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和尚跟了出来,径来到安昭面前,着地跪倒,“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吓得安昭慌忙跪下还礼。百草和尚道:“我给你磕头,不是怕你是什么郡主,老不死的错怪了你,不知你是个侠骨热肠深明大义的好姑娘、好女侠,自己罚自己给你磕头。你若还我,便是不受我老不死的赔错啦!”

安昭抢上去扶住他肩膀,恳言道:“百草大师,我父心怀叛逆之念,举兵造反,天下义士无不愤恨。小女子前生没有积德,生于叛臣之家,只恨不能扭转乾坤,阻拦父亲妄行。大师不知小女子一片苦心,并非大师之过,实乃造化之过。您老人家这等大礼,岂不是折煞小女子么?”

百草和尚显得很不好意思。安昭见他明明是耄耋之年,偏偏少年性情,微笑道:“百草大师,但愿他日相逢,您老身子骨还是如此康健,告辞啦。”转身便要出门。莫之扬笑嘻嘻地站在门口,并不举步。百草和尚已瞪眼道:“小娃儿这就不对了。你这一走,我老人家身子骨再康健,恐怕也难与你相逢了。我老人家那几个头岂不白磕了?因此今日老不死的偏偏要给她治病,教你十年二十年都能见到老不死的越老越不死。”他说话虽一向颠三倒四乱七八糟,却从来说一不二,当即请安昭入座,悬腕号脉。

百草和尚对其它事不着正调,对医学却是一丝不苟。但见他三指悬腕,足有小半时辰不语不动,脸上神情似已入定。莫之扬心焦不已,生怕百草和尚忽然来一句“治不了”,吓得大气也不敢出。齐芷娇抱着小难儿轻轻摇晃,心中默默念叨:“莫兄弟是个难得的好男儿,但愿安姑娘上世积德,能伴如意郎君长相厮守。”

良久,百草和尚放开安昭手腕,抱着脑袋苦苦思索。忽然跳起来,面呈喜色,莫之扬刚要询问,他却又搔搔头皮,闷闷思索去了。过了一会,翻看安昭的眼皮,又要她伸出舌头。莫之扬愈来愈紧张,头上汗珠一粒粒落下,终于忍不住道:“大师,怎样?”

百草和尚摇摇头,道:“这女娃儿身中掌毒十分奇怪,若是平常毒物,自有针药克制;掌毒大多靠内力施为,治起来便难了。这女娃中的掌毒更为复杂,她脉象之中有九股阴气互相盘结,药物攻其一则逆所余之八,无法下针,无法施药,这便难了。”莫之扬道:“再难大师也有法治,是么?”百草和尚瞪眼道:“若是有法治,也就不难啦。”气哼哼地坐进破椅之中,那椅子一晃,险些将他摔倒。百草和尚愈发生气,跳起来将破椅“通通通”一阵乱踢。

安昭心下冰凉,强笑道:“大师不必难过,我们告辞啦。”

齐芷娇上前使眼色,将莫、安二人引入侧屋,赔笑道:“两位可不要走,天色快黑了,明日再上路也不迟。义父小孩子脾性,我也不知他为何发火,你们不要在意。”

安昭微笑道:“大师一生钻研医学,天下疑难之症,在大师之手无不药到病除,忽然遇到我这个治不了的病人,他老人家怎会不生气?千错万错,总是在我,请姐姐代为谢罪。”莫之扬黯然无语,长叹一声。

齐芷娇叹道:“安姑娘真是少见的好人,为何事事都能想得开?”安昭望望莫之扬,淡淡道:“也不全是。”眼眶一红,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莫之扬心中酸楚,道:“大嫂,我们该走啦。那几匹马留在山中,做过冬口粮,现下世道混乱,请多加保重。”抱拳一揖,携了安昭转身出屋。

方走几步,忽听小难儿哭声大作,两人略一停顿,百草和尚已追出门来,大嚷道:“你们两个小娃儿好不识相,成心想教我老不死的的一世英名付之东流么?”莫之扬道:“那你发什么脾气?踢什么凳子?不是赶我们走么?”百草和尚瞪眼道:“脾气是我的,凳子是我的,关你们什么事?”莫之扬哭笑不得,携了安昭转回。

齐芷娇满面喜色,抱着小难儿好言哄劝。百草和尚皱眉道:“这孩子早不哭晚不哭,偏偏人家要走就哭,古怪之极,古怪之极。”

当日,莫之扬宰杀了一匹马,齐芷娇、安昭二人煮了一大锅肉。四人吃得饱饱的,竟都有些困倦之感。百草和尚先睡了,齐芷娇、安昭也休息。莫之扬将几把椅子拼在一起,垫上一捆山草,便在堂屋中小憩。未料半夜睁开眼来,见侧房之中透出灯光,蹑手蹑足走过去,趴在门缝中一瞧,但见百草和尚正在灯下看一本书,嘴中念念有词。过了一会,似是忽然有了心得,乐得眉飞色舞,吐气道:“嘿嘿,天下只有百草和尚不治的病,却到底没有百草和尚治不了的病。”放下书本,掐指自语道:“手太阴心经,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手少阴三焦经,足少阴肾经,华佗夹脊三十四穴,九阴之气入腑,九阳之气蜇伏。阴气缠绕,阳气佯消……”越念叨声音越轻,后来只见口唇合启,不辨语声。莫之扬见他正在钻研给安昭治病之法,便屏息静听。见他忽左手执住右腕,自得道:“正是如此。”眉目之间,恰似馋嘴孩童骤然拾到一大堆糖果。莫之扬知他有了治病的法子,心中狂喜,蹑手蹑足退回堂屋,躺在椅上,再也睡不着,索性悄悄离屋,寻了一处空旷之地练剑。

此时正是四更前后,天色黑极,但山中白雪覆盖,荧光幽幽。莫之扬脚下飘忽,长剑灵动,他内力敛聚,出剑虽疾,却无声无息,一路潇湘剑法走完,意犹未尽,足下一点,掠向一株巨松,挥剑刺去,剑尖甫及树身,忽然心念一闪:“此树若是功力高深的敌人,焉能老老实实立在此处等死?”心到意到,意到力到,剑尖一抖,左掌虚劈,借掌风反弹之力斜折出六尺,陡然提剑,力贯右臂,阴阳之气合处,汲水剑银光大作,射出一道淡青色气焰,正中树身。但闻“哧哧”之声不绝于耳,那巨松慢慢倾倒,“轰”的一声,横亘在地,断枝、雪末四下飞溅。莫之扬上前,见树身断处参差不齐,非利刃所削,正是气摧痕迹,自己也不由暗喜,回想起练武时的一幕幕经历,叹道:“若非机缘交会,我焉能练到如此修为?”抚剑长啸,声动雪山。

返回木屋,见百草和尚、齐芷娇、安昭都已起床。百草和尚问道:“刚才是什么动静?”莫之扬道:“我给大师砍了一棵树当柴禾。”

百草和尚怪笑道:“昨晚有人偷听我念药王经,知道他老婆的病有得治,这就帮我老不死的干活了。嘿嘿,所谓‘人心不古,现吃现报’者是也。”莫之扬笑笑不语。

齐芷娇将昨晚剩的肉汤热了,抓入两把米,做成肉汤稀饭,竟也异香扑鼻。四人吃毕早饭,齐芷娇给小难儿换了药布,抱起小难儿到侧房喂奶。百草和尚煎了一副退烧消炎的药,叫道:“芷娇,你先给你儿喂了药,什么时候吃奶都成。”齐芷娇答应着抱小难儿出来,望望莫、安二人,面上飞上一抹红晕,提了汤匙给小难儿灌药,一边劝慰。

安昭暗想:“这画中才有的佳人,竟的的确确在尘世之中。”她是信佛的,当下《心经》中的两句偈语浮上心头,那偈云:“如来妙藏真如性,一切浮尘诸幻相。”安昭心道:“照佛经所说,天下之人,只不过是浮尘所幻。岂能是真的?若是素食之后,登山拜佛,耳闻梵音,口诵经义,鼻嗅香烟,缭绕之时,觉得四肢百骸皆无痛苦,自然信那一切浮尘之说。可若是有人似我之爱七哥,似芷娇姐姐之爱怀中婴儿,心中痛楚,伤口疼痒,岂是浮尘所能幻得?”不由得呆了。齐芷娇见她定定望着自己,抬头一笑,安昭方才醒回神来,轻叹一声,也报以一笑。这两个绝色女子,便在这一笑之间,悠悠然传递过一种怜惜一种情谊。

百草和尚叫了莫之扬,从杂屋之中抬出一口大缸,来到灶房之中。那口缸足有一人之高,径长四尺之多,架在灶上,几要触着屋顶。百草和尚吩咐莫之扬将缸中挑满水,足足装了十四担。随后将数包药草倒进缸中,在灶下加火。安昭、齐芷娇收拾完碗筷,也来帮忙。

莫之扬奇道:“大师,烧这么多水做什么?”百草和尚瞪眼道:“你是干什么来的?”莫之扬咋舌道:“难道这是要给昭儿治病么?”见百草和尚点点头,不由惊道:“这些药汤能饮一百头黄牛,昭儿几时才能喝完?”

百草和尚面有得色,道:“不说与你听,你是怎么也想不到这是做什么用的。老不死的的法子叫做炖骨化毒之法,等水开始温热,就让你的小娇娘浸到缸中,炖上三日三夜,汤中药力炖进她身体发肤,体内阴寒之气自然消解。”莫之扬失声道:“那不是要煮死了么?”齐芷娇、安昭也均大惊失色。

百草和尚笑道:“本来确会煮死,可这姓安的女娃儿命好福大,我老人家给她寻到了一味好药引子。”莫之扬见他似有把握,但仍不放心,追问道:“什么药引子?”

百草和尚道:“这药引子乃是一个大活人。他须得熟习两仪心经,精通阴阳二气交汇之理,稍下他与安女娃儿四掌相抵,坐于缸中,这安女娃儿引他内气,两仪心经护住心脉肌肤,药汤纵然沸腾,药引子也足可应付。”

莫之扬喜道:“原来这药引子是区区在下。大师医技通神,谅来不会有差。”百草和尚摆手道:“你不用给老不死的戴高帽外加拍马屁。这法子一用,你阁下就是老不死的的一味药,到时老不死的还要求药引子一件事。”莫之扬笑道:“在下是一味药引子,医生有命,敢有不听?大师只管吩咐。”百草和尚道:“先治了安女娃儿的病,老不死的才有脸求人。”伸手试试缸壁,催莫之扬再添柴禾。

莫之扬心道:“有人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总以为笨人以此为最。岂知我莫之扬今日要被人家煮了,还乐滋滋大加柴禾?”觉得十分好笑,神色间充满欢喜。

安昭不大放心,问道:“大师,万一不行,岂不害了七哥?”百草和尚瞪眼道:“你莫非信不过么?老不死的绝不会将你们煮熟了卖钱。再说,你们又不是死人,抗不住了爬出来就是。”安昭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百草和尚道:“你身上所中掌毒,名叫阴罗搜魂掌,一月一发,一次比一次痛楚,满年之后,不治而亡。若想医治,无从下针,无法下药,自因九股阴气性理不同;只有以这炖骨之法,由温及热,药力入骨,先抑后化,方可治住你体内掌毒。炖足一个对时之后,我再在药汤中添几味猛药,药力与毒气交攻,安女娃儿大有苦头吃。这好比两军对垒,冲杀不止,你五脏六腑是疆场,焉能好受?再一个昼夜之后,毒性尽除,药汤中药力也用尽,届时病人五脏空虚,元气衰竭,药汤之中需要以数味补气药物,药引子运气佐辅病人吸纳药力,一个昼夜之后,病人神足气完,老不死的炖骨之法大功告成。”他说话之时,将手中三纸药方指点给齐芷娇看,齐芷娇不住点头。

百草和尚又道:“但这法子也不是全无弊病。三日三夜炖于药汤之内,寻常之人,困也困死了,遑论其它?何况肌肤受煎,滋味绝不好受,病人固然受罪,药引子也是舒坦不了。若是忍不住出声呼喊,气门大开,药性剧攻,毒性发散,那就……嘿嘿,啊呸,不妙之极。”莫之扬、安昭对望一眼,慢慢点点头,均心想:“无非是三日三夜苦熬,这三日一过,我俩就可厮守一世,纵然受点苦痛,又算什么?”

稍顷,水缸开始温热。百草和尚试试水温,道:“两个小娃儿脱去衣裳,进药汤去罢。芷娇,咱俩出去,等会儿你回来加柴。”与齐芷娇退出灶房,掩上门。

莫之扬赶紧脱衣衫,安昭面红过耳,低声道:“七哥,你先别急,转过身去待我进到缸中,你再转过来。”莫之扬见她娇态动人,心下怦怦乱跳,依言转过身去。耳中有轻微声响,接着听到水“哗”的一声,问道:“好了么?”安昭道:“好了。”莫之扬转过身来,见柴凳上罗裙散落,不知怎的喉咙发紧,几下除去衣服,手攀缸沿,轻轻落入药汤之中。安昭双目紧闭,脸色晕红,莫之扬看得舌直口干,轻声道:“昭儿,昭儿。未料想咱俩的洞房是一口大缸。”安昭慢慢睁开眼睛,笑道:“七哥,莫要乱说。”伸出手来,莫之扬伸掌抵住,两人心中同时一荡。

百草和尚推门进来,道:“这治病法子还有一个凶险之处,两位赤身裸体在一个缸内,却万万不可有半分邪念,否则可就啊呸之极啦。”安昭微微一笑,望着莫之扬,莫之扬吐一口气,道:“晓得。”百草和尚道:“从现在开始,再不能开口说话,你二人双掌相抵,默运内功,药汤这就要热了。”

莫、安二人闭上眼睛,开始运功。初时心神不能收摄,不久暖意遍身,药香扑鼻,令人昏昏欲睡。二人心知万万不敢睡觉,当下催动内力。莫之扬默诵两仪心经,将丹田之气运行一周天,气涌右臂,右掌劳宫穴透出内力,输入安昭左掌。安昭以十向桥心法引气入经入脉,流向右掌劳宫,莫之扬吸纳入宫,如此七个周始,觉得水温渐热,不能克当。莫之扬再催动纯阴之气,药汤虽已极热,二人却不受煎熬之苦。这番功夫,说来容易,实则十分繁复,二人潜心运功,杂念却是无影无踪。初时两人催动内力尚有阻滞,后来竟如一个人一般。虽口不能言,心意却息息相通。内息在二人身上环绕不息,情感更是融为一体。

百草和尚、齐芷娇慢慢加火,药汤热气腾腾。安昭但觉胸腹之间似有极大冰块慢慢消解,四肢百骸犹若空荡无物,热了时一股清凉风穿过身躯,寒冷时一股热浪涌入肺腑,舒服之极,似进入空明境地。她却不知“药引子”所受压力愈来愈大,二人不受药汤煮伤,全仗莫之扬两仪心经护体之故。

这番功夫细表无益。一昼夜过去,百草和尚换过药草,其中多味猛烈药物,安昭体内病根受攻,痛楚难当,浑身发抖。莫之扬知是到了紧要关头,催动内力,助安昭度过难关。到第二日午后,两人皆精疲力尽,百草和尚将药汤之中倒入补气壮骨之药,药汤温度也渐渐低下来。百草和尚嘱道:“现下是关头,必须摒弃一切杂念,吸尽药汤滋补之物,否则前功尽弃,安娃儿经络虚疲,后果不堪设想。”莫、安二人潜心运功,进入物我两忘之境。

百草和尚一生所医顽症不知何几,论到药方之奇,疗法之怪,却是以此为最。他不时悄悄立于缸沿边查看,见二人面色上赤气浮动,知道医疗之法正对路。这方法是他苦思所得,非师父传授,他心中之喜,真是无以复加。齐芷娇看义父神情,知莫、安二人无恙,暗暗替二人欢喜。四人都已近三日三夜未睡,百草和尚毕竟上了年纪,支持不住,嘱咐齐芷娇看好火,不可使药汤过烫,不可过冷,吃了几块烤马肉,到卧房略作休息。齐芷娇给小难儿换过药垫,一边喂奶,一边看守灶火。眼望热气腾腾的药缸,听着柴禾燃烧的细碎声响,幽幽长叹了一声。见柴禾所剩不多,将小难儿放在小床上,去柴房拿柴。

此时天色初亮,齐芷娇抱了柴禾刚出柴房,忽觉有什么不对,随意回头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原来山下上来五六个人,拉着一架木橇,木橇上躺着一个人,正向此处奔来。百草和尚隐居山中,已有数月未见生人,齐芷娇暗想:“怎的还有病人知义父在此居住?”

跑回屋中,叫醒百草和尚,道:“有人来啦。”百草和尚“嗯”了一声,眼睛未睁,跟着“啊”了一声,睁大双眼,翻身坐起,道:“什么?”与齐芷娇出了门来。

那伙人来势好快,虽是上山,又拉一架雪橇,仍是奔跑如飞,此时已到了近前,见木屋中有人出来,齐声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