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师兄站在法舟之前,透明睫毛微微下垂,似是在感应舟中动静,半晌才点了点头,淡声道,“诸弟子,结成接引法阵。”

众人演练得极为精熟,闻言身形突然化为透明,更似流水般柔软灵活,若非眼力过人,几乎很难分辨出其与寒水的区别,水中很快现出一个隐蔽法阵,只在刚成型时散发出一阵幽幽白光,再定睛看去,已是和水域融为一体。那显师兄回首望去,微微颔首,转身一指,牵出一条冰柱,那冰柱在他手中便仿佛绸带一般柔软,在指端轻轻缠绕飘舞,散发着幽幽寒意,往舱门探去。

‘砰’地一声,舱门被冻硬击碎,现出厅堂,寒水白雾顿时涌入其中,所过之处,无不是冰封冻绝,转眼间便铺陈出了一条冰霜甬道,显师兄这才踏上舟头,往内走去,虽然舟中有徐少微这样的高手,但其俊美无俦的容颜仍是没有丝毫波动,只要是有冰霜在,这冰晶之身便可随时遁入其中,更有身后那接引法阵,随时可以将冻绝之力引来,把敌人杀死,在此处,显师兄可说是已立于不败之地。

他穿过甬道,来到厅中,果然见得数名修士,各做不同姿态,身上都已结起淡霜,厅中榻上一位少女被护在正中盘膝而坐,手中托着一枚小钟,双目紧闭,肤色泛青,瞧着楚楚可怜,极是惹人怜爱。身侧一名老者斜倚着靠在榻边,已是呼吸断绝,仿佛毫无生机,在少女身侧身后,各有三名女修,或是支颐俯首,或是蜷缩抱膝,或是微笑凝望来人,也都是姿容过人,其中要以微笑凝望来人的那位女修,年华丰茂,最是美艳迷人。此女修手中托着一枚小磬,磬旁还有隐隐光晕荡漾,仿佛刚才敲响,便连声音一道被冻绝其中。

显师兄望了那女修数眼,身侧冰霜之中,突然有人出声说道,“这便是上清徐女吧?听闻她实力超群,甚至可与元婴一战,只可惜,冻绝之力喷发,身处风暴中央,她的速度,较真正元婴修士,还是慢了一拍。”

这一磬未能击响,即是永远,冻绝之力便将其冰封,生死只能操诸人手,显师兄伸手轻抚过徐少微脸颊,指尖自额前划过,但并未真正碰触,犹自留下一丝距离,他道,“此女体内生机浓郁,离开这片水域之后,不消片刻便会复苏。”

那声音笑道,“你这般说,我倒是起了坏心思,想将她扔到黑水域中去,看上清门的人怎么在黑水域里找她。”

显师兄摇头道,“不可。”

他似是寡言性子,但藏身冰霜中的声音并不介意,嘿嘿笑道,“也对,她有风波平在手,小磬和母磬自有感应,要寻到她并不是难事。更何况她是徐真人衣钵传人,此时历练没有性命之危,徐真人不会随意出手,若是我等还有多余动作,那便不好说了。”

显师兄眼珠转动,将众人一一看去,低声道,“还有一位,似乎是法宝器灵,天下没有任何物事能阻碍它回到主人身边,不要碰它,由得它去罢。”

“这个身披红衣的小姑娘,应当是那位剑使羽翼,”那声音嘿然道,“据闻此女性子最是娇纵,又得紫虚真人宠爱,一怒之下,将茂宗一脉灭去,紫虚真人竟也不肯出面管束。这还偏偏是个修感应法的师父,也杀不得。”

显师兄勾动透明唇角,注视着齐月婴,淡淡道,“这也杀不得,那也杀不得,这个也就不必想了。”

那声音道,“不错,你元鹤显岂是欺软怕硬之辈。总算此番差使,办得还是颇为顺利,眼下只要剑使没被冻死,便是大功告成了。”

显师兄伸手探去,似乎便可感应到众人体内生机,他伸手在中央那少女额前微微一按,颔首道,“剑使有青剑护身,体内生机无限,哪有那般容易死,便是她那羽翼,气运也颇强大。”

那声音嘿嘿笑道,“是了,她本来难以逃脱冻绝之力,偏偏和玄魄门那位关系匪浅,偶然得赠火行之物,可以稍微抵御冻绝之力,可见此女气运之盛,也难怪她如此飞扬跋扈。”

说话间,显师兄已将中央那少女抱起,迈步往回走去,那少女倚在显师兄怀里,两人倒显得十分相配,只是手中那小钟微微颤动,似乎有些不安。显师兄低头看了一眼,目光所及之处,那小钟也被冰封起来。他转身走出法舟,淡声道,“快走罢,此次既得剑使,寒雨花已无关紧要,恩师已遣化身前来接应,我等要在上清来使之前,离开此地。”

众人所化法阵顷刻散开,那透明身影纷纷融入冰柱之中,显师兄怀抱少女,无法再行冰遁,脚下踏冰而行,手中放出融融白光,将剑使和逐渐浓郁的冻绝之力隔绝开来。

身侧冰晶之中,流光闪烁,远方宙游鲲鲸歌不绝,显师兄遥望前方,只是片刻功夫,便已行出数百里,胸前突然有人柔声笑道,“原来是北海沧浪宗高弟,怪道对冻绝之力如此熟稔,你们在此地布局已有多久了?”

这声音柔和亲近,还带有浅浅娇嗔,就仿佛是同道侣闲话家常一般,直收入心底去了,显师兄一时不察,答话也是从心底说出,“已是苦候二十年了。”

但也只得这一句,灵台便已示警,显师兄低头看去,容色不变,淡淡问道,“徐道友?”

那少女面容如烟,扭曲散去,徐少微娇艳容颜现于显师兄怀中,微笑道,“少微见过沧浪神子。”

显师兄四周那暗涌冰瀑之中,无数面孔浮现,白气呵来,织就成网,冻绝之力纵横交错,要将徐少微困住。显师兄手中更是白光亮起,徐少微睫毛间顿时结上冰霜——

片刻后,一阵安宁平定之意猛然爆发,方圆数千里内,原本逐渐上浮的妖兽灵植,全都被凝固当地,便是那宙游鲲的歌声,似乎都黯淡了一瞬。两大法则之力翻翻滚滚,互相推斥,无数暗涌冰瀑悄然碎裂,便是在上清法舟之侧,冰柱也都逐渐破碎。

法舟渐渐沉入黑水,舟中却已是空无一人,数千里外,一辆飞车在水中如飞行驶,图仆双眼放出毫光,回首说道,“从此处往前三万里,似乎是主君曾踏足之地,若是到达那处,我便可为小姐指明方向。”

齐月婴回顾来处,面带忧色,叹道,“来人一身水行功法,在此地极难被灭杀,只盼徐师叔能及时脱身,和我们汇合,否则……”

阮容平静地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月娘,你是怕这群人也不过是为敌先驱,真正的黄雀,还在后头。”

齐月婴叹了口气,未有说话。阮容伸手为阮慈扣好火鼠裘,叮咛了一句,“穿好,莫要脱下一刻。”

她面现坚决之色,淡淡道,“若真是如此,我自有主张,到时你们都听我吩咐行事。”

阮慈欲言又止,阮容美眸瞥来,她垂下头去不再说话,齐月婴也是点头服膺,图伯往左上方看了一眼,道,“来了。”

他话音刚落,众人神念亦有感应,气势场中蓦然多出一股庞然大势,似乎有数百鱼群,往此处疾游而来,更有隐隐气机藏身鱼群之中,给人以强烈的危险感。

第148章 迷津难渡

此次前来寒雨泽,各宗所做准备,只有比上清门事前预料得更加充足,便是徐少微在此,也不过是平静了区区十数日而已,一旦生变,则各方互借其势,攻势延绵。更不会傻乎乎的摆开阵势,互相通报姓名再行邀战,这擂台外的战斗便是这般隐秘突然,阮慈等人迄今仍然不敢肯定那冻绝法则之力,为何就这样巧合地在附近爆发,便是猜疑到和敌人手段有关,但也不敢轻言是哪门哪派的什么神通。

此时敌人藏身鱼群之中来袭,众人只能避其锋芒。毕竟这些鱼群虽然只有筑基修为,但千百鱼群联合在一起,却是隐然结成天然法阵,更有敌人藏身其中,齐月婴若贸然出手,很容易被数名敌人联手困住,那时便可从容腾出人手来追杀容、慈二人。

危急时刻,众人亦是各显手段,阮慈取出灵华玉璧,阮容将风波钟扣在手中,图仆往窗外看了一眼,见那鱼群逐渐接近,一指前方水域,道,“此处无路,还不速速迷途知返?”

他眼中放出光芒,声音宏大庄严,隐隐仿佛触动一丝法则,那鱼群游到近前,突地逡巡不前,在这空荡荡水域之中犹豫起来,仿佛肯定此处没有通道一般,犹豫了一会,却也不肯离去,只在心中认定的障壁之前密密麻麻地排列成鱼阵,鱼身攒动,瞧着十分可怖。齐月婴手中法力狂输,将飞车驱动得如法舟一般快,飞快逃远,口中赞道,“图伯功力越发深厚了,竟是以金丹修为,碰触到了法则之力。”

图仆面色却并不如何好看,盘膝而坐,调息许久,方才喷出一口发黑鲜血,有丝萎靡地道,“为分散修为,本体图珠只携来一枚,以此身修为,施展这神通仍是勉强,不过也足够将那个方向的敌人挡上一挡了。只要是从西南方向追来的修士,到了这左近都会以为自己来到水域尽头,很难往前行去。”

他调息片刻,又让阮慈驾驭飞车,命齐月婴往他身上灌注法力,道,“你炼化我几层禁制,你我二人合力,当可使出本体的另一神通。”

到底是盛宗弟子,并不只靠修为压人,法宝神通无不胜人一筹。齐月婴在门中似乎并不显眼,但此时也显出法力悠长,将飞车这般催动之后,也无需调息平复,手中法力往图仆背心灌去,阮慈刚一接手,飞车速度便是显著地慢了下来。气势场中原本已被甩远的几股气势,顿时又开始飞快接近,若是一盏茶内没有再换回手,只怕双方的遭遇战还是不可避免。

阮慈倒不怎么怕身后那帮敌手,但可以想见,燕山、太微门这些强势盛宗,依旧在暗中虎视眈眈,徐少微解决掉那帮水行修士,和他们会和之前,己方不宜轻率动手。否则图珠法力若是不济,种十六来到此地,便是东华剑气齐出,也未必能轻易脱身。阮慈手中的剑气,杀些普通金丹也许是够的,但对种十六来说并不是太大的问题——上清门有东华剑气,但清善真人也可以为其炼制天地六合灯的仿制品。

局势如此,担忧焦急都是无用,舟中四人都十分冷静,对不断迫近的追兵置之不顾,也不知过了多久,当追兵气势,终于在身后可以望见的水域内露出端倪时,齐月婴、图仆同时睁眼,两人眼中都是神光湛湛,齐月婴身后幻出四手,一手指东,一手指北,一手指南,一手指西,一手指上,一手指下,图伯双手摆出奇妙姿势,阮慈望之心中微震,自然有所颖悟,图仆双手,乃是分指虚实!

“地磁之乱,虚实之映,方位之错,感应之虚!”

两人异口同声,念诵咒文,八手逐一发出毫光,一瞬间这水域似乎也在虚实之间发出轻震,阮慈只觉得头重脚轻,仿佛上下方位陡然颠倒,本就错乱的地磁更是乱上加乱,此中天地的方位纬度全都被搅和在了一块,并不只是上下颠倒,而是东西南北正在极速变换,甚至视野之中,虚实分野也变得极为含糊,有时眼中看出的景色并不连贯,而是扭曲片段的交叠,气势场中感应出的反而是实数景色。若非她经历过数次虚数来袭,更在意修时穿渡时空,仓促间落入这般混乱之中,只怕当即就要气血翻涌,甚至因此损伤道躯也不稀奇。

此时要再感应身后追兵,已难办到,便是回望过去,景色也不再是实数之中本应在身后的那片水域,阮慈缓下车速,调息片刻,图仆接过飞车缰绳,沉声道,“迷津难渡,便是太微门那位来到这里,仓促间也很难寻到一条路径。三位小姐放心,只有我法图珠能在这里寻到出路。”

齐月婴此时方才呼出一口长气,从怀中掏出一枚药丸服下,闭目打坐起来。阮慈亦没有说话的兴致,图伯这神通极其霸道,并不像是那些混淆方位的五行大阵,迷惑的乃是感官,终究是从修士神念入手。但这神通似乎是真实改变了水域之中的方位,不论多少人来此,都不会削弱这神通威能,因为此处的一些规则已被永久改变,便是他们离去,也不会衰减复原。

也因为如此,上清三女也无法从这极致混乱之中豁免,更不能从神念中寻找锚定,只能任由自己在这错乱水域之中,忽前忽后地穿行——说是忽前忽后,但其实飞车可能是往前直行,只是方位变化得太过迅速,还未感应清楚,便又全换了个遍而已。

这种神念中的混乱,甚至比身躯实在的伤口更难处理,阮慈只能将全部神念缩回体内,也是福至心灵,学着无垢宗众僧,将修士所有非凡之处暂时‘忘记’,全收缩到内景天地之中。终于暂得安宁——若是凡人在此,身躯又能承担此处沉重压力,倒是要好受得多,正因其耳目闭塞,反而无法感应方位变换,依旧可自如展望周围景色。

她先掀开一丝眼皮,见自己不再晕眩,方才松了口气,慢慢睁开眼,扶着车壁站起身来,试探着走了几步,见图伯神色自若地抖缰前行,齐月婴、阮容仍在闭目调息,两人面容都还算平静。便问图仆道,“图伯,我们这是要去哪?还是去师伯曾去过的地方么?徐师姐可能绕过这迷津,和我们会和?”

图仆道,“应当不能直追过来了,此处方圆数万里,都成了迷津,若有些追兵在气势场边缘潜伏,只等着乘人之危,此时应当也陷入了迷津之内。我们最好的打算是在花田相见,少微小姐可能会找到最近的寒雨花田等我们。”

方才虽然只有几名敌人追逐,齐月婴和图仆的反应似嫌过度,但真要等到众敌皆至,再施展这般手段也就来不及了。阮慈并不焦急,点头道,“那我们就先到掌门师伯去过的那处水域,再去往寒雨花田。姐姐有东华剑在身,下落难以推算,要找我们也不是那么简单。若是运气好,或许采完寒雨花都遇不到那些人。”

图仆还未答话,齐月婴已是睁眼说道,“青灵门若也有人来,我们便不要太指望运气了,足以压制青灵门福运心法的,这些年来也就听说了一个种十六——小师叔,你怎么也起来了?可不要勉强自己。”

阮容修为最浅,刚筑基不久,在这颠倒迷乱的世界中,自然比其余人都更难受,阮慈应对此地之法也无法传授给她,因为她体质必然不如阮慈强韧。但她面色也不过苍白了一丝,语调仍是从容,道了声无妨,齐月婴还要再说,图仆道,“月小姐,你可忘了,容小姐能执掌风波起,便是法力不足,但也要具备相应禀赋。”

他笑了笑,“这风波起燃起空间风暴时,空间破碎的撕扯感可比现在更强得多,容小姐既然都挺过来了,又何惧眼前少许迷津。”

阮慈听闻,不由对阮容刮目相看,很想细问窍门,但也知道不是时候,又忙问道,“掌门师伯要去的那处水域,可有什么特别?我们可要做什么准备?应当不会有人在那里等我们吧?”

图仆道,“若非东华剑在此,没有主君,我也不敢把你们带去那里。那处是琅嬛周天道韵屏障最脆弱之处,法则之力十分混乱,对平时在此处行走的修士来说,可谓是极其危险。此前提议前往寻路,只是抱着少微小姐会很快赶上,和我们同行的指望,有风波平在手,还把稳一些。如今也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前去转道了。”

这般的风险,对阮慈来说乃是常事,便是齐月婴和阮容也是神色不变,图仆又叹道,“可惜了,刚才那一招也只能在这里用,此处已经靠近道韵屏障,没有寒雨花田。若是在上层施展,寒雨花经受不住。否则,也不怕寒雨花王落入他人手中,只需多使几次,能活着走出来的修士也不会有太多。”

齐月婴道,“会死在迷津之中的,也是根底不足,若真是洞天真人衣钵传承,困上几十年也就是极限了,真人也不会让其死在这里,无非是多花费一些因果代价罢了。”

她调息过了,又为图仆灌输法力,容、慈二女只能静坐调息。此次虽然是阮容历练,但众宗门出动的力量已是远远超过筑基修士能应对的极限,风波平又被徐少微拿走,众人一路前往极境边缘,也许是这段旅程最后的平静了,从极境往花田行去,越是靠近花田,危险也就越大。到那时事态如何,只怕还真不好说。阮慈思来想去,最好的办法便是浮上水面,在寒雨花田下行走,这样追捕上清弟子的众宗门,也要顾虑到毁去花田的风险,就是赌他们不敢花费这么大的代价。

“若是不来看这宙游鲲就好了。”她不禁嘘了一口凉气,喃喃道,“徐师姐的好意,却是令我们比此前要艰难许多。”

齐月婴和她对视一眼,无奈道,“话虽如此,但徐师叔应当也不乐见我们落入太微门手中,此次或许的确是个意外。”

阮慈却并不这般看,徐少微可能的确不知会有冻绝法则喷发的变故,但或许在感应之中,模糊知道往此处行来,对她的计划可有裨益。不过这种因果博弈,她自己也不是完全看得清楚,只摇头道,“我着相了,不论别人如何想,我们只管自己行去,这才是真。”

阮容赞道,“这便是心中一念,慈姑,你持定此念,以此念为锚,心外无物,在这迷津之中便要好受多了。”

阮慈连忙如法炮制,几经捉摸,总算是感受到神念以心中思绪为轴心,重新排布开来,外放出去时,纵使依旧不适,但也要比此前舒服了许多。不由惊叹道,“容姐,这便是你的窍门么?很是灵效,只是这样还是很不安定,若是心中思绪多了,这神念运转之间便仿佛摇摇欲坠的。”

齐月婴也闭目领悟起来,片刻后笑道,“小妹虽然金丹,但生性愚钝,也和慈师叔一般,那锚定很难长久安宁。”

阮容颔首道,“这便是此法难为之处,最好是找到心中最深、最纯粹、最恒定的念头为锚,其余思绪,不过是环绕其外的点缀,如此便可逐渐摸索到门路。”

阮慈寻思道,“我心中什么念头最纯粹、最强烈?”

她先将生平认识亲友想过,不过便是阮容、王真人,也只是在心中浮光掠影,便被抛开了,又想到青君、涅槃,以这两人为锚,便是以道祖为锚,支点应该非常坚牢,但阮慈也不觉得自己对她们的念头有多深刻。

阮容在她身旁柔声道,“莫急,静中自然浮现。”

阮慈也知道她说得有理,当下深吸一口气,灵台宁定,心中一个极大极坚固的念头浮现出来,很快占据全部思绪,极是强烈地喊道,“我要做我自己,我不要再被旁人安排,我就是我,我非剑使,我非羽翼,我非道祖依凭,我是阮慈——”

“我是阮慈!”

这四个字,很快成为心底最坚固的念头,宛若轴心,转动时将神念卷裹成型,排成星海,只以己心为念,心在虚实之中,也在虚实之间,原本同时受到虚实侵扰,可不知为何,此时却游走于虚实缝隙之中,再不受那错乱方位干涉。阮慈睁开眼,喜孜孜地道,“成了!容姐,你真厉害,这是哪里学来的功法?”

阮容面上微红,先让她小声些,因齐月婴还在入定,又道,“什么功法?只是我筑基之后,偶然浏览典籍,从一本念修功法中触动灵感,特为执掌风波起所练的小法门,若不是此次情况特殊,对旁人根本无用。便是此时,也只是让你在这迷津之中好受一些,不至于引起法力激荡,反而受了内伤,要说寻路出去,也是力有未逮,还得要仰仗图伯才好。”

图仆一边驾车,一边由衷地道,“容小姐实乃天纵之才,这念修之法,哪有说得这样简单?你们一个看得轻,一个学得快,哼,这般俊才,也就是在我们上清门才这般不当回事。”

阮氏二女都笑道,“图伯怎么突然这么会拍马屁。”

虽然并不当真,但齐月婴身上气息明暗不定,数个时辰之后方才勉强掌握这法门,阮慈好奇道,“月娘是否不知自己执念,所以才寻了这么长久的时间?”

齐月婴苦笑道,“哪里,我的执念最是明白,只是很难找到那心外无物的感觉罢了——不怕慈师叔笑话,我的执念,便是要把这差使办好,平安回返,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众人都不禁笑了起来,阮慈道,“是了,对长生的执念,也的确是修士都有的。”

她好奇望着阮容,阮容也知道她想问什么,笑容微微淡去,摇头并不回答,阮慈十分好奇,但也知道这不好问,至少不好在此处问,只得勉强按下此事。和三女一起清点灵玉宝材,分装乾坤囊,以备异日争斗。

三十万里,若非徐少微那般疯狂的天才,便是金丹真人也要飞遁数日,更何况众人身在迷津之中,速度终究是慢了一丝。但好在从迷津水域出来,周围并未见到敌人,这迷津方圆数万里,敌人便是再多也很难将迷津完全封锁,更何况极境之中地磁混乱,一旦甩脱,想要再追上也是极难。

离开迷津之后,众人便收起飞车,水遁前行,有图珠带路,七八日后,终于感到水域中法则之力的轻微变化,图仆也是面色一喜,对三女道,“便是这里了,我们不可再往深处去,我已辨明道路,往北再走三千里,便可折回路途。”

阮慈从水中显化出来,看了看四周水域,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倒是阮容眉头微皱,道,“此处空间并不稳定,难怪没有任何寒雨花生长,图伯,我们是否要一路上行,贴着水面走好些?”

图仆道,“越往上走,涟漪便能传得越远,很容易被捕捉行踪,还是到花田附近再这般行事。”

四人正要再度化为水珠,寒水之中,却突然传出一阵轻笑,种十六那熟悉声音,再度响起,“你们这般小心,还要往上行去,是在防备我么?”

他的身影,与气势一道,在场中慢慢化现,又拉了身旁一把,一个大头少年从水中跌了出来,挠头道,“喂,种十六,我帮了你,你还害我?”

种十六笑道,“福满子,你若不出来,我岂不是要当你们青灵门的枪?”

他伸手一挥,十数身影逐渐浮现,正是太微门众弟子,众人将上清四人团团围住,已是封死所有去路,种十六将四人定睛看了一会,又掏出一盏小灯,撅唇一吹,那小灯在寒水之中莹莹亮起,种十六提灯照来,笑道,“让我照破虚妄,看看东华剑使,到底是你们之中的哪个呢。”

第149章 太微邀约

看来清善真人的确对种十六相当满意,竟是把天地六合灯的仿制法宝都给了他……

这思绪飞快在脑中掠过,阮慈心中却是一片冰雪般的冷静,转头向阮容看去,阮容微微点头,姐妹俩同时拍向身上法器,周身顿时剑气纵横,数道东华剑气身化游龙,自两人身周飞出,两人同时并指喝道,“去!”

东华剑是宇宙级灵宝,便是无人御使,也能和金丹修士斗得旗鼓相当,虽然种十六修为超群,但他手持的也只是天地六合灯的仿制品而已,且他此时至少分神驱动两件法宝,一件是天地六合灯,一件是清善真人给予的护身法宝,将他修为压低,不至于波及水面的寒雨花。面对东华剑气也并不能全然从容,太微门众弟子仿佛心有灵犀,纷纷发出灵力吸引东华剑气前去相斗。阮容冷笑道,“来得好!”

只要灵玉充足,她的法力便是无穷无尽,东华剑气也不用阮容驾驭,她翻手拔出一柄宝剑,轻吟一声,拔剑而起,叫道,“慈姑和我一起!”

阮慈也是拔剑在手,身随剑走,双姝双剑合璧,气势锋锐无匹,往太微门攻去,齐月婴和图伯并未出手,同气势场中尚未出手的数名金丹修士抗衡,她们两姐妹放出剑气缠住种十六,合斗太微门十数筑基修士,竟是先声夺人,气势上丝毫未落下风。

修士相斗,并非人多一方占据上风,也不是修为胜过对面,就必定能赢。气势场中的较量,和实数之中一样要紧,太微门十几弟子固然不可能个个都如阮容、阮慈一般出类拔萃,但也有筑基后期的修士,论法力,十数人的法力加起来,定是要比两姐妹更高。但这两姐妹的气势,一人浩荡无尽、贵气堂皇,虽然只是筑基,但竟给人以法力无尽的诡异感觉,另一人也是根基深厚,傲然睥睨下望,法力醇厚雄浑,给人的压迫感隐隐靠近金丹。

这二人气势互相呼应,便如同是层层巨浪,你推我涌,越来越高,太微门众人稍一承托,便被卷入,被迫成为陪衬,甚至仿佛隐隐能影响到水域稳定,她们二人也是夷然不惧,依旧推高气势,凌迫气势之下的承托之基,将众弟子压得苦不堪言,各自祭出法器承托气势,而气势场已是大乱,诸多法力加压之下,便仿佛是一股旋风渐渐成型,便是连其下黑水域中的寒水,都要被这龙卷拔上来一般。

种十六一人独斗八条东华剑气,依旧是行有余力,仿佛获胜只是时间问题,他在寒雨泽外狂妄自满,此时却是冷静自若,仿佛毫无感情,对任何事都能超然看待。眼看场中气势越来越乱,他眉尖微挑,从怀中取出一枚海螺,擒在嘴边吹了一口,只听得呜呜声中,仿佛有无数短促灵力迸发,每一股凌乱法力,这海螺中都有一段音调迎上,法力尖锐,则音调平滑,法力雄浑,则音调轻柔。

如此两相抵消,纷乱灵力顿时逐渐平息,阮慈面色微变,暗道,“此人不愧是太微门得意弟子,对法力调弄竟能如此细致,不是修成感应功法绝难办到。难怪遥山宗肯让他入泽,哼,他也知道此地他修为最高,而且远超限制,若是龙卷成型,寒雨花收成受到影响,因果还是要他来承担。而且寒雨花若是完全凋谢,那这一局的前提条件也就不复存在,洞天真人可以乘势入局。最后结果不论如何,种十六都算是输了。”

当然,若是寒雨花没有采到,那么阮容的差使也就不是办得特别好,只是她本人并不以为意罢了。此女平时总是一副娴雅贞静的样子,仿佛自小养在深闺的大小姐,连猎杀妖兽都不十分熟练。真正相斗起来,却是狠厉非常,咬住了敌人的弱点,便不会轻易松手。此时种十六刚分神操纵法螺,手中小灯光芒稍黯,阮容玉指一翻,又是四道剑气向他飞去,手中长剑微挑,同时攻向太微门弟子,直取咽喉,只听得一声惨呼,一个少年仰天就倒,口中咯咯连声,血泡直冒,伤口剑气纵横,竟是难以自愈,便是全凭手中剑气,在筑基前期,便重伤了筑基中期的弟子。

阮慈乘势扬起寒霜剑,就要刺出那一往无前的一剑,将太微门众弟子性命取走,种十六便是眉头微皱,将那小灯收起,刹那间往场中连点四指,每一指都点在阮慈气势最强之处。

这几指,虽然没有直接伤到阮慈身躯,但震断气势,也令她气血翻涌、神念摇动、如遭重击,刚入场便被压制的太微门弟子,终于有了扳回一城的机会,那鬼脸少女轻喝一声,“结阵!”

众人气机一变,法力立刻结成玄奥阵型,手掐法诀,以那鬼脸少女为基,结成一部八方大阵,将阮慈、阮容笼罩在内,众人法力在法阵中犹如春风吹拂,融为一体,更有符文通道来回闪烁穿梭,将法力增幅。

图仆眼中放出毫光,那原本一闪就该黯淡下去的阵图越来越亮,往他眼中烙印而去,太微门众弟子也是夷然不惧,那鬼脸少女笑道,“太微门八浮风阵,领教高明!”

这八浮风阵刚一成型,便将场中气势占尽,阮慈正要寻机酝酿气势,找到足够空间使出一往无前的那一招,刺破八浮风阵一角——这八浮风阵看来只需八个人便可施展,但阮容刚才伤的那名弟子,似乎本该在此执掌一处阵眼,他不能出手,便由另一名弟子补上,因此她是能察觉到这八浮风阵的破绽。

但阮容哪里还需要什么时间来酝酿攻势?眼看自己落入下风,素手一翻,一枚闪着黑光的寒铁锥摊在手心,法力毫不迟疑地灌注而入,分明是筑基前期,刚才发出一击,此时却依旧能驱动法宝,似乎毫不费力。口中轻笑道,“上清破阵锥在此,专破天下法阵。”

她将手一扬,破阵锥化身黑光,恶狠狠扎在灵力屏障之上,阵眼处那太微弟子闷哼一声,七窍流下血丝,缓缓软倒,另一名弟子当即替上,阮容却是毫不犹豫,立刻往破阵锥中灌注法力,此时便是连那太微门金丹修士都是奇道,“筑基弟子,法力难道无穷无尽?便是青剑加身,也没有这般玄异吧?”

种十六轻哼一声,那海螺从手中消失不见,小灯再度浮现,他鼓起嘴用力一吹,灯火骤然大亮,将四周照得透明,似乎连黑水域都被点亮,这灯火照彻的似乎不止实数,便是连虚数气势场中,也被灯火照耀,而灯火所点亮之处,似乎便天然奉种十六为主一般,被照到的众人心中,都是不由滋生出臣服顺从之念。纵然立刻便可将这念头压服下去,但杂念不绝,法力运转终究也受到影响,凝滞了那么一瞬。

但只是这么一瞬,便已足够种十六放手施为,他一指点出,将上清门其余三人推得翻滚而出,几乎直到灯光尽头,那处灯光震慑之意已有减缓,但凝滞之意更浓,甚至连时间流速都被改变。三人才要还手,但人已飞远,而在那灯光尽头,速度极慢,便是想要出手也来不及了。

阮容体内剑气迸发、宝光隐隐,却是能对抗这灯火威能,不落下风,正要再驱剑气,种十六双手在刹那间结出数十法印,封、削、解、镇,将十二缕东华剑气眨眼消解,更向阮容一招。

阮容身不由己,向他投去,种十六道,“剑使,你且慢些出手,你可知我此时要灭杀你,只在弹指之间?我是个性急的人,你莫要迫我,若是逼迫得狠了,便是让东华剑无主又有何不可?我想杀你,就一定会动手。”

寒雨花未谢,此局便是未完,阮容又不同于旁人,多是护道来此,她是此局中人,这一局未完之前,恐怕连洞天真人都不好贸然插手,种十六说要杀她,并非虚掩恫吓。但也可以看出,他终是毫不怀疑地把阮容当成了剑使真身。

阮容面色苍白,并未说话,双手依旧紧扣小钟,种十六笑道,“你且听我一言,当然你在南株洲拜入上清门,定是受了他们蛊惑,他们告诉你,前任剑使谢燕还是上清门叛徒,双方势不两立,而且她走了以后,上清门气运大衰,难以寻到剑种。门内没有别的剑种,上清门定然全力栽培你,待谢燕还回山之后,保你和她争剑,是也不是?”

他修成感应之法,此时又占尽绝对优势,此时双目灼灼,望定身侧阮容,阮容心思真不知有几分能瞒过他全力感应,她一句话未说,种十六已是笑了开来。他虽然修为高妙,但望如少年,还有几分孩子气,倒似乎是阮容之弟,“啊,我知道了,上清门是这般和你说的,嗯,青灵门和我们太微门没有登船来此,你选了擎天三柱中的一门拜入,又有此前情,审时度势,也不算错。要说上清门骗你,那倒似乎也不是——可他们有多少事没和你说呢?”

“譬如说,你师尊林真人的洞天,为何从来不让你进去,甚至连名讳都没有。虽然都是洞天真人,但你师尊的气运为何却显得衰败,要知道上清掌门,必然占据上清气运最盛之处,便是他衣钵传人叛门而去,气运也断无可能衰弱到这般地步。失去东华剑固然是桩憾事,可东华剑从来都在各大宗门之中流转,难道每一次易手,都要搭上一位掌门么?”

“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要由你来采这寒雨花王,这寒雨花王汇聚的气运,对洞天真人来说本不该如此看重,为什么上清门却如此志在必得?”

他一句一句,问得阮容面色渐改,低头只是不语。种十六面上得意之色更浓,微微笑道,“啊,你心里定然也泛起过疑惑,但已是拜入宗门,师尊又对你千依百顺,赐下许多法宝,你也就不好意思再问许多了,是不是?不如今日便由我来为你解惑,你说好么?”

阮容叹了口气,低声道,“你无非便是要我心甘情愿和你走,是么?”

种十六笑道,“正是如此,可我也不会骗你,我只是把上清门瞒着你的事告诉你而已——上清门所说的,的确都并非谎言,但他们没有告诉你,谢燕还叛门未叛师,她叛出上清门,便是因为她要为林掌门去异界找一样琅嬛周天没有的宝药。哼,外人都说谢燕还对燕山魔主一往情深,被魔主诱惑叛门,在我们看来么,魔主或许和她两情相悦,可谢燕还心里最着紧的,还是她恩师林掌门。”

“林掌门的夫人沉睡在他洞天之中,距离沦为道奴只有一步之遥,他身为上清掌门,本该顺其自然,但却强行封印洞天,延缓夫人陨落之路,如此逆天而为,气运本就大衰,更是为了一己之私,放纵爱徒叛门离天,已是德不配位,不能再得到掌门之位的认可,若非你师祖将金枰玉真天的气运与他共享,只怕早就黯然去位。你当你从南株洲来此时,那盛大典礼,是为了庆贺你这剑使拜入上清门么?那是为了庆贺掌门气运终于有了些许起色,可说是转危为安,你可知道,若是你不肯拜入上清门,此刻上清掌门,只怕便是你这羽翼的恩师紫虚王真人了!”

种十六一句句说来,全是惊人内幕,便是阮容心智坚定,此时也免不得露出惊色,种十六见她游移不定,便是冷笑道,“你怕我骗你?你且问问那法图珠,我说的可有一句假话?”

众人眼神,不由都随着阮容望向图仆,图仆面容呆板,一语不发,但观其神色,众人也是心知肚明:种十六并未有一语虚言,当日谢燕还叛门,其中内情,果然如此!

第150章 携手同行

上清掌门秘辛,哪里是低辈弟子可以随意与闻,此处所有人中,年纪最大的也就是种十六了,但也不过是一千多岁,三千年前的秘辛,自然是师门告知,也可见太微门此次要将阮容带走的决心。阮容面上神色数变,望着图仆、齐月婴的神色已有几分疏远,但对种十六也依旧是不假辞色,冷声说道,“便是如此,又能如何?我已拜入上清,真名已录、因果已立,便是恩师真是有意诓骗于我,那也是上清门内恩怨,又和你们太微门有什么干系?”

“不错,谢燕还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那都是说不清的事,在此之前,只要你在上清门一日,你师父待你也不会差,法宝灵玉,更是任凭索取,你才是筑基,便可驱使这许多法宝,也算得上是天纵奇才。”种十六也是微微一笑,依旧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口中说道,“门中又是这般倾力栽培,你自然觉得将来便是谢燕还回来了,你也可堪和她一战,留在上清才是正路。可你想过没有,才是筑基,便让你沾染法宝气息,等你结丹之后,气息如此驳杂,该如何炼化东华,拔剑称霸?便是最终勉强拔剑,那也要空耗太多岁月光阴,谢燕还本就是万年来最出类拔萃的人物,若能回来,便是做成了琅嬛周天亘古以来少有修士能够办到的伟业,你便是日日精进,一点弯路没走,胜算也是不大,更何况在结丹期内,注定要空耗许多光阴?”

“为今之计,便是随我回太微门去,用天地六合灯的烛火烧掉神魂上的因果联系,将法宝气息一并抹除,我恩师再以绝大法力助你一举结丹拔剑,太微门本就有天地六合灯,若是东华剑也入我门下,定能一统中央洲陆,甚至是把琅嬛周天数十洲陆,全都统合混一,令周天之中,令行禁止,再无纷争之事。”

种十六神色亦是逐渐肃穆起来,隐隐透着狂热,望着阮容道,“其实等你元婴之后,这些事不用我说,自然也会明白,太微门是你最好的归宿,但真等你破境元婴,却又来不及了。是以我只能此时出手,将你带走,你现在或许有一丝怨我,但将来会感谢我的。”

他伸手握起阮容玉手,阮容皱眉一挣,冷道,“荒谬,好话说了这许多,全都行不通。我若随你去,月娘他们自然立刻要告知门内,师尊足以在清善真人寻到我之前,把我名讳玷污。若要避免此事,只能在此把他们三人全都杀了,你一句话也不说,全都是哄骗。”

种十六笑道,“怕什么?你且放心,林掌门决计不会这么做的,不信,你问问法图珠。他夫人的名册还在我恩师手中——难道从没有人告诉你么,我恩师清善真人,便是林夫人的双生弟弟。”

便是阮容也惊得双眼圆睁,更别说阮慈了,齐月婴也是满面惊容,只有法图珠容色依旧毫无变化,不过此时这沉默已不足以说服阮容,她扭头对法图珠问道,“图伯!此事——此事可是真的?”

图仆垂眸道,“此言……不假。”

他被困烛光边缘,连声调也显得缓慢,阮容眉头轻跳,怔然道,“这……恩师怎么能和太微弟子结成道侣?”

盛宗弟子之间,倒也不是没有彼此联姻,结为道侣的,但擎天三柱关系微妙,而且掌门毕竟代表一门气运,便是结姻,也多数是在门内选取,或是和其余盛宗、茂宗联姻。林掌门竟和一位名册还在太微门录中的修士结为道侣,实属罕见,不过种十六却并未攻讦林掌门,也不曾议论林夫人,只是叹道,“情种入命,奈之何如?上一次剑使陨落,诸宗门争夺东华剑时,林夫人便为上清门出手,如此悖逆之举,我们太微门也未曾污秽名讳,将她开革出门。今日小舅子要收个剑使徒弟,难道上清门还真能把事情做绝么?你可知道,谢燕还临走之前,不知使了什么歹毒法门,竟令东华剑真灵再也未曾托世,你便是如今周天之中唯一一个剑种,若是你名讳被污,道途受损,上哪再找个剑使去呢?”

他看似谈笑无忌,但眼神其实牢牢锁定阮容,似是在全力感应她的思绪情致,尤其此时,更是双目灼灼,便是阮慈等人,都觉得头顶仿佛多了一双眼眸,正在审视自己的一举一动,甚至连因果联系,都在那双眼观照之中。不过众人的惊异之情都是发自天然,便是阮慈,在回味诸多秘辛之余,也很吃惊太微门的神通广大,暗道,“此事恐怕连上清门都没有知晓,太微门竟然已经如此肯定?”

阮容蹙眉道,“若是这般说,难道我投入你们太微门,便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么?”

她终于意动,种十六大喜道,“这是自然,实话告诉你,太微门对剑使也并不那样热衷,东华剑使亘古以来不知有多少,多数不能成就洞天,也只是风光一时,充当各大门派的打手而已。洞天以下,我们太微门从不看在眼里,若说宇宙级灵宝,太微门代代供奉天地六合灯,也不眼馋东华剑。若是剑种依旧自然化生,那便只等着看你的结果,随缘而动,也并无不可。只是谢燕还既然使了这般阴损手段,那便不可任由上清门胡闹下去了,只能设法把你解救出来。虽则并非是因为你,但你因此摆脱圈套,倒是要领我恩师一个情。”

“小师叔——”

齐月婴待要说话,种十六眼也不抬,烛光骤然大盛,众人所受凝滞之力更重,一句话从喉头吐到舌畔,仿佛要经过十数呼吸,语调也因此显得支离破碎。阮容瞥去一眼,急道,“不可——种十六!若是我和你一道走,那你要立誓,太微门一行人在寒雨泽中绝不可对上清门出手!”

种十六此时对她自然千依百顺,忙笑道,“这有何难?你且放心,这也伤不着他们,只是延缓些许而已。”

阮容这才轻嘘一口气,美目顾盼,望了望阮慈、齐月婴三人,又看看种十六,神色反复挣扎,不舍之意油然流露,任谁都能看得出她心中翻涌的思绪,种十六也不催促,只是耐心等着,那鬼脸少女站在种十六身后,又对阮慈做了个鬼脸,种十六瞪了她一眼,她方才笑嘻嘻地藏到了人群深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阮容这才嘘出一口长气,对阮慈等人轻声道,“慈姑、月娘、图伯,你们也瞧见了,这番是软也要走,硬也要走,不带走我,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只好暂且由他去了,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或许恩师早有准备,我们很快便能重逢。”

她也不说自己信不信种十六说的那些秘辛,倒叫人对她回归上清门犹存一丝期望,种十六面上闪过讥色,却也并不点破,齐月婴叹了口气,睫毛慢慢往下垂去,阮慈大叫道,“姐——姐——不——”

她气势猛然奋起,似要和灯光抗衡,阮容语气陡然变得极为严厉,“慈姑听话!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那句‘姐姐不要’,终究未能说完,阮容转身不看三人,对种十六伸出手去——适才种十六要握住她的手将她带走,被阮容拒绝,此时这个动作,自然说明阮容已是心甘情愿,要随他而去。

种十六本就是自满之人,此时更是欢悦,更唯恐阮容抽出手来,和她十指交缠,牢牢握住,却不就走,回身对大头少年喊道,“喂,福满子!你们青灵门此番又被我强运压制,可还要和我争么?”

福满子撇了撇嘴,往后退去,口中叫道,“种十六,你欠我一次!”

种十六仰首大笑,双手一翻,将天地六合灯收起,上清门三人身上顿时一轻,阮慈叫道,“姐姐!”

阮容回首对她一笑,自从她拜入上清门后,姐妹重逢以来,阮容每有笑脸,也总是温雅大方,从未失去名门风范,这一笑却带了一丝狡黠得意,仿佛回到两人年幼时分,阮容稚气未脱之时,偶然捉弄妹妹,便会露出这样的笑脸。

便是天地六合灯消失的那一刻,她手中的风波起钟便摇晃起来,种十六蓦然转首,脸上惊色透出,待要驱动天地六合灯,两人相扣十指之中,却是蓦地亮起白光,这是阮慈极是熟悉的一幕,当年在南株洲,她便是如此把剑气灌入瞿昙越体内。阮容手中的东华剑气不知份量,但足以扰乱种十六,令他无法立刻点燃天地六合灯。而她本人却有那神妙法门,可以抽取灵玉法力,全力敲响风波起!

“小心。”

她似是对阮慈这么说着,但声音已淹没在风声之中,这沉重水域内不知何时竟刮起狂风,种十六身前灯光亮起,但阮慈也有留意,姐姐只是驱动两次法宝,此时犹剩下数十万灵玉。

她也许就将所有灵力,全都灌入风波起中!

“叮!”

一声钟响,透彻虚实,这本就是极度危险的绝境水域之中,风浪大作,众人都被风浪卷起掷下,在这极重极深的水域之中忽上忽下。便是种十六身形也波动起来,他勉强催发灯光,但灯光也只是照到了两人身前小小一块区域,在阮容、种十六和太微门众人前方卷起的,乃是滔天盖地,隐现七彩光芒的骇人巨浪。此处空间本就十分不稳,风波起钟敲过,已是隐隐有了空间破碎的征兆!在那又黑又浓,占据全部视域的巨浪之中,被灯光照亮的十数人,简直便如同蚊蚋一般渺小!

“一道走吧。”

阮容神情却依旧平静,从口型来看,她是侧首对种十六说了这么一句话,两人十指,依旧紧紧交缠,但东华剑光已是逐渐黯淡——这种十六的确是个狠人,若不是阮容在此处敲响风波起,便是剑气灌体,也只能耽搁他这么少许时间。

种十六表情依旧愕然,似是无法想象自己竟被筑基初期的剑使逼到如此地步,他待要开口说话,巨浪卷过,那天地六合灯的光芒顿时被一扑而灭,太微门一行十几人中,有数人已反身逃离,但多被浪头卷入其中,气势消失不见。而此前便被种十六驱逐到灯光边缘的上清门三人乃至福满子,也受这巨浪波及,被那浪涌外圈的巨力抽到身上,各自如受重击,口吐鲜血,或是沉入黑水域中,或是往上被高高吹起,无不是无法自控,在巨浪裹挟之中,被击打得向四面八方翻滚而去。

第151章 强运压制

“姐姐——”

“小心。”

“一道走吧。”

巨浪袭来,所有画面蓦地扭曲起来,便是连阮容的面孔也随着声音扭曲,“慈姑听话!别忘了——”

别忘了你曾答应我什么!

阮慈在水中不断急冲出去,那巨浪的力道便仿佛一记重拳,令她犹如一枚离弦的箭头,不断向上急冲,周围的寒水则好似棉絮一般,将她前冲之势徐徐化解,饶是如此,当她最后终于可以调动法力,将巨浪逐渐化解时,距离那绝境之绝也已有数万里,当下也来不及感慨发怒,慌忙喷出一口鲜血,将体内犹存的巨浪之力逼出,这才轻喘着打量四周,自语道,“今年寒雨花收成只怕只有去年的一半了。”

她此时已经颇为靠近上层,可以看见随着自己到来的大浪,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寒雨花成长经不得丝毫风浪,便是涟漪也是越小越好,阮慈一行人犹如炮弹一样往外飞去,只要有几人是和她一样往上方而去,寒雨花田势必要受到冲击,就不知道寒雨泽中栖息的鲛人水怪,会不会动用神通,阻隔这些灾难般的浪头了。

不过,阮容已和种十六一道被巨浪卷走,摘取寒雨花的可能极低,在绝境之绝掀起这样大的风浪,若是运气差些,当即便会被甩到宇宙之中,以阮容筑基修为,没有琅嬛周天的灵气供应,早晚要死在宇宙里,运气好些,被困于空间裂缝之中,也许能暂且保命,但要回到现实,也是千难万难。

在绝境之绝被巨浪卷走,其实什么样的结果都远远说不上理想,再怎么样也要脱一层皮,对于上清门来说,这买卖倒是合算,阮容若回不来,种十六大概也回不来,还有太微门那些精英弟子,一样被阮容拉走陪葬,但对阮慈来说,在乎的却只是姐姐如今生死不知,若是被卷入虚数,就算还活着,只怕此生此世都没有回到现世现时的可能,但这般结果,甚至早在齐月婴点燃上清法香时便已注定,徐少微兑了冻绝风暴那波人,阮容能以筑基修为兑掉种十六,其实已算赚了,她本人只怕也早有觉悟,才会让阮慈答应听她吩咐,在时机到来的那一刻,更是果决从容,丝毫没有留恋不舍。

便是她自己被卷入虚数,阮慈也不会似现下这般失魂落魄,她在水中站了许久,面容呆滞,遥望远方,哪还有半点平日调皮机灵的模样,也不知站了多久,这才沉声说道,“出来吧,你一开始没藏住,现在藏得好又有什么用。”

水中不由响起一声讪笑,一个大头少年的身影由淡变浓,摸着鼻子道,“鄙人才疏学浅,叫阮道友见笑了。”

却是青灵门的福满子,他和阮慈竟被冲向同一方向,也可说是巧之又巧,刚被冲走时,气势场中混乱不堪,阮慈自然毫无察觉,但现在距离原点已有数万里,便是心乱如麻,阮慈也察觉到福满子的气机在半路上消失不见,气势场中,修士本就是互相感应,福满子气势消失不见,自然是潜藏起来,悄悄跟踪阮慈,不可能自己走开,又到寒雨泽中毫无目的的闲荡。

这些道理,两人一点就明,也无需解释,阮慈瞅了福满子一眼,淡淡道,“青灵门福运心法,的确神效,种十六的强运,如今看来,竟是为你做了嫁衣——刚才他制住我等之后,本可以举灯试着照破虚妄,寻找青剑踪迹,但终究是托大了,固然他本人有些狂妄,但也少不了你的福运心法在暗中推波助澜,不知不觉,令自己阴错阳差之下,反而得到最多好处吧。”

仔细想想,种十六动用天地六合灯,栽了这么多低辈弟子,最后不过是兑了上清门一个阮容,已是颜面扫地,而福满子孤身一人,却是利用太微门这庞大力量,如今反而和阮慈这真剑使单独相处,以他金丹修为,青灵门得意弟子,能被徐少微以同辈视之的身份,要带走阮慈自然胜算极大,这便是青灵门福运的可怕之处,便如同一瓶毒药一般,同他们合作,便似是饮鸩止渴,明知喝下去或许就是为人作嫁,但近在眼前的好处,还是令人心动,总有人如种十六一般,以为自己能驾驭青灵福运,不过最终大多都是输得一无所有,而青灵门弟子却可坐收渔翁之利。

阮慈虽未和青灵门打过交道,但从第五苍记忆之中,就读取到不少这些与虎谋皮的事例,全都是第五苍师兄弟的杰作,对青灵门丝毫没有轻视之心。福满子却仿佛是瞧不出她的提防戒备,依旧是笑盈盈地道,“运气、运气,只是运气尚可而已。”

他对阮慈做了个手势,腼腆地问,“剑使,便同我去青灵门做客,可好不好呢?你拜师不拜,我也管不得你,只用和我回去一趟,令我能领个赏便好。”

对于自己如何看出阮慈是真剑使这一点,竟是丝毫不加解释,看来此人是深谙多说多错的道理,不但运势极强,而且处事不知比种十六谨慎多少,这样的敌人实是最为棘手。

局势至此,已对阮慈极为不利,福满子面上笑着,气势场中却已把阮慈完全锁死,便是阮慈一下激发无数东华剑气,恐怕他也有应付之策——福满子不可能不带法宝,只是现在仍旧藏着而已。但阮慈却并不慌张,面上反而浮现轻蔑冷笑,道,“福满子,我听说你们青灵门的心法虽然神妙难言,甚至可以偷天换日,将他人气运截取,乃至扭曲心智,不知不觉间影响旁人的心念决定,令其自寻死路。但也有个致命的破绽,那便是一旦遇到天生强运,能将运气压过的人,便会不知不觉间反而被迷乱心智,甚至是倒行逆施,自取灭亡——这传言可是真的吗?”

福满子双手交叠,在身前垂着,聆听阮慈说话时,姿态谦卑,甚至宛若贩夫走卒,听到阮慈这般言语,也不动怒,只是若有所思地一皱鼻子,笑道,“阮道友对我们青灵门的功法,看来颇有了解。不过鄙门心法,专修福运,在下的运气虽然不算极高,但只看眼前结果,似乎还是足以压制剑使,阮道友,你说是么?”

阮慈笑道,“你还是一句底也不肯漏,我越发说破了——其实你也不知道你的运气和我的运气,到底谁更强一些,就像是千年前恒泽天开放,玉露被我师姐徐少微所得,但她因不是入局,只是为人护道,无法将玉露带离恒泽天,无奈之下,只能往宝云海中抛却,这就无形间便宜了你的前辈冉修士,这看似是冉修士又一次因缘巧合、坐得好处,但没想到当时来到恒泽天的种十六,运气更盛一筹,冉前辈最终也是为人作嫁,还落了个身首异处的凄凉下场——修行这门心法的修士,一旦在运法之中,运气被对方压制,便会遭到反噬,往往死得凄凉之至。”

她娓娓道来,福满子耐心听着,两人仿佛相处得十分融洽,但气势场中的对抗,已是逐渐浓烈。阮慈终究实力差过太多,福满子使出真本事,气势犹如一顶华盖,将场中所有有利于它的气息全都凝聚起来,化为华盖之上的蒸蒸紫气,令华盖更加高贵凛然,不可侵犯。阮慈的气势只能化为游龙,在场中游走不定,勉力躲开被华盖笼罩的结果,但她口中语调依旧冷淡平静,继续说道,“你此时说运气大概是胜过我,也只是从结果推断而已,你的运气胜过种十六,这是确然的,但要说比我高么,倒也未必。”

福满子瞳仁一缩,轻声道,“哦?”

他头重脚轻,身上瘦骨嶙峋,仿佛正长身体的少年,本来笑口常开,颇是给人可亲印象,此时笑容淡去,却隐然有丝阴森可怖,阮慈站在他对面,不由升起一种感觉,仿佛自己面对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只野兽。但她丝毫也不害怕,而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阮道友以为,你的运势比我更强?”

“从结果而言,的确如此。”

阮慈认真地答,福满子双眸眯起,瞳仁逐渐变圆,在水中闪出幽光,气势场中,那顶华盖幽幽亮起,和他眸中光芒十分相似,仿佛下一刻便要将阮慈的气势完全吞噬,令这一局结束——以福满子的修为,阮慈能和他对弈,便是在局中只能东躲西藏,根本没有胜算,也已是极有面子,要知道两人一个是金丹后期,一个是筑基后期,修为相差不可以里计,阮慈又无法驾驭东华剑,还能勉力入局,已说明她的实力,若是稍差一些,只怕一个照面就会被福满子拿下,也就不会和此时一样,还有多说几句话的机会。

福满子那必胜一击,仿佛就在指尖,随时要抬手发出,阮慈却仍是不闪不避,丝毫未有逃走的意思,越是如此镇定,反而越是令福满子有丝狐疑,他手已扬起,又顿在半空,思前想后,刚要说话时,面色却突然一变,伸手向身前拍去,惊道,“隐生水熊?怎会?越公子怎会这么快就找到这里——”

“若是说起道理,的确不能,先有迷津难度,后有绝境乱流,寒雨泽这样大,小小两个人一旦走散,便是有些感应,也不是三五日内能够互相寻到的。”

越公子清脆嗓音响起,从极远处遥遥飞来,崇郎君紧随其后,她对福满子嫣然一笑,“但,或许这便是强运吧。我娘子从南株洲那绝灵之地中,走到今日,一身凝聚气运,又怎是福道友说压,就能压制得住的呢?”

“若是你我异日相较,或许我也会被你压制,但福满子道友马上就要死在这里,不会再有和我比较的机会,是以此局结果已出。”

福满子固然是盛宗天才,但终究也只是金丹修为,瞿昙越却是元婴大修,化身手段,岂是寻常?他周身水域,不知何时已布满了透明虫豸,细如蚊蚋,仅在片刻之前,还宛若残骸一般随波逐流,此时却已一拥而上,开始啃噬福满子周身气势。阮慈立于他身前,不紧不慢地道,“从结果而言,我的强运,压制道友,的确如此。”

若无福满子,种十六也不可能在绝境之绝等候众人,阮慈眸光转冷,淡淡说,“看来,道友的死状,也将是凄凉无比。”

福满子便有通天本领,此时罩门被破,也难在东华剑气、元婴化身,还有崇公子这货真价实的金丹好手之中逃离性命,他面上隐现惊慌之色,伸手遥望胸前拍去,越公子伸手一指,水熊虫一拥而上,啃噬之处,双手化为流水。

那水熊虫吃到哪里,哪里便是化为乌有,水流卷动中,很快人形便已残缺不全,但福满子的内景天地依旧甚是坚牢,阮慈正要放出东华剑气,去斩开福满子护身法力,不知何方却又传来一声长叹,三人的动作都是凝在当地,连思绪几乎都完全凝固,只见一名中年男子从黑水域中升起,身形似缓实快,很快来到众人身侧,叹道,“这劣徒虽然不成器,但也是老道衣钵传人,将来天地大劫,他还有他的用处。老道便厚颜以大欺小,留他一命。”

他将福满子残躯一裹,往上游去,只留下那些水熊虫在凭空打转。“他惹出的麻烦,也自然由老道一并收拾,小居士不必恼火,寒雨花气运,我门双手奉上,至于你的真实身份,青灵门亦不会对外透露。”

不消半刻,两人身影已是从气势场中完全消失,阮慈等人这才逐渐回复对身躯的掌控,不由面面相觑,也是欲语无言,只有那中年道士雄浑语调,余音袅袅。

“嘿,天地大劫不远,小居士身系周天气运,可要加意精进,时间已经不多……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啊,小居士……”

第152章 心境不稳

虽然也知道寒雨泽身处琅嬛周天,实际上依旧没有离开众洞天真人的手掌心,但入泽之后,所见处处都和平常不同,阮慈多少也有些来到异世的错觉,直到这老者出面,方才如梦初醒,也知道自己是第一次见识到了货真价实的金丹相争——筑基弟子,死便死了,不论是多看好前景,洞天真人也不会把太多厚望寄予其身,但如同徐少微、种十六和福满子这样的金丹巅峰修士,根底深厚,想要杀死却没有这么容易,便是必死之局,也有可能被洞天真人付出一定代价化解。譬如福满子之师,除却插手低辈弟子要付出的因果代价之外,还承担了阮容此来应得的一份气运,阮容虽去,但这一行却可说是十分成功。

阮慈却并不多么开心,在水中站了一会儿,念及瞿昙越、崇公子都在此地,方才收拾心情,勉力露出笑脸,对二人行礼称谢,瞿昙越道,“该谢的是你自己的气运,我们在远处遥遥缀着上清法舟,可从冻绝风暴爆发开始,便失了方向,无奈之下,只能随意择选一处漫游,却不料和你走了一个方向,距离还十分接近,可以及时赶到,这便是你的气运了。”

气运一词,似乎虚无缥缈,但又切切实实是可以博弈的一个要素,阮慈想到福满子的神通,也是百感交集,将众人遇到冻绝风暴之后的故事,隐去一二隐私,都说给瞿昙越知道,瞿昙越对种十六所说秘辛,完全没有任何评价,倒是崇公子听得十分入神。

阮慈对过往恩怨兴趣也并不大,至少不是此时当务之急,又问瞿昙越可知道那冻绝风暴是何人在幕后主使,瞿昙越沉思着道,“冻绝之力,乃是水行法则在毁灭大道中的表现,修炼水行大道的宗门都有一定神通,可以略加操纵,要说以一己之力,掀起这般风暴,那却是不能,这里头的文章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在远方曾感应到沧浪宗的法力波动,若是有人利用冻绝风暴来对付你们,或许便是沧浪宗的人,此宗一向在东海活动,也不知什么时候把手伸到了寒雨泽。”

又道,“若是沧浪神子也来了,你们上清徐仙子要在此地将他拿下也有些艰难,此地乃是水行之地,是沧浪宗天生主场,徐仙子又要压抑法力,免得毁坏寒雨花田,沧浪宗要擒住她不太可能,可她要摆脱沧浪宗也没有那么简单。”

若不是担忧毁坏寒雨花田,只怕种十六早就把阮容以外的几人都杀了,福满子也早就辣手擒下阮慈,此花对于阮慈实际上有保护作用,但她听到这四个字还是油然生出一丝烦躁,摇头道,“不说这些了,如今只能设法先寻回图伯、月娘,否则连采摘花王都做不到,花王要有特殊法器装盛才能保全,那法器还需时时祭炼,藏在月娘那里。”

崇公子道,“你族姐已是下落不明,她是办差人,你为护道。若是寻不到她,那花王便是由你所得,怕也是无用。”

这话颇有道理,还是要先寻到阮容为好,但阮容被卷入巨浪之中,不论是沉入黑水域,还是落入道韵屏障之外,又或是闯入空间裂隙之中,都非是阮慈可以寻觅,阮慈又能做些什么呢?她唇线紧抿,倔强地道,“我和容姐都拜楚真人为师祖,多少也算是一门,又是族亲,因果联系极是紧密,那寒雨花王的气运,说不定可以被我接回去呢,便是接不回去,我摘下花王,也就意味着旁人摘不到了,不是吗?”

瞿昙越嗔了崇公子一眼,不令他再说下去,搀住阮慈胳膊,柔声道,“你只管任意而为,我们自然助你——娘子,你要是想哭,便哭出来也没什么要紧。”

阮慈摇头道,“我不想哭,都是想好的事,并没有什么意外。”其实她是有些伤感的,只是在这两人面前不愿露出来,王盼盼又藏身灵兽袋中,也没有个谈心的场所。

她的情绪,瞿昙越如何没有感觉,只是阮慈不愿说,她也不好相强,只能微微摇头,轻叹一声,道,“吉人自有天相,你姐姐和种十六在一处,种十六天生强运,你姐姐能得如此机缘,气运也是异于常人,他们定能平安归来。”

阮慈道,“现在也只能等了,只是我出去之后,若再遇到谦哥,该怎么和他说呢。”

她长叹一声,当着崇公子的面,终究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问道,“那老道便是青灵门掌道么?他说的天地大劫又是什么,听起来已是迫在眉睫,可我怎么从未听人提起,还有太微门那一统天下的计划,听起来也未免太过疯狂,是否也和所谓的天地大劫有关。”

其实她倒也不是第一次听人提起‘时间紧迫’这般的话语,王盼盼此前就说过一次,似乎有什么大事正在琅嬛周天之中酝酿,但筑基修士对此一无所知,便是金丹修士如秦凤羽、齐月婴,也似乎没有什么线索。倒是种十六、徐少微这般弟子,对此心知肚明。

瞿昙越微微一怔,旋即若无其事地说道,“那老道确是青灵门掌道真人,青灵门分在家、出家两派,出家一派都有道号,素来占据上风,出家弟子不可缔结道侣,也不会生儿育女,以此澄清因果、纯净气运,福满子便是掌道真人最疼爱的小弟子,若无意外,将来成就洞天的气运,有他一份。”

他说了这许多青灵门的秘辛,唯独对那天地大劫避而不谈,阮慈如何没有感觉,只是瞿昙越不说,她也不愿催逼。料来王盼盼是深知底里的,只等着时机到了再问也是不迟,因又问道,“那我们现在该去哪里寻觅花王?”

她本来还想问些清善真人的事,又思及这是上清隐私,便不问王盼盼,也该问王真人,便也不提。从方才到现在,欲言又止已有数次,瞿昙越焉有不知,面上不由有些感伤,叹道,“你我怎么倒生分了?”

这话说得崇公子倒是不自在起来——二女生分,不就是因他而起么?

瞿昙越这话实在不该说出口,只说得三人都没有意思,崇公子再是豪侠盖世,此时也自然有几分委屈,而阮慈却一点都没有争风吃醋的心情,只觉得这些因情而起的纷争着实没有意思,瞿昙越无非只是把情愫作为自己修炼的道途而已,这般因道而起的情念实在廉价无比,甚至令人反感,也不知他诱人生情时都在想些什么——自拜入上清门之后,瞿昙越一再帮她,阮慈却暗中盼着他被情种反噬,有时想来也觉得自己没有良心,可今日因阮容一事迁怒,阮慈又觉得他若是被情种反噬,也是报应活该。

三人也都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瞿昙越一句话说得不好,也不再描补,俱都若无其事地掩盖过去,一起试着感应图伯、齐月婴等人的下落,不过瞿昙越可不敢放阮慈落单,且不说别的,那群沧浪宗的人现在还不知下落呢。

阮慈心中也知她是好意,但更觉烦躁,阮容为她敲响风波起,那钟声不但乱了灵气空间,还仿佛敲乱了阮慈心境,内景天地中神念始终难平,空中阴霾一片,不能倒映玉池,久而久之,心头更是烦恶,甚至有些想要呕吐的感觉。

这是心境已乱,连带着功法不稳,若是炼气期,可能就要因此受些轻伤,筑基期倒不至于如此不济,但修士年岁越长,城府越深,自然也就越能消化种种挫折,不会随意乱了神念,一旦神念生乱,那么也就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平复的。甚至有些修士要为此耽搁许久的修行,不但功行不能精进,兴许还会倒退,这便是修道人常说的心境瓶颈。

阮慈从来都是听人说起,自己少有这般的经历,对她而言,修行无非就是水磨工夫,只要时间足够,甚么关隘瓶颈,都仿佛小小水沟,一跃而过。这还是她第一次尝到瓶颈滋味,心头犹如困了一团阴火,冷冰冰地烧着,想要发作,却又不知向谁,也不能向谁。便是瞿昙越,也对她关怀备至,绝无发作的道理,更何况他这一身是崇公子道侣,阮慈如非必要,也不愿和她过于亲近。

如此过了数日功夫,瞿昙越感应到黑水域附近有灵力波动,阮慈总算多了些事情转移注意力,当下也不钻牛角尖了,和瞿昙越一道匆匆赶去,走了一半,也逐渐感应到那股气机,微怔道,“不是月娘、图伯,但这气机也有些熟悉。”

瞿昙越道,“既是熟悉,那先到那里瞧瞧再说。”

三人化身水珠,借由水遁赶往当地,那气机倒是越来越弱,逐渐消失不见,三人赶到时,水域中已是空空荡荡,崇公子皱眉道,“那气机浮现时就有些衰弱,难道是灵力枯竭,重新跌回黑水域中去了?”

黑水域中,灵压极强,水温极冷,不但有冻绝法则时时流窜,而且还隐隐有股粘稠吸力,将人往下吸去,若是修为不足,落入黑水域中是很难挣脱的,偶然爬出一会儿,但受伤严重,又力竭落下,也在情理之中。瞿昙越妙目四顾,口中道,“应该是如此……”

她微微一笑,伸手一招,只见一名少女从无到有,在水中化现,向她飞了过来,瞿昙越笑道,“也或许不是如此。”

崇公子点了点瞿昙越,和她相视一笑,却是默契十足,仿佛旁人无法插足其中,阮慈却是无暇理会他们,将那少女定睛一看,奇道,“居然是你——你没有被浪头卷走么?”

——这气息奄奄,神色萎靡的小姑娘,赫然竟是太微门那性格跳脱的鬼脸少女。

第153章 神目娘子

阮慈几次历练,要数此次沧浪宗和太微门带来损失最大,如今太微门弟子落到阮慈手中,岂可轻易放她逃脱?若按她平日性子,说不得就是随手一剑,将她杀了,此时念及阮容和种十六还在一处,留着此女性命,也许异日能有些用处,这才熄了杀心,对瞿昙越说道,“官人,这人可以归我处置么?”

瞿昙越本就是为了助拳而来,自无不可,对阮慈微微一笑,只说了一声,“娘子和我越来越生疏了。”

便将那少女送到阮慈身边,又道,“此女落入黑水域中,伤势沉重,若不及时医治,恐怕也难派上用场。”

那鬼脸少女落入三人手中,已是闭上双眼,做出一副万念俱灰,只等着陨落的模样,听到瞿昙越这样说,眼睛又咕噜噜地转动起来,她生得十分瘦削,面有病容,长相说不上娇美,但宛若猿猴一般,手长脚长,双眼奇大,透着机灵。接口说道,“不错,种师兄这个人最是冷漠无情,若是我损坏道基,将来成就有限,那他一定不肯换我,说不准还要叫你们杀了我,免得你们把我带回山门中去,盘问太微门的隐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