把闻人隽叫出来时,喝得醉醺醺的,满脸通红,像头无家可归,被人抛弃荒野的小兽。

“娘,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吧。”

他夜里本来还是想像往常一样,去找辛鹤一同睡觉,却哪知被他推了出来,他闪烁其词的,只说这长生庙大得很,房间到处都是,两个人没必要挤在一起睡,夏夜炎炎,怪闷热的。

骆青遥如遭五雷,一颗心碎得不能再碎了,独自回房后,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索性爬起来借酒消愁。

“娘,你们,你们白日里,到底跟小鸟说了些什么啊?”

院里清光流淌,树影斑驳,一地摇曳如水。

骆青遥俊逸的一张脸通红着,越想越觉得难受,委屈不已的少年,到底在母亲面前没能忍住,红了眼眶:“其实,其实都是我的错,你们不要为难他,他根本毫不知情,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是我在……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是满脑子都是他,一天看不到就会心里发慌,老想对他好,看他笑,帮他去做他想做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想跟他分开……娘,你说,我是不是,是不是得病了啊?”

少年喝得醉醺醺的,睫毛颤动着,嘴里不住说着胡话:“可是我对别的……别的人都没有这种感觉的,只是对他,只是对他一个人,我也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大错特错,是骆家的不肖子孙,日后都可能没办法给家族传宗接代了,可是,可是我真的,真的喜欢他啊,不管他是男的也好,是女的也好,我都喜欢他……”

一声声“喜欢”飘在夜风之中,带着少年一番不管不顾的决绝,让闻人隽听得心中一喜,眼睛越发放光了。

她搀扶着踉踉跄跄的少年,看着他醉醺醺,一副伤心难受的模样,一时间,不知是该心疼,还是该觉好笑了。

她在月下,几番欲言又止,却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在心里长长一叹——

我的傻儿子啊,你根本没有病啊!

第66章 羊皮鼓

月光幽幽,夜风掠过海水,浪花拍打着礁石,琅岐岛上的后海树林中,树影婆娑,日复一日的寂静与清冷。

深不见底的石室中,明珠光芒流转,照亮了少年苍白的脸颊,几缕乌发垂下,更显清瘦憔悴。

若是辛鹤此时回来,瞧见少年的模样,定会大吃一惊,因为他比她离开之时,已经消瘦了太多,下颌轮廓都尖了一圈,更显得一双眼眸大了许多,漆黑冷幽,如暗夜中两簇闪动的灵火,腰身亦是空荡荡的,肩上的两片锁骨雪白如玉,突出得像两弯月牙儿,伸手轻轻一触都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散下的长发包裹住少年全身,他整个人坐在案前,明珠笼罩着他,清光流淌下,用六个字足以概况——

瘦削、苍白、诡魅。

白翁跪在少年脚边,心疼得眸含泪光,仍在苦苦劝道:“主子,多少吃点东西吧,你这样下去不是法子啊,老奴实在担心你把身体熬坏了,您放心,我已经让他们在加紧寻找了,该回来的,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白翁的话中没有点明,但其实,这“该回来”的一番所指中,不仅仅包括了那本《妙姝茶经》,更包括了……那个人。

少年依旧冷冰冰地坐在那,没有动弹,只是长睫微微一颤,忽然喃喃道:“中秋节快到了……”

白翁一愣,不明所以:“还,还早着呢,主子,现在才是夏时,都还没入秋……”

少年似乎对白翁的话充耳未闻,只是盯着虚空,不知想到了什么,倏然冷笑了声,闭上眼眸,低沉的声音从唇齿间溢出:“骗子。”

那一年,少女清脆的声音似乎还回荡在耳畔:“小越哥哥,以后每年中秋,我都陪你一起过,给你送月饼吃,团团圆圆,年年岁岁,我都陪着你一起看月亮,好不好?”

他早已没有了家乡,却在吃下她送来的月饼时,被那股温暖熨帖了整颗心。

直到那时,他才明白,原来吾心归处,真的便是吾乡。

心有所系所念之人,身处在这方阴冷昏暗的地下石室中,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至少每时每刻,都还能有那么一些……盼头。

天上的月亮静静地照着这方洞穴,他也静静地等待着,她每一次到来都让他心弦为之一颤。

即使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表露出来过,但那一点细微的喜悦与温暖,却的确支撑了他许多个日日夜夜,令他不至于在冰冷昏暗的地下,孤独得发疯。

或许早在不知不觉间,就不是他在提着那木偶的线,操控着她的一言一行了,而是她,在经年累月里,不觉牵引住了他,悄然操控住了他的喜怒哀乐。

但现在,这根线断了,她不愿回来了,彻底将他……丢弃了。

少年苍白的脸上忽然又浮现出一丝冷笑,声音在石室里一字一句地响起:“如果中秋节之前,人和《茶经》还是没有找到,就将计划……提前吧。”

“什,什么?”白翁一愣,似乎没有听明白。

少年眸中却带了几丝残忍的快意,仿佛要施加“报复”一般,声如鬼魅:“在那样一个合家团聚的日子里,若是颠覆了琅岐岛上的势力,令辛家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受尽折磨,偿还血债,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说,琅岐岛之外的……她,会不会心有感应,回来收下我送的这份大礼?”

洛水园,明月宛宛,万籁俱静,一片花海随风摇曳,清光如许,月下花香缭绕,美不胜收。

丞相府的下人急忙赶来送信时,付远之正在花圃旁,打理着一片羽衣甘蓝花,苏萤就在一边静静看着,一言未发,只是不时会默默浇上一勺水,看着那剔透的花瓣,在月下泛着晶莹的水珠,纯净无瑕。

羽衣甘蓝的花语,是坦诚真实,无所隐瞒,像一片清澈见底的湖水,摇曳在心尖之上。

苏萤比谁都懂,付远之种下这片羽衣甘蓝的意图,但她不能懂,只能一次次装傻沉默,付远之也从不拆穿她,只是时常过来打理这片羽衣甘蓝。

他们就这样默契配合着,在一个个微风拂过的月夜下,各自心照不宣,缄口不言,仿佛在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付远之的耐心比谁都要好,一如他温润如玉的性子,从不会咄咄相逼,却有着水滴石穿的柔韧与威力,苏萤始终在苦苦支撑着,难以招架。

她实在害怕自己有一天会抵挡不住,彻底被那道花间清俊的身影动摇,她甚至有过一个荒谬的念头,希望自己,当真是一个……哑巴。

夜风拂过两人的衣袂,月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花海之中,这静谧的一刻,竟也有了些许天长地久的味道。

苏萤凝视着那张清俊的侧颜,心神正恍惚间,花道之上,却忽然传来一个匆忙急切的脚步声。

“大人,来信了,骆夫人来信了!”

“阿隽?”付远之霍然站起,目光一亮,脸上是苏萤从未见过的神情。

她一怔,脑中莫名闪过从前还在仁安堂时,她穿上那袭杏黄色的衣裙时,他也对着她这样喊过:“阿隽。”

像带有魔力的两个字,总能让他心弦颤动,无法自持。

苏萤长睫一颤,站在夜风之中,心底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脸色微微一白。

或许,她知道付远之一生不娶,至如今,仍是孑然一人的……原因了。

那信是从云梦泽而来,当时云城知府把消息送回皇城后,付远之大喜,立刻给闻人隽写了一封信,询问她与骆秋迟的近况,没想到,回信这么快就来了。

付远之展开那信笺,欣喜之色溢于言表,苏萤站在一边默默瞧着,夜风拂过她的长发,她嘴里不知怎么,竟涌起了一股药汤的苦涩。

明明已经很久没有喝药了,竟还会记得……那股清苦的味道?

果然,比起稍纵即逝的甜蜜,人更能记住的,是苦涩的味道,因为这具有提醒的作用,能将人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拉回来,再也莫去奢想那份不属于自己的甘甜。

月下,付远之将信看完后,唇边笑意愈深,几乎是喜出望外道:“太好了,原来青遥那帮孩子也在云梦泽,他们竟跑了那么远,还在璃仙镇里行侠仗义,做了一番大好事,这一对父子俩啊,果真是一样的性情,没想到还真在江湖上遇到了,世上事兜兜转转,实在无巧不成书……”

他感慨之间,全然没有注意到,旁边的苏萤,目光一动,忽然抬起头来,似乎在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了什么关键的字眼。

闻人隽在信里说得清楚明白,不仅将璃仙镇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写下,还告诉付远之,让他不用担心,等那解药配好,除去璃仙镇所有百姓身上的余毒后,她就会把那帮孩子带回来,让他们回到宫学念书,不再闯荡什么江湖,流落在外。

毕竟江湖之大,凶险难料,这一回能遇到骆秋迟及时出现相救,下一回呢?

这帮孩子涉世未深,心思单纯,怎知江湖险恶?闻人隽委实放心不下,即便他们不愿意跟她回皇城,她也少不得要做一回“恶人”,逼他们“就范”了。

这倒与付远之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也是担心骆青遥那帮孩子流落在外,不知吉凶,希望他们能尽早回到宫学里念书,不再胡闹。

月夜下,他紧绷已久的心弦总算稍稍放松了些,长吁了口气,却没有发现,风中花圃旁的苏萤,眉眼低垂,一直在心底默念着那六个字——

云梦泽,璃仙镇。

她双眸之中,闪过一抹异色,恐怕骆青遥他们,无法如付远之所希望的那般,再回到宫学了。

璃仙镇,阳光照在仙人湖上,湖水波光粼粼,那老方丈在十多年后,总算又再一次踏入了长生庙里。

他步履蹒跚,扫过那些熟悉的佛像灯台,领着众弟子,一时间热泪盈眶。

庙里却有一个人,比他还要激动百倍,辛鹤放下那捣药杵,满头大汗都来不及擦,飞奔而来。

她在门边一见到那老方丈,双眸就立刻放光,心潮澎湃下,仿佛见到了自己亲“爷爷”一般!

待到老方丈用过晚膳后,辛鹤几人就迫不及待地拉过他,神神秘秘地在佛像下,不知说些什么,还将门都关了。

这几个少年少女的举动,自然逃不过骆秋迟的眼睛,只是他们闪烁其词,并不正面回答,只说辛鹤的爷爷曾来过这间长生庙,他们只是找老方丈打探些陈年旧事。

孩子们这么一说,骆秋迟也不好逼问了,只多留了个心眼,暗中观察起来。

夜风拂过庙宇,轻轻拍打着窗棂,佛像之下,烛火摇曳,那老方丈虽然年事已高,头脑却十分清醒。

他望着骆青遥与辛鹤几人期盼的眼神,缓缓地点了点头:“那一年,辛施主的确来了我们庙中,那时的方丈还是我师父,我对辛施主,印象极其深刻,大概是因为,他虽风尘仆仆而来,衣襟上还染了些血污,但目光却平和坚定,跪在佛像之下,收敛了一身杀气,眉目间还流露出一份,对和平安宁的无尽渴望与向往……”

当年的辛玄笛,与老方丈年纪相仿,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来到长生庙时,带着一把剑,身上染了点鲜血,长发也有些散乱,面上却带着温和的笑意,气度不凡,彬彬有礼,并未吓到庙中僧人。

他的来意极为简单,只是向庙中捐了一笔香火钱,并且留下了一面羊皮鼓,希望能置于佛座之下,日日夜夜浸染佛祖的气息,得到香火的供奉。

“我师兄问他缘由,他笑了笑,眼神却有些难过,说自己家乡正在遭遇一场劫难,这面羊皮鼓就如同他家乡一般,希望能被供奉在庙里,得到佛祖庇佑,香火浸染,保佑他的家乡度过这场浩劫。

“出家人慈悲为怀,我师兄自然点头答允了,只是又有些奇怪,问向辛施主,为何要选择来到璃仙镇,供奉在这样偏僻的一间长生庙里,而不是去云城,找些大一点的庙宇?那香火不是更加旺盛,佛气不是更加充盈吗?

“辛施主又笑了笑,低声说了一句话,我师兄却没听清,辛施主也没有再重复,只说长生庙外的那片仙人湖很美,湛蓝清澈,月光照在水面上,十分安宁,就像他的家乡一样。

“他将这面羊皮鼓放在这里,就是希望他家乡的那轮明月,能够安宁如初,照在他们那片土地上,就像平静的仙人湖一般,重回昔日的美好。”

老方丈回忆到这里,白发苍苍的一张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笑意,迎向骆青遥与辛鹤几人的目光,在灯下幽幽道:“但其实,辛施主说的第一句话,我听见了。”

辛鹤几人微微一惊,那老方丈眯了双眼,望向虚空,缓缓道:“我当时就在他身侧,他虽然说得很小声,可我听得清清楚楚,他说的是——偏僻一点好,那样才没人找得到。

“也不知为什么,这句话我记了很多年,在辛施主走后,一直对那面羊皮鼓颇为上心,每日照看着,像是守着对辛施主的一个承诺般,不敢大意,因为我知道,那面羊皮鼓,在辛施主心中,一定万般重要,更是对他的家乡有着非凡的意义。

“我在心里祈祷着,他家乡的那场浩劫,能够早些过去,他能够在某一天,再一次来到我们长生庙,告诉我们这个好消息,让我们知道,佛祖真的庇佑了他们,他家乡的那轮明月,又安宁地照在了他们那片土地上。

“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辛施主再也没有回来过,我守着他留下的羊皮鼓,时常望着长生庙外的那片仙人湖,出神地想着,辛施主的家乡,如今还好吗?那场浩劫有没有度过,他的家乡如今又是怎样一番模样呢?”

老方丈沉重地叹了一声,佛像之下,一时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庙里静寂无声,只有窗外的夜风呜咽呼啸着,像有人在月下哭泣一般。

辛鹤呼吸紊乱,浑身颤抖着,双眸早已被泪水模糊了,她隐隐间彻底明白了什么,无数画面闪过她的脑海之中——

章怀太子的画像、被铁骑攻破的童鹿、尸横遍野的子民……最后停留在琅岐岛上,那间地下石室里少年苍白瘦削的身影。

“茶是会令人想起故乡的东西。”

“诗是能令人暂时放下世间怨尤的东西。”

“同是家乡人罢了。”

“你做的月饼,是家乡的味道,我很喜欢。”

……

那些当时听起来不以为意的话语,如今再次回荡在耳畔,简直字字泣血,敲击在辛鹤心头,令她一瞬间疼痛得无法呼吸。

她被一股铺天盖地的悲怆淹没,双唇发白间,望着老方丈,红着双眼,一字一句道:“当年那位辛施主,已经没有家乡了,他渴盼的和平安宁,最终还是没有到来,他的家乡,彻底消失在了战火硝烟中,那轮皎洁的明月,再也见不到了。”

老方丈望着辛鹤的泪眼,久久未动,似乎明白了什么,双眸也泛起了泪光,低下头,转起了手里的念珠,轻声念起了佛经。

佛像下的几个少年少女,双眼不知不觉都红了一片,辛鹤听完那段佛经后,深吸口气,终是按捺住了满心悲痛。

她望向老方丈,颤声问道:“方丈,那面羊皮鼓,如今,还在长生庙里吗?”

第67章 屋顶醉酒

“是啊,方丈,那羊皮鼓还在长生庙里吗?”偌大的佛堂中,烛火摇曳,映亮了骆青遥俊逸的眉眼,他看向眼眶泛红的辛鹤,心疼不已,只想赶紧替他找出全部真相。

他望向佛像下的老方丈,急切问道:“其实这段时日来,我们已经将长生庙里里外外都翻遍了,却都没有发现过有这样一面羊皮鼓,难道,难道是被那伽兰天师带走了?”

他这话一出,众人脸色微微一变,这伽兰天师霸占长生庙十数年,一砖一瓦皆归他所有,或许他发现了这面羊皮鼓的特别之处,早将它藏了起来,占为己有?不然不可能翻遍了长生庙,也找不到任何踪迹啊。

想到这里,辛鹤瞳孔骤缩,陡然握紧了双手,一颗心猛地提起。

还好佛像之下,那老方丈目视着他们,摇了摇头,直截了当道:“没有,羊皮鼓不会落到别人手中的,因为——老衲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将它带出了长生庙,藏进了一尊文殊菩萨的肚子中。”

那时璃仙镇的百姓皆受到了伽兰天师的蛊惑,粗蛮地将长生庙里原本的僧人尽数赶走,老方丈在匆忙之中,还不忘带走了那面羊皮鼓,偷偷藏进怀里,带出了长生庙。

他之所以这么做,全然是因为守着一个承诺般,不愿这羊皮鼓落入歹人之手,内心也无端端地坚信,总有一天,这羊皮鼓的主人还会回来的,他必须将之守护好。

“当年,那面羊皮鼓被老衲带走前,原本就放在这座佛像下,一放就是许多年,鼓面却依旧雪白如新,不知是什么特殊工艺所制,与当年辛施主送来时一模一样,没有任何改变,我一见到那面羊皮鼓,就会想起当时辛施主跪在佛像前的眼神……”

回忆如潮水般尽数涌来,老方丈望向殿中宝相庄严的佛祖,一时间百感交集:“我这些年守着这面羊皮鼓,守到白发苍苍,却不曾想到,没能等来辛施主,反而等来了他的后人,这冥冥之中,也算是一种天意了罢……”

老方丈长长一叹,转过身来,望向辛鹤几人,如释重负道:“那尊文殊菩萨,就在镇子外,我这些年与弟子们落脚的一间荒废破庙里,你们放心,明日一早我就会派弟子前去取来,原物奉还,这么多年了,老衲肩上的担子也可以卸下来了……”

夜凉如水,院里树影斑驳,明月照在屋顶之上,一片清光流淌。

坐在这里,抬目望去,就能将那片波光粼粼的仙人湖,一览无余,不知道当年那道衣襟带血的身影,千山万水而来,是否也曾坐在这方屋顶上,看过明月夜下的这片仙人湖?又是怀着一番怎样的心境呢?

微风掠起辛鹤的衣袂长发,她抱着酒坛,喝得酩酊大醉,痴痴望着夜色下的仙人湖,身影伶仃,瘦削的肩头在风中说不出的单薄。

月下,一只手却是忽然伸了过来,一把夺过她怀里的酒坛,少年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小鸟,别喝了,再喝下去你身子会受不住的。”

辛鹤一回头,只望见那张满带关切,清逸俊秀的脸庞,她醉眼蒙眬,两颊绯红,忽地扬唇一笑,酒气喷薄道:“瑶瑶,你来了……”

骆青遥脸色一僵,无奈地叹了一声,却也没法子跟醉酒之人多计较,只是一屁股在辛鹤旁边坐了下来,递了一个青竹筒给她。

“夏夏熬的醒酒汤,我把它灌进了竹筒里,你快喝了吧,我带你回房歇息。”

辛鹤醉醺醺地摇了摇头,不去接过那醒酒汤,只是抬手指向波光粼粼的湖面,在夜风中痴痴笑道:“瑶瑶,你看,这片仙人湖真的很安宁,很美好啊……

“你知道吗?我刚刚坐在这里,有个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回荡着,好多从前不在意的事情,全都一下子想了起来,我才知道,原来我不是看戏的人,我就身在那出戏里啊……”

她耳边一直回荡着的,正是章怀太子曾说过那番话:“美丽的东西都是有灵性的,不应该被占有,而应该被欣赏,自在存于天地间。”

永远温柔笑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章怀太子,故国被无情践踏,子民被残忍屠杀,自己的尸身也被悬于城楼,鲜血淋漓。

一切美丽都被摧毁得彻彻底底,就像一地破碎的花瓣,因世人的贪婪与残酷,再也不复昔日的粲然美好。

她那时在听到章怀太子战败身死,童鹿亡国,大半子民被屠杀时,忽然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好像那是自己的同胞,自己的家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