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们打起精神来,千万不要让几个小娃娃逃脱了!”

那先前扮作茶棚老板的人,生得凶神恶煞,看起来是这一帮“亡命之徒”的头儿,此刻兴奋地望着姬宛禾几人,目露精光。

“大当家的放心!”那帮人高声应道,先前那个扮伙计的刀疤脸,一双眼更是色眯眯地在姬宛禾与喻剪夏身上打转,狞笑着道,“这两个小娘子倒都生得貌美如花,勾得人心痒难耐,大当家的,咱们活捉了她们后,能不能先扒了衣裳快活快活再说!”

“只要留条命在,随便兄弟们怎么玩!”

第93章 杭如雪归来

盛都城,刑部大牢,艳阳高照,踏入牢房里的一瞬间,却只觉一股阴冷死寂扑面而来,一丝阳光也透不进来。

那看守牢房的狱卒在付远之耳边低声道:“付大人,您放心,我们一天到晚都在这守着呢,绝不会再让苏姑娘有机会寻死了……”

付远之点点头,提着食盒,走近牢房角落里那道一动不动的身影。

那时在长满秋萤草的山壁前,苏萤趁付远之不注意,用尖锐的石头刺进自己心窝,却还好被骆秋迟及时拦了下来,只是人虽救了回来,但却没了生气一般,从早到晚一直失神地坐在牢房的一角,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付远之今日前来,除了照旧提着食盒,带上那些甘甜的蜜饯外,还多带了一样小东西,一样或许能够……让苏萤多一些生气的小东西。

“小苏姑娘,这个鎏银九连环是我亲手所制,牢房里死气沉沉的,你若不嫌弃,平日里可以拿这小玩意儿解解闷,并且……”

说到“并且”两个字时,付远之顿了顿,俊秀的一张脸上微微泛红,后面的话竟有些说下去了。

角落里一动未动的苏萤,却在这时轻轻抬起头来,看向了付远之手中那个银光闪烁的九连环,枯井般的一双眼眸中总算泛起了一丝涟漪。

付远之心神一振,似乎,似乎小苏姑娘对这九连环有兴趣?

他耳边不由又响起骆秋迟那不断催促的声音:“快点去送啊,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难为情的?她如今一心想要寻死,你还不给她留点盼头,留些活下去的牵挂,真想看她心如死灰不成?

“这九连环也够她解一段时日了,就当转移她的注意力也好啊,至少在这之前,她不会再轻易寻死了,总会想方设法将这九连环解开,看看你给她留了一句什么话吧?”

从前辛如月与宫学的殷院首相爱,那殷院首就是给辛如月留了一个古法所制的九连环,并且在里面刻上了一句话,辛如月解了许多年也没能解开,还是后面大闹宫学时,托付远之与闻人隽之手,才将那九连环解开,看见里面那句话——

甘为情囚,死生不弃。

那是殷院首留给辛如月的承诺,如今骆秋迟与付远之也想效仿这个法子,在九连环里刻上一句话,勾着苏萤不断去解,打消她寻死的念头,至少也能拖一段时日。

“你说,这法子当真管用吗?万一,万一她不想看我给她留了什么话,还是一心要寻死怎么办呢?”

来到刑部大牢之前,付远之对这法子还是忐忑不安,心里并没有多少底,骆秋迟听到他的担忧,都快气笑了:“我的付大人啊,你是在装傻吗?你真不知道自己魅力有多大?你就是苏萤的一味药,一味救命良药啊,她有多爱你,多为你痴狂,你难道看不出来?”

骆秋迟虽然口无遮拦,惯爱调侃,但心思活络,足智多谋,付远之到底听从他所说,拿着这九连环踏入牢房一试。

他定了定心神,望向角落里的苏萤,终于深吸口气道:“并且,这鎏银九连环里,还刻上了我想对你说的一句话……若,若你能够将它解开,就能看见那句话……明白,明白我对你……”

一番话虽然说出了口,却说得结结巴巴,听得躲在牢外的骆秋迟都快急死了,恨不能冲进去替付远之喊出来:“明白我对你的心意了!”

他实在要对付远之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明明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智计无双,却偏偏在一个女人面前,紧张成这样。

“真是笨死了,词都帮你想好了,照着背都不会,脸皮还那么薄,要不是模样生得俊秀,有那么多瞎了眼的女人主动扑上来,就凭你自个儿,怎么可能娶得到老婆?”

牢房里,付远之还是结结巴巴的,到底没能将最后那句话说出来。

他终于放弃了,看向角落里苏萤,只是真心实意道:“总之,小苏姑娘,这鎏银九连环留给你,你慢慢解,一旦解开了,就能看到我想对你说的那句话了。”

他将东西留给她后,起身就要踏出牢门,背影却一顿,忽然又转过头,没头没脑地对着苏萤说了句:“其实,小苏姑娘,你恐怕不知道,我最初在仁安堂看见你乔装的‘丑奴’时,第一眼就想到了我娘,因为她也是个……跛足。”

苏萤长睫一颤,手心中握着那鎏银九连环,在角落中抬起头,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付远之。

付远之笑了笑,说到这些时他总算不再结巴,又恢复了往日的镇定自若。

那个清冽的声音在牢房里回荡着,一字一句都敲击在苏萤心头。

“她曾经过得很不好,我爹对她的跛足厌恶至极,府中人人都嘲笑她为‘郑跛娘’,我与她相依为命,在府里受尽欺凌,再加上我幼年身子孱弱,体虚多病。

“那时他们还编了歌谣来羞辱我和我娘,我现在还记得,他们天天唱着:‘跛娘丑,跛娘怪,相府有个郑跛娘,生了一个病娇娇,背着娇娇走起路,一跛一跛慢老牛……’,那段漫长黑暗的日子,对我来说,简直如同噩梦一般,我甚至无数次想过,如果我没有活在这个世上,该有多好……”

苏萤呼吸颤抖着,一双眼眸直直望着付远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

她心中犹如神明一般,高高坐在云端之上,不可染指,圣光笼罩,无所不能的……付大人,竟然曾经也有过这样饱受欺凌,生不如死的时候吗?

“你不知道,我娘那时心中充满了仇恨,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报复那些伤害过我们的人,她一心想让我替她争口气,逼我做了许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我一次次违背本心,痛苦万分,而我娘,也活得十分压抑,内心没有一日是真正快活的……

“直到后来,她将我越推越远,险些彻底失去了我,才总算想通,原来这世间,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只要她愿意,多深的执念也好,多大的仇恨也罢,一辈子只有那么长,放下了这些,也就放过了自己。”

付远之的声音久久在牢房里回荡着,苏萤一双手颤抖得厉害,眸中已有波光涌起,她在付远之漆黑的眼中,看见了自己苍白的身影。

付远之注视着她,眸光动情,一字一句道:“小苏姑娘,你明白……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了吗?”

踏出牢房,付远之心潮起伏,还未平复下来时,暗处一身白衣已伸手将他一把捞了过去,揽住他脖颈,在他耳边笑道:“付大人口才不错嘛,听得我都一愣一愣的了,怎么就唯独不会说情话呢?”

“骆秋迟!”付远之脸上一红,挣开骆秋迟的手臂,“你,你还在这偷听呢!”

“什么叫偷听?分明是我这个军师对你放心不下,怕你把事情搞砸了,才躲在暗处观察,好随时助你一臂之力。”

“你,你这个没脸没皮的家伙,什么理都给你占了!”付远之脸上更红了,推开骆秋迟就想走,却又被他一把压回了墙上。

“喂,别动,我跟你说正经儿的。”骆秋迟凑近付远之,左右望望,压低了声道:“杭大姑娘要回来了,已经上了官道,就要到盛都了!”

盛都城外,骄阳似火,茶棚前,阳光如碎金流淌,树影斑驳,浓烈的血腥味飘荡在风中。

那一群江洋大盗将裴云朔几人团团围住,手上长刀寒光闪烁,面上狞笑着:“小娃娃们,你们逃不掉了!”

裴云朔白发飞扬,袖中铁钩迎风而出,护在喻剪夏与姬宛禾她们身前,将那个逼近的刀疤脸一脚狠狠踹了出去,锋利的铁钩在那人胸前划下个大大的口子,鲜血四溅间,那人凄厉的惨叫响彻树林。

周遭的匪盗们脸色大变,始料未及,那为首的头领上前一步,攫住裴云朔冷冷的一双眸,咬牙切齿道:“好小子,算我们看走眼了,竟遇上个练家子!”

裴云朔一语未发,只是将那铁钩又霍然扬起,吓得周遭匪盗齐齐后退,他衣袂飘飞间,一头白发衬得面容愈发冷峻,身上从头到脚散发着一股肃杀之意,令人不敢靠近。

那头领在阳光下微眯了双眸,忽然恶狠狠地一笑:“只可惜,任凭你怎样厉害,也还是着了我们的道——小兄弟,方才的茶好喝吗?”

他这话一出来,裴云朔冷若冰霜的一张脸上总算有所松动,神情霍然一变,扬起那铁钩的手微微一颤,果真发现脑袋隐隐作疼,身上的气力在慢慢流失当中。

“你们下药了!”裴云朔一声厉喝,呼吸紊乱间,望向那头领恨声道,“卑鄙!”

“不是我们卑鄙,是你们年纪太小,行走江湖掉以轻心了。”那头领冷冷一笑道,好不得意,“杀人越货,劫财绑票,我们什么不敢做?你们难道还指望我们一群亡命之徒,做什么君子不成?”

大风猎猎,裴云朔握住铁钩的手越发颤抖着,他护着喻剪夏与姬宛禾步步后退,咬牙对她们低声道:“夏夏,阿宛,我还能撑一会儿,你们,你们快逃……”

“哥哥!”喻剪夏脸色煞白,抓紧裴云朔的衣袖,摇着头自责不已,“都怪我,我没有发现那茶水中下了药……”

实在是巧合至极,那茶水唯独喻剪夏没来得及喝下去,所以并未发现里面下了迷药,再加上他们一心研究那童鹿记载,想要救出骆青遥与辛鹤,更是没有注意到这茶棚的异样——

可实际上也怪不得他们,谁会想到这山野小店中,竟会藏着这样一群江洋大盗呢?

“别再妄想着挣扎了,你们一个都逃不掉,今日就乖乖地认栽吧!”那头领耳朵尖,听到裴云朔的话,扬声大笑,“兄弟们,你们说说,这皇城里如花似玉,娇滴滴的贵女,是个什么滋味呢?”

他手中长刀一扬,眸中精光毕现:“给我上,谁能最先抓到那两个女娃娃,谁就可以拖到树林里先尝个鲜!”

这话在林中一响起,喻剪夏与姬宛禾便煞白了脸色,那帮匪盗却兴奋异常,个个迫不及待地就要扑上来。

“不,夏夏!”

“阿宛!”

裴云朔与陶泠西的声音同时响彻林间,他们想要挺身上前,却眼前发花,身子乏软无力,难以支撑。

眼见那些匪盗越逼越近,肮脏的手就要扣住喻剪夏与姬宛禾肩头时,一支羽箭簌簌穿过林中,霍然钉在了其中一个匪盗伸出的一只手上!

“啊——”鲜血顿时喷涌而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长空,那帮匪盗齐齐回过头去,不可置信。

长阳下,一道身影跨立马上,银袍铠甲,长发高高束起,手持弓弩,俊美的一张脸在阳光熠熠生辉,犹如天神降临般,明明看起来年纪甚轻,却一身气势凛然,令那些匪盗不寒而栗!

他身后率领着大队士兵,瞬间如潮水般涌出,将那帮匪盗们团团包围,那头领站在长空下,吓得脸色一白:“是,是朝廷的人!”

姬宛禾扭过头,望向那马上那身姿英挺,面貌俊美的年轻将军,难以置信间,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颤抖着身子,一声喊道——

“小杭叔叔!”

第94章 嫁衣如火

暮色四合,海水翻涌不息,浪花拍打着礁石,琅岐岛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微光中,看似静谧安宁,风里却飘荡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遍体鳞伤的少年被吊在半空中,凌厉的长鞭如狂风骤雨般向他袭去,一下又一下,抽得他身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够了,住手,不要再打了,住手!”

辛鹤被那两个宫装婢女死死按住,看着半空中遭受鞭笞的骆青遥,泪流不止,一颗心几乎疼得无法呼吸,她嘶哑着声音,向钟离越苦苦哀求道:“你放过他,求求你放过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钟离越却对她的哀求充耳不闻,只是依旧狠狠挥舞着手中血淋淋的长鞭,丝毫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

骆青遥惨白着脸,一身触目惊心的鞭痕,只觉疼得快要死过去一般,他如今才知道,当日大考闹事,鲁行章当众鞭笞他时,其实根本没有用多大力道,相较起今日这场疾风暴雨似的鞭笞,那简直可称得上“温柔”了。

血珠飞溅间,他全身上下都是钻心的疼痛,意识都开始渐渐恍惚起来,好像曾经做过的梦境都浮现眼前,青山绿水,景致秀丽,爹娘带着幼时的他在湖上泛舟,衣袂随风扬起,天地悠悠,不胜缱绻。

只是这一回,一如那梦境一般,迷雾渐起,他被留在了岸边,爹娘却乘舟而去,身影越来越远……

“爹,娘,别走,瑶瑶好疼啊……”

少年发白的双唇,在阳光下痛苦呢喃着,从前最反感的那个称呼,此刻竟万般希望能在耳边响起,因为那就代表着,他能见到爹娘,见到外公外婆,见到干爹义父还有小姬叔叔他们了,就能够离开这里回家了。

他不怕死,只怕死之前,都无法见到至亲家人一眼。

“别打了,住手,求求你放过他,一切都是我的错……”

辛鹤嘶声泪流,拼命挣扎着,夕阳中那道手持长鞭的身影却不为所动,直到远处奔来一位老者,他手中捧着一方木匣,欣喜若狂的声音回荡在长风中——

“主子,回来了,他们又新送回来了两张地图!”

血淋淋的鞭子扔在了地上,半空中的骆青遥长睫颤动着,总算有了一丝喘口气的机会。

打开的木匣里,金色的夕阳照在那两面光滑的羊皮地图上,钟离越按捺住呼吸,沾满血污的一只手,慢慢地拿起了那两张得来不易的地图。

他脸上还溅到了许多血珠,却一点也不抹去,就那样在夕阳中泛着血光,衬得他一张脸多了几分凛冽杀气,十足像一个从无间地狱里走出来的鬼面杀神。

“八张了。”海水翻涌不息,钟离越站在猎猎大风中,喃喃自语着,“已经有八张了,一切都近在眼前了……”

“是啊,主子,只要再找回最后的两张,那海底墓的地图便能够完整拼出来!”白翁跪在地上,抬头间,亦是激动万分,“马上就能开启那阴兵鬼阵,助主子完成山河大业了,童鹿复国在望了!”

钟离越冰冷诡魅的脸上,在夕阳中终于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仰起头,望向半空中吊着的骆青遥,语气似一条阴寒的毒蛇般,慢慢吐出三个字:“换鞭子。”

这场酷刑好似永远望不见尽头了,先前一番抽打骆青遥,用的还只是普通长鞭,这回换来的鞭子可就骇人许多,上面挂满了锋利的倒钩,还用烈火烧得红通通的,一鞭子抽下去,恐怕不止皮开肉绽,连骨头都要被搅碎了。

“一共集齐了八面地图,你便挨上八下吧,放心,总会留着你一条命,等到中秋之夜祭天的。”

钟离越握紧那可怖的长鞭,仰头望着半空中的骆青遥,冷冷一笑,双眸迸发出兴奋嗜血的精光。

“不,不要!”辛鹤脸色煞白,遍体生寒,吓得眼神都彻底变了,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开了那两个宫装婢女,跌跪在地,爬过去抱住钟离越的腿,身子颤抖得厉害,摇头道,“不,不要,求求你了,放过他……”

钟离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的辛鹤,面无表情,只是目光冰冷,忽然幽幽说了一句:“阿鸢和阿萝给你送去的嫁衣,你为什么不肯试穿?”

辛鹤一激灵,抬头赶忙道:“我穿,我现在就穿,我立刻穿给你看!”

那身灿若晚霞,美丽无比的嫁衣很快就被送了过来,辛鹤顾不上许多,将脸上的泪水一把抹去,拿起那托盘上的嫁衣,立刻慌忙地就往身上套去。

骆青遥在半空中望着这一幕,心痛如绞,泪水模糊了视线:“不,小鸟,不要穿,不要为他穿上嫁衣……”

他身上挨上千百鞭的痛楚,也比不上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为了他,穿上这身讽刺无比的嫁衣,这比叫他立时死去还要痛苦百倍!

残阳如血,大风猎猎,那身凄艳绝美的嫁衣,如一团烈火般燃尽了漫天云霞。

辛鹤背脊挺立在大风中,身影伶仃单薄,却咬牙忍泪,对着身前的钟离越展颜一笑,美艳若花,极尽温柔。

“好不好看,小越哥哥?”

长风拂过她裙角发梢,她就这样站在金色的夕阳中,眉目楚楚,乖巧动人的模样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些年与石室中被囚的少年朝夕相伴,一声声叫着他“小越哥哥”的温柔岁月。

钟离越站在晚风中,一时看痴了。

即便知道这是她的伪装,是她为了另一个男人的虚情假意,在这温柔可人的表象下,藏着对他深深入骨的恨意,可他还是没办法抗拒,还是无可抑制地……沉浸在了这场稍纵即逝的缥缈梦境中。

就当他自欺欺人吧,就让他梦里多骗自己一会儿,嘘,谁也别来打扰,谁也不要叫醒他,如同从前梦见祖母还陪在他身边,没有离去时一样,他只希望这场梦境长一点,再长一点。

海风飒飒,天地萧萧,霞光万丈,所有绵长无比的情意尽数揉在了这一眼之中。

钟离越痴迷地望着眼前那身如火嫁衣,一步一步,慢慢走上前,伸出手,终于将他的新娘揽入了怀中。

她身子一僵,却没有动弹,他刻意忽视这一切,只是背对着众人,眸中的一滴泪水终于坠落下来,打湿了她的肩头。

霞光照在他紧闭的眉目上,他双手颤动着,紧紧抱着她,似乎害怕一松开,她就像梦里的祖母一样,消散在云烟之中。

“辛鹤,我们从头来过,好不好?”

那些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害怕与痛楚终于释放出来,他卸下了冰冷与残酷的面具,在她耳边卑微哀求着。

“我不会再骗你,不会再伤害你,你陪在我身边,永远都不要离开我,不要将我独自扔下,可以吗?”

他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一般,泪水滑过苍白的面容,漫天霞光中,他抱着那身如火嫁衣,凄楚的声音一字一句在她耳边响起——

“求求你,别再装了,我们从头来过,你对我好一点,别再恨我怪我,你可不可以真的……真的爱上我?”?

斜阳西沉,金色的薄光笼罩着盛都城,码头上人来人往,一片忙碌。

这里是盛都最大的一处码头,古潼码头,无数船舶停靠在水面上,一片波光粼粼间,只等装载完货物,就扬帆起航,通向外面的海域。

几道身影坐在酒楼二层的窗边,望着码头上忙碌的场景,若有所思间,一袭白衣在风中笑道:

“几处城门都严加盘查,一只有嫌疑的苍蝇都没逮到,原来绕来绕去,这帮人走的是水路,还打着商船的幌子,当真是我们失算了,应该一早就该想到的。”

他们一边在等着苏萤的同党来劫狱,一边暗中让官府在皇城里搜寻,城门各处也是严加盘查,既然那些探子要从皇城撤退,回到琅岐岛上,那么总该有些动作才对。

可他们却没有找到跟苏萤同党有关的任何蛛丝马迹,城门那里固若铁桶,守得滴水不漏,可其实他们的方向一开始就错了,城门守得再严也没用,这帮人走的是水路,他们应该从海口码头这些地方下手才对。

这回还好杭如雪及时赶回,在盛都城外救回了那帮孩子,还从他们嘴中得知了那个“月亮神”的特殊标记。

当下马不停蹄,杭如雪立刻回到盛都找到了骆秋迟与付远之,他们三人一刻也不敢耽误,直接来到了这处最大的码头调查。

付远之已经让属下去查找了,此刻酒楼窗边,三人在静静等待着结果。

相较起杭如雪与付远之的紧张神色,骆秋迟就要气定神闲许多了,他白衣一拂,眉眼含笑,拿起桌上的酒壶,替三人面前都斟满了醇酒。

“杭大姑娘,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本要替你接风洗尘,却委屈你在这间小小酒楼里对付一顿了,还只有我们两个粗野男人作陪,冷冷清清的,你不介意吧?”

他端起酒杯,在霞光中笑得无赖,却是有意想让杭如雪紧绷的心弦放松下来。

那一身银袍铠甲的年轻将军,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此刻连战袍都来不及换下,坐在窗边的夕阳中,望着眼前那张笑意无赖的面孔,摇摇头,吐出了四个字:“死性不改。”

他也端起了酒杯,与那身白衣在半空中一碰,唇角微扬间,故作不满道:“真这么有诚意,怎不把你手里这小小酒杯,换成一个海碗来与我痛饮?当年在军营里,你不是很能喝的嘛,难不成是阿隽管得太严了?”

“这你可冤枉我媳妇了。”骆秋迟微眯了双眸,笑眼弯弯道,“我这还不是看你嘴巴生得小,怕用海碗兜不住嘛,特意在迁就你呢,你怎么还不领情啊,杭大姑娘?”

“去你的!”杭如雪脸上一红,衬得面皮更加白嫩了,这几年行军打仗,好似没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来,他还是记忆里那个容易害羞,经不得逗的少年将军。

骆秋迟忍俊不禁,正拍桌大笑间,几个身着便服的侍卫匆匆上楼,头上汗水都顾不上擦,快步走到付远之面前,施礼禀告道:

“大人,有结果了,都查清楚了!”

霞光漫天,晚风轻拂,酒楼一整层都被付远之他们包了下来,楼梯处还守着两列侍卫,一丁点风声都走漏不出去。

“一共有四艘刻有‘月亮神’标记的船,都装了满满的货物,瓷器丝绸、玛瑙玉石、药物香料,应有尽有,据说是邻边小国乌祢的商船,来大梁做生意,有海上通行令,明面上查不出任何问题。”

“乌祢国的商船?”

付远之眉心一蹙,忽然将手中折扇一打,摇头笑道:“有意思,借了个乌祢的壳子,正大光明来这大梁做生意,与我们海上通商,交易往来,这帮人倒是又机警又聪明啊。”

酒桌前的杭如雪也点点头道:“的确谨慎,若不是阿宛那几个孩子发现了他们的标记,只怕还当真揪不出这帮人。”

付远之望向自己的属下,沉声道:“没有打草惊蛇吧?”

“大人放心,属下们行事谨慎,都是直接找了这古潼码头的老掌事过来问话,让他看了那图案标记,才通过各方详细打听而来。”

“那老掌事嘴巴严吗?”

“他知道分寸的,大人放心,我们叮嘱他千万莫声张,他是拿朝廷俸禄的,自然知道个中厉害,嘴巴不会泄露半点的,更不会惊动那几艘船上的人。”

“好,那他们的货船什么时候出发?”

“禀告大人,就在今夜。”

“今夜?”付远之手中折扇一顿,有些始料未及,扭头看向了酒桌前的骆秋迟与杭如雪。

那身白衣却扬起唇角,面不改色,又为自己满上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这才将酒杯在桌上重重一顿,眸中精光迸射,衣袂随风飞扬,周身匪气四溢。

“很好,我们等的那帮家伙,终于要来了,今夜就陪他们好好演场戏,痛痛快快玩一场吧!

第95章 劫狱

夜色萧萧,冷风凛冽,秋意渐深,一轮明月笼罩着刑部大牢,付远之踏入牢房时,角落里的苏萤还在埋头解着那个鎏银九连环。

为了让她能够多“钻研”一段时日,打消寻死的念头,付远之特意以古法所制,这鎏银九连环不同于寻常的九连环,其间算法复杂,环环相扣,极难解开,付远之可谓是用心良苦。

只是很显然,这九连环派不上用场了,因为苏萤今夜,或许就要……离开这间牢房了。

若他们没有推测错,那帮琅岐岛上的人,今夜会来劫狱,再从古潼码头出发,潜上货船入海,逃离盛都。

外面的埋伏都已经设好,但目的不是为了捉住这些来劫狱的人,而是为了——骗过他们。

正如骆秋迟所言:“捉了他们就一定能得到琅岐岛的线索吗?万一他们宁死也不招呢?”

所以,今夜真正要做的,是陪那帮人演一出劫狱的大戏,埋伏照样用上,自然不可能让他们轻轻松松劫走苏萤,他们个个都不是傻子,尤其苏萤,心思剔透,聪慧玲珑,自从被关入刑部大牢以来,她就一直想要寻死,正是因为她不想成为付远之放的“饵”,引她的同伴们上钩。

若是叫他们毫无阻碍,顺顺利利就从刑部大牢将人劫走,那势必会疑心大起,所以天罗地网依旧布下,让那帮人相信,官府确实是布置了埋伏,想要以苏萤为饵,将他们一网打尽。

只是他们拼尽全力,官府不敌,才叫他们逃脱了。

如此一来,那帮人才会彻底打消疑云,放心逃往琅岐岛。

骆秋迟他们今夜所设的,其实是一场——局中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