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舒半信半疑,说道;“家父一个人去也就是了,何以家人也都去呢?”

 

  申公达说道:“你这位晚娘也是女中豪杰,她和令尊又是一向夫妻恩爱的,她听说飞天神龙是剪大先生都害怕的人,自是要追随丈夫作个帮手了。你未回家,家中无人照顾你的妹妹,当然一起去了。”他说得合情合理,又有事实根据,楚天舒不能不多相信几分,面色也不觉变了。

 

  要知楚天舒是和剪大先生交过手的,何况他又已经从姜雪君口中知道,剪大先生正是师妹的杀父仇人。

 

  他心里暗暗叫苦:“剪千崖有请爹爹上京,定然不怀好意。爹爹不知我在洛阳做下了的事情,反而去帮他们,那不是自投罗网吗?退一步说,纵然他们不敢报复在我爹爹身上,我的处境也是尴尬之极了!”思念及此,面色焉能不变?

 

  申公达只道他心里害怕,安慰他道:“飞天神龙虽然厉害,令尊的惊神笔法乃是武林一绝,料想也不会输给他的。何况还有那许多高手都已应邀入京呢。”

 

  楚天舒自是不能向他明说,问道:“不知家父是怎样对你说的,你可以多说一些吗?”

 

  申公达木然毫无表情,说道:“我回到扬州拜候令尊,令尊一见我就问:申大哥,你带小儿到洛阳去,为何只是一个人回来?讲实话,这次我全是冲着你的面子,是你代徐中岳派送喜贴,我才放心让小儿随你去的。如今徐家闹出了天大的新闻,喜事变成祸事,消息都已传到我的耳中了,你叫我怎不担心?

 

  “嘿,嘿,令尊问我你去了哪里,我怎答得出来,只能问你了。”

 

  楚天舒道:“我没有到过黄河以北,趁这机会,到几个名胜之地走走。”

 

  申公达摇头道:“你真是没心肝,你爹对我说,你是说好了在一个月之内回家的。你竟然去游览风景,把对父亲的承诺都抛之脑后。”

 

  楚天舒听他说得出这个限期,心里想道:“如此看来,他倒是确实见过我的爹爹了。”

 

  他正在仔细推敲申公达说的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申公达已是又向他发问了。

 

  “你知错就好。少年人贪玩,那也不足深责。不过我倒想问你,你在黄河以北游玩,可到过王屋山么?”

 

  楚天舒心头微凛:“他是出名的包打听,莫非他已打听到了一些什么。”说道:“曾在山下经过,没有上去游玩。”

 

  “王屋山也算得是一座名山,为什么你不上去寻幽探秘?”

 

  楚天舒笑道:“申叔叔,这是为了你的缘故呀!”

 

  申公达道:“你知道我会责备你吗?怎的这样说呢?”

 

  楚天舒说道:“实不相瞒,我倒不是忘记了和家父所约的期限,而是不放心抛下你,不错,当时我是因为胆小,匆匆忙忙离开洛阳。但还是惦记着你的。有人说你遭了飞天神龙的毒手,我也只是半信半疑。我不立即回家就是为了这个原故。我打算在离开洛阳五六天的路程范围之内,消磨一段时光,待知道了徐家的事清确已平静之后,便即再回洛阳打探你的下落的。我到王屋山之时,已经离开洛阳十多天了,假如上山游玩,恐怕耽搁的时间太多。”

 

  这番话倒是听得申公达甚为舒服,拈须笑道:“如此说来,你还算有我的心,我倒是错怪你了。”

  楚天舒道:“但小侄却不明白,你因何要特别提及王屋山呢?”

 

  申公达压低声音说:“这又是一个秘密,我对你说无妨,你可千万不可泄漏。”

 

  楚天舒道:“你若是信不过我,你就莫说。”

 

  他知道申公达的脾气,你叫他莫说,他就非说不可。

 

  “老弟,你这样说,我就知道你是不会泄漏秘密的了。我问你,你知不知当今之世,谁的武功最好?”

 

  楚天舒说道:“我只听得家父说过,二三十年前,武功天下第一的人是齐燕然。现在是谁,我就不知道了。”

 

  申公达小声说道:“不错,有许多人以为齐燕然已经死了,但我知道他没有死,所以武功天下第一的仍然是他。而且我还打探到他的住址,他就是隐居在王屋山中的。”

 

  楚天舒装作诧异,说道:“申叔叔,你的消息真灵通。那么你是想……”

 

  申公达道:“实不相瞒,我此来正是想找齐燕然出山的!”

 

  楚天舒道:“哦,原来你和齐老头儿也是素有交情的么,怎的从不见你提起?”

 

  申公达得意洋洋的说道:“你知道我这个人素来是不喜欢炫耀自己的,虽然我和齐燕然交情很深,但因他是武功天下第一,我倒是不方便对人说了。他早已闭门封刀,要是别人请他出山,他一定不肯,为了帮朋友的忙,我只好亲自跑一趟了。”

 

  楚天舒道:“哦,原来你是想找他去帮忙剪大先生对付飞天神龙的吗?”

 

  申公达道:“正是。剪大先生虽然请了许多朋友帮忙,但究竟不如请到齐燕然的好。他一出马,飞天神龙即算当真会飞,也飞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楚天舒心里暗暗好笑,但却不便对他泄漏齐燕然和飞天神龙的关系,只好劝他道:“这样一位老前辈高人,既然早已闭门封刀,恐怕不容易请得动的。我也曾听得家父说过,这位前辈的性情甚为怪僻,他不喜欢见的人去拜访他,恐怕反受其辱。申叔叔,你还是三思其行的好。”

 

  申公达怫然不悦,说道:“小娃娃,你知道什么?就因为别人请不动他,剪大先生才不能不仰仗我的面子,以我和他的交情,他欢迎还来不及呢,怎会闭门不纳。”

 

  楚天舒听他吹牛越吹越大,心里想道。“齐老头子大概还不至于把他杀掉,吃点苦头则恐怕免不了。他执意要去,那就让他受一次教训也好。”

 

  就在此时,忽听得蹄声得得,到了客店门前,戛然而止,申公达道:“咦,这么晚了,怎的还有人来?这匹坐骑是惯走长途的关外良驹,赶路又赶得这样急。来客恐怕不是普通人物!”他武功不高,江湖经验却是十分丰富。

 

  话犹未了,那人已经进了客店,只听得“啪哒”一声,那人大声说道:“小二哥,把你吵醒,你别着恼。我只宿一宵,这锭银子给你,不必找赎了。”原来那是一锭十两重的元宝掷在桌子上的声音。店小二本来是不大高兴的,见了白花花的银子,也就眉开眼笑,连忙道谢了。

 

  申公达凝神静听,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说道:“这人好像是我一个老朋友!”

 

  那人一说话,楚天舒已经知道他是谁了。故意问道:“申叔叔,你这位老朋友,想必又是一个奢拦(了不起)人物?”申公达道:“当然是了。你不知道武林中有个叫做丁勃的人物?”

 

  原来这个午夜来客不是别人,正是丁勃。

 

  楚天舒笑道:“这样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我怎能不知,听说他是二十年前横行辽东一带的大盗。但后来不知怎的,忽然在江湖上消失踪迹。申叔叔,你和他是老朋友,想必知道其中缘故?”他想试探申公达对丁勃的事情,究竟知道多少。

 

  申公达煞有介事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这是丁勃引以为耻的事,知道的人寥寥无几,我说给你听,你可不要对别人说。有一次他偷了一个亲王的稀世奇珍,那件奇珍据说是皇帝赏赐给他的,有海碗口般大的碧玉瓜,那亲王请了八名大内高手去对付他,八名大内高手都死在他的手下,但他也受了重伤。他仇敌甚多,故而只能避到东海的一个小岛养伤。如今回来,想必是武功已经恢复如初了。”

 

  楚天舒听他信口开河,几乎忍不住笑。申公达道:“咦,你的神色为何这样古怪?一副哭笑难分的模样!”

 

  楚天舒好不容易方始忍住了笑,说道:“申叔叔,你是不是要去找他?”

 

  申公达道:“我和他也差不多二十年没见面了,老朋友难得相逢,当然要和他会面。我和你一起拜访他吧,趁这机会让你和他相识。”

 

  楚天舒心想:“我和齐家的秘密,可不能让这个‘顺风耳’知道。”当下连忙摇头,学他一样煞有介事的在他耳边悄悄说道:“你千万别对他提及我在这里!”

 

  申公达诧道:“为什么?”

 

  楚天舒道:“这是一个大秘密,我告诉你,你别说出去。我的爹爹和他有点过节,虽非大仇,但却是伤了他的颜面的。他们曾经有一次印证武功。对啦,你是家父最好的朋友,难道家父从没对你……”

 

  申公达急忙点头,抢着说道:“对,对,我记起来了。那次比武,是丁勃输了一招,令尊二十年前对我说过的。只因时间太久,我几乎忘了。如此说来,你是不便去见他了。”

 

  楚天舒道:“丁勃最重面子,你见了他可千万别提起这件事。”

 

  申公达恍然大悟,心里想道:“怪不得他面色这么难看,原来是为了这桩事情,当下轻声笑道:“你当我是老糊涂么,这种避忌我岂有不懂之理。好,我这就去找他,明天你也不必等我了,咱们各走各的。”

 

  楚天舒心里好笑,待他一走,便即凝神静听。

 

  丁勃住的房间是这间客店最好的上房,前面是天井,后面是菜园,并无相邻的房间。

 

  隔着一个天井,本来是很难听见房间里的小声谈话的,但对楚天舒来说,却不是难事。他自小练功,听觉比一般人敏锐得多,伏地听声,一字也不遗漏。

 

  丁勃看见一个不相识的人来访,不禁有点奇怪,冷冷笑道:“你是谁?”

 

  申公达满面堆欢,说道:“丁老大,你怎么忘记小弟了。咱们是在营口宏达镖局见过面的。”

  丁勃怔了一怔,说道:“哦,宏达镖局?是哪一年的事?”

 

  申公达道:“二十二年前的事了。宏达镖局的晁总镖头请你老哥,我是陪客。”

 

  丁勃这才记了起来,原来那年他劫了宏达镖局所保的一支镖,后来有和两方相熟的朋友出来说情,丁勃破例把劫去的货物全部归还,故而总镖头设下盛筵对他表示谢意。陪客少说也有三五十个,申公达适逢其会,也是陪客之一,但在整个宴会当中,他根本就没有机会和丁勃说过一句话。

 

  但虽没说过话,丁勃和别人的交谈他却是细心聆听的。他绰号“顺风耳”,武功虽然不高,却有一门特别的本事,只要听过一个名人的说话,以后不论隔了多少年,只须听见这个人说话的声音,用不着见面,他就可以认得出来。不过他这“认声”的本领必须限于名人,因为他只对名人的口音方才特别注意,牢牢记住。

 

  申公达说出了那次的事情,接着自报姓名。

 

  丁勃对他的名字倒不陌生,一听就笑了起来,说道:“原来你就是江湖上名闻四方的顺风耳先生,不过,廿二年前,好像你还没有这个绰号?”

 

  申公达连忙说道:“请小声点儿,提防隔墙有耳。”其实他是怕给楚天舒听见了,戳穿他的谎话。

 

  丁勃笑道:“左右并无邻房,隔墙有耳是不必害怕的。不过,你这样说,敢情你已知道客店里有鹰爪孙这流人物吗?”

 

  申公达道:“鹰爪孙没有,但说不定会有江湖人物。你老兄的身份……”

 

  丁勃说道:“哦,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身份?”

 

  申公达小声道:“老兄不见廿年,大概还未金盆洗手吧?”

 

  丁勃道:“你问这个干嘛?”不觉已是流露出一点讨厌的神色。

 

  申公达吃了一惊,心里想道:“我怎的忘了绿林的禁忌了?”连忙说道:“没什么,我只是好奇,随便问问。我最喜欢结交朋友,丁兄若有阻得着小弟的地方,小弟一定——”

 

  丁勃截断他的话,淡淡说道:“好吧,将来如果我有什么事情要请你老兄帮忙的话,我再告诉你。”这已等于下了逐客令了。

 

  申公达讨了个没趣,但好在丁勃说得还算客气,他自我安慰:“丁老大总算知道我这号人物了,甚至他也明白将来有可能要借重我呢!”自己觉得有了面子,便站起来道:“丁大哥,你要休息,小弟告辞了。”

 

  丁勃如有所思,忽地抬起头道:“且慢!”

 

  申公达吓了一跳,只道这个杀人不贬眼的大盗是不愿意给别人知道行踪,说不定要将他杀了灭口。“丁、丁大哥有什么吩咐?”申公达颤声问道。

 

  丁勃的面色却好了许多,甚至显得颇有礼貌的作个手势,请他坐下来,缓缓说道:“申兄,我忽然想了起来,现在我就有一件事情,要向你请教。”

 

  申公达受宠若惊,连忙说道:“不敢当。丁兄若是有事相询,小弟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丁勃说道:“申兄,你是扬州人氏,是吗?”要知申公达在廿二年前与丁勃初会之时,尚未“成名”,但如今他已是江湖上最多人知道的“包打听”了。丁勃刚从扬州回来,自然知道扬州有他这么一个“名人”。

 

  申公达放下了心上一块石头,说道:“敝乡正是扬州,想不到丁大哥你也知道。”

 

  丁勃说道:“老兄是扬州名人,我一到扬州,就听得人家说了。”

 

  申公达不禁又吃了一惊,说道:“丁大哥,你最近到过扬州。”

 

  丁勃说道:“不错,我正是刚从扬州回来的。扬州还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老兄,你自必知道。”

 

  申公达道:“你说的是有扬州大侠之称的楚劲松吗?”他想起楚天舒告诉他的那个“秘密”,不敢直称楚劲松为“扬州大侠”。

 

  丁勃说道:“什么有‘扬州大侠’之称?楚劲松是名实相符的扬州大侠!申兄难道不以为然么?”

 

  申公达一时揣摩不到他的“真意”方始说道:“是,是。多谢丁大哥称赞我们扬州的人物,申某与有荣焉。”他说了这两句话,颇为得意自己说话“得体”。心想:我装作不知你和楚劲松的过节,称赞楚劲松的话是你自己说的,料你也不能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