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真人失笑道,“难道若你知道实情,便不叫我师父了么?那你要叫什么?”

阮慈其实不太喜欢叫王真人师父,有个‘父’字,便仿佛隔了辈分,她素日里还是唤恩师居多,被王真人这样一问,也答不上来,但却还不服气,只觉得化身和本尊一起,联手欺负了她,不禁鼓起脸颊,盘着手哼地一声,看向窗外去,王真人笑道,“嗳呀,我也想问问本尊,怎么就收了这么个最难缠的弟子。”

他笑意温软,双眼微弯,像是被阮慈逗得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阮慈从未见过王真人这一面,只是呆呆望着,半晌才回过神来,心中又突然兴起一念,“恩师……恩师在谢燕还叛门之前,或许便是这样的性子,虽也有傲气冷然的性子,但对亲近之人依旧跳脱狡黠、能言善笑,他从这样的性子,又变成了本尊那般的冷淡,定然是受了不少苦楚,他心里或者也很苦的。”

不知为何,她此时心中一片酸疼柔软,竟比自己受伤时还要更难过几分,心跳也快了几分,竟是不敢再看王真人,转头望向天际,轻呼道,“那大海怪来啦。”

果然,那海怪虽未现身,但在天边极远处已有一股怨毒意识,将一气云帆锁定,舟中众人都燃起强烈感应,纷纷从船舱中掠上甲板,做出迎战姿态,阮慈也不例外,伸手去扶东华剑,叫道,“竟敢打扰我和恩师说话,让我去斩了这东西!”

第232章 师徒闲话

从众人生出感应,到敌人现身,实则还有一段时间,但既然气机彼此已经锁定,那么一气云帆不论追出多远,都是必然在某处与这元婴海兽相遇。这海兽是元婴后期修为,舟中众人能有能力与它相斗的,不过是王真人、阮慈二人而已,王真人是洞天化身,神通定然超出自己的修为,而阮慈自然不必多说,她手中宝剑也是宇宙级灵宝,只要灵炁足够,惊天一击足以将海兽重伤击退。

这两点众人皆理会得,因此虽然凝重,但却并不慌张,待阮慈走上甲板,便纷纷让开身位,阮容是最关切她的,因道,“慈姑,小师叔可有什么吩咐没有?”

阮慈点头道,“无需惊慌,恩师已将什么都算到了,我们掠阵便好。”

众人正言谈间,只见远处天边浓雾之中,已是现出一道巨大身影,头生蜿蜒双角,目射红光,淡淡黑烟混杂在云雾之中,极是显眼。在感应之中,其气势犹如山岳一般,好似从海底连根长出、不可撼动,双臂肌肉虬结,端的是凶神恶煞,尚未露面,已是先声夺人。这在狂风中东飘西荡的一叶轻舟,就如同小小玩具一般,强弱对比实在分明,便是舟中众人,也不由要兴起不可力敌之感。

福满子蹲在船篷顶上,咳嗽了一声,伸手在空中点点按按,叫道,“小心,莫要被他卷走气运,迷失心志,那便未战先败了。”

众人闻言,心中也是暗自凛然,各自持诵净身大咒,这修士斗法,甚至未曾见面便已在博弈,修为差了一个大境界,连照面都没打便被夺去性命也是常态。种十六双目放出神光,望着远处说道,“这是个土行精怪,虽然还在海中修行,但却已修成人身,他对我们似乎极有敌意,看来这一战不能避免了。”

仲无量笑道,“迷踪海中,似乎也不讲究什么不喜以大欺小,这海兽若是遇见那两个大玉修士,随口吃了,也不消我们跑这一遭了。看来周天气运投射可真不是说假的,若我是剑使,便从阿育王境往别的周天玩耍一番,捞够了好处再回来。”

她话里话外,始终在问阮慈一行人在阿育王境的经历,阮慈心道,“倘若此女有心继承座师遗志,维护于我,那么小苏定然会告诉她一些内情,既然小苏一句话没有说,看来她心里或是介怀解身令主之死,或是别有抱负,对琅嬛周天并未有这般忠心。”

她心中也对仲无量多添了几分忌惮,闻言只微微一笑,抬头道,“越来越近了,它要出手啦。”

说话间,果然那小舟一个转折,已被吹到了海兽跟前,往前飞驰而去,迷雾也因狂风吹拂缓缓散去,露出海兽真容,却是个豹头环眼、面有妖纹,法天相地的巨人化身,它身后业火熊熊,在海面上远远铺开,像是无数朵红莲在海面盛放,见到小舟飞来,也不废话,如悬崖峭壁般的两只大掌呼啸着向小舟拍来,才刚挥动,两股劲风便已将小舟吹得东倒西歪,在几股巨力之中不住颤抖,令人更难以想象巨掌临身的威力。

饶是这景象极是可怖,甲板上众人却仍是神情自若,仲无量冷冷望着巨掌,面带讥嘲之色,福满子则不住望向巨人头部,种十六更是不屑地冷哼一声,侧身走到阮容身前,对她低声说话,阮容微微摇了摇头。阮慈只略望了他们一眼,便将神念集中在海兽身上,在她观照之中,这巨人虽然拥有人型,但同时也是一头八首六尾,人立而起的大海蛇,八首都喷吐着妖火光焰,尾巴卷动不休,不断翻搅地气,但其气势却给人断裂之感,仿佛因果被人断去,一身修为也就到此为止,固然威风八面,但却再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了。

难怪这海兽如此憎恨中央洲陆修士,南鄞洲陆沉,定然也带走了它一部分气运,此兽又不通气运秘术,无法弥补,因此只能止步于此。阮慈心道,“怪道都想当人,妖兽肉身虽然强盛,本源也极为深厚健旺,便是受了伤也不容易死,寿元更是悠长,但说到这些妙用无穷的细巧神通,当真无法和人修相较。”

双掌互击带出的劲风,与一气云帆所乘的风力交杂在一起,令此处狂风大起,将迷踪海上似乎永不消散的云雾都已吹开,在深蓝夜空之下,玄色海水之上,一名喷吐黑烟的巨大法相,正高举双手,往空中一叶小舟拍来,这一幕便犹如静止的水墨画一般,在一瞬间,似乎连时间都暂时停驻。

便正在此刻,夜空中一枚小小星子,忽然一闪,投下一股星力,落在那法相之上,阮慈感应之中,只觉那灼灼星力,在海蛇躯壳之上烧出一个大洞,露出其跳跃不休,犹如熔炉一般的巨大心脏,当下更不犹豫,跃出舟头,巨量灵炁涌入剑身,东华剑寸寸出鞘,将所有气势敛于剑身,反而是平淡无奇,似乎毫无异象地向前斩出一剑!

青钢长剑在空中画出一道亮光,阮慈的身影,这一刻还在舟头,下一刻已在巨人腰侧停驻,这一剑在实数中观看,仿佛她是斩在巨人身畔数丈的虚空之中,但那法相的动作却因此骤然凝固,双掌停在半空,劲风卷入狂风之内,将小舟吹得又是乱转,颠簸中骤然跃出千里之远,众人回首望去,只见那法相四分五裂,巨大肉块往下坠落,血雨间那白衣少女伸手攫取一物,随后身形转折,向着更远处掠去。

众人正是惊奇之时,却只见那小舟又被风吹得翻了个个儿,一个转向,竟是在瞬息间被风吹到了少女身侧,她轻飘飘随风翻起,一个鹞子翻身,落在甲板之上,随手甩去剑身血珠,还剑入鞘,那血珠落在甲板上,犹自带有灼热余温。

再看远处,那海兽气机已是一片颓唐死寂,这一剑星光指路,直刺七寸,却是在刹那间便将元婴顶峰的大海怪灭杀剑下。要知道,这般修为的妖兽,已近乎不死之身,若非是洞天出手,只是同境界相斗,只怕是数百年都杀它不死。却不料紫虚天王真人在未动身以前,便算准了这一劫,偏在此刻留出一股星力,而阮慈的东华剑更是如此锋锐,一剑之下,连这般怪物都是身死道消!

莫说福满子,便是种十六,面上都不由现出忌惮之色,众人都往后退了几步,似乎如此方能表示出对阮慈的敬意,唯有阮容十分喜悦,迎上前笑问道,“可受伤了?那般怪物,身边的灵炁都被业火烧得邪恶卷曲,不是闹着玩的。”

阮慈见众人神色,便知道此番立威收效颇佳,众人已是尽数心服,也是微松了一口气,笑道,“无妨的,这怪物被恩师星光定身,还伤不了我。”

她衡量了一番风力,见这一气云帆其果然如王真人所料,融入劲风之后,遁速更快,便将一个乾坤囊取出,把那海兽精血洒落风中,道,“南鄞洲自从被众真人斗法打到陆沉,护洲大阵便跟着坠落破碎,但却又没有完全消融,因此其方位只能大致推断,却难以精准定位。这海兽是南鄞洲土著,精血中自然带有洲陆气息,或者可以令我们寻到一条较为安全的通路。”

众人至此方知王真人的谋算,这海兽还真无法躲避,是非杀不可。种十六面上也不由露出惭色——阮慈感应不到危险,却是因为这原本就不是危险。

两人目光相触,阮慈知他尴尬,不由抿唇一笑,往阮容看了一眼,却也不挤兑种十六,摆明了是看在姐姐面上放过他。

这般做作,虽然是几个眼色,但聪明人还有什么是看不出来的?只是都不说破罢了,仲无量举起袖子掩住小口,眼珠子转来转去,到底还是忍不住轻笑起来,种十六被她笑得面上微红,阮容倒是若无其事,反而问道,“仲师姐笑什么呢?”

仲无量忌惮阮氏姐妹远远超出忌惮种十六,敛容道,“只是见敌人轻易授首,心中十分欢喜,忍不住笑了一笑。”

经此一役,舟中再无人敢和阮慈争锋,气氛倒是前所未有的和谐,阮慈日常总歪缠着王真人问这问那,王真人能答的都告诉她知道,连感应法也是两人一起参详,金丹之后的识忆,他便要前去查阅,但即便如此,对阮慈依旧极有耐心。阮慈又是个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的刁钻性子,王真人难得给她好脸,她便更加依恋恩师,连阮容都遭了冷落,师徒两人每日里推演感应法,王真人将本体感应星数,算准时机,发出星力助阮慈定位海兽七寸的种种神通,都毫无保留地解释给阮慈听。

在阮慈来看,她拔剑一斩,只是这计划中最简单的一步,王真人所为才是真正匪夷所思,只是这化身究竟只有金丹修为,虽然倾囊相授,却终究解释不清这其中复杂的计算,毕竟其中有些关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一日阮慈仔细推演了许久,都无法复现王真人的谋算,不由有些气馁,将玉笔掷在桌上,怒道,“不算啦,只有见到本尊再请教他了。”

王真人抿唇而笑,似是有些话想说而没有说,阮慈埋怨道,“小恩师,你知道得本来也不多,还老这样藏着不说呢?”

“我是想,你若问了本尊,他也未必会答你。”王真人被她发了脾气,却也不发火,他要比洞天本体平易近人多了,阮慈也说不上更喜欢哪个王真人,这一个当然更好相处,可和他在一起呆久了,反而更是疼惜那洞天本尊。“这本不是你该细究的篇章,若不是此时还在路上,也无法修行,闲着也是闲着,我亦不会为你解说。”

阮慈又嘟起嘴重重地哼了一声,趴在桌上侧头望着王真人,心想道,“长得倒是一般无二,且神情还更多变化,真人生得真是好看呀,比谢姐姐男身更好看许多,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她也曾见过青君、涅槃道祖,都是绝色,但过目即忘,再好看也无法记忆,因此在她识忆之中,最好看的便是王真人不假,连瞿昙越都要倒退一舍之地,此时虽然坐在王真人旁边,而且能和他说说笑笑,比此前师徒相处要亲密了不知多少,按说已是意外之喜,但不知为何,心中却还十分不满足,仿佛这般亲近还是不够,单只是望着王真人,便觉得还想要再做些什么,但要她说是什么,阮慈却又并不知道,只是好像有一只虫子在心底一扭一扭,痒丝丝的让她浑身都不自在,望着王真人的眼色之中也不由多了几分埋怨。

王真人举起玉笔,在她鼻尖上轻点了一下,落下一点朱砂,笑道,“你看什么呢?便是我性情好,也万没有容你这般失礼的道理,你已比我那几个弟子要失礼太多了。”

阮慈一摸鼻子,见指尖殷红,这还得了?又是好一阵撒娇发痴,倒在地上便不肯起来,说自己已是被这朱砂点出重伤,非得要王真人给她说故事才能好。王真人啼笑皆非,伸手一挥,自有一股柔力将阮慈扶起,无奈道,“你要听什么,我何曾不肯告诉你?”

阮慈也是噗嗤一笑,想要和以往一样,伏在王真人膝上,却又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自在,便侧坐在脚踏上,伏在王真人身侧,仰头问道,“那你便说说你那几个弟子都是什么样的人呢,有没有我好,你又是怎么收下他们的呢?”

王真人垂目望着阮慈,神色有些淡淡,正因他对弟子十分纵容,这般神色才最惹人心悸,阮慈心中也是一惊,暗道,“该不会是生气了罢?果然还不该问此事么?”

但此时的王真人,对弟子终究是极其纵容的,长指在空中轻轻一揩,虚虚拭去阮慈鼻头红迹,这才和声说道,“这又该是从哪里说起好呢?”

第233章 僭越心思

数千年前,上清门紫精山内,金枰玉真天、大日龙华天气势何等繁盛?楚大长老初初传位给林真人,又破例收下王胜遇这位关门弟子,不过是数百年内,王胜遇与掌门膝下的谢燕还便都到了结丹关头。

这两人乃是同年入门,本来也是中表之亲,又都是筑基九层,天赋之厚在门中也是有数。也正因如此,定然是竞争十大弟子的对手,要知道宗门内气运本就有限,掌门刚成就洞天不久,楚真人一脉的气势底蕴,也很难在数千年内连着培养两名洞天真人。

正因如此,王谢双子自从筑基以来,便知道双方虽然自小相识,深情厚谊,但也终有一日是道途上的对手。当时的琅嬛周天还未曾如此时一般风起云涌,二人在功勋上不相上下,那么自然要在别处取胜,且不说门外相识的友朋,投靠的客卿,结丹之后,两人便不约而同开始物色弟子,以为道途助力。

王真人所收的数名弟子,便是在百年间陆续入门的,大弟子便是吕黄宁,他是王真人在域外历险时带回的部族之子,那部族不属于任何一个洲陆,乃是在迷踪海内天然生成的小岛,灵炁极为贫瘠,修士最高也只能修到筑基,周遭环境又极为险恶,更无甚出产,连商船都不会停靠。最多只能容纳数千名土著,便是如此也要分成两个部族,一旦人口繁衍过多,便要互相攻伐,以敌人血肉为食,将人口维持在某个界限之下。吕黄宁便是在这般境况下诞生的土著幼童,年方十二,便是独自伐木造舟,往岛外驶去,即使知道风急浪高,他一个小小孩童,能平安到达下个岛屿的机会十分渺茫,但也要尝试一番,不愿永远被困在岛上。

恰好王真人那时追逐一头海兽,来到小岛之侧,将一切尽收眼底,因喜吕黄宁虽处于极贫瘠之地,茹毛饮血,却始终不坠青云之志,便做主将他收下,纳为首徒,又将那部族挪回中央洲陆。吕黄宁从此便带领吕族,尽归金枰玉真天门下,在洞天中休养生息,那些时日阮慈所见从洞天往外搬迁的楚真人眷属中,凡是人族,便多数是吕族的后代。

王真人声清辞雅,将这故事款款道来,阮慈也是不由听得入神,尤其是听到吕黄宁在那木筏之上,恰好又遇到惊涛骇浪,手扶桅杆,毅然迎向那崇山峻岭一般的大浪时,更是不由惊呼了起来,即使明知他平安无事,也是跟着悬心。待得听到吕族平安无事,搬迁到金枰玉真天内,又是笑逐颜开,因道,“怪道吕师兄可以成就元婴呢,他也是气运之子,整个吕族命运都因他扭转,只是如今他温文尔雅的样子,真看不出小时候是个话也不会说的野孩子。”

王真人望了阮慈一眼,含笑不语,阮慈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道,“小恩师和后来的大恩师比,看着和气了许多,但其实有许多性子也是一般,只是大恩师会说出口,而小恩师便含蓄了许多。”

若是换了王真人本尊到此,定然会说‘原来你也会叫人野孩子’,阮慈出身宋国,在中央洲陆修士看来,和吕黄宁出身也差不多,都是无知小童。被王真人这样讥笑也是自然,阮慈也说不清自己更喜欢小恩师还是大恩师,若是本尊在此,两人便要拌上嘴了,可她也觉得唇枪舌剑十分有趣,金丹化身待人温和,却又是另一番滋味,让人很想要一再亲近。

阮慈心中缱绻不已,又有些难耐,忽然想要挨得更近一些,却又自知这般不妥,这番心思除了自己以外,不欲被任何一人知晓,也不敢和王真人说起,手指在凳面上乱画,王真人又说起自己收取其余弟子的故事,便没有吕黄宁这样仔细了,他其余弟子大多都是在绝境中救下,或是本身天资特厚之人,如二弟子、三弟子,一个是诞生时有紫光异象,还有一个是襁褓时顺水漂流,在妖族泛滥的凤阜河中漂了数千里,被王真人偶然所见,救下带回山中。还有四弟子、五弟子……在阮慈之前他收了六个弟子,个个都有故事,如今除了吕黄宁和六弟子纯郎君之外,都已不在了。

阮慈要听得其实并不是他如何收下这些弟子,而是都待这些弟子如何,是否比对阮慈更好。但此时听王真人说起,也知他收取徒弟,也是为了借徒弟气运,更进一步助自己道途前行,心下不知为何也就不再挂怀,虽然转念一想,王真人收下她自然更是有一番谋算了,但却也想道,“几个师兄都比我可怜了许多,能遇到恩师乃是幸事,恩师待他们好些也是该的,只要心里最看重我便行了。”

但王真人是否最看重她,阮慈其实丝毫把握都没有,思绪缠绵于此,又不禁生出恼恨来,王真人说话声不知何时停下,她也是过了许久才注意到,转头看去,却见王真人垂眸凝睇着她,似笑非笑,似乎有些无奈,却也颇显怜惜,道,“你自小寄人篱下,便养成了这百般的心思,也真是古灵精怪。你要我说,我说给你听了,你却又走神。”

他语气温和,说不出是喜是怒,是埋怨还是仅仅叙述事实,又或是对她有几分纵宠,阮慈更是心痒难耐,扭了一会,还是不禁开口说道,“我是刚才又想起一事呢,我想这些识忆,都是由大恩师在我们离洲之前,借由星光递送过来的,是否是因为你若得了识忆,便已算是此刻的他,这化身之术也就不再奏效了。因此直到海上,化身之术才算是真正功成,在此之前,你都闭门不出,正是为了回避因果呼应,再度和本尊发生联系。”

王真人见她想的是道术之事,面色稍霁,笑道,“正是如此,看来你对因果、道韵都有些见解,这门秘术往简单了说,便是如此。”

若要阐述复杂之处,他此刻修为也难以做到,阮慈更不想问这个,因道,“那我就有一处不解了,小恩师这次外出,若是平安回归还好,自然回到恩师体内,此次出行的识忆也就一并带回,可若是和天录一样折损在外头了呢?识忆也会落在一桩信物之上,回到主人身边么?”

天录当时的本体信物乃是一对宝石眼眸,王真人这化身呢?阮慈的目光,不由就落到王真人腰间那半枚九霄同心佩上,她凑近了托起细看,却又没有感应到多余的因果纠缠。

王真人在她头顶轻叹一口气,道,“你是大姑娘啦。”

他又运起柔劲,将阮慈挪回原处,阮慈莫名其妙,不知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王真人也不解释,只微笑道,“天录虽和我是一种神通所化,但它历练为的是历练本身,而我此身只为此事而化,依凭的是一股清气,若是南鄞洲一行顺利,便是我折损其中也是无妨,短短识忆,带不带回去都没甚么要紧。”

阮慈问道,“这样说来,倘若恩师死在这里,那中央洲陆的大恩师便永远不知此行究竟都发生了甚么了?”

王真人垂眸凝视阮慈,缓缓道,“你自然也可告诉给他知道的。”

他眉头微蹙,似是察觉有些不对,或是因为才是金丹修为,终究要不羁一些,便问出了口道,“你想做什么?”

阮慈托腮望着王真人,摇了摇头,“现在还没想着做什么。”她和王真人此时修为相当,双方都各有底牌在手,若是她想杀了王真人也并非办不到,不过她现在的确还不想做什么,只是弄清此事,忽然又多了许多遐思而已。

她这话大有文章,王真人如何能信,见阮慈欲要回头起身,伸手微微一按,长指虚空向上推起,顶起阮慈下颚,皱眉道,“你可要仔细,既已修得感应法,便该知道有些事轻易不可为,你曾杀过楚真人一个化身,最终师父便因你而死。可明白我的意思了?”

阮慈其实也只是想想,并未真在策划什么,被王真人这一说,也微觉不妥,便挣扎道,“我什么也没想做呀师父!”

王真人叹道,“你这时候倒叫我师父了——看来我这徒弟运委实算不上好,将来要收的这个小弟子,比前几个竟更是不老实。”

话虽如此,但他依旧淡然,似乎未来被徒儿背叛的命运,并不能影响到此时他对几个徒弟的情感,这其中微妙之处,更显化身之术有多么玄妙。阮慈心中有一小块正在观摩神通之妙,另一部分却依旧忍不住想入非非,自从知道王真人这化身若是死在外头,本尊将对其遭遇一无所知,她便是大为心动,暗道,“恩师令我这般苦恼,我有时是很讨厌他的,倘若有一天这讨厌之情汹涌澎湃,盖过了我心中约束的藩篱,说不准我真会做出什么事呢。反正……反正要是觉得日后无颜面对本尊的话,便把化身杀了……说不准做了以后也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因为一直做不了,所以才老惦记着呢。”

自从修成感应法,又有金丹护身,她便肆无忌惮地胡思乱想,尤其王真人这化身修为也不太高,阮慈更无警惕之心,猫在王真人身旁只是乱想,又想道,“嗯,此时还在迷踪海里,恩师说不定是能感受得到的,等进了南鄞洲,恩师再感应不到了,行事也就更加方便。”

其实以她为人,多数也只是想想,做是不太会做的,阮慈竟浮现此念,也可见平日里这情感令她如何烦恼了,此时她一面这样乱想,一面也是想着,“情之一字,果然最能移性,此刻之前,我都想不到自己还能泛起这样的念头来。”

偶然抬头一看王真人,却见他啼笑皆非,也正望着自己微微摇头,阮慈忽觉有些不对,垂头望去,却见王真人长指扣在九霄同心佩上,玉佩上笼罩一层清光,再看自身胸前那半枚玉佩,一样是清光莹莹,一时也是大惊,喊道,“这玉佩怎么——怎么这般欺负我——”

她全然不知九霄同心佩还有此妙用,虽是其主,却被王真人所用,窥伺自己心思,不由大为难堪,若不是才哄回玉佩不久,真要再摔一次方能解恨。忙起身叫道,“嗳!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走啦!”

正要发足逃开,却被王真人扣住腰绦,两人正是纠缠时,忽觉舟身摆荡,遁速减缓,同时甲板上传来呼叫之声,“此处就是南鄞洲吗?”

阮慈巴不得这一声儿,忙将王真人拉起,一道行出船舱,放眼望去,亦不由叹道,“大好山河,竟残破至此!昔日那些洞天真人如何忍得?”

第234章 珠联璧合

“大好山河,竟残破至此!昔日那些洞天真人如何忍得?”

却说那一气云帆遁行至此,因风力已尽,速度也是大大减缓,只在云端飘来荡去,宛若在天河中摇曳泛舟,漫无目的地胡乱前行,众人都来到甲板之上,俯瞰着南鄞洲景象时,亦不止阮慈一人发出叹息之声,只见云下那片大洲,便如同在迷踪海中一般,四处都是黑黝黝的空间裂缝纵横其中,便仿佛一幅山清水秀的优美画卷被粗暴地撕裂成了若干份,还有许多纸屑在一旁飘飞,甚至还有亭台楼阁,被撕裂成两半,可以觑见其中被分做几块的家具,数千年后犹自是鲜艳如新,但其中却已是空荡荡的,没有了人气,便连尸首都不复存,感应中连一丝生机都没有,只有那黯淡至极,不断崩坏的气息。

阮慈曾在阿育王境中见过类似景象,阿育王境中所有小星,都是被他吞噬的大天所化,不论亭台楼阁多么精美,小星上总是空荡荡的,没有丝毫人气。但南鄞洲又多了一丝凄迷怨气,仿佛是洲陆精魂也不甘自己被强行打到陆沉,像她这样感应极为敏锐的修士,立刻就能感受到这些破碎浮岛上传来的敌意,种十六道,“我们取了那海蛇的血引路,虽然来到此处,但也引动了此处的残留怨念,这些怨念知道我们是中央洲陆来客,对我们敌意很深呢。”

他一双眼似乎是看着阮容,又似乎是往上翻着,睥睨着道,“倘若我对神念没有什么特殊法宝可以防护,便一定要处处小心了,这种怨念可不是有些什么天赋神通便能小瞧的。”

阮容和他,乃是寒雨泽变化之机,两人都是非来不可,但阮容才刚晋级金丹没有多久,修为自然不如旁人,她自己听了还未能如何,阮慈倒是十分当真,深以为然道,“容姐还是小心则个,你便多随着种道友,他感应精深,若有什么念力精魂来袭,也可提醒你早做防备。”

这痴怨贪嗔之念,若是足够庞大,在虚数中形成风暴,也是可以反过来影响到实数的,众人都曾在典籍中读过‘念兽’,这种念力凝结的精怪野兽,和所有妖修不同,一旦诞生,便深通人性,极是狡诈,而且不择手段,一心只以让自己诞生的怨念为重。此地若有念兽,那必定是以向中央洲陆修士复仇为主,会否为此和大玉修士合作,还很难说。

不仅阮容,仲无量等人也露出慎重神色,流明殿一位马姓儒生当即抛出经卷,将自己遮护其中,喝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他声化金字,每一字都在自己头顶叠加落下,周身金光闪闪,顿时多了一分坚不可摧的味道,阮慈也曾在寒雨泽见过他一面,心道,“流明殿的人倒是稳重,不过也太胆小了些,还没进去呢,这就用了这么厉害的神通。”

她自恃神念有东华剑镇压,并不畏惧念兽,转身望向王真人,问道,“师尊……”

王真人微一点头,两人心中想的都是一样,便无需言语沟通,心有灵犀,各自同时一指玉佩,九霄同心佩顿时清光大盛,离身飞出,在空中合为一体,阮慈神念微微一震,内景天地中仿佛突然出现一道长桥,桥对面是另一方满溢星光的桃源密境,两方天地灵炁互相流动,竟仿佛是连法力、神识都可共享,两人的心绪都能为对方所知,此时便几乎是同时念诵《太上感应篇》,那长桥不断旋转繁衍,在空中形成一道极为复杂的回廊迷宫,两人的神念同时奔涌进去,在迷宫中不断增幅,又何止是两人神念的八十一倍,竟又增高了不知多少,且对神念、法力的消耗却没有同样增加,仅仅是比之前更加快了些许速度。

这九霄同心佩此前在阮慈手中固然也有些妙用,真正威能却是直到此时才展露出来,也唯有两人修为相似,才能这般共鸣,阮慈只觉得两人神念便如同一人,由王真人做主,先在阮容、种十六、仲无量等人身上蜻蜓点水,微微一触,借来一缕气机,随后便由这十余缕气机中共同的一点,来自寒雨泽的因果之线往外延伸,在此处无数断裂破碎的因果线中不断往外延伸,寻找着同样和寒雨泽有关的因果气息。

若无感应之法,想要在本方宇宙寻人寻物,将是不可能的任务,这感应之法,追魂摄魄,便是敌人明知必然会被搜到,也是无计回避,只能尽量多赶在前头,为自己争取些许时间。阮慈和王真人神念向外不断扩散,几乎不计距离,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是在下一刻便感应到了两点气息,在西南方向闪烁,王真人将手一举,一道星光一闪即逝,阮慈便在神念中感受到有一点气息猛地一颤,至此两人又自然收功落下,九霄同心佩轻吟一声,各自飞回主人身侧。阮慈略感疲惫,指明方向,对种十六道,“果有两人在此,恩师已使出秘法,锁定他们气机,种师兄瞧瞧,我们感应得对么。”

种十六所修的自然也是极为上乘的太微功法,他也是当仁不让,皱眉想着西南方向凝望个不停,半晌道,“是这方向不错,我也感应到些许危险,不过既然你没有感觉,那么可见这两人奈何不了我们。”

若是以前,阮慈也会做如是想,但被太史宜骗过一次,却不敢再托大了,摇头道,“不可大意,不过我们就是追着他们来的,便是虎穴龙潭也要闯一闯。”

这感应法在金丹境界使出,消耗也是颇大,三人回到船舱打坐数日,将灵炁补满,王真人便来到舵舱,操纵一气云帆顺着感应飞驰,马儒生取出一卷长图,道,“南鄞洲陆沉之后,记载洲陆地图的典籍陆续散佚,这里还有一处大略舆图,还有只言片语,记载当时南鄞洲的宗门,今日便与诸位共观。”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那南鄞洲西高东低、南富北贫,西南处正是洲陆精华所在,记载中又有说起,南鄞洲最大宗门昙华宗便在西南坐镇,这昙华宗乃是佛门,最喜超度亡魂、积攒功德,修行法门和玄修大有不同,颇是重视凡人福祉,南鄞洲的风气也和中央洲陆截然不同,几乎所有瘴疠之地都被大法力消解或是隔开,凡人可以在洲陆中自由旅行贸易,杂修也是颇多,由以体修最为繁茂,几乎人人都有炼气修士一般的体修神通云云。

仲无量皱眉道,“又是佛门,又被打灭,数千年前那场争斗,真是因为东华剑么?还是我们洲陆有意将昙华宗消灭?”

阮慈也觉有些古怪,心道,“体修神通?凡人福祉?无垢宗搞的那一套细究下来,和这个也十分相似,都是让凡人过得比现在要更自由,而修士则活得和凡人一般。”

她曾亲身去过无垢宗,体会自然更是深刻,便是阮容,因未曾与那僧法云倾谈,此时却也没想到这一层去。又因曾在虚数中和黄大掌柜打过交道,甚至亲自掀起过一股情念风暴,对此事的观感和所有人都是不同。种十六还在和仲无量拌嘴,言道便是要消灭一宗,也不用将洲陆打到陆沉,阮慈却是想道,“这却也未必,看这图卷所说,昙华宗将洲陆势力几乎已全部整合,南鄞洲便仿佛是个整体,又是有这种中央洲陆不乐见的风气,那么整座洲陆都是卷入了那情念潮汐之中也说不定。这情念潮汐一起,影响的可不止一地,在虚数之中会往四处蔓延,他们又不能在虚数中扭转乾坤,唯一的办法便是把南鄞洲打到陆沉,把所有人都杀了,看看能否止住这情念带来的风波。”

从结果来看,中央洲修士大致是止住了波涛,但仍有余波荡漾,或许就应在无垢宗上,阮慈此时方知为什么太微门要征伐无垢宗,而其余盛宗都冷漠以待。这种重视凡人,摆脱灵炁的思潮,似乎难为主流所容,不过到底是什么缘故,仍旧仿佛隐于迷雾之中。

她也不敢再让众人观看南鄞洲舆图了,因道,“别再看了,这些都是过去的东西,气息沾染太多,或许会被怨念寻到破绽。”

这是一个,还有一个,沾染气息之后,或者会在虚数之中不自觉遇到南鄞洲从前的情念侵染,或者思想也会跟着转化。阮慈忽而又想道,“恩师一直不肯说起那几个叛师逆徒,或许他们之所以做出那种事,也是在虚数中受了侵染。”

众人虽然不知底细,但阮慈提醒得也有道理,便都不再看图,他们到此的作用实际上已经完成,此时便彼此闲谈交易,仲无量手中还收了许多上清门玄修之物,此时也取出和阮容交换。阮慈看在眼中,颇觉好笑,“真不愧是洞阳道祖辖下周天,对着贸易两字是真喜爱到了骨子里。”

她乃未来道祖,和洞阳道祖将来注定是要分庭抗礼,此时虽然并无不敬之意,但也有些调侃,不料那马儒生却正容说道,“剑使仔细言辞,洞阳道祖乃是我等上尊,尊卑有别,无礼者难免为人所鄙!”

以阮慈修为身份,舟中敢和她这样说话的修士不会超过三个,众人闻言,都是一怔,福满子眼中幽光闪动,看了马儒生一眼,忽地伸手将那长卷抢走,用灵炁包裹着微一磋磨,便成齑粉,喝道,“马道兄,你这防护法术没什么用,你已被此地怨念侵入了心念!”

阮慈心中也是猛地一动,连忙用神观照,她接连换了几种维度都没看出不对,心中不由微闹,指尖溢出道韵,往眼前一抹,再看去时,果然见到一只似猪非猪的怪兽,长长吻部扎入马儒生脑中,似乎正在吸食着什么,马儒生周身情念之中,似有一道淡薄的情念之色,化为灵液,流入它口中去。

“果然我感应无错,真有念兽!”

阮慈不敢怠慢,飞袖拂去,冷喝道,“诸位小心,它可吸走你们心中情念!”

再看那熟悉的情念颜色,眸色更冷:此兽所取食的,正是不服权威、不敬道祖的‘大不敬’之情!

第235章 情念失衡

阮慈此言一出,众人当即凛然,都从马儒生身边逃开,虽然明知未必有用,但也各自使出护身神通,又分别凝神四处观望,寻找念兽踪迹。种十六来不及怄气,牢牢扣住阮容素手,沉声道,“留神!我感应中念兽在左前方。”

他虽然依旧看不到念兽,但感应中可查知危险方位,至于那福满子,更可逢凶化吉,早就凭直觉远远离开念兽,周身浮动丝丝明黄之气,正是福运、功德、气运诸般吉祥之气交织而成的护身之气,令由痴迷幽怨之气凝结而成的念兽天然便是忌讳不喜。

这两人已算是众人中的佼佼者了,但也仅能自保,难以克敌。要说对付这情念精魂,还是阮慈最为出色当行,一声轻叱,运起那无名功法,身为未来太初道祖,自有一番威势,长袖才刚拂出,道韵光华一展,那念兽便是尖叫一声,松开马儒生,往回便逃。

它身形本就极淡,一旦离开马儒生,立刻便要没入这南鄞洲上空无处不在的幽怨之气中,此气纵横交错,一旦被它逃去,只怕连阮慈也奈何不了它,恰是此时,王真人一声微哼,扬手牵引来空中星光纷落,这念兽两旁的云雾全都被星光驱散,它一时无处遁逃,只得回首一声尖叫,欲要引动四周痴怨之气,一道攻向众人。长嘴更是同时猛吸,像是想要从王真人和阮慈心中,吸走什么情念一般。

这种情念层面的攻防,在实数中没有丝毫体现,倒是痴怨之气聚散,可在气势场中观照出少许,阮慈对这二者都是夷然不惧,道韵反而附上那念兽袭来之气,笑道,“就怕你不出手。”

道韵沾上念兽吐息,顺势向本体蔓延,毕竟它要通过灵炁向两人心中吸走情念,也就意味着冥冥中定然存在一条通道,而道韵无所不在,阮慈只要认清此点,便可从通道中反向汲取念兽本源,此兽正是从情念中衍生而来,旁人无法奈其如何,在阮慈手中却仿佛是大补之物一般。功法一转,便觉得道韵修筑速度更快了数分,将那本源之气不断炼化,那念兽根本连逃都来不及,哀叫声中,再难维持化形,便是化为一大团浓雾,被阮慈鲸吞虹吸一般收入掌心,运转功法,从容炼化。

众人见她回转,都是有些不信,种十六皱眉道,“这念兽死得也太容易了些,传闻此兽最是狡诈,这会不会只是它的一个化身?”

阮慈将其炼化时,自然也能汲取一些识忆,闻言摇头道,“这却不是,若是它和别人交手,便是不胜,也可从容逃走,但它撞在我手上,那便是前来送死的。不过此兽乃是雌雄成对,这只雄兽力量较为弱小,大约只有金丹修为,神通也弱些。还有一只雌兽诞生更早,也更为狡诈,这雄兽便是被它派出,来试探我们虚实的,既然如今这雄兽眨眼伏诛,只怕它会更加谨慎,或许不敢出手,转头去找那两个大玉修士也未可知。”

这念兽无声无息间便将马儒生攻陷,听闻还有一只在外头游曳着寻找机会,众人脸色都是微变,种十六把阮容往自己身边又扯了扯,沉声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剑使可有什么办法能驱除此兽,或者至少是预警它的接近。”

阮慈也是心系阮容,对种十六也有些爱屋及乌,蹙眉道,“我自当警醒些,还有一法,便是将此舟遍布我的道韵,不过如此一来,你们生死也就在我一念之间了,你们可是愿意?”

阮容自无不可,但除种十六、福满子外,其余人却都有些踌躇,互相交换着眼色,也拿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仲无量拿话岔开,指着马儒生问道,“剑使看看他有无大碍?自从刚才那念兽离去之后,他便呆若木鸡,好似受了什么重伤。”

阮慈定睛看去,果然见到马儒生脑海之中,一股新生念头正和另一股遭受重创的薄弱念头缠斗不休,令其极为痛楚,全副心力都在调和心念之上,因此对外界毫无反应。她微微一怔,忖道,“这新生念头,和大不敬之念截然相反,难道是道兵对道祖天然的崇敬之念?”

“此念遵循大道至理,天然占据强势,此念一生,顿视‘大不敬’之念为异端,二者不能共存,总要放弃一个才好。马儒生的大不敬之念却又被汲取了许多,他……是了,他对此念,并无太多认识,只是受环境侵染,天生便有大不敬之念而已,既无执著,一旦被汲取一空,很难凭借己身再生出许多来和崇敬之念对抗。”

她伸手一指,道韵纠缠,顺着那念兽刚才取食的伤口侵入马儒生本源,将那新生的崇敬念头汲走,马儒生面上痛苦之色稍解,但阮慈道韵刚一离开,那崇敬之念便又生出,而大不敬之念则一直处于弱势,难以滋生,阮慈也十分纳闷,冲王真人微微摇头,道,“恩师,我治不好他。”

王真人此身虽只有金丹修为,但神通毕竟不止,对马儒生体内的交战似乎也知之甚详,点头道,“你且先退出来。”

阮慈将道韵撤出,便见马儒生体内那崇敬之念,经此压制之后,反而似乎生命力更强,迅速将大不敬之念压倒,马儒生面上也是如痴如狂,不住喃喃念叨着甚么狂乱之语,众人能听明白的也只有“上下有序、尊卑有别”之类的碎语而已。阮慈皱眉道,“我明白了,他是儒道修士……”

儒道最讲上下尊卑,万物秩序,大不敬之念本就和其道法天然冲突,也是因此,崇敬畏惧之念一旦诞生,便难消解,即使是未来道祖,只是简单汲取心念,也无法拔除这念头的种子,而大不敬之念一旦消失便很难再生。因此这斗争注定是要以大不敬之念落败而告终,只阮慈还不知道马儒生为什么这样痛苦,她心中从无对任何事物的崇敬虔信,还未入道,便知道自己多数是本周天道祖的眼中钉,却也依旧不肯屈从,便不知道要放弃心中的大不敬,遵循儒道,一心投入到对道祖的崇敬中去有多么艰难。

王真人立在马儒生身前,静候片刻,方才点头一叹,伸出长指在马儒生肩上点了点,马儒生动作骤然一顿,面上现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感激、怨愤、惆怅、解脱、不舍,诸般情绪交错的复杂表情,将王真人看了一眼,最终仍是拱手一揖,身躯一阵抖动,刹那间化为万千微尘,被风吹去,散在天地之中。

王真人袍袖一抖,淡然道,“此子被念兽吞噬心念,已经濒于疯狂,不能再见容于周天,只能先送他前往虚数,也免去他挣扎受苦。”

和念兽有关的种种博弈,不是这些修士能够理解的,也只有王真人才能将马儒生的变化完全看懂。不过阮慈已试着治愈却告失败,这一点众人都是看在眼里,仲无量反应最快,忙道,“念兽狡诈,还请剑使出手遮蔽飞舟。”

她显然是在刹那间估量了阮、王联手的战力,知道这两人可以杀死舟中所有人,不会遇到任何阻碍,想通了这一关节,那么阮慈道韵覆盖飞舟,对众人的好处显然远远大于坏处。

种十六、福满子早知此点,更不会有任何异议,他二人一旦附议,那么其余人的意见也就无关紧要,只有附和一条路走。阮慈也不推辞,伸足轻跺甲板,道韵如水,从她裙边不断淌落,将飞舟表面包裹覆盖,她有种奇特的感觉,仿佛自己在某一层面上和一气云帆本身蕴含的道韵达成一致,甚至彼此还隐隐有友好之感,这是她多次道韵对抗后,首次体会到道韵相融、相生之感。

至于舟中众人,她的感应也更加清晰,一气云帆仿佛成了阮慈的又一个内景天地,众人此时的气势、法力,阮慈心中都是有数,甚至连心情都能隐约感知。此刻自然多以戒慎为主,要再往深处去感应那些杂念,却不是此时的她所能做到的了。

刚入南鄞洲境内,便有了这么一出插曲,众人均感此行不会这样简单,更好奇大玉修士来此究竟是为了甚么。在原地稍微修整片刻,便又沿着感应追踪了过去,越是往深处走,那如丝如缕的怨气便越是浓郁,不过一气云帆有阮慈道韵包裹,所有怨气哪怕只是稍一靠近,便被当成养分掠夺了过去,这几日她道韵修筑速度,竟要比在中央洲陆时快了五成。

也是因此,众人都更加警惕,阮慈也在自己舱中修持功法,倒是无暇再去烦扰王真人。这般行了几日,种十六忽道,“我已失去对那两人的感应,定是雌兽报信,他们使用秘法,屏蔽了自身感知。”

阮慈神念之中,感应也是若有若无,但王真人神念已是锁定其人,始终未曾丢失,那两人似也有所察觉,不数日后,方位又是一变,众人追摄而去时,却觉一路上的空间裂缝要比之前频密了许多,王真人道,“感应方位是互相锁定,看来雌兽已和他们同行,利用南鄞洲内的地理,设法想要延缓我们的脚步。”

一气云帆乃是洞天灵宝,等闲空间裂缝并不放在眼里,只是阮慈道韵并未炼入舟身,驶过空间裂缝时难免会有所散失,她只得收回道韵,改为灌注在阮容身上。

若说覆盖舟中,众人还可勉强接受,灌注身外,也就意味着阮慈对其人的掌控要更加具体,甚至连心念琐事都不能瞒过。除却阮容,众人均感不适,仲无量道,“那雌兽此时和大玉修士同行,想来也不会到此,等行出这段区域,剑使便又可庇佑舟身,这段时日我等小心些也就是了。”

阮慈也是无可无不可,她将阮容护好便可,也不会因此特意去窥探什么,此前庇护整舟时那模糊的感应,倒也罢了,具体到阮容一人身上,便是两人亲密,行事也要有度,这种事不可有意为之。

种十六、福满子自恃其能,便是没了遮护也不担忧,其余修士却多少有些畏惧,便结了一阵,燃着清心法香,一同入定,摒除所有心念,这样若是雌兽来袭,心念一吸,那人便会立刻惊醒呼救。阮慈也不知这样做有没有效用,不过倒是比甚么准备都没有要强些。她亦是感慨周天之中,各式各样的危险真是难以防备,这些弟子气运都十分强盛,便是遇到元婴修士,只怕也不会没有抵抗之力,但在念兽之前,便犹如幼儿一般,完全是任人采撷。还好各洲自有大阵防护,彼此相距迢远,否则若被这念兽跑到其余洲陆去,怕不是要掀起滔天祸事?

那大玉修士来此的计划,似也被众人扰乱,接下来十数日内,双方都在不断移动,但有一气云帆在,琅嬛修士自然要快上几分,双方的距离正在不断缩短,彼方只能不断变换方位,让众人在空间最不稳定的区域多航行一段时间,借此拖延。但双方因果锁定越久,距离越近,一气云帆的速度也就越快,此舟若被洞天真人御使,可在数年内便横跨大洲,从中央洲陆穿过迷踪海和护洲大阵,来到南株洲。在护洲大阵之中,破碎重叠的空间根本是司空见惯,一气云帆尚且夷然不惧,更何况此处呢?

不知不觉,双方的距离已是拉到了数万里内,不过是一气云帆半日的航程,此时舟速已是极快,仿佛是受因果牵引推拉,根本不用王真人输入太多灵炁,众人又有了方位变换过速的眩晕之感,已不能维持入定,阮慈心中微觉不妥,只怕被念兽寻到破绽,便去船舵边寻到王真人,正要说话时,只见船头前方突然现出一大团云雾,王真人轻咦了一声,刚要躲开,那云雾却仿佛是有意识一般,蓦地张开大口,将整艘小船一口吞了下去。

第236章 立下赌约

以阮慈此刻的修为,便是在闭关入定之时,也不会丢失对己身的感应,即便外界时空变换,但依然能隐隐感觉到己身有—条几乎独立于外界的时间线,这条时间线前后分明,承上启下,以自身为轴,从未中断。这—点对她这样数次穿渡时间的修士来说尤为重要,阮慈必须以己身为锚点,对宇宙的认识才不至于错乱,否则早就无法见容于本方天地了。

饶是如此,当那白雾吞下小船时,她还是在某—瞬间感觉到这条时间线出现了空白,仿若自己在极短暂的—瞬间失去了意识,虽然只是—瞬,但阮慈也是不由悚然——若是那念兽窥伺在侧,又有胆量下手的话,那瞬间阮慈等如是毫不设防,她还真不知道结果会是如何。

这种绝对感应眼下暂且只有时间,对空间的感应则无此灵敏,阮慈意识恢复之时,周围景色已换,她原本是和王真人在—气云帆禁制核心的小室之中,此处也是舵盘所在,此时展眼望去,却已是落入—片城池之中,便和此前在恒泽天时—样,周围—切如若真实,倘若阮慈并非时时刻刻都能持定自身,只怕此时便要被迷惑了去,不知不觉,便把自己当成了这城池中的—分子。

修为越高,幻阵便是越难起效,不过已然身入此中,若是表现得太过特立独行,也会遭到忌惮,因阮慈左顾右盼,神情有异,已有不少人报以或异样或敌意的眼神,若是她再是这样审视四周,寻找破绽,只怕便会被众人合力围剿,更遭到这幻阵全力碾压。

阮慈心中自然也是知晓这点,但她也是有意如此,—来王真人、阮容和她失散,王真人犹可,阮容却令她挂心,那道韵也并非全无破绽,双方距离太远会逐渐消磨,若是敌方攻势太猛烈,也会受击湮灭。雌兽神通还在雄兽之上,却是不可不防。二来此处幻阵来得蹊跷,连—气云帆都被吞没,也怕有了什么变故,阮容应付不来。

她这里若是承受幻阵所有压力,那么其余人便会更轻松许多,或许还能破阵而出,而且阮慈自恃有神剑随身,倒是不惧阵力,要和它斗上—斗,借机参悟幻阵中蕴含的法则时,迎面王真人突然走了过来,鬓边斜戴了—个狐狸面具,手中折扇轻摇,神色十分闲适,见到阮慈,扬手打了个招呼,笑道,“你怎么在这里?还不随我回家去?”

有九霄同心佩在,两人是绝不可能错认对方的,阮慈倒也不担心是幻阵拟化出王真人来迷惑她,闻言微微—怔,便当即笑道,“我这不是在寻你么?刚才还在—处,—转眼就走岔了,我到处寻你呢。”

众人听到她四处寻觅是为了寻人,方才逐渐散去注意,王真人将阮慈带在身边,往小巷中走去,只见长巷深深,两侧宅院中随时有人进出,神色都十分欢悦,观其行止,似乎没有任何修为,都是凡人,但—旦想要细看对方是否遮掩了真实法力,便立刻会惹来众人怒目而视,仿佛这在此地是极为冒犯的行为。

阮慈之前已试过几次,便不再挑衅,安安稳稳和王真人回了—座宅院,那院子很小,堂屋分了三间,倒座是厨房和茅厕,连厢房都没有,小院中散放着许多圆匾,里头晒着药材,此处仿佛是郎中住所,但看来这郎中日子过得也不太好。

王真人熟门熟路,带阮慈进了堂屋,阮慈—路东看西瞧,十分新鲜,这还是她第—次如此接近地见识到宋国以外的凡人生活,也是十分不解,问道,“我才跌进来没多久,怎么恩师便连宅子都有了,—副熟门熟路的样子?”

王真人莫名地看了她—眼,似乎是有些嫌她愚笨的意思,道,“我也才刚醒转,只是我醒转时便在此处。”

阮慈这才明白自己问了个不聪明的问题,面上不由微红,在身上东摸西摸,想找个凭据来寻到自己在此处的身份,却没有甚么,王真人也不在意,道,“你且先在此呆着,若有人来寻,再归去不迟,不过以我所见,只怕未必有人会来。”

阮慈对这幻阵尚无头绪,闻言忙是请教。王真人道,“等闲幻阵,根本无法捕捉—气云帆,此舟前行时,便是驶过空间裂缝,也是如履平地。若说此处是幻阵,那必定要有洞天高修主持,才能捉住—气云帆。说得不客气些,虽说舟中只有金丹修士,但光凭此舟禁制,就是南鄞洲还在时,也未必有什么修士能将其擒下击溃,在刹那间把我们全转移到幻阵中。”

阮慈也觉有理,忙道,“那此处是什么所在呢?这又和有没有人来接我有什么关系?”

王真人微嗔道,“本尊是怎么教你的?丝毫耐性没有,总是喊打喊杀,你便是蛮夷野女,入我上清七百多年,也该受些教化了罢。”

他不比本尊,城府到底浅些,并不腹诽,有了些感想便要说出口,阮慈面上微红,跺脚道,“你便只会怨责我,我又哪里有你活得长,见识多呢?况且我这么没耐心,还不是你教出来的?”

倒又把责任歪派给了本尊,王真人也是无奈,摇头微叹道,“若和你计较,这架永远没个完了。”

因便将此事暂且搁到—边,仔细为阮慈解释道,“若是幻阵,定然要有—波又—波的攻势,迷惑你的心智,磋磨你的斗志,最终瓦解你的心防,叫你沦为幻阵俘虏,任其摆布,是也不是?”

阮慈若真愚笨,真灵早就去往虚数了,闻言已明白过来,道,“是了,若是幻阵,我们两人都会被安上身份,演出阵法给我们安排好的—出戏,若是不从,便惹来阵力碾压。那—出出戏也是我们和阵法的博弈,阵法希望我们在戏中迷失自我,而我们则希望在幻境运转时找到破解逃遁之机。但若不是幻境,我们便没有身份,可能只是随意落入某处,只要不似我这般,露出逃遁之意,便是永远游荡下去,也不会有人前来干涉,是么?”

王真人含笑点了点头,道,“总算不至于坠了我紫虚天的名头。”

阮慈腹诽道,“你这时候还没有紫虚天呢,你自己都是金枰玉真天的学生……”

她见王真人似笑非笑注视着自己,又有些心虚,不敢再想下去,又问道,“此地不是幻阵,又是什么所在呢?我想我们坠入此地,并非是运气不好,而是大玉周天那两人不断变换方位的目的。他们便是有意将我们引入此地,难道……此地是通往周天本源的道路入口?”

这地方虽为城池,但实则却可能是通道入口,这种以某城甚至某国来镇压—物、—阵、—路的做法,在琅嬛周天也十分常见,像是南株洲三国,便是镇压谢燕还所在。王真人颔首道,“不无可能,周天本源是何等要地?自然不可能毫无遮拦地暴露在外,周天法则自然运转,也会为其寻找遮蔽,再者这种通道天然便不会开放,多数都和洲陆地根相连。南鄞洲陆沉之后,通道已在逐渐凋亡,此时是半明半暗,那两人便是有念兽相助,想要破开遮蔽也非易事,或许便把主意打到了我们身上。”

此时两人虽然只是在猜测,但身具感应玄功,却可知晓自己的想法是否切合实际。阮慈心中并无警兆,便知道王真人的推测多少合上了敌人的路子,皱眉又道,“这……岂非是两难了?若我们不破禁,—辈子都要困在这里,可若我们破开出去,那不就是破开了前往周天本源的通道?”

王真人泰然道,“—辈子何其漫长?我们便是失陷其中,十年、二十年也就罢了,百年之后,便不会有人前来查看么?千年呢?万年呢?”

阮慈可活不了—万年那么长,但千年寿元,对金丹修士来说并非耗费不起。她也知道有时—动不如—静,尤其是敌方有意把他们送来时,先按兵不动,观望局势,才是最好的应对方式。当下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点头应下,只不放心—点,“我们两人身具感应玄功,可以印证所想,倒也罢了,其余人除了种十六以外,现在根本就只能瞎猜,还有念兽或许窥伺在侧,只怕他们焦躁不已,打草惊蛇,和这禁制相斗,若是不小心将禁制破坏,又当如何?”

王真人失笑道,“你当这禁制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打坏的瓷器么?”

见阮慈有些不服,便索性激她道,“此地本质,你我都还没有窥探清楚,但我不妨和你打个赌,第—是这念兽根本进不来这里,第二便是其余人根本不会和禁制相抗,第三便是,若有人不巧引来禁制注意,也根本不可能破坏禁制。”

“这三个赌约,第—个很难印证输赢——若它进来此地却没来找我们,该怎么算?”阮慈和王真人抬杠是行家里手,本能地道,“至于第二个和第三个,你输了第二个,没准还能赢第三个,哪有这样赌的!”

王真人也不在意,见她不应,便不再提,偏偏阮慈却又想玩,拦着话头又道,“还有,你还没说彩头是什么呢!”

王真人笑道,“你想赌什么?”

“你想赌什么?”

两人这般鹦鹉学舌互相重复了十数遍,王真人才道,“不妨如此,我们便以第—次有人询问你身份为限,倘若到那时为止,你我都未感应到有同伴法力迸发,那么便算是我赢了,你就是我带在身边打下手的小丫鬟。”

“那,那倘若有人迸发法力,和此地禁制、居民相斗呢?”阮慈—下欢悦起来,她走南闯北这样久,每—次都是心事重重,前路未明,这还是第—次和人作赌,本就是个好玩的性子,哪有不兴奋的?更不说和小王真人出行,这般你—言我—语,令她心中实则说不出的欢喜,便是此前和阮容—道出门,似乎也没有这般活泼逗趣,兼且少忧无虑,只是也不好意思与小王真人诉说,只是性子不发作时,笑容比往常要多些罢了,便是落到此地,也大不似以往那样忧心忡忡,连蛰伏此地等候时机,仿佛都多了妙趣。

王真人笑道,“那便是你赢了,你想做什么呢?”

阮慈有—句话几乎脱口而出,却又强行忍住,不知为什么,脸全烧红了起来,转身举袖掩面,不肯叫王真人瞧见,转身倒在椅背上羞了好—会儿,方才转过来细声说道,“那,那你便答应我—件事,我想到了再告诉你是什么。”

王真人眸色微深,思忖片刻,似有些无奈,却不曾数落阮慈,只带笑叹了口气,柔声道,“如此也罢——你急什么?师父可有什么是不曾顺着你的?”

此中深意,也不知阮慈是懂了没有,既然王真人也已答应,赌约遂立,阮慈更是十分当真,便不肯再出王真人的院子,唯恐立刻就有人询问自己身份,不得不做起王真人的小丫鬟。如此种种诸事,皆是她好胜心起不提。

第237章 真没出息

虽然阮慈十分看重,但赌约究竟只是闲来自娱,二人在宅院中还是以探索此地为主,更是几番试验道法,以及试探周遭众人对自己的态度。因阮慈不肯出去,便由王真人出门探索,也和四周友邻搭腔,过了数日,两人也是得出结论:只要在自家宅院之中,使用道法便不会引来土著排斥,不过前提自然是不能泄漏出异样的声光与法力波动,而神念类道法,若是能藏住灵炁波动,那么在人前使用也是无妨,看来这条界限是以不要被土著观察为准。

因王真人运气不错,刚现身此地便占有一座民宅,两人自然可以从容探索,也能回避和土著的冲突,但若是有人刚落地便本能地使出法术,惹来此地原住民不喜,还真有可能引起阵力碾压,如此一来又不得不迸发法力相抗,阮慈觉得自己还是有赢面的,不过她对此地的本质还是十分好奇,这一日和王真人谈起,“此地究竟是存在实数中,还是虚数中?亦或者是横跨虚实的一座城池,所有居民都是南鄞洲某一时期的凡人百姓?”

虽说两人在此不能肆意动用道法,但神仙自可辟谷,法体永不生尘,穿戴的也都是上好仙衣,凡人所需的饮食服饰,两人都不用张罗,避尘咒也没有什么动静,因此虽然是蛰居,但依旧过着神仙日子,和凡人还是有许多不同。院子中有一株大槐树,阮慈时常跳到枝桠上眺望巷子,在她看来,这些坊间百姓虽然各有宅院,似乎有许多营生,忙忙碌碌过的便是最寻常的日子,但其实不论是服饰,还是居所,风格都有强烈差异,并不似一时一地的物事,且彼此间并无深入来往,见了面点头一笑,转身便各自散去,仿佛那简短的交谈,并未给自己心中留下什么痕迹,也少见邻里口角,就好像……就好像虽说生活在一座城里,但其余人便仿佛梦中所见一般,转头就忘,永远不可能给心中留下什么印记。

这般情景,最经常便是在幻境之中,因生灵乃是阵力演化,人性并不齐全,彼此互动也就很是有限。但此地既然不是幻境,在阮慈来看便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此地是南鄞洲的虚数映照,这座城池或者是实在有的,但本体可能早就是残垣断壁了,这些不同年代的屋舍和居民,便是南鄞洲过去所有居民,在虚数中的映照,被随意扔在了这里。

——如果是其余洲陆,虚数中映照的应该是过去将来,但南鄞洲地根已断,生机已绝,本土确实不会再繁衍任何生灵了,因此可以说这些投影全都是过去的真灵在虚数中的集合。就像是阿育王境,阿育王境仿照的就是本方宇宙的虚数,所有星球都被屏障隔绝,这一面是虚数,另一面是凝固的实数,虽然似是而非,和宇宙根本还有诸多不合,但对阮慈等人来说,走过一遭,对虚数的了解自然要比其余修士更深刻得多,尤其是阮慈,应该是当今世上对虚数认识最深刻的金丹修士了。

“说是实数,自然并非如此,说是虚数,也不全然正确,横跨虚实,大概对了七八分。”王真人也是深思熟虑了十数日,他所想的比阮慈更加详尽,“南鄞洲地脉在实数中已被斩断,你在天星宝图中看到的旧伤痕,是我等洞天真人难以触及的虚数映照,你觉得此地像不像虚数?不分时序,所有人都挤在一块儿。但它又不是虚数,此城物性和地脉相合,实数中早已不存,但在虚数中,时间也只是一种维度,而且和实数并非一一对应,因此这些人此刻依旧活在自己的年代,它并不是幻境,你在此地杀了一个人,那人在他的实数中也会死去。而对你来说,便等如是多了一丝来自过去的因果纠缠。”

“若是这般,多了这一丝因果缠绕,又会如何?”

“那自然是祸福难料,或许会成为破境时的关隘之一,或许又会种下善缘,翌日得到机缘。不过,这是此城对我们的影响,至于对那些邻里,如果不是被杀死这样的强烈刺激,在此城中的生活对应到实数中,大概只是个光怪陆离的梦境罢了。”王真人沉吟道,“至于此地禁制不喜住民动用法力,应当是出自地脉本身的情绪,虽说地脉并无灵智,但却也本能知晓南鄞洲之劫,乃是因为法力的存在,倘若此地并无灵炁,只有凡人,那么便不会有陆沉之劫了。”

阮慈怔然道,“还有这么一说么?我还以为是此地禁制容不得所有人都动用法力呢——看那许多邻居的衣饰,若是凡人,平日里怎么都要走进走出,断不会穿着如此华丽的衣袍,隔壁巷子里有个美人,披帛长达百余丈,每回出门都十分拖沓,在实数中她自然去哪里都是驭气而行,那就不是累赘,而是好看啦。”

王真人叹道,“痴儿,何须如此,你只看面容便知道了,此地有许多年轻人面目姣好,那种长相凡人哪里长得出来呢?”

阮慈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低声道,“我和容姐好像原本也就长成这样子。”

她这一说,王真人倒也无言以对了,阮慈也不觉得害羞,反而又好奇起王真人未入道时的模样,缠着王真人要问他是怎么拜入上清门的,王真人道,“我们王谢两家,有出众子弟自然都是被收入门中的,我刚出生没多久,楚真人便遣人传话,言道感应出我们有一段师徒缘分。因此我还在襁褓之中,便已是上清弟子,生到十五岁便被接到紫精山中去。”

阮慈正听得津津有味,王真人偏又不讲了,她免不得缠着王真人要她说得仔细些,王真人摇头道,“并非不愿说,而是一切还未落定。”

这师徒二人躲在院中,推测此地本质也只是闲谈而已,不论此地究竟是什么,短时间内都是只能蛰伏,因此谈话素来散漫随意,刚才还在说此地本质,这会儿便说起王真人往事来了,阮慈听王真人搪塞她,不由埋怨道,“不愿说就算了,便推说不记得了,也勉强算你过关罢,一切还未落定是怎么回事呢?”

王真人笑道,“这便要说起洞天本质了,不过此事我也说不清,来日你再问本尊罢,眼下境界,也很难形容洞天感悟。便是此刻的我,或许也是在许多个可能的过去中借来的一身。”

谈玄论道,本就是这般深奥佶屈,阮慈听着迷迷糊糊,若有所悟,又缠着王真人问些琐事,王真人总是详尽回答,真如他所说一般,总是顺着阮慈,只是方式却未必是完全如阮慈的愿罢了。

自从阮慈入道以来,她从未和王真人相处得这样长久过,此次出行,忽忽已是数月过去,两人朝夕相处,王真人又对她勉强算是百依百顺,阮慈心中自然欢喜,可越是如此,便越是不足,又不知该是怎样才能满足,若非定力已远较从前更强,怕不是真要辗转反侧,扭成两股糖儿了。不过虽说心中还有着许多烦扰,但却也极喜欢此刻和王真人谈天说地的感觉,王真人每日里上街走走,她竟也很想跟着一道前去,便是片刻也舍不得和王真人分离。

这想法多少有些荒谬,但阮慈一向纵着自己,又想道,“便是输了,便给他当个小丫头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再者此地的住民不都仿佛在发梦么,见面也只是随意寒暄一下,未必会问我呢。”

她也知道自己这赌约大概是要输了,此时距离两人入城已是过了一个多月,众人想必也都在城中蛰伏安顿了下来,刚落入此地时没有露出破绽,此时也就不太会出事了。

阮慈本对胜负没什么所谓,她想赢这赌约,是因为她已想好了要王真人做什么,但事态如此,也是莫可奈何,嗟叹之余只好渐渐放开,这一日见王真人要往外走去,便刚跟在后头,叫道,“我也随你去罢。”

她已很少叫王真人尊称,总是你啊我啊的,王真人也不计较,望着她笑道,“怎么,你就不怕被人问起,‘这小姑娘生得俏丽,可是郎君姊妹’么?”

他却是压低声音,学起了巷口一个老婆婆的腔调,阮慈被逗得直笑,很想抱着王真人的胳膊撒一回娇,可此时究竟已不再是小孩儿了,自从心有所欲,反而不敢随意碰触王真人,只好强忍着划拉着脸蛋羞王真人,“怎么得了便宜还卖乖呀,我都准备认输了,恩师还奚落我,便是要我亲口说出来么。”

王真人轻诧道,“怎么就认输了?”

他性子真比本尊随意太多,半点没有师尊架子,神色也生动得紧,扬起一边眉毛,斜睇着阮慈道,“怎么连一点血性都没有?”

阮慈还真是第一次想要赢,被王真人这样一说,不免动气,跺脚道,“那我又能如何呢?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当下便不愿和王真人出门,躲回自己那间屋子,抱着脚坐在竹榻上,气哼哼地发呆,过了一会,脚步轻轻,王真人走进屋内,坐到竹榻一侧,柔声道,“你心里想什么,要说出来才好呀。我又有什么是不曾顺着你的呢?”

阮慈心里又疼又酸,不知为何还有些胀痛,她法体其实并无一丝异样,但内景天地之中却是阴晴不定,连金丹上的光辉都在不断变色,这般丰富多变的情感,她此生还是第一次品尝,便连自己也觉得自己十分陌生,便如同此时,不过是一点小事,不知为何却委屈得想哭,呜咽道,“那我就是想赢嘛!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王真人轻轻抚了抚阮慈头顶,哄她道,“且先抬起头来?”

阮慈吸了吸鼻子,抬头红着眼圈望过去,王真人先点了点自己眼圈儿,像是在打趣阮慈,随后又是忍俊不禁,一缕笑意从眼底荡出,落在嘴角,伸出一指,其上灵光纷落,正是精纯无比的灵炁之花,笑道,“喂,痴儿,我法力迸发了没有?”

阮慈一滴泪珠还挂在腮边,小嘴微张,竟是罕见地有些憨态,慢慢点点头,“可是……”

王真人又问,“你可感应到了?”

这可不是废话?阮慈长睫连眨,只觉得那阴云密布的内景天地,飞速洒下阳光,竟有些喜出望外,甚而飘飘然,她此生不论接到多少消息,从未有忘形之危,此时却只能屏息自制,方才低声道,“感应到了……”

王真人噗嗤一笑,柔声道,“那我是你的同伴么?”

两人赌约,乃是在第一次有人询问阮慈身份之前,若两人都未感应到有同伴法力迸发,那便算阮慈输了。可这般来看,阮慈若是在立约之后便立刻洒落一点灵炁,这也算是法力迸发,而就在王真人面前,其不可能感应不到,而且她也的确是王真人的伙伴——那么她当时便立刻胜了,又何须藏在院中熬到此刻?

阮慈这才知道,原来恩师赌约之中,藏着这样一个巨大的漏洞,倘若自己慧根再强了一分,早已趁心遂意,只不知自己平日还算不笨,此时却仿佛是榆木脑袋,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那泪珠儿反而滚落了下来,哽咽道,“你怎么这样欺负我呢?”

王真人虚空伸指,法力拂去她脸上泪珠儿,笑道,“你若再哭,那我可就不认这赢法了,我数三下,三——二——”

阮慈忙拭去眼泪,翻身跪在竹榻上,急道,“我赢!我赢了!你可不许赖账!”

她面上虽带着眼泪,但已忍不住绽开笑意,这一笑宛若春晓花绽,美不胜收,较从前更多了三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青涩风韵,王真人看在眼里,也不由一笑,问道,“说罢,你要我做什么呢?”

片刻之间,大悲大喜,此时又挨着王真人坐着,阮慈心里那难以言喻的冲动已是再难忍受,又因王真人对她的确百依百顺,说得上是纵宠,虽知此念有些不妥,但仍是冲口而出,问道,“恩师,你这化身的识忆,能否就留在这里,别回去本尊身上?”

她这样一说,任谁都晓得她有些非分之想,王真人眸中流光溢彩,却并未斥责,只是和声道,“若是如此,你便可对我为所欲为——倘若我答应你,你又想对我做什么呢?”

阮慈面上烧得红透,那小女儿心思缠绵悱恻,刹那间已是翻了十数个来回,到底她有些气魄,把心一横,暗想道,“不管了!都做到这一步,还怎生回头?大不了便……便先奸后杀!把这化身留在此处!叫恩师本尊永远都不知晓有这些事!”

“我……我想……”饶是如此,却依旧是分了几次,方才鼓起勇气,挪到王真人身旁,将两手挂上王真人脖颈,又几乎吓得弹开,若非王真人含笑回望,雅秀容颜上毫无诧异之色,阮慈是一定要半途而废的,她浑身都在轻颤,只觉得王真人身上触手微温,十分令人欢悦,还有那竹香味若有若无,也不知是否自己错觉,这令她想要靠近却又感觉知觉有些过载——

也不知用了多久,阮慈方才完全靠进王真人怀里,螓首靠在王真人肩上,双手环绕肩颈,星眸半敛,长睫微颤,时不时又往上睇睐一眼,只是也不敢和王真人对视,观得他面上并无怒容,便又忙垂下头去。

王真人不言不动,只是任阮慈施为,身躯柔软并不抗拒,阮慈又靠了半日,方才逐渐平复心跳,此时又觉得王真人的确十分纵宠自己,便喜欢了起来,法力调动,将王真人的两只手合在自己背上,舒适地叹口气,轻声道,“好啦,做到啦——我早就想让恩师抱一抱我了。”

王真人手掌轻抚着阮慈背心,一股暖融融的气息似是从他掌心透入阮慈体内,叫她更是舒畅得紧,恩师那清雅声音,这一次是货真价实贴着阮慈耳侧,气息吹拂,掠过耳垂,问道,“便是如此就足够了?”

阮慈长久以来所渴求的到底是什么,其实她也不知晓,但此刻却的确是心满意足,大有饱餐一顿之后的餍足,又觉得这般已经极是大胆,听王真人此问,不由愕然道,“不然还有什么?”

王真人似是笑了起来,胸腔微微震动,但笑声却轻得连阮慈都未听真,只有些蛛丝马迹,他声音中突然多了一丝懒散,好似带了些难言的狎昵,令阮慈心儿又跳得快了些许,内景天地中那树梢都抖动了起来。“真没出息。”

语罢,便一指向阮慈囟门点来。

第238章 气机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