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夫人怎会被一个丑汉抱在怀中一同跳楼呢?稍稍令她安心一点的是,这丑汉从楼上跳下,立即健步如飞,并不是要和楚夫人一同自杀。

 

  但楚夫人被那丑汉抱在怀中,一声不响,她却不知楚夫人是死是活。

 

  这霎那间,徐锦瑶哪里还有功夫运用心思?如果她有时间去想的话,她应该想得到楚劲松夫妻都是有一流武功的人,假如这丑汉有本领能够活擒楚夫人,连楚劲松都救不了妻子,她又如何能够从这个丑汉的手中把楚夫人抢回来?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徐锦瑶大惊之下,无暇思索,立即拔剑出鞘,上前拦阻。“大胆狂徒,快把楚夫人放下!”徐锦瑶喝道。她本是想吓阻对方的,但见对方脚步不停,似乎根本看不见她这个人似的,她的剑也就不能不刺出去了。

 

  齐勒铭哪有心情答话,他哼了一声,身形微晃,单臂抱着庄英男,腾出右手,骈指就点徐锦瑶的穴道。

  一来由于他抱着个人,二来也由于他仅仅恢复原来的两分功力,出指虽快,步法配合不上,未能点个正着,本是要点肩井穴的,结果只是指尖触着徐锦瑶的肩头。

 

  徐锦瑶肩头一麻,她这一剑也就刺了个空,她脚跟一旋,正待变招来个拦腰截斩,齐勒铭陡地喝道:“给我滚开”,挥袖卷出,铛的一声,徐锦瑶的剑被他卷出手去,飞到数丈开外,方始跌下。徐锦瑶被袖风所拂,也禁不住脚步踉跄,接连退出了六七步,兀是要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圈,方能站稳脚跟。齐勒铭早已跨上马车了。

 

  齐勒铭不理会那车夫如何惊诧,跨上马车,这才说话。他说话的时候,同时掏出一锭金子。他把金子放在车夫座位的旁边,轻轻一拍,这锭黄金嵌入木中,他沉声说道:“快驾车走,你这辆车子今天算是租给我了!”车夫颤声问道:“去哪里?”齐勒铭喝道:“开了车再说。”

 

  车夫不敢多问,立即驾车,马车经过镖局的后门,刚刚驶出这条街道,只听得开门的声音,镖局里有人出来了。出来的是两个值夜镖师,他们是被徐锦瑶尖锐的叫声惊动的。

 

  齐勒铭喝那车夫:“快,快,快跑!”隐约听得那两位镖师不约而同的“咦”了一声,齐声叫道:“咦,你,你不是徐姑娘吗,这、这是怎么回事?”

 

  好在徐锦瑶惊魂未定,一时说不清楚,那辆马车跑得又快,待到那两个镖师知道是楚劲松的夫人被人劫持,正是在刚刚经过镖局的那辆马车之上的时候,那辆马车早已去得远了。

 

  齐勒铭松了口气,心想:“幸亏有这辆马车来得正是时候,否则给镖局的人缠上,可是麻烦。”他定了定神,对那车夫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害怕,你大概以为我是强盗吧?”那车夫道:“小、小的不敢。”齐勒铭笑道:“我也不理会你把我当作什么人,把我当作强盗也好,把我当作坏人也好,我都不管!只要你听我的话,我就非但不会伤害你,而且还重重有赏!”

 

  车夫似乎镇定了一些,说道:“请大爷吩咐。”齐勒铭道:“我的妻子受了伤,我要找个地方给她养伤。你有没有靠得住的朋友,给我借住两天。住一天我给他十两银子,另外再给你一锭黄金!”

 

  要知齐勒铭在京城没有朋友,庄英男毒伤甚重,必须就近觅地给她疗伤,若是到客店投宿,冒的风险更大,不如找这车夫一试。在普通的百姓家中借住,一来自己许以重金酬劳,谅普通百姓也不敢向官府告密;二来即使是碰上了坏人,凭自己的武功,也尽可镇压得住。

 

  那车夫想了一会,说道:“我有个亲戚,住在德胜门西边靠近什刹海的地方,他是个破落户子弟,家道虽然早已中落,还有一间古老大屋,家里又没有什么人,正好给你们静养。我那个亲戚是个怕事的人,不过他最近手头很紧,正等钱用。我替你老叮嘱他,包保他也不会说出去的。”

 

  齐勒铭道:“那地方离此多远?”车夫道:“大约有七八里路。”齐勒铭道:“听说什刹海是京城的一处名胜,那地方想必店户不多吧?”车夫笑道:“那地方本来是有钱人家的住宅区,我那亲戚祖上也算得是个不大不小的富户呢,只不过到他父亲这代家道才中落的。那地方离街市远着呢!”

 

  齐勒铭大喜道:“好,既然有这样好地方,那就快去吧!”

 

  清早行人稀少,马车可以加速在街奔驰,七八里的路程,不需半个时辰就到了。

 

  什刹海是北京一个著名的风景区,旧名“后三海”,包括什刹前海、什刹后海和积水潭(又名什刹西海)。这“三海”其实是三个湖(北方人往往把湖泊命名为“海”),从地安门、鼓楼的西边起,一直到德胜门西边,三个一水相通的湖泊,连成一片水乡。清波垂柳,游船古庙,显得朴素而幽静。

 

  在元代,什刹海是水运交通的终点,由南方经运河来的运粮船都停泊在这里。当时帆船云集,十分热闹。但到了明代,则因水源不畅而淤塞了。直到清代的乾隆年间,方始逐渐疏浚掏挖,并砌了石岸。船只可以通行,但又不是作为运河使用,而是变为像杭州西湖那样的风景区了。湖边多的是富贵人家的别墅。

 

  车夫那个亲戚在积水潭北边的一个小岛上,有桥可通,环境十分的幽静。马车沿着垂柳夹道的堤岸北行过桥,水摇桥影,柳拂行人,齐勒铭虽然是心事满怀,也不觉精神一爽。

 

  岛上有座古庙,名汇通祠,那家人家,住在汇通祠的后面。

 

  马车在这家人家的后园停下,园门虚掩,一推就开了。庄英男星眸半启,似乎已经醒来了,但神智其实尚未清醒,她迷迷糊糊的靠在齐勒铭的身上,也还未能开口说话。齐勒铭揽着她的腰,扶她走进园门。

 

  只见园中一片荒芜,乱草丛生,但亭台楼阁,却还是应有尽有。这些亭台楼阁,虽然破旧不堪,也还可以看出这家人家昔日的豪华气象。

 

  齐勒铭不觉有点起疑,心里想道:“这个车夫怎的会有这门亲戚?虽说如今已是破落户了,毕竟也曾是大富人家啊。听说北京的世家子弟最是讲究面子的,这个车夫凭什么和他们有亲?”但既来了,则安之,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心想:“我一身武功,难道还怕了他们暗算?待会儿,要是看出有什么不对,我就一手拿着刀子,一手拿着金子,威胁利诱,双管齐下,所有在这里的人,都不许他们出去,包括这车夫在内。”

 

  忽听得一缕箫声,在树荫深处隐隐传出,齐勒铭道:“你这位贵亲倒是好雅兴啊!”车夫说道:“他虽然早已家道贫穷,但还是保持世家子弟的少爷派头,平日空着两只手什么都不做,整天不是弹琴、吹箫,就是下棋、画画。大爷,你稍等片刻,待我和他先说一声好不好。”

 

  齐勒铭点了点头,说道:“你待他吹完了箫再说,别打断他的雅兴。”

 

  车夫离开之后,齐勒铭替庄英男把脉,她的脉息虽然微弱,却还没有凌乱的迹象。齐勒铭稍稍宽心,想道:“只要没有外敌来打扰,我就可以迅速恢复功力,在恢复功力的当中,也可以同时为她运功祛毒了。这样,即使没有对症的解药,至少也可以保得住她的性命。她的内功基础不弱,说不定无需解药,都可以慢慢恢复健康。”

 

  他的心定了许多,也就有心情再听那人吹箫了。细听之下,不觉忽地心头一动,怎的这人的箫声,竟是“似曾相识”?

 

  蓦地,他想起一段往事,一段刺骨剜心的往事!

 

  这件事正是发生在他新婚未久,他的妻子刚刚开始怀孕的时候,但他尚未知道妻子已经怀孕。

 

  那天晚上,他恼恨妻子将他冷落,又跑到情妇穆娟娟的家里喝酒。

 

  穆娟娟有意无意的同他谈起扬州楚家。因为他的岳父庄正光本来是在扬州震远镖局的分局做总镖头的,和扬州楚家交情不浅。

 

  穆娟娟盛赞楚家大少爷楚劲松文武全材,风流倜傥,而且在言语之中含沙射影,暗示他的这位新婚妻子和那位楚家大少爷有暧昧关系。

 

  他早已听到一些风语,在穆娟娟的撩拨之下,自是更加郁怒于心了。

 

  他忍耐不住,怒向穆娟娟喝问:“你还知道一些什么?”

 

  “你是指有关楚劲松的事么。”穆娟娟问道,故意不提他的妻子。他默不作声,只点了点头。因为即使是在情妇面前,他也还未敢公然表露他是忧虑妻子偷汉的。

 

  那天穆娟娟告诉他的那个消息,正是触及他的避忌。穆娟娟似笑非笑的对他说道:“我倒是恰好听见一件有关楚劲松的事情,昨天有人曾经在孟津见过他。你的爹爹是天下第一高手,说不定他会到你的家来拜访你的爹爹的。不过听说你的爹爹刚好也是在昨天出门去了,对吗?”

 

  孟津离他家不到一天路程,当时他的酒意立即上涌,好像看见了楚劲松在的他家里和他的妻子幽会;他突然把酒杯一摔,飞快的就赶回家去。

 

  妻子并没和情郎幽会,她是和王妈在房中说话。但从她们的谈话中,却证实了他心里早就藏有的怀疑。

 

  王妈劝他的妻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劝他的妻子忘记那位楚家的大少爷,对丈夫亲热一些,别再放任丈夫胡闹。

 

  他偷听了这些话,已经气得几乎要爆炸了,却还没有爆炸。

 

  引起了他爆炸的是一缕箫声。

 

  王妈一听见箫声就大惊失色,说道:“小姐,你约了楚少爷来此与你相会吗。这可千万使不得呀!”

 

  尽管庄英男再三向王妈辩白,她没有约楚劲松,这箫声也不像是楚劲松吹的,但王妈不信,她说她认得楚劲松的箫声。

 

  王妈不信,他更不信。只道这是妻子因为给王妈说破,故而不敢即时出去会见情郎。

 

  妻子还在向王妈辩白,她和楚劲松的交情是纯洁的,并非如王妈想象的那种私情。不过从妻子的言语,他也听得出她对楚劲松是有着深沉的怀念,她最后几句话是:“唉,不错,他是喜欢吹这个曲子,但可惜不是他。他的箫声我比你更熟悉。唉,他此际若然也是吹箫的话,那只能是在扬州的二十四桥边凄凉自奏!”

 

  他妒火如焚,他听不下去了!妻子不敢去会见情郎,他可要跑去抓那“奸夫”。

 

  他跑出家门,果然看见一个人在他屋后的松林里,那人一发现有人出来,转身便逃入松林,他看见的只是一个背影。

 

  他追上去大喝:“姓楚的小子,我已经知道是你了,你往哪里跑?”

 

  那人并不否认是楚劲松,而且还用泥丸打他的穴道。那时他家传的武功还未练成,被打中穴道,虽不至于不能动弹,但亦已双腿酸麻,追不上了。

 

  他大怒之下,回去就要杀庄英男,要是没有丁大叔来救,庄英男几乎被他扼死!

 

  假如那天晚上,他没有听见那个人的箫声,尽管他和妻子早已同床异梦,他还是不会对妻子下那样的毒手的。

 

  那缕箫声,可说是谱出了他后半生的恶运!从此他不敢回家。终于自甘堕落,变成了江湖上臭名远扬的大魔头,他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女儿,甚至父亲也不以他为子!

 

  他一直以为那天晚上吹箫的那个人定是楚劲松无疑。但想不到今晚他又听见了那个人的箫声了,吹的也正是那天晚上吹的那个曲子!

 

  他是刚刚从楚家出来的,楚劲松受的伤比他更重,此刻恐怕尚在昏迷之中。

 

  眼前这个吹箫的人,当然决不可能是楚劲松了!

 

  齐勒铭心头卜卜的跳,他放轻脚步,向箫声来处走去。

 

  他看见吹箫的那个人了,但那车夫却已不见。那人刚好吹完一个曲子,正在抬起头来。

 

  是个中年汉子,年纪似乎和楚劲松差不多。侧面看过去脸形也有点相似,但脸上有短须蓬生,面貌是远不及楚劲松俊雅了。

 

  差不多二十年了,当年那个神秘客如今才始重现眼前!

 

  二十年前旧恨重上心头:“这人是谁,为什么他要冒充楚劲松害得我妻离子散?”

 

  齐勒铭按捺不下胸中怒火,喝道:“礼尚往来,当年你送三颗泥丸,今天我还你三枚铜钱!”

  铮、铮、铮,他使出弹指神通功夫,把三枚铜钱作钱镖向那人飞去。

 

  他虽然只剩下两成功力,但钱镖的破空之声仍是劲疾异常。

 

  二十年前,这人功力在他之上,只用泥土捏成丸子,就可封闭他的穴道。因此他如今改用“钱镖”奉还,同样也是想封闭这人的穴道。

 

  那人哈哈大笑:“泥丸不值一文,齐兄厚礼,小弟愧不敢当!”笑声中把玉箫一挥,三枚铜钱全都给打落。

 

  齐勒铭是个武学的大行家,情知自己的功力倘若无损,他一定可以打赢这个人。甚至只须恢复一半的功力,也可以和这个人打成平手。但此际他只有原来功力的两成,那是绝对打不过这个人的了。

 

  但他后半生的恶运可以说是因此人而起,此仇焉能不报?齐勒铭是极其倔强的脾气,旧恨在胸,明知打不过也要打!

 

  他把庄英男放下,拔出剑来,喝道:“你是谁?我与你无冤无仇,当年你因何害我?快说!”

 

  那人笑道:“齐兄,咱们份属至亲,你这样对我,未免太不礼貌了吧?”

 

  齐勒铭怒道:“胡说八道,我与你有何瓜葛!你莫以为我已在你掌握之中,大不了我还可以与你拼个同归于尽!”

  金狐出现

 

  那人笑道:“愚夫妇一番好意,请你光临寒舍,你却要和我拼命,这是何苦?”

 

  他的话一说完,他的妻子也出来了。

 

  一个体态风骚的中年美妇,出现在齐勒铭面前。齐勒铭大吃一惊,定了眼睛看那女人,几乎呆了。

 

  这个美妇人,不就是他的姘头穆娟娟么?

 

  那个美妇人开口道:“亲戚刚刚会面,怎么就要动刀动剑,这不是太笑话了吗?”

 

  齐勒铭喝道:“你,你是——”他已经开始发现这个女人和穆娟娟不同的地方,心里也隐约猜到几分了。

 

  果然那美妇人便即笑道:“你怎么连大姨都不认识了吗?虽然咱们只见过两次面,你也不该忘记我的呀!”

 

  穆娟娟有个孪生姐姐,两姐妹长得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地方是,笑起来的时候,穆娟娟有个酒窝,她的姐姐没有。

 

  齐勒铭道:“你,你是金狐穆好好?”

 

  穆好好摇了摇头,笑道:“妹夫,你也真是,一见面就叫我这个见不得人的外号,不嫌失礼么?不过,总算你还认得是我。嘿、嘿,不打不成相识,你还没有见过你的襟兄,重新行个礼吧。他是我的丈夫,复姓宇文,单名一个冲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