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明的开国之君朱元璋就是江湖出身,如何不明白这些绿林豪杰的力量足可兴亡江山的道理,是以才登上帝位后便对武林大开杀戒,并一再告诫后人宁松边关亦要紧防江湖。明成祖在金陵即位后,一意励精图治,外征内剿,欲实现其“天下共主”的雄心,对身处金陵府的炎阳道多有借重之处,亦任其势力膨胀,三年前永乐十八年明成祖迁都北平后,渐不满炎阳道势力坐大,虽以太子监驻金陵府,却仍难释戒心。二年前明成祖一声令下,派原本就是江湖出身的擎风侯在洛阳成立摇陵堂,着力培养与炎阳道对抗的势力。

  只观摇陵堂的名字,就已可看出与金陵府的炎阳道势不两立。而江湖人刀头舔血的日子过得久了,谁不想博个好功名以正出身!为朝廷所支持的摇陵堂在江湖上虽是成立不久,却也自是有其强大的吸引力,一时亦有许多江湖豪杰竞相投奔,与炎阳道对峙而立。

  初时摇陵堂羽翼未丰,尚对炎阳道摆出谦恭的姿态,时日一久,势力此消彼长,双方终于日渐交恶,已是势成水火,再难相容。

  而这一次,身为摇陵堂断续二先生之一的段虚寸等得就是来自炎阳道的一份“寿礼”!

  蹄音由远而近,在暗夜中显得犹为震耳。

  安砚生虽是摇陵堂三主之一,却也不甚清楚这个一向号称智计无双段虚寸的谋略,听得蹄音杂乱,唯恐有敌,当下便要跳出阻喝。

  段虚寸抬手止住安砚生,面呈微笑:“安兄不必惊慌,你可知来的人是谁么?”

  蹄音更近,顺着风雪直灌入在场数十人的耳中。眼利的人已可看见是一匹黑马载着一位灰衣人飞驰而来。

  安砚生并不是如他外貌那般粗豪,眼见灰衣骑者渐近,并不惊慌迎上。仔细想了想段虚寸的话,仍是不明所以,轻声道:“请先生明示。”

  灰衣人的身影已在数十丈外,座下黑马一声哀鸣,终于不支倒毙。灰衣人一跃而起,望都不望一眼垂死中挣扎的马儿,一手从背上取下包袱,一手抚着肋下长剑,仍是以那稳定而不变的节奏与步伐向前行来。

  段虚寸微微一笑,手捻长须,对安砚生悠然道:“这身灰衣你或许不熟悉,这把无鞘的‘卧龙剑’你或许认不出来,但那节奏如一的‘渡微步’总应该是识得吧?”

  安砚生吃了一惊:“刘渡微!?”

  旁边的十数人亦是一起动容失叫,在这凛凛寒风中听起来格外惊人。

  炎阳道已与摇陵堂势不两立,刘渡微身为炎阳道五大护法之一,竟然会于此风雪之夜出现在洛阳,这个消息已足以让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惊呼了。

  段虚寸脸露得意之色,一阵大笑:“安城主不妨再猜猜刘渡微手上的包袱中是什么‘寿礼’?”

  一听是炎阳道护法刘渡微夜闯舞宵庄,安砚生掌中本已握紧了成名兵刃“归心鞭”,只待段虚寸一声令下就要出手,但听得段虚寸朗朗笑声,心头泛起一片迷茫:“我,不知道!”

  刘渡微越行越近,众人看着他那一张毫无表情木讷中透着肃杀的脸,均是心头暗惊,几个胆小的已抽身往后退去。

  段虚寸放声狂笑,声震数里。又忽然收住笑,语气淡淡,语意却是石破天惊:“若是我没有算错,那个包袱中就应是炎阳道盟主‘侠刀’洪狂的项上人头!”

  众人大哗。“侠刀”洪狂——这个江湖上谈之色变、闻之意动、俨然已是江湖盟主、武林大豪的人头,竟然会出现在洛阳王擎风侯的寿宴上吗?

  洛阳大才子罗清才曾经在酒醉移风馆后说过一句话:“这世上的外号大多都是假的,诸如什么灭天剑绝地刀之流,就连我这个洛阳大才子也是假的。但只有一个人的外号却是一点不假,他就是摇陵堂的段虚寸!”

  这世上也许还是有人不相信罗清才品的诗、评的画、相的马、观的剑,但对这句话却是没有一个人有异议,虽然——这只是一句醉话。

  段虚寸外号人称“算无遗策”,那么这一次他真的没有算错吗?

  众人心头对此已来不及有疑问。因为就在此刻,变故忽起。

  一匹全身火红、四蹄雪白的高头大马蓦然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那马来得极为突兀,就似是从风雪中凭空变出的一般。更为突兀地是那马上的骑者。但见他内是一袭藏青色短衣,外披的黑色大氅迎风飘舞,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双虎目灿若天星,左手执缰,右手却是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杀气腾腾、不容分说地冲入众人的眼眉间,就若是从深沉夤夜里、浑蒙天空中杀入凡间的索命无常!

  安砚生虽不识得此人相貌,却是熟悉他手中那一把名动武林的长刀,脱口惊呼一声:“顾凌云!”

  顾凌云!——他便是炎阳道五大护法中武功最为超卓、刀法最为狂横、心志最为坚毅、杀气最为凛傲的“凌云一刀”顾凌云!

  段虚寸一惯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终现惊容,身形冲天而起,直朝尚在三十步远的刘渡微迎去,口中犹是急急下令:“拦住他!”

  顾凌云座下红马神骏异常,再经他的全力催迫下,便若一团红光腾云驾雾般直欲飞天而起,仅一眨眼的功夫距离刘渡微只有三丈。一声怒吼,刀光似电,从三丈外便向刘渡微直射而来……

  刘渡微木讷的脸上现出一丝恐惧,再也顾不得施展行步从容节奏一致的“渡微步”,加急迎向飞身而来的段虚寸,口中大叫:“段先生救我!”

  摇陵堂的实力在这一刻终于全面爆发,楼墙上忽就现出几百身影,机弩箭、短袖针、铁莲子、碎心剪、毒蒺藜、斩妖钹、敌乱珠、烦恼丝、玉落镖……一时成百上千的暗器、明器、奇门兵刃全向顾凌云袭去。

  可这一切,都没有挡住那一刀!

  那一刀划过了三丈的距离,就若一幅跃舞长空的匹练,就若一条咆哮风雪的巨龙,就若一道划亮天穹的流星,就若一腔澎湃冲撞的野性,就若一道沸扬膨发的仇焰……

  ——准确无误地、激情四溢地、酣畅淋漓地、痛烈嚣张地劈在了刘渡微的后颈上。

  嘶吼的风雪似乎也在这一刻乍然停止。直到长啸吟空、直到豪情炸放、直到血雨激溅、直到刀光敛散,晶白的雪花才随着漫天的鲜红与那一颗尚不及瞑目的头颅从空中缓缓缓缓地落下地来。

  狂风仍在呼啸,大雪仍在飞舞,刀光一闪而逝,奔马飞驰未停。一股强大的震憾力从在场的每一个人心底泛涌起来,时光也似在这一刻定格。

  段虚寸也不例外,奔出的身子蓦然立定,呆望着刘渡微的无头尸身就在自己十五步外、在这冷酷无情的冰雪上踉跄着,一时竟然忘了发令让手下继续攻击。

  所有的人都不由朝后退开几步,呆立当场。这不计生死、不计得失、傲狂天地、飞身博命的一刀,已经每个人的心中种下了恐惧的影子,似乎面前的顾凌云是永远无法击败、无可侵犯的地狱煞神……

  顾凌云一刀奏功,连人带马直冲过来,在离众人几步处猛然勒缰,红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激起大片风雪,众人纷纷往后退避。那一刻,每个人的心中只想速速逃离这灭天绝地的一刀,只想躲开这凛若天神的黑衣赤马。

  时机稍纵即逝。待得众人稳住心神,却见得顾凌云已掉转马头,疾驰入漫天的风雪中,终于完全被黑暗吞没。刘渡微的无头身体这才倒在地上,泉涌出来的鲜血随着尸体的跌撞在纯白的雪地上洒下令人心悸的一路艳红!

  一声朗笑从半空中传来,震醒了每一位犹在惊恐中的宾客。“且让他去吧!呵呵,既然已有了洪狂的颈上人头,本侯寿辰主菜已至,即便开宴,诸位皆请入庄。”

  洛阳王擎风侯发话,谁敢不从,众人望着无头的刘渡微手上尚紧紧握着的包裹,带着五分忐忑、三分惊惧与二分疑惑哄然入庄。

  与此同时,几匹快马悄然从舞宵庄后驰出,分为几路直奔洛阳城而去。

  而此刻,随着顾凌云隐约远去的马蹄声,那一声悲愤的长啸仍似在半空中回荡着,沉沉砸到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炎阳道顾凌云诛杀叛徒刘渡微于洛阳舞宵庄!”

  

第四章 筹谋定计笑谈中

  ——顾凌云,二十一岁,金陵府东北三十里紫心山凌云寨寨主,排名炎阳道座下五大护法之二。

  ——身世:其父顾相明,昔日江南第一剑客,与江南刀法大家陈问风合称为“解刀问风、剖胆相明”的江南双侠,久负盛名。其母杜秀真,天山派掌门许太华末弟子。顾氏夫妇原隐居紫心山中,十三年前顾相明于家中被人伏杀,杜秀真不知所踪,成为武林中轰动一时的一件不解迷案。一年前顾凌云横空出世,年纪轻轻却以不同于江湖各门派的七十二路无名刀法在连克黑白道上八名高手,闯下不小的名头,并与一伙兄弟在紫心山上建立凌云寨。去年末凌云寨加入侠刀洪狂所创的炎阳道中,顾凌云亦一跃成为炎阳道中年纪最轻、心志最坚毅、武功最为霸道的护法。

  ——战绩:出道后共十七次为江湖中赫赫有名之战,均未见败绩。其中十一次替炎阳道出手,对手包括赤刀门门主邓中旗、风影剑派大弟子李七、豫中独行怪盗秦南、少林逆徒龙清子、唐门第一杀手唐平霜等,均毙敌于刀下。其余四次均为意气之战,泰山啸剑的衣钵传人古风在三十九招后断臂,若水山庄庄主杜春水在八十五招后剑断喷血,恒山长老谭千古六十七招后力竭认输,中原金枪吴傲雪与之力斗一天一夜后不知所踪。

  ——兵器:右手单刀,刀长五尺七寸,重十一斤六两,顾以此成名,号称“凌云一刀”。

  刀法:刀气凛烈,刀意激昂,出刀气势惊人,每每于片刻间决出胜负,疑为五十年前在江湖上乍现即隐的血刀长老之嗜血刀法……

  …………

  “刀气凛烈,刀意激昂……”坐在堂中虎皮椅上高冠紫服的擎风侯看到此处,不由冷笑一声:“凌云一刀倒是与风二的‘清梳掠发,平光浮影’的梳平剑法一时瑜亮。若是以段先生看来,他二人可有一场好胜负么?”洛阳王擎风侯虽已年至半百,仍是保养得极好,浓眉阔鼻,白净的脸上少见皱纹,颌下五缕长髯,不怒自威。他所说的风二乃是昔日跟随他同闯江湖的结拜兄弟、摇陵堂三主之一梳平门主风入松。不过擎风侯现已贵为朝中亲王,虽仍不失江湖本色,但已在无形中与手下拉开了距离,再不似当年称呼风入松为“风二弟”,而是以风二相称。

  段虚寸恭立于堂下五尺处,听到问话,略做沉吟:“风门主的剑法灵动轻巧,擅从动静相间中寻出对手破绽,讲究的是凝而不露,后发制人。若是能敌得住顾凌云的前五十招的冲击,有望在百招内占得上风。但若是起手便与之对攻,只怕是凶多吉少……”

  擎风侯有会于心,点点头:“纯儿身为女流,气力上首先便落后了一大截。她的巧情针虽是擅长以柔克刚,但面对凌云一刀的至烈至猛怕是难有胜算;若是以安砚生的混元金锁功这般至阳至刚的外门气功与之对捋,恐是两败俱伤之局……”擎风侯口中的纯儿乃是舞宵庄庄主林纯,年方十九,才从京师来摇陵堂不久,但因是擎风侯义女的缘故,所以能在摇陵堂中出任重职,掌管由堂中一干女弟子组成的舞宵庄。按理说摇陵堂中多有不服林纯年幼,但一来林纯的巧情针法确有独到之处,二来她生得美丽脱俗,心性又极善良,再加上擎风侯力排众议,亦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段虚寸一脸恭谨:“侯爷高见,依属下看,便是许先生的寻仙扇只怕也难以在顾凌云的刚烈刀法中寻得那有间的一发之隙。”段虚寸口中的许先生正是与他齐名,号称摇陵堂断续二先生中的“间不容发”许沸天。

  擎风侯微微一诧,再问:“你的‘花月宁似镜中真,飞虹翩跹逐风来’怎么样?”段虚寸做为摇陵堂的军师,近些年来已极少出手,加上他总是一付文士打扮,一些新入堂的人甚至不知道他会武功。但段虚寸早年曾是江湖中的暗器圣手,因为他相貌儒雅风流倜傥,心机敏捷城府极深,这两句“花月宁似镜中真,飞虹翩跹逐风来”便是江湖朋友给他的形容,既是指他风流俊雅,亦是指他几项千变万化的独门暗器。直到十三年前段虚寸投靠洛阳王擎风侯,名为军师,实则是行侯府总管之职,智计百变,方又赢得了一个“算无遗策”的绰号,而他武学上的造诣反而被人们淡忘了。三年前摇陵堂成立后,段虚寸更成为了堂中仅次于擎风侯的第二号实权人物,连敛眉夫人亦难盖过他的风头。不过他为人谨慎,虽在摇陵堂中掌握大权,却唯恐引起擎风侯的猜忌,纵是单独面对擎风侯时亦是自称“属下”,不敢有丝毫不敬。

  段虚寸闭目定神想了一想:“刚才在寿宴上,属下亦一直心念着顾凌云杀死刘渡微的那惨烈一刀。属下自问破不了!”

  擎风侯抬眼望来,双目如电:“段先生这些年为了我摇陵堂鞠躬尽瘁、苦竭心智,竟然连武功亦荒废了么?”

  段虚寸脸色一红,谦然道:“依属下之见,摇陵堂中怕只有侯爷的残风掌法方可稳敌得住顾凌云……”

  擎风侯大笑:“段先生不必自谦。顾凌云的那一刀集心头怒怨,合天地之威,虽是威猛绝伦,但绝非随随便便就使得出来的。”

  段虚寸身子一震,抬眼迎上擎风侯的目光:“不错,侯爷高见。若非刘渡微杀了洪狂,只怕顾凌云亦使不出这惊天动地的一刀。”擎风侯多年前在江湖上曾位列中原五大高手之一,身挟绝世武功,残风掌法与碎玉剑法鲜有人敌,这些年虽然权高位重,但昔日武功并未荒废,见识极高。他指出顾凌云在舞宵庄前含愤一击饱含了一路追踪隐忍良久的狂郁,乃是武技上的超常发挥。这一解说立刻让段虚寸有会于心,心中敬服。

  擎风侯面无表情,即不承认也不否认。在明灭不定的烛火下,他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在墙壁上不停的晃动着。不知怎地,段虚寸有些紧张,口唇发干:“请侯爷再往下看吧。”

  灯影中的擎风侯似是做了一个笑的表情,继续往下看手边的卷宗。

  ——家室:无妻无子。据查顾相明、杜秀真夫妇本有孪生二子,但在当年紫心山顾相明被不知名的刺客刺杀后,杜秀真与长子不知所踪,当时皆疑已被凶手杀人灭口;幼子在顾相明被刺之前离家出走,就此下落不明。但二年前顾凌云于江南武道大会一战成名后自承乃是昔日江南大侠顾相明之幼子,也因此得到了江南武林的全力协助,这才一举建立凌云寨。后来顾凌云投靠侠刀洪狂,借助炎阳道的力量复查顾相明被杀一案,却全无线索。顾凌云矢志不报父仇终身不娶。

  ——长处:刀、不屈战志。

  ——弱点:酒、仗义重情。

  …………

  …………

  擎风侯看到此处,轻声道:“这份资料的确相当翔实,不过本侯还是有一点不满。段先生可知道我是指什么吗?”

  段虚寸愣了一下,左思右想而不得,只得拱手道:“请教侯爷。”

  擎风侯不答反问:“收集这份资料死了几个人?”

  段虚寸道:“为收集炎阳道几个重要人物的资料,从二年前开始,我摇陵堂总共派出了五十九名暗探,收买对方十四人,其中包括刘渡微在内共有三个人是属于炎阳道香主级以上的人物。合计花费二百八十七万六千五百两银子,死了二十九个人,就连属下亦亲自易容去过三次金陵。”

  擎风侯满意地点点头:“花钱要大方,收买的人要忠心,死的兄弟一定要厚恤。至于段先生亲身涉险的举动,本侯自会记在心里。”他给了段虚寸一个鼓励的笑容:“你要记住,从敌人那里抢银子容易,抢人就难了。”

  段虚寸听着擎风侯若无其事地道来,心头又是敬服又是微惧,点头应是。

  擎风侯再道:“你的资料错误的地方在于给人先入为主的印象,让人认定顾凌云的长处便是他的刀与他的战志,弱点便是他好酒重义。其实这些只能叫他的特点,敌人若是有意,便可以假装暴露弱点引我入毂;而只要我们掌握得当,就算是敌人的长处也可以是我们能利用的弱点……”他端起桌边的青瓷细杯,很小心地吹开茶沫,呷了一口茶,再悠然道:“你可明白了么?”

  段虚寸恍然大悟,躬身一礼:“侯爷高论,段某自愧不如。”

  擎风侯在椅上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由得那口热茶慢慢暖入肺腑,方才望定段虚寸,缓缓道:“在本侯面前你不必妄自菲薄,对于刻意讨好的人,本侯一向是有自己的看法。”

  段虚寸听得冷汗直冒,再不敢多言。直到擎风侯的目光重又回到桌边的卷宗上,方才暗自长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