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那两个小童一直给她补充元气,但很难想象这会永远持续下去,那口大锅一旦断了柴火,阮慈自己的身体根基就会被投入当做资粮,到那时候,如果不想立刻就死,便只能放弃观想,永远处在极度的痛苦之中,这般不死不活下去。

剑气过多,或者应该设法压缩剑鞘中的剑气,令其更加精纯,如此也可以容纳更多的剑气,又或者是把已经装载进剑鞘里的剑气打磨得更加紧致,不过阮慈从未学过任何驭气之法,便是想要触类旁通也是不能,更没有多余心力来推敲尝试,只能处在一次又一次的痛苦循环中。只能在每一次剑鞘装载了剑气,暂时还未被遗漏在外的剑气摧毁的时间内,感应到外界的情况,倒也是知晓了越公子和她的所谓‘拜堂’。

她年岁还小,并无男女情欲之念,不论是许配给宋太子,还是和越公子拜堂,阮慈心中都没什么波动,她倒是很喜欢越公子给的聘礼,那灵华玉璧蕴含了极精纯的灵气,灵力之浓,甚至不能用灵气来形容,恍如化作了有形的光华,难怪要叫灵华玉璧。原本她一离开大锅,立刻感到身体精元开始消耗,但灵华玉璧落入手中之后,灵力疯狂涌入,她顿觉精神百倍,借此之力奋力观想剑鞘,千祈万愿,只盼着剑鞘能多容纳些剑气。

似是她这一次精神最为健旺,观想的剑鞘也最是完整,甚至连剑身的日月星辰都有了一丝神韵,这一次,剑鞘鲸吞虹吸,竟是将她体内的剑气全都吸纳了进去,将四肢百骸全都搜刮了一遍,似乎没有一点儿遗漏,剑鞘里外的剑气,保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之上。阮慈大喜,刚松了口气,心中便是一沉——

在所有剑气都被吸纳一空之后,不知从何处浮现,在那有无之中,又有一道若有若无的剑气浮现,似乎极为微弱,难以拿捏,连剑鞘也吸摄不住,又似乎无处不在,充塞了体内所有空间,让她的神魂无法彻底和肉身相合。随着剑鞘的吸力逐渐微弱,毫无疑问,这一丝剑气又将会撕破脆弱的观想图,让一切再次回到原点。

阮慈心底有种隐隐的感觉,这一丝剑气,不论重来多少次,剑鞘都吸纳不了,饶是她心志也算坚定,仍不禁浮现一丝绝望。正当此时,只觉指尖微凉,似是有什么渠道,和体内联通,那一丝剑气受到吸引,往体外涌去,立刻就缓解了她的危机。

这一丝剑气本就极其微弱,若有似无,涌出大半之后,通道乍然关闭,但所余已经不多,阮慈神魂往下一沉,数月以来,第一次真正回到身体之中,只是似乎仍隔了一层薄薄的轻纱,须要调动极大的精神,才能行动。好在她神意可以看清洞府中的景象,见到秀奴倒地,丽奴化为红雾没入越公子袖中,心中知道,怕是只有越公子能容纳下这一道最后的剑气。

她虽然久在深闺中长大,宋人婚俗又和别国不同,不知道这红绸喜服有什么意义,但夫妇之间的称呼还是晓得的,不自觉就叫道,“官……人……你……过……来……呀……”

她举步蹒跚,往越公子走去,越公子身形却要灵活得多,一个闪身,躲过阮慈,口中笑道,“娘子,你我虽然已为夫妻,但我还不知道你的芳名呢。”

他明明可以逃离,但却始终没走,也不拉开距离,就和阮慈在咫尺之间,左挪右躲,只不叫阮慈碰触到他,阮慈走得辛苦,摇摇欲坠,越公子还时不时隔了衣服扶她一把,让她不至于跌倒,他口中不太正经,行动却很君子,手指一触即收,也不肯借机占阮慈的便宜。

阮慈已感到体内那道剑气逐渐又有失控的征兆,她此时考虑得已不是那么周详,只觉得神魂和身体的联系逐渐稀薄,眼看就将再度离体而去,不禁心急如焚,若非和身体联系不够紧密,几乎要落下泪来,只是央求地道,“官——人——”

越公子本来貌若好女、神色温存,两个小童怎么大闹,他都不以为意,一副俗世佳公子的样子,此时见到阮慈情况大坏,却是袖手旁观,唇边更亮出欣然微笑,竖起一指抵着鲜红的嘴唇,温声道,“嘘,你不肯说名字便罢了——官人一会再来看你。”

说话间,身形急退,往门口撤去,阮慈心中大急,暗道,“这个人好狡猾!他刚才不走,是为了消耗我的心力,眼下知道我支持不住,怕我奋力一博,带来什么变数,便要暂时离开,等我神魂再次离体后再回来,到那时候,只要取走灵华玉璧,我便只能不死不活地任他摆布了,便是留着玉璧,也不过是让我受折磨的时间少了几分而已。”

虽然已明白越公子的策略,但她此时无法掌控躯体,便是再急也没有用,眼看越公子身形一晃,已走到门口,突地一声‘喵’地轻叫,越公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彗星一样倒飞回来,跌在阮慈身边,阮慈心中不禁大喜,“盼盼!她果然没有死!”

越公子一手捂胸,神色惊疑不定,想要爬起来,却不禁吐出一口鲜血,他咳嗽了几声,才要说话,面色却是一变,仿佛被人揪着衣领提了起来一般,身不由己,犹如牵线木偶似的站了起来,对阮慈张开双手,做出了拥抱的姿势。

阮慈摇摇晃晃,向他走去,眼下局势两人心中都是有数,越公子抬头看了洞顶一眼,喘息稍定,竟也不再挣扎,而是注视着阮慈,微笑道,“娘子,这么小气?聘礼都拿了,还不肯告知芳名吗?”

生得好看的人,终究是占了些便宜,阮慈被他注视着,心中一软,暗想:“他说得不错,其实他刚才有许多机会可以取走玉璧,那样我便只能躺倒啦,也支持不到现在。这聘礼终究是对我有用,我也收了,连名字都不说,倒显得我很小气。”

她轻声道,“阮……慈——”

却是再也支持不住,往瞿昙越栽倒过去,瞿昙越将她接个正着,双眼大亮,微笑道,“阮慈,好名字。”

他双手虚抬,将阮慈握持玉璧的双手举起,包在手心,一边注视着阮慈,一边轻轻低头,将双唇印上她的指尖。

阮慈注视着他,张口做了个大喊的姿势,却没有声音传出,那残余的最后一点剑意卷过全身,观想图犹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不断颠簸晃动,险险要被剑意撕裂,她只能倾尽全力,将剑意送入两人相连之处,往那打开的通道中灌输过去,那似有还无的剑意,真要往外灌输,却仿佛是无穷无尽,她真不知道瞿昙越能否承受得住,若是他也承受不住,又该如何收场。

还好,剑意无穷无尽,瞿昙越的躯体却也仿佛是无底深渊,不论多少剑意,都照单全收,怎么都填不满,也不知过了多久,阮慈双腿一软,更进一步扑跌在他怀中,终于感到肢体灵便,再无剑意阻碍,神魂和身体重新合为一体。

‘叮当’一声,玉璧滚落地面,却是阮慈刚回到体内,四肢绵软,无力握持,瞿昙越支持的法力也不复存。

阮慈抬眼望去,瞿昙越的双眸依旧注视着她,但眼中已无神采,和刚才的秀奴一般,体内渐渐绽放出无色剑华,将他浑身上下照得透亮,竟不可逼视,阮慈别过脸去,举手遮蔽,只觉得洞中越来越亮,犹如白昼一般,最后骤然一明,又猛地黯淡下来,再回过头,地上只余一件白衫,一枚玉璧,还有瞿昙越淡淡的声音。

“娘子,你官人叫瞿昙越,你欠我一条命,不要忘了,我送给你的东西,也别丢了。”

秀奴和他应当在一个修为境界,但被剑意灌入,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瞿昙越死前却能留下这么一句话来,可见修为。阮慈惘然若失,跌坐在地,良久才勉力爬起身,拾起玉璧,又捡起白衫撂在一边,白衫袖口中落出几粒虫尸,她道,“啊,丽奴也死了么?”

虽然丽奴、秀奴把她带来这里,没有什么好心,但也多得它们蒸煮三月,阮慈才这么快将观想图修炼好,她对这两个小童自然并不喜欢,但也不太讨厌。

“死?玄魄门的血线金虫,哪有这么容易死。”王盼盼不知何时出现在洞口,缓缓踱步走了进来,指了指地面,“早就逃了。”

阮慈定睛看去,果然见到地面上一个孔洞,还能见到许多隐隐约约的血红丝线,仿佛是虫子爬过留下的痕迹。她问道,“这玄魄门很有名么?——盼盼,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我身旁?”

一边说,一边又去查看那几个宾客,俱都是昏倒在地,鼻孔处也有红线绵延出来,落入地面。阮慈道,“啊,看来秀奴确实也没有死,那我们得提防他们找到瞿昙越本尊,嗯,本尊几年内到不了,但玄魄门也许还有别的门人在此,他们找到了人,可能会杀个回马枪。”

“你的脑子是越来越好使了。”王盼盼走到她身边,跳上她膝盖,将她打量了一番,“几个月不见,也长高了一些,看来玄魄门对少夫人还算不错,在你身上一定花了不少灵丹妙药。”

一人一猫道过别情,阮慈这才知道,王盼盼不是离她而去,而是她体内剑意外溢,东华剑的剑意,对于感应不到的人是无害的,就如同阮慈一开始根本感受不到东华剑的重量一样,越是了解就越可怕,王盼盼在阮慈周围根本存身不住,只好藏在远处暗自照拂。至于蟾光宗那老祖击毙的,如阮慈所想,自然是王盼盼随意拟出的幻影。

对王盼盼来说,万熊门掳走阮慈,就如同一个笑话,便是秀奴、丽奴也不是一合之敌,不过他们肯为阮慈滋补根基,王盼盼也乐见其成,甚至借机打了个盹,她本以为秀丽二虫会等中央洲陆的大修履足南株洲,再带着阮慈去找少主人,届时若阮慈还没度过难关,再做打算。却没想到瞿昙越不知什么时候,却已在南株洲藏了一尊化身,机缘巧合之下,倒是为阮慈冲喜,令她将无法掌控的剑意外泄,反而因祸得福,将东华剑练得大小如意、轻重随心。

阮慈也想将体内的变化,还有那情况的凶险告诉王盼盼,但不知如何,只要念头往那处一动,便说不出话来。王盼盼道,“贵法不传,你说不出口,那便是不能告诉别人。难怪这些年来这么多剑使,从来没有一个说过这个关口。不过,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太一样,也许他们不如你这么凶险,也不好说的。”

她从阮慈身上跳下,走了几步路,蹲下来望着远方,老气横秋地叹道,“你也看到了,连玄魄门都早早在南株洲落子,三年后中央洲的天舟靠岸,只怕诡谲之处,犹胜今朝。”

阮慈也是好奇许久了,忙问道,“盼盼,玄魄门是中央洲魔门大派么?我听秀丽两个人和越公子谈天,似乎他们对名门正派也不怎么在乎,只是惧怕燕山魔主,还说谢姐姐是燕山魔主的道侣,这又是怎么回事?”

王盼盼叹道,“亏得你是东华剑使!否则,这些名字是能轻易说起的?不论是玄魄门掌道还是燕山魔主,都是呼名生感的大人物,也就是仗着东华剑镇压气运,才能这么直呼其名。也罢,你既然已经将东华剑祭炼成功,也算得上是正儿八经的东华剑使了,这些事,也到了该知道的时候。”

说着,便缓缓说出了一席话来。

第18章 筹谋师门

自阴阳五行道祖创世始,诸天生灵多求超脱,然而,超脱之路注定步步艰难。修道人或是师徒相传,或是开枝散叶,从血脉中寻找助力。各大门派世阀应运而生,正可谓是千门万派、竞逐风流。诸天万界之中,逐渐也形成对门派世阀的鉴别品论,如九品官人制一般,将各大门派定为世宗、盛宗、茂宗等各品阶。

所谓世宗,乃是道祖亲传,承继道统,万世相传,如今诸天万界之中也不过只有寥寥数十,虽然世宗位列宗门最上品,但往往规模并非最大,只是地位超然。就比如洞阳道祖,道统传承至今仍飘忽不定,不知藏在洞阳界的哪一座周天里,但也有不少世宗,在诸天都有下院,甚至是琅嬛周天这样封闭的周天内,也少不得他们的传承。

“就譬如上阳宗,乃是阴阳五行道祖膝下二弟子幽冥离火道祖亲传,离火道祖执掌幽冥、坎离二道,诸天万界之中,除了极少周天可以缺失大道之外,其余地界,皆是三千大道缺一不可,有大道,便有道祖的意志体现,道祖之能,远弗宇宙,上阳宗在诸天万界之中都有下院,其本宗山门位于上阳界上阳周天。也因此,上阳宗在琅嬛周天地位也是超然——不过,虽是世宗下院,但行事却一向低调谦和,不愿招惹过多的因果。”

三千大道,七十二道祖,按理有七十二世宗,但琅嬛周天为人所知的世宗下院,不过是五六座而已,王盼盼一一说给阮慈知道。又道,“世宗的掌教,当然是道祖本人,有些道祖别传,随意指了身边道童作为掌教的,虽然一样是道祖设立的门派,但便只能算入盛宗。盛宗多数也和道祖沾亲带故,很少有洞天真人自行创设的,像是玄魄门、燕山,都是魔门盛宗。琅嬛周天的魔修传承多数和兜率天主有关,但算不得世宗,不过,兜率天主早已陨落,传承道统的世宗也覆灭许久了。”

“盛宗通常管辖着许多国界,只是外人往往无由得知罢了,玄魄门便是如此,他们行事诡秘,一向最擅长藏踪匿迹,连山门都不知藏到哪里去了。刚才那几头小虫子说得不错,若不是燕山来人,从中央洲过来的大能,也未必能找到他们藏起来的东西。只有燕山,传承功法天然克制玄魄门,燕山魔主又娶了谢燕还,你说,玄魄门能不发了疯似的找你么。”

“那燕山魔主也是洞天大能么?他……真娶了谢姐姐?”阮慈好奇地问,“等等,可柳寄子他们都觉得谢姐姐是男的呀!”

“那有人说过燕山魔主是男人么?再说,就算他们两人都是男的,男人就不能娶男人了么?”王盼盼反问道,“你夫君瞿昙越那一百多个夫人,便是有男有女,甚至还有阴阳未定的混沌子呢。”

阮慈道,“他可不是我的夫君。”

王盼盼用猫爪子刮着脸,羞她道,“聘礼都收了,拜堂也拜了,掌道大老爷的牌位也摆了,哪有不认的?你已是有夫之妇了,以后玄魄门门人见到你,少不得要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少夫人。”

阮慈大为羞恼,怒道,“拜堂的时候我可不是情愿的,是丽奴操纵我的身体,这也能算么?”

她拿出灵华玉璧,掷到地上,“这什么聘礼,也是瞿昙越塞给我的,我不要便是了。”

“我要是你,我就不丢,”王盼盼跳到地上,衔回玉璧,摇着尾巴尖道,“你哪怕开个真眼看看呢?”

阮慈闻言,不免将信将疑,凝神望去,只见玉璧之上光华流转,除了灵力之外,更有无色剑华流动纠缠,剑意引而不发,竟有一种异常危险的感觉。王盼盼道,“这灵华玉璧是玄魄门掌道老爷给爱子的护身法器,所用宝材十分珍贵,瞿昙越用自己那尊筑基化身为渠道,将你识海中无法容纳的剑气全都引到了玉璧之中,不然,他也消解不了这许多剑气。你还是要陷入那种不死不活的状态,直到下一个容器过来,却也不好说能不能成功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第三次倾泻剑气,未必能和第一次、第二次一样顺畅。”

“你现在虽然能背负起东华剑,但还不能拔剑,东华剑对你来说,没有什么用处,只是修道的桥梁。行走玄门之中,总是难免争斗,这玉璧藏了东华剑气,危难时是极好的护身法宝,闲了也能辅佐你修炼之用。我若是你,就好好地收藏起来,这几个月你也看到了,别说凡人命如蝼蚁,就是在修士之中,争斗还不是一样说来就来?”王盼盼哼了一声,“不然,下次,若你是张师兄,遇到了王师兄,你还只指望着我来救你么?”

她说的是万熊门一行人,因王师兄被血线金虫入脑,杀害了一行同门弟子的事,阮慈回想起来,也是心有余悸。再想到谢燕还高峰独斗两大元婴修士,只是一掌,便将一个修行多年的元婴修士打死,知道王盼盼说得不错,修真界只有比凡间更加险恶,连忙将灵华玉璧紧紧捏住,找了根丝线挂在颈间,“好罢,这聘礼我收了,做他的娘子就做他的娘子,横竖……杀夫的娘子,世上也有不少。”

“你怎么脑子里总是不想好事。”王盼盼啼笑皆非道,“按理这话也不该我来说,但你这脑子,有时清醒有时糊涂,这会儿真和没长了一样。燕山魔主是谢燕还的姘头,玄魄门是他的老对头,你老想着杀瞿昙越做什么?这不也和你那两个哥哥姐姐一样,正是帮着你的好人手么?难道你还真想被魔主捉去,练成傀儡,浑浑噩噩地等着谢燕还回来取剑?”

在阮慈心里,谢燕还救了她,又借给她东华剑,对她也是极好,两人自然是站在一起的,爱屋及乌,她总以为谢燕还的亲友和她也天然亲近,被王盼盼一语点醒,这才悚然而惊,暗道,“不错,谢姐姐气魄极大,并不在乎东华剑在谁手中,甚至也许还希望我的本领大些,取回东华剑的时候,能给她一点障碍,这才好玩。但这不代表她身边的人也这般想,若想要确保谢姐姐回来的时候能取到东华剑,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把我关起来,修行些只能长寿,却无威能的道法。这样不论是谢姐姐回来,还是其他的剑种托世转生,都能轻而易举地从我手中取走东华剑。”

她和谢燕还相处时间不久,但不知怎么,却是认定了谢燕还心里,一定觉得什么事都是多些波折、多些险要才有意趣。心中也颇羡慕谢燕还的洒脱倜傥,只是她如今处境和谢燕还大不一样,只能处处小心。

王盼盼见她点头不语,放缓语气道,“以后你就明白了,一个个都是修行千年、万年的老妖怪,便是两相喜欢,也不就是全盘为对方打算了,更何况谁又会把心底的盘算放在大庭广众之下讲出来?谢燕还便很明白魔主心里在想什么么?我看也未必,他们之间的事只有自己清楚,外人确实都说,谢燕还是受魔主引诱,这才破门而出,叛离正道,可你要真把魔主当姐夫看待,嘿嘿,那就是找死。”

阮慈道,“也对,旁人看我和瞿昙越已成亲了,也许还当我们有多亲近呢,谁知道我们说过的话都没超过十句。”

王盼盼喵喵笑道,“这就对了,修真界的事,不可用常理揣度,瞿昙越可以娶一百多个夫人,你也可以娶一百多个夫君呀,到时候谢燕还回来取剑,你叫一百多个俊男美女出来抵挡,岂不是也好玩得紧。”

“我才不要。”阮慈把玩着胸前玉璧,又道,“那谢姐姐到底是男是女?还有,秀奴、丽奴是血线金虫,这虫子很厉害么,玄魄门有什么功法?万熊门、凌霄门、玉溪派、盘仙门还有云空门,都是几品门派?”

说话间,阮慈已在王盼盼指点之下,将那几个晕倒的凡人运出地下洞府,否则,他们走不出秀丽设下的迷阵,要活生生渴死饿死在洞府内。王盼盼让阮慈带上瞿昙越留下的白衫,说那也是上好的法器,可以变幻成阮慈合用的大小,两人边走边说,阮慈时不时挥舞一下手中的东华剑,这柄剑她如今已经可以轻易拿动,也是不轻不重,挂在身上很是熨帖,但依旧拔不出鞘。

“血线金虫是玄魄门豢养的三十六奇虫之一,你也瞧见了,此虫聚合如意,聚在一起是能说能笑的灵宠,分开了便是一只一只的小虫,爬过哪里都留下一道血线,血线金虫无物不噬,妙用无穷,可以钻进修士或是常人体内,一旦被虫钻入之后,便会在不知不觉之间受到金虫蛊惑,那秀奴、丽奴即使远在千里之外,也可暗地里影响修士的心智,便如同脑海中多了一个心声,反复诵念。如果自己心意不坚,就和那王师兄一样,不知不觉,思想偏激,以至于犯下大错。金虫收声,不再说话之后,他醒悟过来,都还当是自己误入歧途,羞愤自尽,至死也不知道是有人暗中害他。”

“此虫可分可聚,躯体坚牢,为数又多,只要被跑出去一只,不过十数年时间,照旧可以繁衍出来,其神未散,一切还和往常一样,几乎是杀之不死。可以说是玄魄门手中的一大法宝,还好天有定数,虫群规模有其极限在,否则,玄魄门非得成为天下众宗门的眼中钉不可。”王盼盼曲着手指道,“丽华秀玉色、清歌遏流云,玄魄门一共也就只有这十只虫魂,其本体还在中央洲休眠,瞿昙越携在身边的无非是虫子虫孙而已。你还担心秀奴被你杀死?哼,秀丽二虫为了寻你,不知在南株洲找了多少宿主,你杀了他那些小虫,转眼又从附近爬出来一个,若是这么轻易就杀死一只,凭什么做玄魄门的招牌呢?”

这千奇百怪的法宝、异虫、神通,听得阮慈目眩神迷,叹道,“不愧是魔门,手段隐蔽阴险,全都是不知不觉将心智迷惑,和域外天魔真是一个路数。”

“若非如此,玄魄门又怎能在中央洲立足,”王盼盼道,“有许多事情,我是随在主人身边才知道的,一般的修士,能知道血线金虫这四个字,便了不起得很了。至于你说的其余那几个门派,云空门是南株洲盛宗,洞天真人也有两三个,才能有刘寅那样的天才弟子,柳寄子他们所在的三宗,三个门派一起供奉一位洞天真人,一共才执掌了六国之地,不能独掌一国,只能算是茂宗。柳寄子在他那个凌霄门,应当也算是大有前途,可在云空门里,便很普通了。”

那蟾光宗,门中无有洞天,有一位元婴大圆满真人,分等还要在茂宗之下,万熊门那样连元婴都没有的,更是等而下之,不必提了。还有许多筑基修士拉扯起的宗门,传承浅薄、形制粗陋。王盼盼连谈论的兴趣都没有,说道,“那都是些散修宗门,成不了气候,和你我也没什么关系,便是你愿意拜师过去,他们也不敢收徒,这天大的因果,招来的东西不是他们能承受得起的。”

阮慈经过这连番变故,已非昔日懵懂无知的少女,闻言也是叹道,“盼盼,这陈国我们还住得下去么?我想着,有动静的应当不止蟾光宗和玄魄门吧?天下间的奇物,应当也不止血线金虫一种。”

“你总算是醒过来了。”王盼盼颇是开心,蹲在阮慈身上左顾右盼,“何止陈国?如今这整个南株洲都是暗潮涌动,你要跑,那是跑不掉的,但他们要找到你,也并非易事。”

阮慈很不乐观,“瞿昙越和秀奴、丽奴都见过我,他们定有很多办法把我的容貌传递给手下,玄魄门行事又如此隐秘,想要逃开他们的耳目,只怕很难。”

“这你就又有所不知了,”王盼盼翘起尾巴,神气地道,“东华剑可以镇压气运,你当是说假的么?他们见过你又如何,东华剑使的容貌是描摹不下来的。”

在阮慈看来,其实描摹不下来也是一种破绽,她有许多办法可以破解,比如从今日起,每个进出城门的人都要画像,画不出的就重点观察云云。只是不想和王盼盼顶嘴,所以忍着没说,王盼盼倒是看出来了,解释道,“这就和察觉不到剑意的普通修士可以随意摆弄你,我却要避开一样,都是知见障的一种,只有知道你身份的人不能描摹你,其余人没这个讲究。”

这知见障是什么,阮慈也极想知道,王盼盼被问得叹了口气,道,“这些都是你的师父该教你的东西。不拜师入门,也学不得上乘功法,你的肉身经过东华剑意上万次的磨练,又被血线金虫熬煮了几个月,不到一年功夫,便走完了别人十几年的路,又将东华剑炼化,此时炼体已近大成,是该拜入道门了。”

她们两人边说边走,已走出了百余里路,阮慈在山间纵跃,足尖一点,几乎便可跳入云间,一口气提着,能在空中翱翔一盏茶功夫才慢慢落下来。如此的轻身功夫,已堪绝顶,但在她却是自然而然,没有什么内劲身法。王盼盼立在她肩头,俯视着阮慈足下秀丽青翠的陈国山水,尾巴尖打着卷儿,傲然道,“三年后中央洲天舟靠岸,盛宗云集,茂宗千百,全是为你而来。南株洲因你而得了这一场盛事,也算是为谢燕还偿还七百年前的因果。”

“你也看到了,这超脱之路,步步艰险,第一步拜师,便要筛下去不知多少人。譬如那个柳寄子,我看他就很好,资质不错,说话也好听,只可惜拜入茂宗,底蕴永远就少了盛宗弟子几分,修道路上,一步慢步步慢,他要有大成就是很难的。便是拜入盛宗,中央洲陆和其余洲陆又大不相同,此次天舟收徒,南株洲有见识的修道种子,自然是千方百计想要拜入高门,唯恐不入盛宗的眼,你就不一样了,琅嬛周天除了寥寥几家世宗之外,你想拜哪家便拜哪家,无有不应的,阮慈,你可想好了,要拜入怎样的宗门?”

阮慈沉吟道,“说是谁家都收,但我看,拜入寻常宗门,身份若是泄漏,最终还是要被转送给盛宗。”

王盼盼不禁喵了一声,笑道,“有几分滋味了,不错,盛宗、茂宗、恩宗、平宗,层层都有庇佑关系,你拜入小宗,最终还是要被当成礼物转呈上去,只是对小宗而言,便是如蟾光宗那样,最终要把你转交给云空门,只要和你沾染了关系,也能从你身上得到无穷的好处。不过对你来说,这也意味着无穷的麻烦和争斗,玄魄门从万熊门手中抢到了你,可若是在瞿昙越本尊接到你之前被别人发现,他们一样要尽起精兵前来争夺。你要是怕麻烦,那拜入盛宗自然也是好的。——比如,去玄魄门做少夫人,不就很好么?”

“还是算了罢,魔门手段最是隐秘,如果不知不觉间,也在我体内放个什么血线金虫,在我心底不断念着什么三从四德,或是什么瞿昙越的好,让我为瞿昙越如痴如狂,做玄魄门的打手,那我可不愿意。”

阮慈嘀嘀咕咕,听得王盼盼笑个不住,“你有东华剑在身,血线金虫爬来一只,便被剑意杀死一只,才不敢来招惹你呢。不过,你说得也对,魔门功法古古怪怪的,和东华剑不合,你不去也罢了,瞿昙越和你都成亲了,自然会助你,再拜入玄魄门其实很浪费。”

她沉吟道,“你的师门,也确实难挑,燕山那里是去不得的,得躲着走,被找到就糟糕了。其余什么无垢宗、流明殿、归一门那些,谁知道有没有暗藏着剑种,上次被你一剑杀了,早就怀恨在心。”

“若是你拜入这样的门派,他们养你几百年,等精心培养的剑种成长起来,再来个杀人夺剑。那对你来说确实麻烦,而且你不能感应道韵,非得借东华剑才能汲取灵气修道,这一点瞒不了人,也没法隐瞒身份,锦衣夜行。”

阮慈对各宗门一无所知,只能由王盼盼绸缪,王盼盼寻思了良久,叹道,“依我看,唯有一家宗门是最合适的,只可惜,也不知这一次中央洲的天舟上,有没有他们家的人。”

“是哪家?”阮慈不禁好奇之心大起,“不是说人人都想收我为徒么?怎么就他家例外?”

“上清门。”王盼盼说道,“中央洲陆擎天三柱中的一柱,门中洞天辈出,元婴云集,乃是盛宗中的盛宗,也是谢燕还原本的师门。”

第19章 天舟靠岸

三年后

“天舟,天舟靠岸啦!”

一声长呼,不知从何处响起,惹得街面众人都往天边看去,“四个月了,总算靠到了岸边么!”

“从听说天舟上路到如今,不过三年了,这就到了!”街边一位老者捻须长叹,“虽说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但这一次天舟之上豪门云集……唉,南株洲从此怕是要多事了。”

“看来是真靠岸了,看,那些下宗别院的修士,已迎了上去。”

众人议论纷纷,都是抬头看向城边极远处的青空,这坛城其实并不在南株洲海边,而是位于南侧腹地之中,只因此处是环绕南株洲天然大阵最薄弱的一点,由古至今都是别洲舟马穿行整顿的码头,在一片群山之上,悬浮着犹如酒坛一般头小肚大的山体,天舟靠岸时,便可在坛口停驻,南株洲本土的修士则在坛身层层叠叠的楼阁街道中迎客。不过,南株洲和中央洲陆距离遥远,往来不多,平日里多是和南兖洲、南连洲有些商船往来,来回一趟,最少也要十余年功夫。像是中央洲的天舟,从中央洲过来也只走了三年,这样的大事,坛城中的修士一辈子最多也就只能看见一次。

四个月前起,天边便隐隐可以看见一只巨龟,遮天蔽日,将坛城的日光抵挡得严严实实,只是巨龟身形波动,时隐时现,又仿佛只是海市蜃楼。商船往来从中穿行,也没有任何阻碍。似乎在极远处,又似乎已经临近坛城上空。不数日,南株洲云空门、梦麟坊等盛宗,便有修士出面,将坛城管制起来,不许商船靠岸,更勒令众商家不得随意飞行,令众人经营十分不便。

“从中央洲陆过来,若是在海面航行,只一趟便要一百多年,期间遇到的艰险,便是元婴修士也不能轻易应对。我们琅嬛周天各洲陆之间阻隔重重,不仅有波涛汹涌的天星海,还有时隐时现,犹如迷障的破碎空间卫护。为了便于行走,中央洲陆集众修之力,打造了三艘天舟,穿行于虚实之间,从中央洲陆出发,即使是到南株洲也只需要三年。”

有些见过世面的商行管事,借机教导伙计,叹道,“你们是年岁浅了,不知道几千年前,各洲修士见到这天舟虚影时,心中是怎样的感受。这巨龟一旦在天边出现,便说明它已经到了南株洲大阵防护最薄弱的地方,这是它将来的虚影,一旦现身,因果便立,三四个月之后,一定在此处化虚为实,这期间任何攻击都无法伤到天舟,反而会加速助它定位因果,在此处化现。”

“嘿嘿,你们想想,这么一个庞然巨物,在城上现身,谁知道里头都装了多少如狼似虎的修士,你明知四个月后便是宗门倾覆的命运,却也不得不看这它一点点从虚空中凝化出来。这样的折磨,甚至比当时就死了还可怕,不知多少宗门,天舟虚影一现,便是斗志尽失,压根就无需中央洲的修士动手,门人便已逃散大半。”

“那时是为了争抢什么?”他身边的伙计最高也只是筑基期修为,闻言都是好奇请教,“听说这天舟一动,灵石巨万,平时中央洲的商队做生意也是开船队的,怕不是只有出了大事,才动用天舟?”

“抢什么?自然都是些极为重要的东西了。”管事冷笑一声,“天下间能值得天舟出动的宝物本来也没有多少,巧了,几千年前那一遭,也是为了今日中央洲想要的东华剑。”

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只盼着中央洲的人这一次也能得偿所愿罢,不然,南株洲的大伙儿,只怕就要遭殃啦……”

说话间,龟尾最后一丝荧光一闪,彻底凝实,那巨龟昂天嘶鸣了一声,轰然长音,在天边激起阵阵波纹,坛城上空也随之扫过一阵巨风,不少修士都被卷了起来,往后跌去,管事却是早有准备,祭起一枚铜环,他心地善良,除了伙计之外,也护住了身边许多行人。众人都是称谢不迭,也有些行人好奇道,“老掌柜的,您是行家,这天舟看着是够威风的了,可究其身形,最多也就装个数千人罢——若说它体内没有机关构造,我是不信的。此次中央洲是过来收徒的,倒也罢了,若是征伐各地,这么几千人怎么够呢?”

“你就睁大眼睛看好了罢。”老掌柜的却不着急,抚须只是一笑,众人知道他在卖关子,却也只能捺下性子,仰首上望,不敢飞掠起身,唯恐冒犯了中央洲的威风,转头便有不测之祸临身。

那巨龟四个月来不曾动弹,此时终于到得实处,心情似也欢悦,仰首嘶鸣了三声,四肢划动,悠然如行水一般,在坛城上空周游了一圈,这才在坛口落定,将坛口把牢了,做了个奋力鼓劲的动作,那色做黑黄、花纹玄奥的背甲之上,亮光闪烁,古朴花纹依次亮起,越闪越快,仿佛一副画卷原本隐于背甲之中,此时被人慢慢从背甲上揭了下来,灵光闪烁之间,隐约可以看到正是一副山水长卷,其中墨染山河、水铺日月,更有奇花异草、珍禽猛兽,这画卷从龟壳上漂浮起来,越变越大,轰然一声灵光破碎,坛城上方空间波动不休,现出了一个灵光盎然的洞口,细看之下,能看出层层裂痕,仿佛洞口两侧,联通的并非是同一个世界。

“洞天小世界!”坛城中不止一个人叫了起来,“这天舟竟炼化了一座洞天小世界!”

“不错,中央洲陆豪富至此,竟将三座洞天小世界炼化在了三部天舟之中,更有能耐,可让天舟载着它遨游四海,借因为果,穿行虚空。”老掌柜捻须长叹了一声,“这就是天舟!这就是中央洲陆!”

南株洲众修士俱都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在中央洲陆跟前,都有些自惭形秽,却又不愿赞叹他洲,只能讷讷不成语,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凝重。

不过好在也过不得一盏茶功夫,那洞口便扭曲变大,一行装束极是熟悉的人,出现在了空中,都是身穿暗黄服饰,扎了绑腿,身后背了货柜,手中摇着彩旗,坛城上下一阵骚动,“商队!商队出来了!”

“那不是我们商行的旗子么!”

对坛城众人来说,即使中央洲陆再是势大财雄,也一样是要做生意的,当下各自都忙乱了起来,或是清扫店铺,或是盘点账目,早忘了赞叹天舟。坛城口,那商队源源不绝地出了一日有多,上万个货郎从中出来,或是就在坛城交易,或是身化流光,投向远处。这坛城上下也没有走了生意的叹息,坛城平日最多也就几千个商人,这么多行商,早已超出了他们的容纳极限。

如此忙乱了数日,各方面才堪堪安顿下来,老掌柜的带着伙计,低买高抛,忙得不亦乐乎,只觉得今年一年便可挣够了一甲子的钱,虽然忙乱,却也是心满意足,这一日晨起,偷得少许空闲,在顶楼坐了,斟了一壶灵茶来,还未入口,只听得坛口传来一声梵唱,他手一抖,“这是……忘忧寺的大和尚来了?”

他站起身眺望远处,果然见到那洞口处走出了几个缁衣僧人,俱都是芒鞋锡杖,在洞口梵唱作别,各自投往远处,倒不如那商队出来时那般引人注目。老掌柜的却是神情凝重,喃喃道,“怎么连他们也卷进来了,千多年前那次,忘忧寺关闭山门,可没有一点掺和的意思。”

从忘忧寺开始,各盛宗人马逐渐出现,也有煊煊赫赫、威势震天的,也有悄无声息,现身即走的。老掌柜的忙于生意,也不能一一看过,只是心中多少有些留意,暗想道,“已经两天了,那些茂宗的人还没出来,难道盛宗修士还未走完么?这一次来了这么多人?”

到了第二天下午,坛城口又传来靡靡乐音,只见得许多容貌娇美的仙子天人,俱都打扮得富丽风流,簇拥一架白玉乘舆从洞口出来,那乘舆四周轻纱飘拂,只能隐约见到一位白衣公子端坐其中,白纱飘拂中,偶然可见他肌肤如瓷、风神如玉,却又是眼观鼻、鼻观心,虽然在这众美人的簇拥之下,依旧是神色冷漠、禅定如竹。许多仰首瞧热闹的生意人,分明没看到他的正脸,只偶然瞧见一丝轮廓,却也都纷纷露出痴迷之色。

“玄魄门的越公子!”老掌柜心头一紧,“他带了多少奇虫过来?血线金虫必定是带来了的,此虫现身……唉,越公子这一来,若未达目的,怕是南株洲真要生灵涂炭了。”

便是早知道青剑在南株洲现身,南株洲难免一劫,但见到这些天之骄子一个接一个现身此地,老掌柜依旧心惊肉跳,仰首望着天空,久久不能回神,只见越公子的车驾才走了不远,一道旋风从洞口卷出,刹那间,坛城上空便忽然为之一暗,黑气遮天蔽日,鬼哭啾啾之声笼罩坛城,一只巨手从黑气之中凝出,往越公子一把抓下。黑气之中,有一道狂妄恣豪的声音长笑道,“越郯,你少给我装模作样的!”

越公子犹如不闻,黑手落下时,车驾人马一阵扭曲,令他抓了个空,手指松开时,车驾依旧前行,可那些高髻云鬓的仙子、垂鬟风流的天人,却都被黑手抓灭,只有华服依旧在空中飞舞扭动,扛着乘舆往前飞去,场面说不出的诡异。

黑气卷涌,在空中现出了一位长眉武将,他生得俊朗,身形高大,猿臂蜂腰,望之卓然不群,眉眼间却有一股豪横蛮狞之气,望着逐渐远去的白玉乘舆笑道,“哼,真是个胆小鬼。”

“太史宜前辈,还请安分些。”

洞口中又钻出一名女修,张口斥道,“这里可不是你们燕只山,贸易重地,别干扰了交通。”

太史宜瞥她一眼,失笑道,“区区一个金丹小辈,也敢和我这么说话?这不是燕只山,难道就是上清门了?”

说话间,那只黑手无声无息,已出现在女修头顶,向她抓下。那女修似乎毫无所觉,不闪不避,腰间一块玉佩发出淡白色荧光,却是将黑手抵住。太史宜神色一动,咦了一声,喝道,“你这是什么宝物?你是谁?”

“上清门徐少微,见过令主。”

徐少微生得极是美貌,容色与谢燕还不相上下,只是谢燕还大气阔朗,徐少微却是秀丽婉转,隐隐有些狡猾与娇纵,她似是拿住了太史宜的痛处,举手行了个礼,笑道,“这是谢师姐从前送给我的小玩意儿,让令主见笑了。”

太史宜面上失了几分豪气,哼道,“原来你便是主母最欢喜的那个师妹,好,今日看在主母面上,我不杀你,可你也别太得意了,惹了我的脾气,就算我不杀你,但也有得是办法收拾你。”

说着,回身化作黑光,声势浩大地往北边去了,隐隐还有余声传来,“再说了,老子和越郯为难,有你什么事?你可别是被他迷了眼罢?上清门也是一代不如一代,都是些什么东西……”

徐少微在洞口边站着,妙目流转,闻言也只是嫣然一笑,并不生气,洞口又走出几个修士,有男有女,均是神仙一般人物,隐隐以一青衣男修为主,那青衣修士生得温文尔雅,一望便知道是处处妥帖之辈,对徐少微满脸无奈中又透出一丝疼爱,叹道,“少微,你又惹事了。”

徐少微道,“我哪里惹事了?二师兄,燕山魔主素来胆大妄为,太史宜又是他手下第一个不怕事的令主,他若真寻到剑使,又将她一剑杀了,岂不是捅下天大的漏子?我特意把谢孽昔日送我的玉佩戴上,又引他出手,便是要和他结下这么一丝因果,二师兄,我和你们分开走,缀在他身后,一路捎带手也收几个弟子,若是他找到剑使,我再叫你们过来。”

她说话时神采飞扬,满面得色,二师兄摇头道,“唉,你总是这般任性,若被你小叔叔知道了,回门要受罚的。”

话虽如此,却也没有拦着徐少微的意思,徐少微嬉笑一声,化作一道流光,随太史宜投向北方。二师兄微微摇了摇头,余下四五个修士道,“师兄,我们如何行止?”

二师兄道,“你们便随意去些地方,看了有什么合眼缘的孩子,收来了也好,若没有,也就罢了,我们上清门还犯不着到南株洲来抢什么修道种子。”

众人都笑道,“知道了。”

说着,各自投向远处,大师兄左右一看,合身落入坛身内部,自有几名管事走去,老掌柜看了,暗暗也是点头,“上清门在南株洲自然也有自己的势力,像他们这样的擎天巨柱,再寻常不过。陈均作为上清门这一代的二师兄,也要过问过问生意。”

他之前心里默算,燕山和上清门没人出来,总觉得就还不算齐全,此时上清门的人出来了,便知道盛宗至此全都出来了,大约再过个半日,茂宗才敢现身。不由叹道,“光是盛宗,便来了这许多,茂宗那还了得?南株洲的山河,怕是要被篦过一遍,哪怕有一丝异常,都逃不过这许多修士的眼目呢。”

“他们各投四方,寻找剑使,想来都是卜算后的结果,只是东华剑镇定气运,卜算结果只怕也是异常模糊,就不知,这剑使到底藏身何处,又会被哪家宗门得到,只怕一个不巧,便会闹得血流成河,引来极大的事端……”

他捻着胡须,沉吟了半晌,这才吩咐身边伙计,道,“小慈,你去把猫喂了,再把账捧来我算算,多事之秋,生意上的事,更要慎重了。”

身做货郎打扮的小慈本来眨巴着眼,好奇地听着掌柜的喃喃自语,此时轻巧地应了一声,转身噔噔噔跑下楼,喂猫去了。

第20章 太白剑宗

“徐少微居然来了。”

王盼盼蜷在正气商行的账房里睡大觉,却完全没错过上清门现身的那场好戏,甚至比阮慈看得更加清楚,阮慈在众人眼中是个炼气期的小伙计,连天眼都开不了的,只看清楚了太史宜两次出手,要不是老掌柜的喃喃自语,她连越公子也到了都不知道。

“这个徐少微就是个混世魔王,有她在保管什么事都办不成,上清门把她遣过来,却只派了陈均压阵,看来和我想得一样,并不怎么愿意掺和到这个摊子里来。”

王盼盼一边舔手,一边老气横秋地点评着上清门的局势,阮慈剁了刚送到的鲜鱼鲜虾,又加了几丝灵草,拌成一碗猫饭送到账房里,王盼盼叫阮慈手里捧着碗,埋头大吃大喝了一顿,又要阮慈把它抱起来顺毛,阮慈抱着猫在高高的门槛上坐了,一边顺毛一边和它嘀嘀咕咕地说小话,旁人瞧着倒都觉得好玩可爱,三年过去,阮慈只又长高了一点儿,有了点少年的样子,但看着却还是满脸稚气,要比实际年龄小了许多,王盼盼说这是因为她的身体经过东华剑淬炼之后,不再是凡人体魄,所以长得要慢。

“我听老掌柜的说,那陈均是上清门这一代的二师兄——掌柜还说,太史宜修为奇高,就算在元婴期修士中也是高手,比徐少微足足高了一个大境界,可以轻易将她格毙掌下,不过太史宜说,徐少微是主母最喜欢的师妹,所以不便伤她。两人这才没有打起来,不然的话,陈均是一定要出手的,中央洲两个大门派,要在坛城上空打起来的话,光是交手余波都能让这里空间碎裂,寸草不生,整个坛城毁于一旦。”

“太史宜的确是魔主很看重的手下,燕山十八令主,他持的是法藏令,此令虽非燕山第一令,但却是魔主昔年执掌的第一部 天魔令。”王盼盼哼了一声,“徐少微打是打不过他的,但要说太史宜能随意杀了她,那就是瞧不起人了。她身上有替命金铃,这是徐家老祖赐下的灵宝,太史宜轻易杀不了她——而且也未必就一定要杀她,嘴上说得凶而已,徐少微一向仰慕谢燕还,谁知道这次跟他过去,是想做什么呢?她对陈均说是为了监视太史宜,不让他杀了你,那也许只是说说而已。若是见了你,把你捆起来交给太史宜,又干脆让太史宜把你杀了,那也全由得她,陈均松松垮垮的,一看就不想多管。”

老掌柜的喜欢学舌说书,阮慈自己看不清楚,但从他那里也将坛口的事情都听得分明,闻言点头道,“别的高手都是各有方位落去,想来都是卜算过的,只有上清门,未曾卜算,随意找了方位,陈均又说‘上清门不必和南株洲争抢修道种子’,看起来他们并不是真想收我入门,只是凑凑热闹而已。”

“可不就是如此?你瞧玄魄门,来了越公子,燕山也来了太史宜,其余各盛宗来的不是年老耆宿,就是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上清门只来了年轻一代的二师兄,还带了和谢燕还关系最好的徐少微,掌门一系完全避嫌,便是你原本想拜入山门,此刻也要掂量掂量了。”

王盼盼伸了个懒腰,冷笑道,“像上清门这样的上古高门,繁衍至今,门内也是派系重重,人事复杂得很。有些人想收东华剑入门,但有些人却是未必,甚至也许还想让东华剑种全数夭折,让谢燕还的罪孽更深重一分,他好达成自己的目的呢。”

阮慈从玄魄门手里脱身之后,又用了半年的时间,将东华剑炼化得大小如意,王盼盼便带她往坛城过来,随意迷惑了一支商队,让老掌柜养了一只猫,又收留了一个小伙计。她在街面上混了两年,早已不是最开始那对修仙界一无所知的小女孩,深知仙门各派之间的斗争只有比凡间更加激烈,更加诡计多端。也更是明白了东华剑的份量——这两年间,南株洲大门小派都是动作频频,阮慈旁听客人聊天,也听说了不少逸事,各派如今对宋国乃至周边各国的梳理,也是又频又密,现在中央洲陆的门派来了,盛宗修士也许不用做这些苦活,但等茂宗修士们出来了,这几国恐怕是又要过一遍筛子了。

之前王盼盼让她拜入上清门,阮慈不置可否,这两年来倒是渐渐知道确实该拜入盛宗——她在坛城混了两年,和伙计们关系不错,众人也多是炼气还体的修为,彼此自然打听功法。可两年来,不仅阮慈,便是她认识的伙计,除了从掌柜手里恩蒙惠赐,得到几本不错的功法传授之外,不论是买卖交易还是野路子,根本没有遇到过什么合适的功法,便是连质量中平的都没有,能找到的都是粗劣不堪的大路货。

千俢万修,功法第一,就比如说阮慈,她炼体学的是王盼盼给的一套拳法,后来偶尔也练练在刘寅内景天地看到的那路身法,两套功法都是上品,所以她才修炼了几个月,便可以和万熊门已筑基的王师兄一样,在空中停留一盏茶功夫,如大鸟一般滑翔。王盼盼带着阮慈一路从陈国到坛城,也让她试着狩猎异兽,阮慈可以轻松击毙炼气巅峰的妖兽,就是在筑基期妖兽面前也有周旋余地,只是她不爱荤腥,不喜见血,而且以貌取兽,遇到长相可爱的妖兽就不愿出手,只愿意击杀一些丑陋可憎的妖物。

未筑基已有如此修为,若是她和王师兄对打,即使跨越了一个大境界,胜负仍是不好说的。这除了她身体经受过剑意淬炼之外,也有功法的原因。王师兄修炼的功法,稀松平常,人体内的潜能发挥不了一成二成,只是盲目追求境界,他和张师兄对筑基时所谓‘无漏金身’津津乐道,仿佛是很值得追求的境界,实则这对盛宗、茂宗弟子来说,是最自然的要求。无漏金身便是周身经脉贯通混元,一口灵气入体,搬运周天之后,可以完完整整地再呼出来,不会经由经脉散逸体外,阮慈受过剑气炼体之后,甚至无需筑基,早就达到了这个境界。她虽然在炼体境界,但根基深厚,功法上乘,对潜能的挖掘比王师兄更好,王师兄空有境界,但不如阮慈能抗能打,在不动用灵华玉璧的情况下,都未必能打得过她。

尝过了好功法的甜头,自然不愿拜入低门,更何况阮慈要走器修路子,这样的杂修功法更难寻觅,寻她的宗门虽多,但她只能在中央洲宗门中择一而入。原本王盼盼是看好了上清门,“上清门的剑种便是谢燕还,谢燕还叛门不过也就三千多年光景,她走后门内还乱了一阵子,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也来不及寻到别的剑种,你那一剑杀的人里,应该没有上清门的。若是你入了门,应当不会有什么位高权重的大修士对你虎视眈眈,随时随地要揪住你的错处,为他那惨死的剑种弟子报仇。”

既然已是师徒,便要承继因果,当日云巅那一剑,确实是阮慈之手挥出,人算不算她杀的,这就要看怎么想了。不过阮慈和王盼盼看得倒是一般——杀徒之仇记在她身上总比记在谢燕还身上好些。谢燕还如果真能从天外回来,以她那时的修为,要向她寻仇犹如痴人说梦。

“再者,叛门者死,谢燕还既然从上清门叛离,那便是上清门的大仇家,他们自然倾力培养你,至少你不用担心被随手杀了,又或是和养猪一样养起来,等着下一代剑种的成长。”

这几年来,王盼盼对她也算是尽心尽力,阮慈挑三拣四,这个不想杀,那个不想杀,这个不爱吃,那个也不爱吃,虽然多次被王盼盼骂得狗血淋头,但骂完了王盼盼终究还是顺着她,只是有一点不太好,王盼盼不爱说谢燕还的事,这几年下来,甚至没有告诉过阮慈谢燕还到底是男是女。阮慈虽然非常好奇谢燕还为什么叛出上清门,魔主又是怎么引诱她的,但还是没有多问,而是叹道,“若是真能拜入上清门,自然是好的,只怕这一次上清门来的弟子,个个都是徐少微那样的人。”

徐少微和谢燕还关系极好,谢燕还叛门而出,她身上还带着谢燕还给的护身法宝,虽然借口是要在太史宜面前护身,但怎么看都不值得信任,王盼盼道,“不错,上清门内也不是人人都能拜的,这一次收徒,掌门一系一个人没来,身后背景唯独提得上的就是陈均和徐少微,你拜入上清门,一定是陈均照看你,可他要是照看不周,又或者被太史宜缠上,自顾不暇呢?把你托给徐少微,那可就有说法了。”

阮慈和她谈得烦躁起来,怒道,“干脆走出去随便拜个师父算了,反正我也不能修道,随便给我个器修功法,爱怎么修就怎么修,不给我拉倒。”

她站起身就想走,王盼盼忙道,“你慢点儿——这么做于你确实无所谓,反正哪个门派都会精心待你,可为了争抢你一定会死很多人的,修道人也罢了,凡人有什么过错呢?你自己被关了七百年,没破阵以前,连雨都不知道是什么,甚至连自己被关着都不知道,你明白这是什么滋味。”

她不愧自小看着阮慈长大,这句话说到了阮慈心底,她想道,“不错,这样争来抢去,最后我一定也会落在中央洲的宗门手里,他们在这里打架,伤的都是南株洲的百姓。南株洲诸宗那么起劲地找我,也许就是想在中央洲天舟压境之前把我找到,尽快地送走,免得纷争在南株洲上爆发,南株洲吃最多的亏,却只能得到最少的好处。”

“老掌柜的也说,越公子此来一定带了血线金虫,血线金虫要寄宿在凡人体内,凡人根本无法抵挡,只有筑基修士,修得‘无漏金身’,方能避免侵袭。若是他和人争斗起来,又或是为了寻我,放出金虫把一国内所有凡人都侵袭了,那……”

想到那样的景象,她不禁打了个冷颤,握住胸前玉璧,怔怔地想道,“老掌柜的说,如果越公子不能如愿,南株洲恐怕要生灵涂炭,这话真是再不假的,三年前,秀奴和丽奴已经现身,在陈国肯定有许多宿主,要不是因为这样,我们也不至于到坛城落脚,三年时间,他们的虫群该扩张到什么地步呢?”

王盼盼本意是带她在市井间潜藏三年,但因为血线金虫的缘故,才改为藏身坛城,这里都是修行人,虽然修得无漏金身的不是多数,但终究有许多办法来辨别虫迹,要比凡间好得多了。

虽然都说女子心软,但阮慈的心早被那千万次的剑意穿心给磨得硬了,那些高来高去的修道人,死上多少个她半点都没有所谓,只是还有些怜惜南株洲的平民百姓,又记挂着不知逃往何处的阮容和阮谦:“我若悄悄地拜了中央洲的盛宗,动静将会降到最小,南株洲也就能太平一些,容姐、谦哥资质非常,若有缘法,能拜入南株洲盛宗,那是最好,不然的话,拜个茂宗、平宗,也还不错。他们现下修为低微,若是南株洲又乱了起来,可不知要多经历几番的波折。”

她在坛城两载,多亏了老掌柜的爱讲古,已知道不少修仙界的典故,其实陈均说得并没有错,上清门犯不着来南株洲抢修道种子,上古盛宗多数都有自己的洞天世界,有些洞天灵气极盛,在其中繁衍的凡人个个根基厚实,他们这些盛宗,要好根基的弟子实在再容易不过,就算根基不厚,也有许多灵丹妙药能补全根底,几乎是任其择选,再没有收不了的弟子。

但越是这样的门派,收徒反而越是稀少,没有一定之规,全靠虚无缥缈的缘法。便是来南株洲寻找东华剑,那也不是一个个筛了过去,见了就收的,就比如忘忧寺的僧人,他们收徒便是全靠缘法,一年也收不了几个。如云空门一样,派遣弟子到各地收徒,用青云梯那样的幻境去考验弟子资质的,固然也是一种办法,但好像和中央洲的盛宗比较,就有些穷酸气了。

这一次,其余宗门一定是都用青云梯这样的办法,不但可以考量资质,而且爬过青云梯的人,内心的隐秘在主持者跟前是一览无遗的。如果阮容、阮谦去爬了青云梯,身世也瞒不过主事者,不过他们并不知道阮慈和东华剑的关系,甚至可能现在都不知道东华剑是什么,是以妨害不大。阮慈只盼着他们能拜入盛宗门下,这样就算身份揭穿,对凌霄门这样的茂宗,也能有自保之力。

至于她自己,不能感应道韵,就是没有灵根,若不亮剑,任何一个宗门都不会收她,阮慈没想过隐藏身份,不过要她走到陈均身边直接拿出东华剑,求他收入门中,似也有些不妥。中央洲天舟才刚刚靠岸,开三年、停三年、回三年,她还有许多时间可以考量此事。横竖她不能感应道韵,这件事别人并不知道,坛城内梳理了好几次外来人口,凡是少年都在注意之列,但次次都放过了阮慈,只随意问过姓名和店铺便将她放了,都当她是求仙问道来的世俗高手,甚至还有不少伙计好心告诉阮慈,她不能修真,求到功法也是无用,倒不如多寻访一些延年益寿的宝药,也不枉在这坛城遇合一场。

只要不被越公子逮到,进退全在阮慈手中,拜师是件大事,她觉得还是再看一看为好,不过阮慈是不敢出坛城的,谁知道越公子的血线金虫这几年来在外面繁衍了多少。连日里店铺都不出,只帮着老掌柜忙生意。

这日下了值,和她一同当班的伙计约她去闲逛,“如今天舟里的人都出来了,店铺中都进了新货,我们帮着东家打探一番行市,运气若好,还能遇到仙宗收徒,你虽不能修行,但资质这么好,才十六岁便修得这一身的好武功,生得也好看,没准仙尊一高兴,收你回门内当个捧盏力士,不也到底入了仙门,强似在坛城中苦熬?”

坛城中的商行,泰半都是仙宗外门开设,伙计都是雇佣来的,不是修为稀松平常的散修弟子,便是和修士沾亲带故的凡人,换了一批又是一批,要说上进,上得几层才是仙宗,若说好处,在仙门中自然更多,不说别的,仙门灵气馥郁,常人也能延年益寿。这伙计让她去仙宗做力士,说的倒不是酸话,而是实实在在为她打算,阮慈亦是好奇这收徒究竟是怎么收的,便笑道,“入仙门不敢想,热闹是要看的,我年纪小,没有见识,城中来了许多仙人,唯恐冲撞,这阵子不敢出去,今日就劳烦李大伯带挈我瞧瞧热闹。”

李大伯今年都五十多岁了,阮慈叫他一声大伯是应该的,不过他有修行在身,虽然只是炼气前期,却也比常人看着要年青许多,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为人素来热心,阮慈话又说得好听,喜得他笑道,“说什么带挈,我们这辈子也就这个样子了,倒是你,说不准还有大好的前程。中央洲的大门大派不敢去想,我看你剑法耍得不错,每常还用店里的宝剑耍几个剑势——我给你指条路,天舟来了,南株洲所有门派都要来坛城做生意,庄国的太白剑宗也要来。”

他不无夸耀地道,“这可是最有望在千年内攀上盛宗门槛的茂宗!原本也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够妄想的,但太白剑宗的规矩说来很怪,只问剑,不问其他,和剑有关,什么弟子都收,你剑法舞得好,若能求他们收入门下,做个剑奴,又或是托了老掌柜的,进门做个炼剑童子,也自有你的好处。”

“掌柜的和太白剑宗有交情么?”

两人边走边谈,正走到门边,李大伯眉飞色舞地道,“怎么没有?我们做的不正是炼材生意?太白剑宗每百年都要来一次挑宝材的,上回过来的鲁仙师,和老掌柜的相交莫逆……”

刚说到这里,忽地止住话头,挤出笑来迎上去,拍了一下脸颊,“我这张嘴,真是说谁谁到——鲁仙师快请,刚才和小兄弟谈得入神了,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叫您见笑、见笑了。”

“也不是什么坏话,又有何妨。”那鲁仙师脾气倒是不错,长了个酒糟鼻,笑口常开的样子,就犹如凡间常见的铁匠,他身后带了两名弟子,一男一女,卖相都颇不错,站在门口正要进来,倒是不巧听到了李伙计的话。

鲁仙师笑呵呵地走了进来,叫阮慈过来,“小丫头,这伙计说你剑耍得好,倒也是缘法——你可有佩剑?耍一套给我看看?”

以阮慈伙计的身份,她势必要对这样的机会大喜过望,阮慈也是做戏做到足,先摸了摸喉咙,有些不自在的样子,鲁仙师呵呵笑道,“哟,我这嘴!多大年纪了,还没个把门的。”

他修为至少在筑基后期,虽然看似有些肥胖,但阮慈能感觉得到周身气息收敛,没有一丝释放在外,‘无漏金身’肯定是修得的,也许还要比筑基更高,但不论如何,这般修为对凡人武者都是难以触碰的大人物了,阮慈听王盼盼说,修士都能望气,一眼看出她是女儿身倒也正常。她脸红了一下,“小慈也只是为了行走方便,做男装打扮,让仙师见笑了,我这就去取剑。”

她步履匆匆,奔向店后,鲁仙师身后的俊美少年低声道,“师叔,她一介凡人,又不能感应道韵……”

鲁仙师笑道,“闲着也是闲着,长元,你别那样着急,这回要在坛城待上三年,不寻些乐子,怎么消磨时间?”

阮慈猜这鲁仙师是话说到一半,才看出来她不能感应道韵,所以顿了一顿,也是意之所动,这才没有改掉主意。修行中人很看重缘法二字,不是什么事都要先衡量利弊的。

对她来说,太白剑宗自不是什么好去处,但和修士多接触一番也好,阮慈绕过屋角,偶然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俊美非凡的少年弟子仍是望着自己,目光灼灼,像是要把她的背烧出两个洞来。

第21章 招为剑仆

阮慈得剑已经三年多了,前半年是最受苦的,剑意穿身,观想图被撕碎了多少次,就好像是死了多少次,现在回头看,阮慈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但观想图成形之后,日子便好过多了,东华剑长短变化都如她的意,轻重也极合手,只是怎么都拔不出来,王盼盼说大概是她没有修得法力在身,这局该怎么破,得等她拜入师门后,由那些盛宗高手仔细参详。

虽拔不出剑,但她却不由留意上了各路剑法,在坛城,所有凡间武学都是大路货,到手极易,阮慈也不觉得有什么珍稀的,什么剑法她都是一看就会,一练便得了,这些凡人的东西,坛城诸人也不留意,她学得再快也都当是个乐子,商行众人待她不错,见她开始拿的是木剑,几个伙计和炼器师一商议,从铸法器的下脚料中随意为她打了一柄剑,还说,待她出了坛城,这柄剑够她护身用了,甚至可以作为凡间武学世家的传家宝剑。

阮慈自然是不愿拜进太白剑宗的,但也不便拂了李伙计的好意,寻思了一番,提剑出来,抱拳道,“近日习练了一套贯日剑法,剑谱在此,请仙师指教。”

这《贯日剑法》在凡间颇有名气,以凡人武者的眼界,选择这套剑法已极用心,不过其实阮慈下值后大多时间还是要习练观想图,逐渐加深和东华剑的联系。这套剑法,只翻看了几次秘籍而已,还没有练过,她此时提剑舞将出来,就算十分认真,也难免还有些疏漏。李伙计大声叫好,鲁仙师捻须微笑,他身后一男一女两名弟子却都不以为然,女弟子道,“师叔,山下人的剑法都是这样的么。”

阮慈剑势未完,闻声收了剑,有一丝窘迫,鲁仙师笑道,“罢了,你小小年纪,有心上进,也是不易,这块乌金拿去吧,让掌柜的给你打一柄剑。将来离开坛城,也有个傍身之物。”

这便是婉拒了,不过给了一块乌金,行事也算大方,鲁仙师不愧是仙宗在外行走贸易的人物,处处都透着妥帖。阮慈抱拳谢过,老掌柜也迎了出来,鲁仙师自然和他上楼去谈生意。李伙计和阮慈也不好就走,都留在店里帮衬着。

“哎,你过来。”

便是仙人,也一样要算账、要讲价钱,那两个弟子在楼上气闷了,各自出来走动,女弟子热心地叫阮慈过来,指点她道,“你刚才练的那套剑法不对,我看出了十三个纰漏,你可要听?若听,我便一一说出来。”

她脸儿圆圆,很是可爱,刚才说话村了阮慈也不觉得歉疚,这会儿教她也只是兴之所至,阮慈不料自己刚才演还演出续集来了,只得过来抱了抱拳,笑道,“请仙子教诲。”

这两个弟子应当都要在筑基期内——若是炼气期的修士,阮慈自然生出感应,这感应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真要说的话……是一种对方不是对手的感觉,或者更有甚者,是一种可以击杀的感觉。

她本性其实并不嗜杀,甚至常被王盼盼骂软弱,看到稍微可爱些的妖兽就下不了手,所以阮慈对这感应也有些别扭,只是籍此确定两个弟子至少都是筑基期,想来鲁仙师既然是茂宗长老,金丹期修为也是有的。不过他一副老于世故的样子,这两个弟子却都是一脸的青涩,男弟子长元还好些,冷面不言,站在回廊上,抱手看着天井出神。女弟子双成却是被称一句‘仙子’都脸红起来,摇手道,“别叫仙子了,那都是叫师姐们的,嗯……你便叫我双成前辈罢。”

她背着手,努力做出老气横秋的样子,阮慈心中暗笑,宋国国势动荡,平民百姓家的孩子,九岁、十岁就要出来做工,高门大户的贵女也自有心事,童稚之趣,几乎不存,哪和这双成一样,修到筑基期,至少几十岁了,还和十几岁似的。

她抱拳说了声,“双成前辈”,双成很是得意,负手老气横秋地道,“你练剑多久了?十年?十二年?瞧得出来,基本功是很扎实的,马步没有少扎吧?只是你终究是少了几分心思,只知道练剑招有什么用?剑是要使的,招数之间的过度圆转都没有了,你那是在跳剑舞呢,把一个个招式亮出来就罢了?”

说到剑,她的青涩全没了,神采飞扬,犹如谈到自己最欢喜的事物一般,随手取下板壁上张挂的一柄剑,笑道,“你来和我对打,别怕,我一丝法力不出,你瞧你能刺中我么?”

阮慈练剑已久,伙计们都是知道的,不过买卖人和气,非是好勇斗狠之徒,她自个儿耍几式花拳绣腿,也没人和她对拆,阮慈闻言不禁踌躇不前,双成急道,“你别怕呀,我真不伤你——你别瞧我小,我都已经筑基了!”

阮慈道,“刀剑无眼……”

“无妨,”那长元不知何时从二楼回廊翻身而下,如同踩在台阶上一般,自空中一步一步慢慢走下,他本就生得异常俊美,此时御气而行,意态更是潇洒,走到一半,便负手踏虚而立,沉声道,“有我看着,不会有事,你只管出手便是了。”

他们两人刚才都看不上贯日剑法,双成率直,说出了口,长元却是隐隐有些不屑,阮慈也总觉得他看自己神色不对,若不是东华剑种可以彼此感应,她很确定长元并非剑种,简直要以为长元看穿了她的身份。她对长元比对双成更忌惮了一些,闻言不便再推托,“是,双成前辈,得罪了。”

说着,对双成行了一礼,拔剑出鞘,摆出起手架势,绕着双成踱步,寻找可乘之机,双成满面微笑,更是背过身去,显示自己毫无防备,阮慈皱了皱眉,抿住下唇又绕了一会儿,似是犹豫不决,不知该从哪里进攻。

天井周围站了好几个伙计围观,此时都有些不耐,欲要催促,却被长元摆手止住,他刚才还对阮慈演练的贯日剑法很不耐烦,现在却一反常态,双目灼然,盯着阮慈不放,轻声道,“她在蓄势,别催。”

阮慈却也顾不上在意看客的想法,她拔剑之前想得好好的,这场斗剑自然是要以双成获胜告终,她说的剑招融合的纰漏,其实倒也没错,阮慈只看了一遍剑谱,能得个‘剑式精熟’的评语,其实已应喜出望外了,剑招要融合至少也得练上三遍吧。这一遍只需照猫画虎,再来一遍,听双成指点一番,便可收科,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拔剑出鞘之后,却有一股暴戾冲动的情绪涌上脑海,就像是……就像是在山林间提剑杀妖之前一样,对双成动了杀机。

双成是筑基期的修士,她一剑当然是刺不死的,但要说无法杀她,却也未必,玉璧就挂在颈间,里头蕴藏的剑意只需要引露一丝,附在剑尖送进双成体内,她便是那日越公子化身的下场。但阮慈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杀人?她连可爱一些的妖兽都舍不得杀,双成天真浪漫,和她无冤无仇,怎么就想要杀她了?

她也知道这念头不对,也还能压制下去,但受此情绪激昂,也很难韬光隐晦,心绪起伏,周身气势也随之涨落不定,不止是长元,过得片刻,伙计们也都渐渐感应到了,不免面露惊容,细声道,“凡间武者,也有这样的气势?”

双成身在局中,虽然依旧背对阮慈,未曾转身,但笑容却渐渐失色,她虽说‘不动用一丝法力’,但筑基期的灵识却没有封起,只觉得身后小慈的气势时强时弱,犹如一头猛兽环伺在侧,两人气机逐渐锁定,此消彼长、此长彼消,若是她不能乘己方气势最薄弱的时间点发动袭击,待阮慈的气势涨到最高,那一剑,将不是凡人双成所能抵挡得了的!

她手指轻颤,尽力忍住没有伸向腰间,不觉竟有了几分忌惮,只觉得小慈的气势不断高涨,即将到来的一剑似也将不可阻挡,虽然明知荒谬,但双成的确毛骨悚然,仿佛性命都受到威胁——

她蓦地转过身,侧身让过小慈刺出的一剑,剑尖擦着双成鼻尖而过,‘叮’地一声钉到柱子上,小慈眼神幽深,望了双成一眼,抽身而退,抱拳道,“这《贯日剑法》没有演习熟练,刚才拆招,受前辈气机牵引压制,不觉用出了年少时在武林厮混的杀人剑,还请前辈见谅。”

双方比武,打到兴头上,收不住手也是正常,阮慈所说的气机牵引,看似玄之又玄,但在场众人却都有分明的感觉,当下都道,“仙子好手段,一眼不出,竟能让小慈连贯日剑法都用不出来。”

这是在给双成留个下台阶,也是生意人照顾客人的体面,究竟是谁在气机牵引中败下阵来,双方自然心中有数,双成咬了咬唇,面色不太好看,大声道,“不必如此,刚才是我输了。你的杀人剑很厉害——你杀过很多人么?”

阮慈所说的‘杀人剑’当然只是随口瞎诌的,这一剑平平刺出,没有任何招数可言,她只用来杀过一头妖猪。

“前辈也许自幼生长在剑宗,这些年山下的世界不太平,”她眨了眨眼,“我见过许多死人,如果我不狠一些,也早就死了。”

全是实话,双成自然看得出来,她扶着腰间剑柄,有些失神,“果然好剑法只能在生死间磨练么……”

又走上前去,拉着阮慈,“来来,说得仔细些,你第一次用出这杀人剑是在什么时候?你的身手是怎么来的?是家学渊源么……”

小慈看着十四五岁的样子,却还没有喉结,其实众人已是有数,刚才鲁仙师叫破她女子身份,双成此时和她亲热没有任何顾虑,拉着她往店后去了,长元站在空中,望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回身去找鲁仙师。鲁仙师笑道,“你回来了?双成去哪了,可别让她乱跑,这一阵外人太多,坛城乱得很。”

“她和刚才那小伙计很投契,一道去演练剑法了。”长元低眸道,“师叔……”

他看了老掌柜一眼,“我想收个剑奴,请您示下。”

鲁仙师诧异地道,“是谁?”

他仔细地看着长元,“难道便是刚才那个小慈?可她剑法粗劣,剑心也是不纯,你方才不也看她不上么……长元,你一向心无旁骛,除剑之外别无他物,怎么今日,却对一个凡人女子动了浮念?”

长元挑眉,想了一会才明白鲁仙师的意思,摇头道,“师叔是说那个……并非如此,但此人我一见便觉得亲切,仿佛她身上有什么我需要的东西。”

修士最重感应,鲁仙师不禁犹豫起来,“若是你在我这里收了美婢,我怕你师父要找我麻烦呢。”

长元似是根本不屑辩解,其实双成和小慈投契,他让双成出面也是一样,或者反而比他自己来说更好,但长元全没想到这些,便是想到了也不在意,只继续说着自己的念头,“再者,她的杀人剑也很有意思,虽然无招无式,但却迫得双成败了一招。她虽是凡人,跟着我去,前程也比在这儿要好些。”

说着,他便看向老掌柜,言下之意昭然若揭,是要老掌柜看在多年的交情份上,把小慈送给他。

第22章 太白剑丸

“小慈在我这里是签的五年契,也就只有两年多了,到时她投到何人门下,全看自己,小道友既然和长辈出来历练,想来行踪也不止于坛城一地,要带个凡人行走,终究有所不便,不如便等上两年,若是长元你还想收她做个门人,小慈难道还真会拒绝这天大的机缘。”

鲁仙师终究还是担心长元为美色所惑,老掌柜也是老于世故,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滴水不漏,鲁仙师也道,“不错,我们也就在这坛城打个尖,三四个月内必走的,凡人携带不便,倒不好安置。你若真有心收个门人,写信回去问过你老师,两年内也可得回信了,他要许了,我还能有什么多的话,他若不许,你强买了个门人回来,也是害了她。”

阮慈到手的一番机缘又成了空,只剩下一个虚无缥缈的两年之约,众伙计都为她打抱不平,道,“一个小孩子,有什么美色可言?鲁仙师只是怕事。”

“也由不得他不小心,他不过是个外门长老,桓长元是太白剑宗这一代资质最好,最被寄予厚望的弟子,太白剑宗是否能从茂宗转为盛宗,他是关窍人物。桓长元师尊修为远胜鲁长老,性子又最是古怪孤僻,鲁长老带这两个小祖宗出门,自然要处处仔细,他这也是为了你好,否则,桓长元自作主张把你带了回去,剑尊嫌他分心,一剑把你杀了,你上何处去申冤?”

老掌柜这番话说出来,众人才知道桓长元身份非凡,不由也因自己见到了未来的大人物与有荣焉,更恭维老掌柜和鲁仙师攀上交情,将来商行生意自然更上一层楼,不过仍是觉得鲁仙师过分小心,但凡修士,都有许多办法改善自己的容貌,俊男美女可谓数不胜数。阮慈一个十四五岁的黄毛丫头,平时还做了小子打扮,要说桓长元看上了她的美色,简直就是笑话。

“既然长元道友认定了你和他有缘,那么两年后总能投入仙门,你不要着急了,且跟在我身边再多学些经济之道,将来少不得为长元道友打理俗务,你我二人还有再见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