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舒猜得不错,丁勃在恶斗双魔之后,虽然精疲力竭,却并不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不济。此时他早已恢复了精力了。

 

  不过他却无心赏玩山间的月色,他还在静坐,但却是心事如朝。

 

  他抬头看看月亮,月亮在头顶上空稍为偏东一点,估量已是将近三更的时分了。

 

  另一件事楚天舒也猜得不错,他的确是来赶一个和他关系很深的人的约会的,约会本是定在今晚二更,但那人尚未出现。

 

  这个约会是从何而来的呢?

 

  这天太阳未落,他就到了孟津。由于他在路上已经知道了卫天元和齐漱玉的消息,知道他们虽然在洛阳闹得天翻地覆,却早已在同一天逃出徐家,并无遭遇意外的危险!故此无须赶路。他连日奔波,很想好好的睡一觉,而过了孟津,则还要多走五六十里才能找到客店。既然无须赶路,他就乐得入县城宿店了。

 

  哪知他刚打开房间,漱洗尚未完毕,店小二就进来问:“请问你老人家是不是姓丁?”

 

  他怔了一怔,说道:“不错,你怎么知道?”这是一个小县城的小客店,旅客投宿,无须登记姓名的。

 

  店小二道:“有人送封信给你,我本来不想让他进来的,但听他说你老人家的样貌都说得对,所以我进来先问你一声。要是你愿意收那封信,我就替你拿来。”

 

  丁勃觉得他的话有点古怪,问道:“送信的是什么模样的人?”

 

  店小二道:“是个小叫化。”

 

  丁勃这才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店小二不许他进来。”连忙说道:“不必你代劳,我想见见那小叫化。你叫他进来吧。”

 

  小叫化进来了,年纪不过十二三岁,蓬首垢脸。抖抖瑟瑟的拿出一封信来。信封上写的是“丁大叔亲启”,笔迹倒是甚为熟悉。

 

  江湖上有什么人是称他做“丁大叔”的?丁勃心头不禁卜通一跳,心道:“不可能,决不可能是他!”

 

  “我想问小叫化几句,你出去吧。”丁勃把店小二遣走,把信打开。只看了一眼,他就禁不住面色唰的变得如同白纸,手指也颤抖起来。

 

  小叫化吃了一惊,说道:“丁大叔,你没事吧?”

 

  丁勃道:“给你这封信的是什么人?”

  小叫化道:“他戴着阔边皮帽,披着斗篷,面貌我看得不大清楚,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的。”

 

  “那你为什么给他送信?”

 

  “他给我一两银子。得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是爹爹教我的。那个人是坏人吗?”小叫化打着哆嗦说道,也不管引用的成语对是不对。

 

  丁勃安慰他道:“你别慌,我不是责骂你。那人是不是坏人都不关你的事。但我想知道这封信他是什么时候给你的,他和你说了些什么话?”

 

  “是大约一个时辰之前给我的,他说待会儿有这么个模样的老者要来投宿,你看他进哪家客店,你就替我把这封信给他。我在这条街上守候,连讨饭也不敢去。”小叫化道。这条街是客栈集中之地,小县城的客栈本来就不多的。

 

  丁勃蓦然想了起来,问道:“你看不见他的脸孔,但他递信给你的时候,你看不看见他的手背有一道伤疤?”

 

  小叫化眼睛一亮,说道:“不错,是好像有道伤疤。那么这个人真是你的朋友了?”

 

  丁勃说道:“是我认识的人,好,没你的事了,你拿这块银子去买东西吃吧。”他也给了那小叫化一两银子,小叫化欢天喜地的走了。

 

  其实他用不着问得这样仔细,已经知道那个写信的人是谁。

 

  他之所以猜疑不定,因为这个人是个“死人”!

 

  那封信上只有寥寥十几个字:“今晚二更请到抱犊岗相会。知名不具。”

 

  是他的“少爷”的字迹。他称为“少爷”的人只有一个,就是齐燕然的儿子齐勒铭。他侍候过少爷读书写字,虽然隔别了十多年,字迹还是一看就认得的。

 

  但齐勒铭却是早就死了的!

 

  而且少爷的死讯还是他亲自打听到的。

 

  这已经是将近二十年之前的事情了。那时齐家大少爷刚刚成婚。新娘子也是武学世家,貌美如花,人才出众。亲朋戚友无不交口称誉,赞美他们是一对“天作之合”的璧人。

 

  哪知这位齐家的大少爷竟在新婚燕尔的时间,突然失了踪!

 

  儿子失了踪,做父亲的齐燕然当然是着急的。他的武功虽然号称天下第一,但因性情冷僻,江湖上的朋友却不很多。他尽其所能,打听儿子的下落,兀是得不到消息。

 

  过了一年之后,消息方才开始传来。这些消息令他又生气,又伤心。他不愿意相信这些消息,但又不能不信几分。因为这些消息都是从他比较可靠的朋友口中传来的,而且众口一辞。

 

  这些从各方面纷至沓来的消息,都说他的儿子齐勒铭在江湖上为非作歹,专与恶名昭彰的一些邪派妖人混在一起,有几个侠义中的成名人物已经伤在他的手下,甚至人到齐家登门问罪了。

 

  齐勒铭行踪无定,有几次齐燕然得到儿子出现某处的风声,立即赶去,结果却都是毫无例外的扑了个空。

 

  齐勒铭闹得越来越不像话,两湖大侠诸良骇被人暗杀,江苏巡抚程德浩失了女儿等等怪案,虽然没人见到疑犯,也都众口一辞的说成是他所为。

 

  齐燕然气得病倒了,他只好叫丁勃去找他的儿子。丁勃在江湖上的朋友比他多。

 

  齐勒铭的死讯是丁勃亲自打听到的,虽然他没看见少爷的尸体,但他相信决不会假,他的两个最要好的朋友是在场目击的,据那两个朋友说,他的“少爷”被武当五老联手围攻,身受的剑伤少说也有二三十处,打斗的地方是在临江的一座山上,他被逼跳下江中。而且后来尸体也被捞起来了,面目已经给龟咬得血肉模糊,但身上的剑伤还是看得出来,是武当的连环夺命剑法所伤。武当五老找到了他的尸体,这才放心。将他化骨扬灰之后,方始离去。

 

  而且在齐勒铭的死讯传开之后,十年来,他也的确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过,这就更加令得丁勃相信他的“少爷”是已死无疑了。

 

  想不到在齐勒铭死了将近二十年之后,他竟然接到了这个“死人”的信!

 

  丁勃曾受过齐家的大恩,又是看着齐勒铭长大的,不管齐勒铭的行为怎样,他对这个小主人还是有着一份爱护之心的。

 

  他认出了小主人的笔迹,禁不住热泪盈眶了。

 

  齐勒铭的脸上和手背各有一道明显的剑痕,这是他早已知道的。如今从那小叫化的口中亦已得到证实了。(小叫化虽然没看见他膝上的剑痕,但从他不愿在前露出庐山真面目这件事看来,亦可以判定他为的就是要遮掩膝上的剑痕了。)

 

  小主人当真没有死么?朋友目击的事情是不会假的,但这封信也决不会是假的。他不敢相信,可又不能不信了。

 

  怀着强烈的好奇心,他提前到了约会地点。

 

  不料少爷还未出现,冀北双魔却突然在他的面前出现了。

 

  一场恶斗,思之犹有余悸。值在暗暗叫一声“侥幸”之余,他心上的一块大石头却也放下来了。

 

  他曾听到许多有关齐勒铭的消息,说他专与恶名昭彰的邪派妖人混在一起,这些妖人之中,就有冀北双魔在内。

 

  因此当他突然见着冀北双魔在他面前出现之时,他心里还有点猜疑不定:是不是少爷受了双魔的利用,将他骗到此地的呢?当时他的发啸报警,与其说是“呼援”,不如说是为了探求事情的真相,只盼少爷能够现身,至于少爷帮哪一边,他是只能当作一次赌搏了。

 

  “我真不该对少爷瞎起猜疑,即使他当真像别人说的那样坏,他总也不会要害我的!”他想。不过,他也还是有点猜疑不定,暗中助他打退冀北双魔的真是少爷么?连他也不知道双魔怎样着暗算,少爷能有如此功力?

 

  这个问题,只有事实才能答复。亦即是他必须先见着少爷,才可以确定是否少爷出手?

但现今是将近三更,他还没有见着少爷。

 

  他吸了口气,正想再用传音入密的内功时,忽觉微风飕然,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丁大叔,累你久等了,你没事了吧?”

 

  出现在他面前的人,脸上有道伤疤,但相貌却没多大改变,可不正是他的少爷是谁?原来齐勒铭是恐妨碍他运功自疗,方始迟迟现身的。

  少爷复活

 

  丁勃欢喜得跳了起来:“少爷,啊少爷,当真是你,你,你没有——”

 

  齐勒铭微笑道:“我没有死,不错,那年我是被武当五老联剑所伤,但他们捞起的那具尸体却不是我。”

 

  那具尸体上的伤痕是经过武当五老验明,的确是他们所用的武当派剑所伤的,也正是因此,丁勃对少爷的死讯从来没有怀疑。

 

  但此际,他的少爷却是活活的站在他的面前,他心里虽然有着许多疑问,却是无暇、也无须急于问了。

 

  “少爷,你回来了那就好。多谢你适才救……”

 

  “救命之恩”这四个字他尚未曾说出,齐勒铭已是打断他的话头说道:“丁大叔,是我应该多谢你,多谢你肯来见我!”

 

  丁勃说道:“我若知道少爷还活在世上,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找你。少爷看得起我,我怎能不来拜谒少爷呢?少爷,你不知道,那年我就曾奉老爷之命,遍寻……”

 

  齐勒铭一声苦笑,又一次截断他的话头,淡淡说道:“我知道,爹爹早已不把我当儿子啦。”

 

  丁勃说道:“老爷误信江湖的传言,只要少爷回去和他解释清楚,相信老爷总会原谅你的。”

 

  齐勒铭苦笑道:“解释什么?江湖上传我做过的那些事情!十件之中纵然有一两件不尽不实,大都却是真的!”

 

  丁勃愕然,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话好了。

 

  “丁大叔,我是已经死了的人,我不配做你的‘少爷’。我走了之后,你可以仍然把我当作已经死掉,回去也不必对我的爹爹说。”齐勒铭淡淡说道。

 

  丁勃道:“不,不管你做了什么事情,你还是我的少爷,我老丁当年在辽东做强盗,做过的错事,也不知多少。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少爷,请你还是跟我回家吧!”

 

  齐勒铭道:“我现在悔过,已经迟了。而且,我也不想悔过。丁大叔,你别劝我。”

 

  丁勃不知说些什么话好,心里想道:“怎的少爷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齐勒铭道:“你觉得我变得太可怕了吧?”

 

  丁勃说道:“不,少爷,不管你怎样说自己不好,我还是不信!”

 

  齐勒铭说道:“你不相信,我早已不是你心目中那个循规蹈矩的少爷啦,远在未离家之前,早已不是了!”

 

  丁勃心里叹口气,想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暗中为你遮瞒,你才不知道呢。我知道你只是在你爹面前才装作循规蹈矩,背着他却去花天酒地,甚至跑到邻县去偷富户的银子嫖妓。怪只怪我太过疼你,生怕老爷知道了将你责打,处处为你隐瞒。唉,要是早知你变得后来那样坏,我是应该告诉老爷的。”

 

  原来齐燕然家规极严,儿子稍有差错,就要抽他一顿鞭子,丁勃看在眼里也觉心疼,故此他明知道少爷做了老爷不喜欢的事情,他也不敢泄漏半句。

 

  而且,齐勒铭年轻时候做的那些坏事,在丁勃眼中,亦是根本不当作什么不得了的过错的。要知他本是大盗出身,更大的坏事他都做过。酗酒嫖妓之类的“小事情”,他只当作是少年人的胡闹而已。当时他的想法,甚至还有点同情这个喜欢胡闹的少爷的。

 

  “可怜的少爷,自小就受拘束,一旦有了可以放纵的机会,也难怪他在胡闹了。”他以自己为例:“少年人心性不定,容易放纵自己,那有什么稀奇?我少年时候不也是如此吗。待到少爷成家立室,他自己不会再去酗酒嫖妓的。”

 

  哪知少爷成亲之后,只是安静了几个月,就更为变本加厉了。最后竟然离家出走,变成了被众人唾骂的、诸恶所归的“大坏蛋”。

 

  但尽管如此,直到现在他还不相信少爷真像别人说得那样坏,纵然是少爷自己承认,他也不能完全相信。他是看着少爷长大的。少爷的缺点他都知道,不错,少爷自小就懂得怎样说谎,作伪的本事超过了同年龄的孩子。他的性格轻浮,在严父面前,却会装得循规蹈矩。但他知道少爷的本性还是善良的,虽然有时候少爷也会表现得甚为凶暴,但那只是由于他的性格容易冲动所致。

 

  此时他面前对着少爷,虽然是主仆身份,却好像慈父对着回头一样。(可惜,事实上这个浪子却是并未回头。)他看着少爷面上的伤疤,怜借之念不禁油然而生。

 

  “少爷,不管你愿不愿意回家,我能够亲眼看见你还活着,我就高兴了。少爷,这二十年来,你在什么地方?”

 

  齐勒铭冷冷说道:“在荒山上与禽兽作伴。更说得确切些,是在一间不见天日的石屋里打坐了十多年,三年前我才能够走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