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人剑光绕上一名黑衣人的脖颈,冲天血雨中一颗斗大的头颅平飞而起,他足下不停,复又朝另一名逃跑的黑衣人追去,口中犹道:“苏兄欲成大事,可不要有妇人之仁。”

  苏探晴心中暗叹,他虽不愿胡乱杀人,但知道要想回到洛阳得到擎风侯的信任,这些黑衣人绝不能留活口。展开身法追上一名黑衣人,玉笛刺在他灵台大穴上,将其击毙。

  白衣人亦将另一名黑衣人格杀,扬声掷出软剑,正中最后一名黑衣人的后心。刹那间严寒与他一众手下已然尽数被歼。

  苏探晴上前从最后那名黑衣人的尸体上拔出软剑,在掌中查看一番,脸上露出深思之色,潜意识中有一种的感觉稍纵即逝,一时捉不住头绪。等白衣人走近身旁,将宝剑递给他:“此等神兵利器,确配得上兄台。”

  白衣人嘿嘿一笑,收剑落鞘:“刚才我在背后出剑,为何苏兄不闪不避?”

  苏探晴叹道:“小弟信你不会出手伤我。不然在洪泽湖边你大可袖手不理。”

  白衣人摇头道:“那时纵然我不出手,严寒亦绝没有把握一举擒杀苏兄。这个解释难以令我满意。”

  苏探晴哈哈一笑:“或许是因为小弟早已瞧出了兄台的身份。”他略微一顿,目视白衣人的双眼,缓缓道:“炎阳道中最为神秘的‘影子杀手’江东去,又岂会是背后施暗算的卑鄙小人。”

  “苏兄从何处知道小弟的名字?”白衣人眼神忽厉,瞬即隐去,淡然道:“既是‘影子杀手’,背后出手杀人亦不足为奇。”这个神秘的白衣人正是江东去。

  苏探晴道:“江兄的身份乃是弄月庄萧庄主告知小弟的。”

  江东去点点头:“这样也好,小弟本就没有打算对苏兄隐瞒身份,却怕苏兄之前并未听说过小弟的名字,如今看来应该不用再费唇舌解释了。”

  苏探晴微笑道:“我虽不知‘断腕’计划的详细内容,但亦可猜出江兄必是其中最关键的人物!”他这番话其实有所保留,萧弄月并没有告诉他江东去的情况,甚至柳淡莲提及江东去此人时亦是闪烁其词,而他第一次听到江东去的名字乃是在襄阳城外的荒郊里,由铁湔的口中得知。不过他早就怀疑“断腕”计划中另有隐情,一如擎风侯令他刺杀郭宜秋只是迷惑炎阳道之举,真正的杀手另有其人。

  江东去微微一震:“想不到苏兄果然知道‘断腕’计划,难怪萧庄主表面上派人四处搜捕你,却又令我暗中接应苏兄。”

  苏探晴暗叹一声,在郭宜秋惨遭毒手之际,萧弄月还能如此信任自己,实属不易。

  江东去目视苏探晴:“萧庄主如此做法,郭护法显然并非死在苏兄手下,到底是何人下得毒手?”

  苏探晴缓缓摇头,颓然道:“那日等我进入宜秋楼时,郭护法已然遇难。下手之人手法干净利落,一招毙命,小弟实看不出半点端倪。”

  江东去问道:“苏兄如今怎么打算?”

  苏探晴冷然道:“我本为好兄弟顾凌云才应摇陵堂之命刺杀郭宜秋,想不到擎风侯又派严寒伏杀我,显然并没有释放顾凌云的诚意,我此去洛阳见机行事,若是不能救出顾凌云,便让擎风侯抵命!”

  江东去深吸一口气,长声叹道:“苏兄能为兄弟两胁插刀、赴汤蹈火,小弟佩服。”

  苏探晴想到身陷囹圄的顾凌云,少年时那些约定重又浮现脑海,眼神中透出一份生死不渝的坚定:“我这一生知交不多,他却是我最当意的好兄弟。纵是刀山火海,亦要救他脱困!”

  江东去拍拍苏探晴的肩膀:“既然如此,我们洛阳再见。”转身往山下走去。

  苏探晴扬声道:“江兄亦算是与小弟同生共死,竟不愿以真面目相见么?”

  江东去略停脚步,却没有回头:“大功告成之日,再与苏兄坦诚相见。”足下发劲,飘然远去。

  苏探晴望着江东去远去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他曾由许沸天口中知道江东去曾是段虚寸收买名单上的一员。可如今的情形看起来,江东去却是假意被摇陵堂收买,真正目的仍是要完成“断腕”计划,对擎风侯实施致命一击,所以才故意诱杀严寒。不过铁湔又曾提及此人,显然亦与蒙古人有所往来,这可绝非炎阳道的对待外敌的一贯态度,难道江东去的身份仅仅只是炎阳道的影子杀手么?还是另有其它不可告人的身份?真可谓是一个迷。

  事实上从苏探晴看破江东去身份开始便暗有提防,刚才江东去从背后出剑时他绝非是因为信任对方才不闪不避,而是感应到对方的杀意并不是针对自己,所以才宁任背心要害暴露在江东去的剑下,一意强攻严寒。

  在当时的情形下,若是仅凭武功与严寒对抗,绝不会那么轻易将一众敌人全歼,可叹严寒一心以为江东去会助他杀了苏探晴,却不料江东去临阵倒戈,反令自己丧失了性命。

  不过这其中似乎总有些地方令他觉得蹊跷,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犹如骨哽在喉,似有一团迷雾遮掩了事实的真相……

  苏探晴心境澄明,游然物外,默默思索着。一阵凛冽的山风吹来,他心底兀然电光一闪,已捉住了那份微妙的感觉,一个大胆而荒谬的想法在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洛阳城,移风馆。

  物换星移,人事变迁。虽然这些日子以来发生了无数变故,甚至连移风馆的昔日老板齐通亦做了顾凌云的刀下亡魂,但做为洛阳城中最大的酒楼,移风馆从来都是客满为患。

  一位面色红润商贾模样的中年人正坐在移风馆二楼临窗的一个座位上,一面百无聊赖地饮着酒,一面望着窗外涌动的人群,似在发呆。但如果有人与他对面相坐,必会惊奇地发现在这个外表痴呆商人的脸上,却有着一双明如刀锋的眼睛。

  这个商人正是苏探晴所扮,在洪泽湖畔击杀严寒后,他既担心顾凌云的安危,又挂念林纯,一路星夜兼程,仅仅五天后便赶回了洛阳。再过四天,与擎风侯的一月之约便将期满。

  炎阳道护法之首郭宜秋的死讯早已传遍江湖,在炎阳道在大肆通辑下,人人皆知凶手正是浪子杀手苏探晴。虽然擎风侯派严寒伏击他,但身为摇陵堂主、洛阳亲王,至少表面上绝不会失信于天下,不然若令天下英雄齿冷,日后再也不会有人投靠摇陵堂为其效力。所以苏探晴绝不能暗中去找擎风侯,那样只会被其趁机灭口,他现在需要等一个机会,一个公开场合下与擎风侯见面的机会。

  苏探晴此次秘密潜返洛阳,尚没有与司马小狂、卫醉歌等人联系。毕竟洛阳城中摇陵堂耳目众多,在见到擎风侯之前,他并不想多生枝节。

  不觉间,已至仲春时节。远方山色朗润,绿水纵横,弥望菁葱,飞鸟穿林;城中柳枝放青,嫩蕊吐芽,杂花生树,春色撩人。洛阳花会天下驰名,无论小桥流水之滨,曲径回廊之中,皆有万枝干朵争奇斗艳,春风吹面,芬香沁怀。

  可不知为何,看到街上路人行色匆匆,来往士卒交头接耳,苏探晴感觉到有一种异样的气氛在洛阳古都中弥漫着。或许是因为十日后便是铁湔约战陈问风的时辰,在大明与蒙古即将开战之际,这两位绝顶高手的比拼不但决定着两国武林的声望,更对交战将官的士气提高起着关键的作用。而摇陵堂是否与蒙古人暗中联系,擎风侯又会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亦全是未知之数。苏探晴眼望窗外,陷入沉思中。

  忽听有人自言自语般喃喃叹道:“别袖无情,啼妆有恨,抬眉仿见长安头。粗茶淡酒,敬谢来何,五十狂歌供宴寿。”

  苏探晴转头看去,却见一位三十余岁寒酸文士坐在酒楼角落中击桌长吟。他身穿一件淡青色长袍,质地华贵,却是污浊不堪,也不知有多少时候未洗。手抚额角,似乎才从宿醉中清醒过来,醉眼惺松。不过虽是一付极度落魄的模样,眉眼中却掩不住一份恃才凌物的傲气。揉揉眼睛,拍桌大叫一声:“小二,再赊一壶酒。”他口中说赊帐,脸上倒是理所当然的表情,似乎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更奇的是店伙计忙不迭地依言送上一壶美酒,态度极为恭敬。那文士二话不说,提起酒壶便往嘴里送去。他显然尚未完全清醒,一壶酒倒有大半从嘴角流出,也不揩拭,一任酒水流入脖颈中。

  苏探晴来时早注意到此人独处一桌昏睡不醒,尚奇怪为何洛阳最大的酒楼何以会容忍这样一个貌似乞丐者放浪形骸,岂不是将客人都赶跑了?此刻见到这等情形,心中一动,叫来店伙计问道:“那一位可就是洛阳大才子罗清才么?”

  店伙计点点头:“客官想必是才来洛阳不久,不然怎会不认得名满洛阳的罗大才子。”

  苏探晴叹道:“久闻罗大才子之名,想不到竟落到这个地步。”他曾听林纯说起罗清才对她颇为关切,念及佳人,不免对这潦倒落魄的大才子生出一分怜惜之情。

  店伙计连忙以指按唇,嘘了一声道:“客官小声点,若是被罗大才子听到你如此说,免不得又要来与你争论一番。”

  苏探晴听店伙计的语气,想必罗清才平日常常与人争辨闹得不可开交,似这等文人唇舌尖利,又无人敢得罪,倒真是沾惹不起。当下摸出一绽银两递给店伙计:“我替他把欠下贵店的债都清了。”

  店伙计嘿嘿一笑:“这倒不必了。罗大才子可是本店的一付活招牌,不知有多少客人慕名而来,只为能与其结交。不过罗大才子脾气古怪,如果看你顺眼,几杯酒下肚便可义结金兰,但若是瞧你碍眼,只怕会骂得你狗血喷头。”

  苏探晴奇道:“既然如此,你家掌柜自当奉上酒食,为何又要他赊帐?”

  店伙计道:“这乃是罗大才子坚持如此,说是什么君子不受嗟来之食,若是掌柜不让他赊帐,日后便无颜相见。何况他哪天心情好了,留下些字画墨宝,洛阳豪门皆亦是高价哄抢。所以掌柜吩咐我们随时准备好笔墨纸砚,而且绝不能怠慢他,要什么就给什么,若是万一惹得他不高兴,小的饭碗也就保不住了。”

  苏探晴听得好笑,原来堂堂洛阳大才子竟是这样一个妙人。又想到林纯说过当日顾凌云被擒时罗清才曾在场,并通过读唇之术瞧出了顾凌云对那时的移风馆掌柜齐通说得一句话,而且那句话似乎颇为关键,事后罗清才亦坚决不肯告诉林纯……如今想来,这句话只怕是与“断腕”计划有关,或是顾凌云自甘就擒心意激荡下,忍不住透露了一星半点。

  想到这里,苏探晴对罗清才举杯一笑:“独酌无趣,若是罗兄不弃,何不让小弟做个东道,同饮一杯。”他倒未必想打听出那句话,而是因为顾凌云与林纯的缘故对罗清才心生好感,欲与其结交。

  罗清才慢条斯理地望着苏探晴:“素不相识,你凭什么请我?”

  苏探晴微笑道:“世外何须论隐逸,天下谁人不识君。”

  罗清才一愣,显是未料到一个商人竟会说出这样的诗句。仔细盯了苏探晴半晌,忽大叫一声:“来两壶好酒,一盘牛肉,全算在我的帐上。”

  店伙计想不到一向白吃白喝的罗清才竟会请客,疑惑地望一眼苏探晴,暗咐此人看似模样平凡,想不到竟有如此大的来头,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苏探晴连忙道:“久慕罗兄之名,这一顿原该我请。”

  罗清才怪眼一翻:“我罗大才子难得请一次客,这个面子你给也罢,不给也罢,若是酒喝不完,我便倒在阴沟中。”罗大才子本是别人对他的尊称,他如此自诩却也理所当然。

  苏探晴知道推辞不得,走到罗清才的桌前,举杯爽快道:“既然如此,罗兄请。”

  罗清才一杯酒下肚,曼声吟道:“想当初,笑筵歌席连昏昼,斗酒十千。叹如今,雅俗熙熙物态妍,忍负芳年。”

  苏探晴微一思索,接口道:“人世不过百岁,寄情嘉景。忍把浮名牵系,白头吟曲。”

  罗清才哈哈大笑:“好一句‘忍把浮名牵系,白头吟曲’,此句可浮一大白。”

  罗清才起初所吟之句,大有落魄江湖,心志难平之意;而苏探晴却劝他人生不过百年,名利皆如过眼烟云,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两人只顾吟诗作对,酒到杯干,不多时两壶酒已喝完。苏探晴少时喜文,这些年在江湖上遇见得都是些粗豪汉子,难得与这等饱学文士结交,十分尽兴。

  酒酣意畅,相见恨晚,彼此引为知已。罗清才虽是见过许多奇人异士,但似苏探晴这般谈吐不俗,意态从容、颇有大家风范的商者却是平生仅见,想遍江湖上的各等人物,对方的身份亦猜不出半点头绪。他一向疏狂洒脱,眼高于顶,从来是别人主动结识他,他倒懒于问别人姓名。谁知苏探晴丝毫不提自家来历,反而引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终是心痒难耐,忍不住道:“兄台神华内敛,必非寻常人物,却不知应当如何称呼?”

  苏探晴微笑道:“萍水相逢,罗兄何必追根究底?”

  罗清才一愣:“说得也是,我这一问太着痕迹,反是落了下乘。”

  苏探晴正容低声道:“罗兄不要责怪,小弟此次来洛阳乃是要做一件秘密之事,若是有人知道罗兄与小弟结交,只恐有所不便。”此话倒非虚言,苏探晴这次来洛阳意欲刺杀擎风侯,怕给罗清才惹来麻烦,所以才隐瞒姓名。

  罗清才大笑:“原来如此。可惜无论兄台想如何低调从事,都难以如愿了。”

  苏探晴奇道:“这是为何?”

  罗清才傲然道:“再过十日就是蒙古第一高手铁湔与江南大侠陈问风约战的日子,所以这几天三山五岳的各路人马齐聚洛阳城。但这许多的英雄豪杰中,却仅有兄台能与我罗大才子畅谈半日,可见兄台绝非泛泛之辈。洛阳城什么都不缺,惟独缺少人才。我且与你打个赌,只要兄台走出移风馆,必会有豪门相请。”他这话绝非夸口,罗清才无疑是洛阳城中最有眼光的人,凡经他品评过的诗词字画、宝剑骏马等皆可高价卖出,苏探晴能与之共饮半日,自非寻常人物。

  苏探晴却未想到这一点,不由暗暗叫苦。他虽改装易容,却瞒不过高手的眼光。如果与擎风侯段虚寸等人相对,立刻便会露出破绽。可若是现在匆匆离去,只怕更会惹人生疑,苦笑一声道:“能得罗兄如此看重,小弟心甚欣慰,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罗清才得意一笑:“非是我自夸,这世上英雄人物能被我看在眼里的,亦不过区区数人而已。”

  苏探晴沉声问道:“却不知在洛阳城中,能入罗兄法眼者又有几人?”

  罗清才思索道:“洛阳几朝古都,数万兵甲,更有摇陵堂雄踞一方,可谓是藏龙卧虎之地。但以我之见,纵观整个洛阳城中的王官达人、武林宗主,仅有三个人可值得一提。”

  苏探晴知道这位罗大才子虽非武林中人,却是眼光独到,极有见识,他口中所指的三人必都非同小可,接口道:“擎风侯昔日名列中原五大宗师之一,又是御赐亲王,权势滔天,所辖摇陵堂隐隐已成为武林中最大的势力,可谓是一代枭雄,想必他定是罗兄口中的一位。”

  罗清才摇头道:“擎风侯锋芒太露,不通收敛之道,虽然权极名重,风光一时,却难以持久。”

  苏探晴想不到罗清才会如此说,微觉惊讶:“敛眉夫人女中豪杰,又是剑圣曲临流的惟一传人,家传剑法难觅敌手,罗兄又如何看她呢?”

  罗清才皱皱眉:“敛眉夫人身为女流,刚勇果敢处却不让须眉,本可有一番成就。但先被其父名望所累,再被其夫权势所压,若不能摆脱束缚另立门户,终其一生亦只能碌碌无为。”

  苏探晴沉吟道:“却不知罗兄心目中,洛阳城中何人方算是值得一提的人物?”

  罗清才缓缓道:“段虚寸老谋深算,许沸天虚怀若谷,此二人皆非久居人下之辈,却宁为擎风侯所用,必有所图。我虽与他们相交数年,却一直看不破其心中所想。若推洛阳城中人物,当以‘断续二先生’为首。”

  苏探晴心中一动,罗清才眼光精准,观察细微。许沸天身负刑部秘令调查擎风侯,纵是一向隐忍锋芒,也被他瞧出破绽。而段虚寸城府极深,虽身为摇陵堂军师,但是否真的忠心于擎风侯,抑或是另有打算?脑中思咐不休,随口问道:“却不知还有一人是谁?”

  罗清才眼中露出一丝笑意:“林纯姑娘虽是擎风侯义女,掌管摇陵堂中舞宵庄,却是心地善良,洁身自好,她虽算不上什么风云人物,却是我罗大才子最欣赏的人。”喃喃一叹:“媚脸已非朱淡粉,香红全胜雪笼梅。如此女子,怎不令人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