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只肯叫着真人,为自己幻成的绣墩,也在桌边离王真人最远的一角,王真人举目盼来,说了声,‘哦?’,倒是不见丝毫讶色,阮慈见他这样,心中又生不喜,哼了一声,方才将腰间人袋取下,往下一倒,道,“先要说起我这仆僮,说来也是奇怪,我在燕山救走他时,他已气息奄奄,本以为他并不存生理,不知为何也就将其忘却,自燕山归来之际,并未将其送去救治,而是任由他在人袋中沉睡。出关时满以为他大约已是陨落,谁知道神念一扫,却发觉他有些古怪变化,还请师尊为我查看一番——”

第225章 感应之密

何僮应声而出,但并未落到地上,而是被阮慈以法力托在空中,他双目紧闭、面若金纸,已是瘦得皮包骨头,仿若体内精炁本源全都消耗一空,任谁看来都是危在旦夕,这种情况极是棘手,便是洞天真人也未必能逆转生死,若是精炁全都消耗干净,不能再生,能为再大,也只能吊住一口气而已,很难令其神念法力恢复旧观。

何僮在良国被寻到时,便已是大为不妙,他落入魔门手中数十年,胡惠通可不会对他手下留情,法力一味流逝,神通消耗的都是本源之力。那庄姬之身也是如此,早已救不回了。何僮无非因筑基修为,还留有些许生气而已。等阮慈到苦海中救人时,他几乎已要落入苦海之中,距离痴怨之气极近,不知是否因此,本源更进一步消耗,不知何时便成了这活骷髅一般的模样。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也并不值得阮慈特意前来求见王真人。但何僮本源已消耗到如此地步,体内生机却仍是稳定旺盛,在阮慈看来,气运更较之前不知强盛了多少。此前何僮是她仆役,气运因果都和她息息相关,因他是仆役中第一个得用之人,气运要比其余仆役更旺盛,但和此时相比,便如同萤火见月,阮慈只觉得他身躯之中便仿佛藏了一座小天地一般,更是隐隐透出一股魔意,这就不能不令她惊奇了,此时想来,她闭关前一念之差,或许也并不是真正遗忘了何僮,只是心念之中,只觉得这般处置更好罢了,这也是感应法修行有成的表现。

她将何僮际遇三言两语略作交代,王真人沉吟不语,半晌才道,“你且先将此行所见,仔细道来。”

阮慈微微一愣,这才想到王真人如今已无法直接读取心念,竟是三百年来还未知道此行底细,不由有些尴尬,低声道,“凤羽难道没告诉你么?我……什么都和她说了,可不是故意没告诉你知道。”

王真人并不搭理她,阮慈也知自己正是巧言令色、文过饰非。秦凤羽所见和她并非完全重合,她是如何从魔主手中逃脱,第一次炼化东华剑等等,限于场合,都未仔细和秦凤羽解释。至于四大令主或者苏景行等人,虽然同舟共济,但却也显然不可能如此交心。

只是该告诉王真人多少,她也有些踌躇,倒并非是不信任王真人,但他身带洞阳道韵,而且将己身认知往外传递,本身便是一重因果,阮慈寻思半晌,仍觉分寸不易把握,王真人也并不催促,反而点头道,“出门一次,到底是沉稳了些。”

他不说话还好,这般一说,阮慈又想打他几下,索性转过身去,背对着王真人,寻思了半晌才道,“我在九国之中,感应便很是强烈,只觉得拔剑机缘就在前方……”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放开心防,让王真人来感应她的思绪,相信王真人可以拿捏分寸,不至于窥探太敏感的隐私,但阮慈此时对任何人都难以有这样的信任了。还是口述为主,时而也伸手一划,幻出当时情景,又借着回顾前尘,向王真人讨教许多感应法的心得。

王真人对她道途,一向是十分上心,他教徒儿时是极好的老师,对阮慈疑问,一一细心解答,道,“感应法的确可以互相攻讦蒙骗,但其中也遵循了一定的规律,譬如太史宜把你诓骗去良国,他是放大了你对拔剑的感应,却又巧妙地抹去了你对危险的预知。就感应来说,可以蒙蔽、欺骗,却难以无中生有,你感应到的必定是真的,但却未必是全部。”

又道,“这是《太上感应篇》第三章 里的法门,你此时应当还未修持到。”

阮慈借此又说起自己修持感应法所得,问道,“感应无法无中生有,是否因为感应并非是人对物、人对人的直接联系,而是神念和虚数的对话?”

王真人凝眸望了阮慈许久——其实对修士来说,是否背对着对方,是根本没有影响的事情,神念之下,整间屋子的景象自然尽收心底,阮慈感应到王真人视线,突觉自己实在太小孩儿气了些,面上微红,转身说道,“你看我做什么?”

她除了刚才行礼时赌气叫一声老师,此时竟连尊称都忘了,只是‘你’、‘我’个没完,王真人也不和她计较,只是点头道,“你的确还算有些天资。”

这在王真人口中说出,已是极难得的夸奖了,阮慈愕然一挑眉,王真人倒是若无其事,只道,“大道三千,任何人对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阐述,倘若你的阐述有些许切中真实,自然会得到反馈。求道,本就是个不断修正自己,不断靠近大道的过程。你觉得感应是己身和虚数的对话,这是你的阐述,不过我要问你,你觉得虚数是什么?”

阮慈在筑基期时,和王真人谈玄论道,多数是她来问而王真人解答,但此刻却真有些不分尊卑、皆为道友的感觉,王真人修为虽高出她许多,但却并未有半点傲慢,问得也十分坦然诚恳,充满了求知欲和好奇心。

仔细想来,他也未必和阮慈一样,肉身跌入虚数,又停留了那样长一段时间,虽是洞天真人,但见识也有不如阮慈之处,难为他半点不曾掩饰,求道之心,便是在恩怨纠缠的徒儿面前也丝毫不加掩饰。又或者对王真人来说,两人间本就没什么恩怨,一向是只有阮慈自己放不开。

阮慈捺下多余思绪,大道跟前,她也不愿又东想西想,寻思着说,“虚数是宇宙反面,以我的理解,实数为宇宙所有规律,虚数则是所有规律的反面,借由道韵彼此交汇。譬如我等身躯属于实数,但神念属于虚数,所有生灵都是虚数结合的造物。”

王真人笑道,“你所言不无道理,必定也切中了宇宙真实,否则凝练不了第十二层道基。”

他起身拱手行了一礼,方才落座,阮慈面上微红,她结丹以后,从未有和人探讨道韵本质的时刻,原也不知这竟是极其罕有珍贵的见识,自己竟无意间为王真人传道,只觉极是新鲜,又十分雀跃兴奋,掩面遮去笑容,不肯给王真人看到,又道,“因虚数是所有规律的反面,我觉得时间规律并不适用,感应便好似己身神念在透过虚实屏障,询问虚数中未来的自己,得到一个模糊的回答,因此颇难作伪,但敌人可以通过混淆感应中必然发出的一种特殊波纹,干涉己方的感应。”

她一面说,一面已感到虚空中有一丝丝回馈,便知道自己所说,大约也切中了一丝真实,但却并非全部。因此不由流露迫切求知之情,正所谓求道若渴,越是在道途中行走到高处,便越是谦卑阔达,万无可能因己身傲慢,将真知灼见拒于门外,更是珍惜这难得毫无保留的论道机会。此时对王真人的怨怼不觉又抛到九霄云外去,不知不觉便起身走到王真人身边坐下,问道,“师尊,你又是如何看的?”

王真人沉吟片刻,周身气息突然一阵波动,却是真身显化,将阮慈衣袖一扯,阮慈只觉得眼前一花,倏尔间已离开紫虚天,与王真人来到紫精山深处一片清潭之前,王真人伸手一指,道,“你且看。”

他为阮慈讲道,一向是周到至极,绝不故弄玄虚,阮慈注视他指尖一滴清露落下,跌入清潭之中,漾出波纹无数,恍惚间仿佛有个极小天地正在其中诞生,有一股莽荒初生之气,从其中映射而出,更能感应到似是而非的三千大道逐一衍生,其中便有阮慈所持太初道韵,她不由轻轻挥手,牵引出一丝道韵仔细品味,微微皱眉道,“很像,但又有些不同。”

王真人点头道,“这不同便是己身道韵投射其中,也因此,洞天生灵和外界并无真正因果,否则天录是绝无可能死后复生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提到天录,阮慈面上不禁一红,不知为何,伸手扯住王真人袖子,似乎不愿令他再说下去。王真人也不再提,只道,“你此时看到的,是一个初诞周天,在实数之中,它仅是一滴清露与它荡漾出的波纹,尚未显化,微不足道,但在虚数之中,你觉得它是如何?”

阮慈摇了摇头,王真人长指轻挥,两人刹那间仿佛置身于惊涛骇浪之中,无穷无尽的虚无海水从两人身躯之中直穿而过,阮慈不由惊呼一声,往王真人身边挪了一步,王真人薄责道,“专心些,你怎会被此景吓到。”

她入道以来,屡屡惊变,胆量早磨练出来,越是大事越有静气,王真人此问有些诛心,本人却并不留意,只续道,“这洞天小世界,在实数中只是一滴水,它的将来由我决定,或者我会任由其酝酿发展为一个绝大的洞天世界,也或许在下一刻便随我心意而破灭,它的历程在实数中刚刚开始,但我以为在虚数中,所有的可能性已叠加在一起,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不分时序,已形成了一片大海,虚数便是这所有可能性的叠加。”

阮慈心中微震,所有旖旎心思,全都不翼而飞,注视着身旁的虚无大海,只觉得茅塞顿开,接口叫道,“我明白啦,宇宙在实数中遵循着三千大道,时间永远是往前流动,但在虚数之中,却是从诞生的那一刻便已拥有了无尽虚数大海,直到破灭都不会再增再减,其中蕴含了所有可能,而随着时间推移,虚数中不断有‘可能’被排除出去,也不断有‘可能’成为真实,感应便是在虚数之中,寻找自己将来的大部分可能。”

她举起一只脚,道,“我这一步踏出,有可能会栽个倒,也有可能会往前走一步。只是跌倒的可能微乎其微,几乎不存,往前走一步的可能却是几乎铁板钉钉,是以我举足踏出时,‘往前走一步’便成为一种牢固的认识,可若是两种可能相持不下,是二八开、三七开时,我便可感应到几率更大的那种可能。是这个道理么,恩师?”

王真人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悠然道,“那你不妨感应感应,这一步踏出时,我会不会绊你一跤呢?”

若无他人干扰,阮慈这一步踏出肯定是走出一步,但王真人这么一说,顿时又多出了许多可能。阮慈大起好胜之心,将感应法运到十成,星眸直瞥王真人,竭力做出一副凶狠的表情,仿佛要恐吓王真人一般。只是不论她怎么感应都没有丝毫头绪,情急之下,只得取出九霄同心佩,放在手心摩挲了一会,又轻轻亲了一下,哄道,“好佩儿,别生我的气啦,我实是极欢喜你的,之前只是迁怒而已,你便消消气罢。”

九霄同心佩被她那一掷之后,对她总是隐隐有些抗拒之意,得了阮慈这般抚慰,又被王真人看来一眼,委屈之情终于消去,阮慈神念度入,不消片刻便将其炼化,顿时运起功法,仗着王真人在侧,肆意用去法力,将神念倍增八十一倍,也未能有丝毫感应。知道这局是赢不了了,便放弃挣扎,往前一踏,却觉脚踝处一道柔劲袭来,仿佛埋伏许久,她着急运法与其抗衡,躲过了柔劲,自身却被破坏平衡,身姿往前栽晃了一分。

王真人袍袖一拂,那柔劲又将她接住,淡然道,“这便是蒙蔽感应,你迈出这一步会否跌倒,取决于我的心意,而倘若我将心意藏起,又或者令心意不断转换持平,那么你在虚数中寻觅可能时,便没有任何倾向性的答案。我想绊倒你的同时又不想绊倒你,那么映射在虚数中便有两个均等的可能,你的感应也就不奏效了。”

这只是最简单的运用手段,感应法极是曲折幽微,一如人心变化,王真人只是举了个极简单的例子而已,但所幸阮慈还算颖慧,自能触类旁通,“那么魔主的一切行动,岂非难以感应?他身躯中那么多性格,自可以各持己见,甚至可以预先分化一个化身,做好一切准备,甚至为自己设下禁制,然后将那化身杀死,等到满足条件的时候,禁制自然生效,又生出一个化身来执掌身躯,最终达到自己最初的目的,旁人根本无从感应预警?”

王真人眸色深深,点头道,“这便是可以随意化身的修士惯用的手段,魔修犹长于此,是以才能如此生生不息,藏匿无迹,便连感应功法都不能奈何。也是因此,太微门的神目女才如此宝贵,她不但可以照见周天出身,还能照见感应法也窥视不到,修士本人无法更改的许多底色,太微门若未得神目女,恐怕也不会征伐天下,想要在大劫将临之前,一统周天。”

阮慈虽为何僮而来,但也万没想到此番论道如此精彩,几乎已忘却来意,闻言不禁忙追问道,“大劫将临,这大劫究竟是什么大劫,恩师你成就元婴之后,和谢姐姐曾前往七星小筑觐见掌门,是否便是在那一次得知了大劫本质——此时可以告诉我了么?”

她好奇心切,言语不免失了防备,王真人神色微动,望着阮慈道,“果然是你……”

阮慈微微一怔,忽地想起王真人那时的反应,诧道,“不对,难道恩师当时便感应到我了么?”

第226章 一念之间

王真人并未回答阮慈这个问题,只问道,“你是如何落入虚数之中的?”

阮慈正好又从头说起,王真人将两人挪移回紫虚天内,静听阮慈说完自己面见魔主,几番向未来之身借法,又因和魔主斗法,引来黄掌柜,被扯入虚数,黄掌柜要利用阮慈能力消磨王真人和谢燕还的‘大不敬’之念,却被她反制,回到黄掌柜合道之时,取走了黄掌柜的服从之念,一并利用黄掌柜那枚宝芝玉钱,炼化众人心中情念之举,亦是陷入了久久沉思之中,片刻后才示意阮慈伸出手来,长指轻搭脉门,片刻后方才松手道,“法体是实数之身,穿渡虚数回到实数之中,要受到时光之力冲刷,寻常修士根本难以承受,会在刹那间被吞噬寿元,你这法体历经多重炼体,暂时倒是无碍,但也蕴藏暗伤,比此前更多了些破绽,日后需要设法弥补。”

听他言语,似乎对虚数之行并不陌生,阮慈心道,“恩师也不知道修的是什么大道,手段十分通玄,竟能让天录随我去到那样远,且平时听天录谈吐交际,决计猜不到他是器灵出身,只当是妖兽化形。这手段必定是接近大道本质,或许也和虚数有关,是以他虽然并非魔修,但也能多次穿越到虚数之中,查看那过往将来的景象。”

在她来看,虚数景象扭曲破碎,很难对应到具体时序,但王真人已入洞天,手段不是她能想象,或许可从虚数中参悟到更多信息,无论如何,他在《太上感应篇》上的造诣极为精深,是可以肯定的。阮慈缠着王真人只问道,“恩师啊,是否当时你便感应到我的窥视,已经知道这是你将来的弟子了呢?”

她又道,“这也不对,当时你问我‘是你吗’,可见你之前还感应到——”

她未有说完,王真人便伸指在唇前嘘了一声,有丝无奈地道,“感应中还有一事你要留意,有些事彼此心照便可,若是形诸于口,会对虚数中叠加的可能造成长远影响。”

若是从前,王真人也难能说得这般明白,唯有阮慈自己修持了感应功法,才知道其中的道理。只是王真人此时弄这狡狯,不肯告诉她自己在何时曾又与阮慈产生交集,又令她颇为不快,哼道,“你这人!”

话虽如此,她也知道王真人一旦说出自己所知,便会对阮慈将来在某一时刻的命运产生影响,譬如王真人若告诉她,自己曾见过修为更精深的阮慈,那么或许将来在每一个可能落入虚数的节点,她便会想到,这也许就是她穿渡去见王真人的那次机缘,这心念可能会对行动造成影响,便是一丝,有时也足以扭转整个局势。他们便如同在狂风中相伴而行,谁都不能说话,只能等两人共同行到了那一处,才能相视一笑,明白这是曾相逢的那一点。

王真人见她神色,也晓得阮慈是明白其中道理,只是性子不驯,最是爱娇,心中疑问不能马上得到答案,又生出不快来。也不由微微一笑,说了声,“没大没小。”

虽说是数落,但语气温和,阮慈吃他一句,倒转怒为喜,又说起之后从虚数回归,运转功法掠夺本源,与东华剑中残余的生之道韵相争,失败后因瞿昙楚之故落入阿育王境,在阿育王境中又是如何遇到明潮等等。这些事秦凤羽大约也都得知,王真人有疑义之处并不多,她说到最后,略停了一停,还是问道,“因道殉身,天录……便那样想当人吗?”

王真人淡声道,“他并不知自己是器灵,只做妖修过了一生,唯有如此,才能体会到那喜怒哀乐中的珍贵,这些情绪对修士来说,有时是道途阻碍,但对非人生灵而言,却是只能如此弄巧行险,才能略微品尝的奢望之物。”

如此说来,王真人肯为天录这般筹谋,可谓是疼宠异常,但阮慈却有不同看法,思及天录前身只比自己大了五十岁,不由微微抬头问道,“那……那你说,天录这一身,是为我而生的么?难道……难道你在那时,就算到了那一日?”

不知为何,她十分在乎这答案,又怕王真人不肯回答,竟是抓住王真人的手轻轻捏着,王真人也并不挣开,只是凝望阮慈,并不言语。

双眸中似是蕴含了万千星光,这眼神本身似乎就是回答,阮慈不由怅然若失,又问道,“那么你我将来,想必也在你推算之中了?”

她所问将来,并不止‘你’或‘我’,还有‘你我’将来,王真人似乎听懂又似乎毫无头绪,手掌轻轻一翻,将阮慈玉手挣脱,淡然道,“我何德何能,可推算未来道祖的将来?”

“他人将来,还有千丝万缕的因果牵连,你的将来,却只在于你的心意,在你一念之间。”

这回答意味深长,阮慈寻思良久,亦是心潮起伏,一时想要对王真人说出心意,一时却又忽然想起在阿育王境中,自己悟到一切全是王真人意料之中时那心凉之感,又想起在九国时无数次催动九霄同心佩,那一次次落空的期盼,不知如何,突又对王真人极是恼怒,将脸一板,扭头哼了一声,心道,“那我就偏要寻个旁人来喜欢,再也不叫你看出我的心意,有得你后悔的时候。”

王真人便是看出了什么也不会显示出来,将何僮随意一指,说道,“此子际遇,我已知晓,他也算是有几分造化,冥冥中或有气运在身,他在九国已尽失精炁,到了燕山苦海,已徘徊在生死之间,心中连最后一丝情念都无力升起,险些坠落苦海,在那般绝境之中,身躯自然沾染了痴怨之气。又有之前在九国作为魔奴沾染的魔气。”

“魔气与痴怨之气相生相克,在他体内达成微妙的平衡,反而令他在生死之间徘徊不去,不死不活,陷入了一种极其特殊的状态中。你此前在恒泽天遇见的那个小和尚,与心魔相斗,也是陷入了不死不活的特殊状态之内。这种情态,是一些特殊存在最容易附体的状态,其身一息尚存,性灵却已将要脱入虚数,所有识忆都没有神念防范,可以任意翻阅,倘若占据此躯,外人甚至很难看出破绽。”

“不过,这种状态也不可能永远持续,便是不死不活,但只要未死,终究还是会渐渐消耗体内精炁,因此他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所有血肉都被逐渐消化,但也因此,他和阿育王境中随你而出的那东西结合得也越发紧密,经过三百年日久天长的浸润,这阿育王传承已和他密不可分,此子可谓是尽得传授,倘若他真灵已灭,那么便会成为一卷人皮经典,因时而动,寻找传承,但其真灵尚存,那么这传承便不好离他而去,甚至因为这三百年来的寄宿,也是因宿主精炁枯竭而衰弱到了极处,一旦何僮陨落,那么这传承或许也会跟着寂灭,也是不好说的。”

到底是洞天真人,慧眼如炬,款款道来,将阮慈百思不得其解的怪现象解释得一清二楚,更随意抛出了阿育王传承这五个字,阮慈不由悚然动容,惊道,“阿育王传承?”

王真人斜眼将她一看,不悦道,“这是随你而来的唯一奇物,你竟毫无感应么?若连这都感应不到,每每打开天外通道时,你又该如何灭杀天外魔头,阻止其流入周天内,繁衍吞噬,酿成一番大祸?”

阮慈那时心潮起伏,再者满心都在拔剑上,哪有这些计较?闻言不禁讪讪,又虑及其余修士是否有所感应,王真人道,“阿育王境藏有传承,众所周知。此时阿育王境破灭,传承定然会随着取走洞天气运的修士一道离去,便是应在了你身上。此事对其余宗门来说,是天大的事,将会引来所有魔门觊觎,对你来说,却也没什么承担不起的。”

他语气淡然,阮慈转念一想,倒也不假,便坦然受之,笑道,“那么若是何僮醒来,我岂不是多了一个未来可能成就洞天大能的奴仆?”

王真人道,“主仆之约、变化之机,何僮定然是挣脱不了这因果束缚,或许他自知变化之机在你,也不会兴起这般念头。不过,洞天修士只会奉道祖为主,如此以来,他能否成就洞天,就要看你能不能成就道祖了。或许日后他要比你还更着急呢。”

他卷起袖子,伸出长指,淡道,“先把他唤醒,看他有没有这番造化,能否驯服这阿育王传承罢。”

说着,长指轻点,没入何僮眉心,视皮肤骨骼如无物,在头颅中轻轻一捺,何僮身躯突地抽搐起来,阮慈忙细心品味,只觉他躯壳之中,两股力量正激烈斗争,仓促间难分高下。王真人道,“他求道意志极是坚定,若非如此,早在被炼成魔奴时便已陨落。此人道途多舛,但将来成就,未必比他人要差。”

此事只能靠何僮自身,阮慈心念一动,欲要助他燃起斗争念头,但道韵感应之中,何僮情志的确异常坚定,已无再增幅的空间,便暂息此念,又向王真人请教道,“瞿昙楚为什么这般憎恨我?他要逃往天外不说,还定要襄助大玉周天,将我击杀?我实是不懂,为什么魔主不杀了瞿昙楚,玄魄门又是否会因他的所作所为,受到各宗征讨?”

王真人唇角现出一丝嘲讽笑意,淡道,“瞿昙楚的心思倒没什么不好懂的,他修到元婴后期,已可脱离周天独自修行,却又少了手段,难以破坏道韵屏障,只能设法搜求阿育王境的钥匙。但偏偏魔主曾对阿育王境的钥匙下过诅咒,凡是想利用它脱离琅嬛周天的修士,便永远没有可能获取钥匙。”

阮慈没想到魔主还有这般能耐,只不知他何时又变成了如今这样,更不知此时的他是否真正的他,忙道,“那瞿昙楚又是如何找到钥匙的呢?”

王真人淡然道,“那自然便是设法蛊惑魔主,令他放弃原本的立场了,瞿昙楚也是助谢孽破空而去的推手之一,他已预料到魔主会因天魔入侵而产生混乱,不过此时阿育王境的钥匙已所剩无几,他更被魔主囚禁在苦海之中,数千年后方才等到了这个机缘。”

瞿昙越的盘算,连燕山众人只怕都未必清楚,在王真人道来,却是条分缕析,如若眼见,阮慈也不禁为瞿昙楚的痴心赞叹,他为了脱离周天,竟是在生死边缘徘徊了数千年之久,只要心志不够坚定,落入苦海中便只有身死道消的份儿。

因又忙追问道,“那玄魄门大老爷——”

王真人似笑非笑,“玄魄门掌道自然也不赞成,但你瞧如今结果,瞿昙楚逃出一缕神念,便也是为玄魄门在天外留下了一门道统,而燕山四大令主陨落,四部天魔令要重新凝聚成形还不知要多少岁月,可说是实力大损。这伤势要比你在州界杀了他们那么多弟子来得更沉重,数千年布局,全在今日应验,宗门相争,往往便是这般。或许玄魄门掌道自己也想逃出周天,又或许,瞿昙楚根本就是他的一个化身呢?”

便是阮慈自己经历的险境,听王真人说来,仿佛都有了另一重味道,她默然聆听,许久方才透出一股凉气,却是忽然想起瞿昙越来,暗道,“玄魄门全是两面讨好的聪明人,瞿昙越在诸多兄弟中脱颖而出,自然也不是简单人物,怎么就那样轻易地被情种反噬了呢?”

“他身上是否还埋藏着什么秘密?”

第227章 何僮抉择

各宗门齐聚南株洲,争夺东华剑,七百年前那般盛事,阮慈可说是其中主角,但直至今日回头看时,才知道主角也未必能够了解那一局的方方面面。便说玄魄门,这数千年来被燕山逼迫得东躲西藏,似乎大有颓势,有失魔门盛宗风采,但能在谢燕还之后第一个找到阮慈,又岂是真正颓唐?果然七百年后,燕山势力大损,更成功将道统流传在外,阮慈此时再看玄魄门,便觉得此宗心思深沉,或许连瞿昙越也只是被掌道大老爷特意培育出的应劫之子而已,其人本身对自己的命运有没有自觉,又是作何看待,却又不好说了。

她如今已有东华剑护身,外出行走时,便不必再和从前一般遮遮掩掩,天地间能奈何得了她的人物已是极为有限,便是乍然遇险,也可凭借九霄同心佩唤来王真人助拳。阮慈也才刚闭关三百年,便欲外出游历一番,也算是调剂心情,只是此次天录无法相陪,秦凤羽、阮容等亲友,也都忙于己身修行,阮容一向在宗门潜修,几乎没有外功,如今阮慈正式出关,她便急于出门立功,掌门分派她去往上清下院之间巡游,清扫下院四周因这动荡局势而诞生的妖魔,她此行注定是要四处奔波,也不知何时才能回返,却是和阮慈游历洲陆的闲情不合。

若是以往,大家都要出门,阮慈便先陪着阮容同行一段时间,岂不也是美哉?但她如今经历这许多风波,已是转了念头,自从她入道以来,凡是与她亲近之人,总是命途多舛,且先不说四大令主,便是苏景行,和她两次同行,两次都是险死还生,再看何僮,不死不活三百多年,就是阮容自己,做阮慈替身,也不知经历过多少险境。因此她心中实在也不敢和阮容走得太近,只随缘而行,不再勉强相陪。

秦凤羽这三百年来,除却积累外功换取资源,也是多次短暂闭关,她走了一趟阿育王境,所得自然也十分丰厚,修行进益很快,如今正将外事交割完毕,欲要闭关修持数百年,一解修行之惑。至于迟芃芃、齐月婴等,不是在山门之外,便是回山闭关之中,这也是金丹境内大多修士的常态。

到得金丹境中,一味堆叠法力,已对境界提升没有太大帮助,中央洲陆灵炁充沛,金丹修士内景天地之中,已有了金丹所化的大日、明月,映射外间灵炁,无时无刻不在修持法力,修士心力一来是参悟大道,开始试着理解道韵,向功法所修持的几条大道靠拢,二来便是为晋升元婴所要面临的关隘做准备,三来也要尽量开阔见识,行走洲陆,增加斗法之能,更是寻找一些机缘,试着增加一丝结婴的几率。

——要知道,从炼气晋升筑基,只要资源足够,若无意外都能做到,但从筑基晋升金丹,便已不是那样十拿九稳,而金丹晋升元婴,便是万事俱备,也有极大可能失败,至于从元婴晋升洞天,便是百中无一,而洞天晋升道祖,一般情况下只能说是绝无可能,若没有那偷天换日、瞒天过海的功夫,又有道祖在背后支持,洞天是绝无可能合道成功的。也是因此,修士修为越高,对外在机缘的索求也就越发强烈,这种种索求、布局,又形成了大量变化,搅动气运流转,以供诸多修士争夺。

直到此时拔剑之后,阮慈方才有些眼界,可以试着理解天下间那奥妙无比的多重棋局,也意识到自己该着手培养些许后进,只是她命硬如此,却又不敢收徒,隐隐也不欲收徒,便只好将眼神落在何僮身上。又思量起紫虚天其余后进——如秦凤羽一般,和她气运相连的师侄,倒是多多益善,倘若王真人愿意收些师弟师妹,阮慈也是乐见其成。

修为到了元婴,若不是性情特别冷僻,便是闭关也可分出化身在外行走,吕黄宁近百年都在闭关,但也有一化身在外代表紫虚天打理门下诸事,这一日阮慈正要去和他闲谈时,洞府旁室之中,忽有一股魔气翻滚,她微微一喜,身形当即显化而去,立在门前,笑道,“何僮,醒来!”

小小静室之中,正有一股魔气在中心翻卷不定,四处窥视,似乎正要找个出口逃去,听到‘何僮’两字,黑气陡然一震,逐渐化为一名沉稳青年,正是何僮昔日之形,向阮慈拜下行礼,口称‘主君’,礼毕茫然四顾,又伸出手仔细打量,似是对这躯壳陌生已极,阮慈将他细看了几眼,也不由点头道,“果然你是有些造化,原本你只是筑基六层罢?如今却已是筑基九层,还真是洞天有望。”

何僮体内变化,尚不止此,他那道基后三层黑漆漆的,好似一座魔棺,印堂上也是黑气直冒,气质较以往邪异了许多。时不时流露茫然痛苦之色,显然是是神念难以负担新增识忆,听闻阮慈说话,只是讷讷应和,大失往日那沉稳风范,阮慈也不恼怒,只道,“你新近才刚驯服了阿育王境传承,心中难免杂乱无章,再加上数百年来不死不活,魂体距离体只有一步,如今也难免有些灵肉不合。我这里有一篇功法,你且仔细参详,可要勤加修炼,否则若那传承中有阿育王残魂潜伏,说不得便要被他夺舍了去,到那时你便不再是你了。”

其实此时,何僮到底有几分还是自己,倘若换了外人,的确也无法言说,还好阮慈是他主君,却可以从因果气运窥视,这才知道何僮此时自我仍然完整,识忆也还仍在。只是数百年来经历太多,一时有些茫然而已,如今得了她这篇功法,又过了数月,再来请见阮慈时,便已是神完气足,面色红润,再无魔气缠身了。

阮慈恰好正和王盼盼一道博戏,见何僮来了,便笑问王盼盼,“盼盼,你说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王盼盼不屑道,“你问我做什么?就是要使他,也该放他回九国中去看看家人罢?”

阮慈这才笑道,“这是自然,只是我心中有两条路,却还要你自己选。”

她随意指着一处圆凳,让何僮坐下,何僮微一欠身,这才沾边坐了,虽得传承,姿态仍旧谨小慎微,露出聆听姿态,阮慈见他不失分寸,也是暗暗点头,道,“你如今得了魔王传承,在魔门弟子眼中,便是个香饽饽,与我此前处境也有相似之处,如今有两条路,一条是你仍旧回望月城去,你的族人依旧在那处繁衍生息,如今已是九国望族,你这老祖宗回去之后,自然倍受礼遇,也可理顺望月城中如今争斗不休的几大势力。”

原来随着阮慈老仆逐一故去,如今望月城中,这几个大家族一方面彼此联姻,一方面却也明争暗斗,彼此争抢着势力范围内的种种资源,这也是望月城势力扩大到一定界限之后,必然会出现的纷争。何僮闻言并不诧异,只沉稳道,“主君明鉴,您拔剑功成,如此身份,在九国之中也当适度扩张势力,方才和您地位相称。此事当可在一定程度上遏制城内纷争,在下不才,若主君没有其余差遣,也愿为主君分忧。”

他的确是名干才,这话说得十分漂亮,阮慈唇边现出笑意,“慢来,还有一条路你还未听我说呢。以我来看,你如今这一身修为,若要往上修去,却是只能走魔修这路子了,一身灵炁,应该也被转化为魔气,从前的神通手段,也都不复存。你留在九国,固然是大展拳脚,但对你修行却十分不利,九国内魔修无迹,你要修持,只能去九国大阵之外那处天然小绝境,那里的黄泉瘴气,对你修为有一定裨益。但这般修为进展很是缓慢,你在寿终之前,也未必能成功结丹。”

“倘若你要修持魔功,那便还是要离开上清门,去到北冥洲这样的魔门所在,那里才是魔修圣地。中央洲陆也有些魔修踪迹,多数都在阴厉瘴气形成的绝境之中,只是你随我一道在阿育王境中走过一遭,又得到阿育王传承,当也知道魔修之间,互相吞噬乃是常态。彼此厮杀险恶之处,远胜玄修。你又身怀至宝传承,这一去,可说是千难万险,我这里除了几篇功法,些许法器之外,也没什么助力能够给你。”

阮慈在阿育王境中,不知收揽了多少魔修的乾坤囊,前一阵子都送给王真人请他查看,这也是历来弟子的本分。便如同望月城对阮慈的奉献一般,她身承师门深恩,方才有如今造化,凡有所获,也该先请王真人挑选。只是王真人也不耐烦细看她的,只遣了吕黄宁分辨一番,有些乾坤囊中若留有魔修后手,便由他炼化了禁制,再一律发还给阮慈,阮慈又让吕黄宁挑些,吕黄宁也略捡几样有趣的小玩意儿而已。她如今手里积蓄甚丰,颇有些魔修眼中的奇珍异宝,苏景行还特意提醒过她,不要轻易发卖了,至于功法,那更是无数,要供给何僮一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何僮要面临的危险,也并非她虚言恫吓,他这样半路出家,倘若心计、阅历不够,便是身怀至宝也只是给人送菜,阮慈并不逼迫何僮,只道,“这两条路,便随你自己选了。也无需顾忌我,倘你无意冒险,便可在山中静渡余生,寿尽之后,阿育王传承也会自然化作人皮经典,届时我可取走另作它用,不过数百年,耽误不了什么的。”

何僮沉思片刻,毅然道,“人生一世,花开一夏,有此因缘,何僮怎能错过?难道这数百年来,将那一口生气努力维持,便只是为了在山中了此残生么?”

他起身长拜,“未能为主君在望月城效力,仆心中实在有愧,然而便是知道这一去凶多吉少,也想要外出闯荡一番,以飨心中任性痴念,还请主君成全!”

只看他在奄奄一息之时,仍有那样强烈的意志驯服魔君传承,便可知此人会做出什么选择,阮慈并不诧异,只笑道,“既是如此,那便随你罢,我将这几篇功法,还有这些法器、灵玉都给你了,你回不回望月城探望亲属,也都由你。功法中有助你遮掩因果的窍门,我也会略做布置,并请恩师出手遮掩,这一去休要透露身份,众人皆知我将阿育王境残余带回,恐怕有不少魔修都觊觎着呢,你且先暗中修行,金丹之后,再做打算。我这里积蓄甚多,除了魔修也无人可用,但却不愿胡乱发卖,若流入燕山,反而资敌,你金丹之后若是开宗立派,我这里还有些好处,你可来讨。”

何僮仔细聆听,一一应下,他乃是胆大心细之辈,又请示道,“倘若遇到苏郎君、胡郎君,又当如何?”

阮慈道,“金丹后你对他们应当不会全无胜算了罢?若是筑基,千万不要招惹,你是知道那些魔修的。玄魄门那处也是如此,若非不得已,在你没有自保之力之前,都不要胡乱投靠。”

又笑道,“若是机缘巧合,倒也不妨结交几名门下弟子,玄魄门一向低调,我对他们门内之事也颇为好奇。”

阮慈身份敏感,大多数时候还不在山中,紫虚天从前又是门庭冷落,这般处境之下,何僮多年来打理内外事务,从凡人仆役一步步走到如今,他处事手段自然极为老道,深知阮慈之意,叩首道,“主君深恩,何僮百死莫报,此去定然宵衣旰食,定不负主君所望!”

退下之后,又将阮慈所赐,仔细参悟修炼,待到对前程已有七成把握,这才禀报阮慈,辞出紫精山,按王真人开示,往西方而去不提。

且说阮慈这里,自不会慎重相送,处置完何僮一事,又要选出一人来管理捉月崖内外小账,因她入道一来,处处仓促,几乎从未在上清门中闲处太久,相熟仆役几乎都已陨落,要找个管账人一时颇是为难,正和王盼盼商议时,又有一道玉简飞来,却是被留在九国的桓长元,结丹之后外出游历归来,听说阮慈也已出关,便发来玉简,询问何时能前来一晤。

第228章 因情生惑

董双成如今下落,也是阮慈一桩心事,她和楚九郎有夫妻之缘,在燕山或许不会有太多危险,但燕山那样的所在,楚九郎不过金丹修为,也很难说完全护得住她。唯一可堪告慰的,便是感应中楚九郎和董双成似乎都还活着,若是楚九郎死在阮慈在洲际发出的那一剑中,董双成身为阶下囚,留在燕山可就是凶多吉少了。

阮慈将自身感应告知桓长元,又问道,“桓师兄如今欲要作何行止?是回南株洲去,还是在中央洲历练一番,或是北上燕山,去寻双成?”

中央洲陆如今风起云涌,战端无日无之,而且规模越来越大,金丹层面的厮杀已是家常便饭,就是元婴交手传来的灵压波动,在感应中也越来越频繁,这样的环境对金丹修士来说,或许也有些过于危险,但桓长元却夷然无惧,平静道,“剑修突破,往往就在生死一瞬间,如我在南株洲,固然得享太平,可又如何能和中央洲这些高手切磋?我欲在中央洲多修炼一段时日,顺带也可寻找双成,还要请阮道友多加照拂了。”

如今阮慈贵为未来道祖,他却依然不卑不亢,桓长元道途也算波折,一路行来也有落魄之时,但他还和筑基时一样,言语不多而神态从容,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难堪。阮慈对他说不上多亲近,情分自然是不如董双成,只是微微一笑,道,“中央洲陆哪有什么切磋,只有生死之争。”

桓长元肃容道,“不错,我本已有所感觉,只是未有这般精到,多谢阮道友提点。”

他想要在中央洲落脚,若是要走得顺些,非得依附阮慈不可,在阮慈也是举手之劳,当下便唤来从人,将桓长元带到玉丛峰登记造册,领了客卿令牌,凭此令牌,便可在玉丛峰接取差事,在上清门庇护的下宗所在也可任意行走。自然,桓长元所有功绩,此后都要分给阮慈一份,他身上也会牢牢地打上紫虚天的痕迹,倘若他从此便在中央洲陆修持,更在此地破境元婴,那么他和阮慈的因缘,有一日或许比他和师门的因缘还更厚上几分。

金丹之后,已有资格培育己身羽翼,在门外亦已结交了一批气运深厚的友朋,在惊涛骇浪中各得机缘,或是因师门格外青眼,可以存身,或是靠着众人共同经历的险境中所得的感悟,脱颖而出,如今个个功行都是突飞猛进,暂无陨落之忧,但这也只是眼下而已,将来不定哪一日便会因阮慈、因东华剑而陨落。桓长元前来依附,阮慈不至于拒绝,但又不禁想起四大令主,又想到苏景行也令胡惠通修行替死秘法,当日若她不能及时拔剑,还有人会陆续因她而死,不由也叹了口气。

桓长元暂还虑不到这些,便是阮慈说明,他也是不以为然。如今前路已明,却还不急着告辞,品了半盏香茗,方才问道,“阮道友是双成失踪前所见最后一人,依你之见,她……会希望我去寻她么?”

饶是他修成一颗通明剑心,此时也不由得略露一丝迷惘,阮慈见此,心中不由一动:“难道他对双成……”

若是如此,这桓长元情窦开得便有些晚了,阮慈想到董双成在南株洲提起他时,一副师兄不知何时便会杀了我的态度,那时桓长元的确心中唯剑,想来是在从南株洲一路到此,在那空间通道中艰难跋涉时,因董双成苦苦相求才保住性命,因此才对她生出了一丝异样情愫。

但董双成欢喜他么?阮慈却是不知了,不过她心地的确十分纯善,从南株洲迢迢到此,百般回护不说,且还设法为桓长元换来了结丹资粮。桓长元亦不回避此点,道,“双成师妹对我是有深恩的,若是按常理来说,似乎我也该设法找到双成,将她的喜乐问个清楚,那楚九郎依附燕山,算计于你,双成总要做个抉择,若她愿意随我回上清门,将来一路寻道往南株洲走去,那是最好,若她不愿,更情愿和楚九郎在一处,那我也不当勉强,自此分道扬镳也就是了。”

他是剑修,自然亲近东华剑,立场倾斜于阮慈乃是发乎天然,再说楚九郎所在的燕山,对玄修绝不友好,桓长元的选择是很自然的,这般处置也十分妥当,但桓长元心中显然还有别的思虑,犹豫片刻,还是坦然说道,“但在我看来,双成心中其实对那楚九郎颇有情意,只是楚九郎行事和她又十分不同,倘若我不去寻还好,以阮道友所说,楚九郎依附太史令主,那是位元婴后期的大真人,此次说不定便要乘着燕山这番风云激变晋升洞天,双成要逃是逃不了的,若没得选,她心里反而安乐些,也不必有那些两难的思量。她和楚九郎本是双修,功行也不会耽误。”

“倘若我寻到了她,她便不得不直面内心,或许这情意便会让她痛苦,她随我走,又放不下楚九郎,双修功法互相呼应,也甩不脱他。若不随我走,又如何面对自己呢?她本是个光风霁月的人,颇有几分清高,只怕那份难堪也不易受,便是留了下来,也会缠绵成心魔,反而给他们道侣之间,增添了口角呢。”

他一向给人以剑外无物的印象,不料如今说起人心,竟也是丝缕分明,那剑心便犹如明镜一般,将身旁人映照得纤毫毕现,甚么瑕疵都逃不过。不过桓长元也并无褒贬,只是冷静道来,阮慈也不由听得住了,暗叹他所言不假,董双成心底的确相当介意这点,倘若桓长元不去寻她也罢了,寻到了反而两难,且楚九郎又十分好妒,见桓长元来寻,势必要和他打一场,董双成就更为尴尬难受了。

“此人禀赋果然甚厚,倒不是一味修炼的剑呆子,他来问我,也不无为双成分说辩解之意,倘若我心中对她有气,此时也能更体会些她的不易。”

阮慈心中对桓长元此举,自然也有些看法,倒更高看他一眼,因道,“你所想的,和我所虑者也是一般。找也不是,不找又怕她发生误会,以为我们这些亲友对她生怨,实则她也不知实情,又怎会迁怒呢?”

桓长元神色一松,旋又一笑,坦然道,“我一点小心思,阮道友蕙质兰心,原来早已看破。”

阮慈笑道,“我看穿的何止这些?桓师兄,你若早些开窍,说不定现在便是美人在侧了,又哪有如今的风波呢?美人如花隔云端,她心中已有了人在,你想要细诉情思,只怕很难了。”

桓长元有一丝迷惘,喃喃道,“原来阮道友看来,我对双成是有情意的么?”

阮慈笑而不语,桓长元倒也不羞涩,只是摇头道,“我自幼心中便只有剑道修行,直到筑基后期,心中才仿佛有些情意浮现,仿佛天地中其余人,对我才有意义。此前所结识的任何人,都只是我参悟大道的一部分而已。如此修行,到了筑基后期,前进的脚步便逐渐放缓,好似这般修炼,越是往后便越是难行。原来剑道也一样包含万物,我对万物一无所觉,所关心的只有自己,若是这般下去,道途自然越来越窄。”

“或许是因此,对世间万物,也逐渐发生兴趣,其中便也包含了那一缕旖旎情思,但若说我思慕双成、辗转成狂,似乎也并非如此。她待我有恩,我便盼着她好,可欢喜一个人或许并非是这样简单。”

“此次得了令牌之后,我想要多接些杀伐魔修的差事,一面是借此多少打探些双成的踪迹、处境,二来,便是我想要借魔修之力,磨练心境,听闻魔修最善七情六欲之法,我想若那个借此多品味些人间情致,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虽然沾染人间情念,但剑心通明显然未失,对己身的映照评估,依旧是如此冷静,阮慈想到桓长元第一次见面便想收她做剑奴,心中也是一动,暗道,“此子灵觉的确敏锐,他所言对我道途似乎也有指教,人间的爱恨情仇,若可分出化身一一体会,对我的修行应当也有极大裨益,只是金丹期还难以拟化分魂,中央洲甚至整个琅嬛周天,也没什么修士有这些闲情逸致,桓师兄的思路或者是个办法,可以不耽误修行的同时又体会到人间情念,但对他来说非常行险,倘若被魔修在心中种下种子,将来或许便是又一个魔奴。”

她婉言规劝几句,桓长元却并不在意,只道,“修道人只争朝夕,剑修每一剑刺出时,都要有身死道消的觉悟,借魔炼心固然行险,但也险不过中央洲如今处处可见的血肉战场。”

阮慈和他交情有限,只能言尽于此,桓长元起身道别,她送到捉月崖边,道了珍重,桓长元对她稽首一礼,转身望向天际白云,忽而又道,“我来此之前,本来深心内是不愿去见双成的,只是虑及风评,还有些犹豫,可不知为何,现在我又想要见她一面了,甚至还想把她带回来,情之一字,便是如此变幻莫测么?”

阮慈神识忽然一跳,感应中仿佛见到桓长元面上黑气一闪,有一种陌生之力缠缚周身,开始缓缓燃烧他护身灵炁,但定睛看去,桓长元又是安然无恙,刚才那一幕仿佛只是她的幻觉。心中不觉大奇,却也没有点破,将桓长元送走,方才问道,“盼盼,你也瞧见了吗?”

王盼盼虽有猫身,但其实是半个虚数生物,能看见的东西很多,它卧在崖边一株大桃树上,舔着爪子含糊不清地道,“我瞧见了,也知道是什么,但却不能告诉你。”

阮慈很是费解,细思道,“盼盼知道却不能告诉我的……难道是金丹晋升元婴的关隘之一?”

她也不知自己突破元婴需不需要跨越关隘,或者还是从意修取巧,为着把稳,自然是不能再问。只好暂且收起好奇心,又和王盼盼商议道,“门外已有许多棋子,门内交好弟子,似乎仍是不够,说来同气连枝的,也只有容姐而已。月婴和芃芃有些香火情分,月婴还好说,乃是七星小筑弟子,本也和我们交好,芃芃却是欧阳真人门下,我筑基以前,她还送来念修功法,也不知欧阳真人究竟是好意还是歹意,此次我出关之后,她可有送来什么口信么?”

王盼盼道,“如今谁不奉承你!你那些礼物堆山填海的,我可看不过来——”

话还没说完,只见空中一道白光破空而来,阮慈心弦也微微波动,仿佛有人在摩挲九霄同心佩上的纹路,她伸手一招,将白光接到手中化为玉简,笑道,“真人招我觐见,回来再说罢。”

王盼盼冷笑道,“瞌睡给送枕头来了,你既然有意在棋局中落子,想来这一次他又要给你交办什么恰到好处的差事,能让你和宗门诸多才俊,好生交际一番了。”

阮慈心中也做此想,只是不曾揭破,身化遁光,熟门熟路飞回紫虚天中,直落入王真人院内,也不通报,便推门而入,笑道,“真人,你既用了玉佩,如何还发玉简过来,岂不是多此一举——”

只见屋内一站一坐,两个王真人同时举目望来,其中一名手中正持着玉佩,这两人气息相似却又不同,给她的感觉都极为熟悉,明明都是王真人,却并非同气连枝的本体、化身关系,仿佛就是独立的两个王真人同时出现,一时不由大为讶然,停下了口中话头。

第229章 化身同游

以修士之能,一旦突破到元婴境界,若无大事几乎就没有本体出关的,像是阮慈,修道七百年,所见元婴真人最多的,那还是在南株洲坛城一带,天舟中装载的倒都是元婴真身,至于洞天真人,更是几乎从不真身出行,这些年来,也就是在宝云海外,阮慈曾以为自己所见的乃是清善真人的本体,但事后才知道原来那也只是他的一尊化身。

这些化身和本体之间,寻常修士看去有时是发觉不了其中联系的,但一旦在因果维度有了一丝造诣,要瞒天过海便没那样容易了。化身并没有独立因果,气运也是和本体分润,身处实数之中,却未能完全浸润在实数之内,和本体到底还是有极大的不同,能如天录一般,令人完全察觉不出破绽,必定是有特殊功法才能如此。阮慈如今见了这两个王真人,方才对这门神通有了些许认识,她在两人间来回看了几眼,犹豫片刻,还是对手中未持玉佩的青衫道士行礼道,“恩师,这是你本体化身,另一个呢?”

青衣道人笑而不语,白衣道人手中持了玉佩,淡然道,“自然也是化身分魂,否则还能是什么?”

他一开口,阮慈便知道这是王真人没有错了,青衣道人冲阮慈微微点头,转身化为荧光消散不见,白衣王真人道,“这秘法施展之后,化身便最好不要再和本体相见,免得因果再连,你且感应一番我的气机,是否被九霄同心佩的气息完全包裹。”

阮慈这才知道王真人刚才摩挲九霄同心佩是为了什么,她平日里哄同心佩时,因不曾注入法力,王真人是感应不到的,但他刚才施法激发玉佩,两人距离又近,虽非王真人本意,但也的确激起了一阵感应。

她将《太上感应篇》运起,把王真人气势仔细一观,果然见到周身气场环绕了一层莹莹宝光,忙道,“恩师,这是为何,可是要离山远行,去往其余洲陆么?”

一般化身,若非有奇宝在身,否则很难跨越洲陆大阵还能和本主维持联系,而且法力越高,耗费便越大。如瞿昙越在南株洲的分身,便只有筑基修为,而且他本人正在来此途中,还算是能够维系,楚真人在南株洲的化身便是仅有炼气修为,他在南株洲不知呆了多少年月,那化身能够维持下来,应当是靠了天命棋盘自带的精炁。

说来上清门也是胆大,洞天级数的灵宝,便被一名炼气化身带在身侧,不是中央洲陆擎天三柱,只怕也没有这般气魄。阮慈见王真人此身是金丹顶峰修为,便知道这般作为,可能是要离开中央洲陆,去往他洲,还预备着或许是要斗法。果然王真人颔首道,“你可感应到天星宝图中有所异动?”

阮慈愕然道,“却未曾留心,寻常人哪会时时刻刻留意宝图变化?”

如天星宝图这样的宝物,一般宗门、道宫中都会供奉一张,不但可以监测本地灵炁变化,还能和其余宝图互通有无,也是因此,修士方才不会对山门外的大势毫无了解。要知道以琅嬛周天之广大,人烟之稀少,有些身处绝境中的门派,连对外贸易都要等候特定天时,倘若没有天星宝图,岂非是外头打到陆沉,门内都是一无所知?

王真人在紫虚天内自然也是收藏了一张宝图,便正在天录阁中,他身上气息将阮慈一裹,两人气息变化间,已是到了天录阁内,眼前铺出一张极大的图景,其上山峦秀丽、五彩纷呈,隐约正是琅嬛周天的缩影,只是阮慈以前看的天星图,总是以其所处区域为主,其余区域不过是略带到一点罢了,这张图景上,云遮雾绕,大阵之力频闪,却是在中央洲陆之外,尚有若干大阵,遮护着其下大洲,隐约还能见到云雾之下的镇压灵炁,阮慈瞥了南面一眼,果然见到南株洲中有一只灵蟾懒洋洋地趴伏在上空,要看得再仔细些,却又都被云雾遮掩去了。

她也知道南株洲不是重点,又怕王真人说她,忙忙的细心感应着天星图上的不妥,身后脚步轻轻,王真人道,“天录,你不必如此。”

阮慈转头一看,却是天录不知从何处拽来了一匹锦毯,它还是一头小鹿,身躯细小,锦毯大多都拖曳在地,千辛万苦地扯了过来,又来回奔走,展平四角,站在一旁,殷勤地望着两人,王真人轻叹一声,伸手一挥,锦毯上顿时现出长枕圆团,还有清茶鲜果,两人在锦毯上安顿下来,天录方才满意,也走到锦毯一角,四足跪地蜷伏起来,将头搁在一个长枕上,不一会便熟睡了过去。

阮慈见它可爱,禁不住爱怜地为它披上一领薄毯,方才对王真人说道,“我遍览周天,四处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对,只有原本是南鄞洲的那处所在,似乎有一丝诡异的气息,恩师便是要去此处么?”

王真人颔首道,“此事还和寒雨泽那批大玉修士有关,当日来的十数人,实则并未全数折在其中,经我等卜算,还有两人混水摸鱼,附在当日泽中修士之上出了禁制。只是这两人身上汇聚了大玉周天气运,擒拿他们也因此十分棘手,或许也有些宗门没有全心全意地出力,因此这数百年来都未有什么行迹,直到前日南鄞洲忽有一丝变化,我心中觉得此事或许和这两人有关。”

阮慈虽然也能感气运因果之变,但到底是金丹修为,神念有限,平日里并不会特意去感应天星宝图,洞天修士就不同了,周天对他们来说,便犹如一间房屋一般,一眼望去,自然尽收眼底。阮慈也是经王真人解释,方才明白境界之差竟至于如此,也是奇道,“这两人去南鄞洲做什么呢?那里不都被打到陆沉了么?难道是因此,便留下了些许能让他们弄鬼的破绽不成?”

王真人道,“正是如此,南鄞洲本体已然破裂不存,化为千百个小岛,空间裂缝、空间风暴在那处也是司空见惯,还有洲陆气运所化的怨念精魂,让那里处处都是海市蜃楼,诞了不少奇诡禁制,有些便是元婴修士也要吃个小亏。不过那里已不再有任何出产,只有些许洞府遗迹,平日里是不会有修士前去探险的——只是有一点,那里有一道旧伤痕迄今尚未愈合,乃是南鄞洲和琅嬛周天本源相连的一条通道。”

他将那天星宝图伸手一指,宝图一阵闪烁,在洲陆下方,又显出一条条灵脉,最终都汇入到周天深处的核心中去。南鄞洲所在的大洋下方,有一条半明半暗如同气根一般的灵脉正在闪烁,阮慈道,“洲陆毁了,可联系却尚未消散,恩师是担心这两人借此去到核心中埋下暗手么?”

王真人应了一声,道,“此事非同小可,各盛宗都极为关切,但南鄞洲如今破碎不堪,无法承受洞天真身,便连元婴修士,都可能引起绝大风暴。而且这两人身上集中了大玉周天的倒映气运,遇难呈祥、心事成,若非强运之人是压不住的。恰好我又有一门秘术,可分出一个分魂来,自有因果气运,不至于打扰该处的气势场,你则是未来道祖,自有强运不说,且法体也是坚韧无匹,不那样畏惧空间风暴。因此上清门中便派出你我二人,还有你那族姐阮容,领着其余俊才一道,前往南鄞洲寻找这两个大玉余孽。”

阮慈也是久未外出,虽然兹事体大应该慎重对待,但仍不禁兴奋起来,雀跃道,“还有这般好事?!”

此次王真人要和她同行,自然就带不得王盼盼了,不过阮慈料来熟人应该不少,盘算道,“旁人我不知道,太微门应该会派来种十六罢?神目女修为太浅,这次倒用不上她了。”

“南鄞洲不会有任何琅嬛修士,倒也用不上她。”王真人淡然道,“太微门的确是让种十六出战,各家都会尽量派出曾去过寒雨泽的修士,以便我等推算这二人所在。不过人数也并不会太多,至多十余人而已,你且回山收拾一番,三日后我们便动身南下,由一气云帆将我们送往南鄞洲。”

这还是阮慈七百年来第一次要离开中央洲陆,且还是和王真人一道外出,心中不知多么新鲜喜悦,又知阮容要和他们同行,虽然也担心姐姐安危,但更可喜一路有人相伴,得此一声,顿时喜孜孜地飞出紫虚天寻阮容去了。三日后王真人果然带上几人,由吕黄宁驾舟相送,前往各宗山门接人,这一气云帆极其快捷,不过是一月不到,便将人集齐,擎天三柱且不说了,除了无垢宗之外,燕山、忘忧寺、宝芝行、流明殿等的盛宗都有派人前来,唯独玄魄门却并无动静,阮慈不由深为纳罕,暗道,“恩师曾说瞿昙越胆小如鼠,数百年内都不敢见我,难道此时还没有过了时限么?还是他觉得这一次有极大危险,所以依旧不敢前来?”

“还是……还是说玄魄门和大玉周天有所勾结,这一次他才不愿出来追踪大玉周天的人?”

第230章 试探修为

此次南鄞洲之旅,若说不危险,怕是也要追去琅嬛周天本源之中,颇有些不测变化,若说危险,有王真人带着,众人都是金丹境中的大能,还有阮慈这个东华剑使在,要找的无非是两个大玉修士而已,修为不会超过金丹期,众人又有什么可以忧虑的?再加上也个个都是气运加身之辈,入道以来,不知经过多少艰难险阻,俱都是不把前路艰难放在心上,若非王真人、吕黄宁在舟中坐镇,只怕便是日日狂歌纵酒,四处寻亲访友,也不知要耽搁多久才能真正动身前往南鄞洲了。

阮慈难得出来一趟,思及李平彦、姜幼文、沈七等人都是许久不见,其实她也想先去金波宗访友,只是碍于王真人就在身边,也不敢轻举妄动。此次还是她头一次和王真人一道出门,虽然众人并不知她因天录一事和王真人闹了别扭,便是吕黄宁仿佛也一无所知,但阮慈依旧觉得自己倘若和王真人太亲近了些,难免惹人议论,又叫吕黄宁觉得她性子太好,便是旁人怎么欺负,也都不太放在心上,自己过一会儿便好了。

这番心思来得也是莫名其妙,只是她一贯任性,一旦兴起此念,便觉得众人似乎都在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因此更加不愿纠缠王真人,王真人则一无所知,他本就是冷淡性子,又是这般秘法化身,似乎别有讲究,离开上清门之后,始终激发九霄同心佩,镇日里闭门不出,诸事都是吕黄宁出面分派,自己则不闻不问,也不知是在躲避什么。

这一气云帆,金丹期便可运使,由元婴期修士输入灵炁时,已经是快捷之至,从中央洲陆腹地走了不过十余日,便是到达中央洲南部海岸,这一日阮慈心中突然一动,飞出船舱来到甲板,拉着阮容笑道,“容姐,快看快看,这便是我们来到中央洲第一个停驻的所在,你瞧这海水浅浅发红,正是樱浓翠稀,这里有产出一种灵鱼,很是味美,叫做浅樱争渡……”

她本想说‘盼盼最喜欢吃’,但美目往船舱一看,又是住了口,只是跃出甲板,用法力将海水中的小鱼攫起,收入乾坤囊中,笑道,“我这次要带些回去,在捉月崖养起来。”

一气云帆遁速虽快,但吕黄宁那元婴级数的神念怎么照顾不到小师妹?阮慈身姿一起,船速便慢了下来,众修士感应到此,也纷纷走上甲板,仲无量笑道,“吕道友,你们紫虚天都这样护短么?这一路你走得这样快,我想央你绕个路,让我去取些东西都不行,如今你小师妹要捉鱼,你便将船速慢下来等她了。”

吕黄宁本体仍在舱室之中,听闻仲无量此言,一道化身从无到有,落在甲板上,仍是笑得温文,应道,“小师妹是东华剑使,持剑以来,不知受过多少苦楚,东华剑镇压周天气运,我们周天子民,容让多些不也是应当吗?”

此次出行,众修士都是天之骄子,自然也个个张狂,也不是王真人一尊化身就能镇压得服服帖帖的,尤其王真人在舟中一直闭关不出,如仲无量等人自然也就蠢蠢欲动,言语间撩拨刺探,也不知想打探些什么。这还是好的,那种十六上船之后,便对阮容喊打喊杀,两人如今是王不见王,因阮容在甲板上,他此刻便始终不肯露面。倒让阮容啼笑皆非,很有几分尴尬。

青灵门来的是福满子,又是一番做作,他对阮慈畏之如虎,见了就要跑,和种十六倒成了难兄难弟,阮慈不知种十六心里在想什么,倒是晓得福满子为什么怕她,当时在气势场中,他本是必死之局,气运要被阮慈完全褫夺,虽被掌门救走,但伤痕难愈,此后若两人终生处于同一境界之中,福满子将永无胜过她的可能,若是两人太过接近,他的气运甚至会不受控制地汇入阮慈气运之中,虽然他是天生强运之人,损失些许也不算什么,但对青灵门的修士来说,输了气运是他们最难接受的一件事,也难怪福满子见了她便是畏畏缩缩,恨不得下一刻便从墙角溜走了。

一旦离开中央洲陆,王真人便不能随时显化在侧,他那金丹化身定然有些高妙手段,更不说阮慈的东华剑了,两人加在一起,若是要应对余下十数名金丹修士,也难说胜负,毕竟人人都有自己的底牌,阮慈也知最好尽早确立主次,将众人心思扼杀在萌芽阶段,更知道所有同行人都十分好奇她的修为到底到了哪一步,因此不等仲无量回话,便是笑道,“仲师姐,何须如此胆怯,我知道你因燕山诸多弟子都死于我手,心中有些不忿,你若是想要教训我,便该快些,此处还在中央洲陆境内,若是你死于我手,燕山再派一个人也还是来得及的。”

众人不料她开口便是这般口气,面上俱是一滞,仲无量眼珠转来转去,见阮慈已伸手去扶剑柄,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惧色,强笑道,“大可不必了,我打不过你,嘴上讨些便宜也不行么?”

阮慈扬眉道,“你瞧我脾气,像是任人针砭的好性儿么?”

她说到这里倒有些动气,心中当真燃起一丝杀意,周围气势场登时做出响应,一时间风起云涌,肃杀之气四起,樱浓翠稀海中的大小鱼儿都吓得深深扎入海底,海水颜色也深沉了许多,福满子身化一丝青烟,早不知逃去了哪里,其余众人除阮容得到遮护之外,无不是面色大变,苦苦抵抗着那惊涛骇浪般的气势凌迫,便是仲无量修为精深,也大吃不消,不过她是魔门弟子,也是最善转圜,忙笑道,“是我错了,冒犯了剑使,还请剑使饶我一回,来日任凭剑使差遣,以还此情。”

阮慈见她服软,方才将杀心打灭,转而笑道,“大家同舟共济,还是打消火气,多和大玉周天的修士学学罢,他们万众一心,若是人数相等,琅嬛修士只怕有九成可能要输。”

众修士均知她去过阿育王境,但其中内情并非人人明了,闻言忙都上前请教,阮慈也不瞒着众人,虽未将一切尽吐,但也将大玉修士的一些特性告诉众人,譬如那极其可怖的攻伐手段,因道,“那种暗雷,只用了两次便将阿育王境内所有魔修全都灭杀,倘若那两人也携带了那般法器,深入琅嬛周天本源,你们便想想罢。”

两军对垒,最重要的其实就是情报,敌人并不傻,自然不会将法器的原理以及使用上的种种讲究、禁忌一一告诉给阮慈等人知道,因此众人对这种神通只知威力,却不知究竟,听阮慈说起,也不由得交头接耳,轻声议论起来,阮容则是早知道了详情,便没有这般惊讶,阮容目光在人群中逡巡,面上带了一丝深思,阮慈看她一眼,却是会意,不由笑道,“容姐,你且去问问吕师兄,我们为何还在此处停驻不走。”

吕黄宁那化身有形无质,方才禁不住气势场中的变化,已然破灭,但吕黄宁自然是能听到她这问话的,阮容微微一怔,刹那间便已会意,白了妹妹一眼,身形化光而去,过了一会,种十六身形也在人群中浮现,阮慈便又将大玉修士的容貌、性情乃至风气说与众人,强调道,“其人对长辈绝对服膺,便是下令送死也不会有丝毫犹豫,且合作时绝无猜忌,据我猜测,便连修道宝材也都不是我们琅嬛周天这般互相争抢,很可能是师长分配,因此任何两个修士,都可用合击之术将自己的修为增幅,还有许多奥妙,人数一多,更难匹敌,是以我说若人数、修为都是相等,琅嬛修士是必要输的。”

此中弟子都是一代人杰,不知踩着多少人的尸骨走上这一步,按说也是见多识广,但对阮慈描述的景象,依旧是瞠目结舌,难以想象,又生出无数疑问,只是这些阮慈也就回答不了了,因道,“也无需疑惑,每个周天自然风俗都是不同,还有些周天极为自由,修士金丹期后就离开周天四处漂游贸易,甚至到死都不会返回,更有些周天极为荒芜,整个周天都是魔修,外出掠夺宝材,回去灌溉周天本源,延续生机,这些也不过是我在阿育王境中的见闻而已,不论是琅嬛周天还是大玉周天,这规矩在茫茫宇宙中也都并不稀奇。”

她此前靠修为震慑仲无量,彼女心中恐怕还未必真个服气,此时谈起阿育王境见闻,众人却是个个留神,面上现出如饥似渴的神情,便连种十六都一扫郁色,听得极为投入,少年面上浮现出向往之意,瞧着竟有些纯真。阮慈见他如此,心中暗笑,待一时说毕了,便去寻种十六说话,拱手笑道,“种师兄,相逢以来诸事匆匆,总未好生与你谈谈,你在绝境之绝卫护我姐姐,我心中很是感念你,想要对你道声谢呢。”

说着,便要稽首行礼,种十六连忙一挥袍袖,发出一股柔力将她挡住,他较之前要长大些许,不再是十四五岁模样,但面相依旧十分可爱清俊,偏偏又竭力板着一张脸,扭头道,“你行个礼,便能将此事揭过么?哼,此事本来也和你无关,我是被那小毒妇蒙骗,有账我自然要找她算的。”

阮慈忍笑道,“你唤我姐姐毒妇,她知道么?她本来心中也觉得对你不起,把你坑得太惨了些,想着对你道歉来的,但若听你这样唤她,说不得便真要恨上你了。”

种十六嘴上是不可能认输的,哼哼唧唧地道,“我们本来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她多恨我些,死在我手上的时候才不觉得吃亏呢。”

阮慈听他这般说,不由微觉不快,毕竟她有太多戏言成真,不过种十六并非是她,而且这种话将来如何应验都不好说,因此也不和他计较,只道,“话虽如此,但我们此时同船而渡,也该同舟共济,你这样孩子气,对她避而不见,不觉得太耽误事了吗?回去以后我要和神爱说起,她向清善真人告状,你怕要挨罚呢。”

清善真人对种十六如此看重,甚至折损修为也要到宇宙中搭救他,种十六最怕的或许便是给他丢脸,闻言神色一肃,讷讷不能成言,阮慈心中便知此事已成了几分,只待阮容再哄上几句,两人便能相安无事。

以她来看,这种十六心底是有几分惦记她姐姐的,至于阮容心事,她便看不分明了,将来怕要问莫神爱才能知晓。不过无论如何,阮容欢喜种十六总是比欢喜柳寄子要来得好,阮慈也是有心撮合,见今日火候已足,便也不再多说,回身笑道,“说真的,怎么一直停在这里,不肯往前走了?”

话音刚落,忽然见到舱室中一点亮光飞出,正是吕黄宁所化遁光,从舟中急急离去,阮慈不免有些诧异,正要询问师兄,吕黄宁却传音道了声,“无事,天时已至,比我想得要早些,我走了,师妹此行保重,莫多和师尊拌嘴。”

阮慈也不知他说的天时是什么,又想去问王真人,神念探去,却觉王真人舱室中一片混沌,只有九霄同心佩的气息,其余一切都不可感知。心下正是纳闷时,额头突地一片灼热,仿佛那天眼所在,望见了极远处紫精山上,正有一人手捧星辰,照耀而来,心中感应骤起,知道这正是恩师本尊在紫精山顶遥望此处,又不禁涌起一阵孺慕思念之情,暗想道,“上回见到恩师时,本尊化身一言不发便走了,这个师尊和那个师尊似乎是一样,但又似乎有些不同,他对我一向也不太亲近,但这一个特别的不亲近。”

正寻思着这是为何时,便见到那星光闪烁,一道白光隔着无量空间,照上一气云帆,舟身顿时一阵轻颤,刹那间仿佛真化作一叶轻帆,被狂风吹起,在风中翻翻滚滚,只是几个呼吸间,身周气运变换,中央洲陆的强盛气势消失无踪,众人都是生出感应,察觉到一股莽荒气息扑面而来,知道自己已被吹出中央洲陆,吹入了迷踪海深处!

直至此时,那舱房之中才犹如拨云见日一般,重新现出王真人气机,九霄同心佩却已是收起不用,阮慈感应之中,宛然可亲,又是那熟悉至极的恩师气机了。

第231章 神通之秘

不论是阮慈也好,其余金丹修士也罢,这都还是他们第一次来到迷踪海内,毕竟除却北冥洲之外,两大洲陆之间的通行,若非乘坐天舟,否则动辄便是百年,在金丹之前,筑基修士也没有这样多的寿元可以浪费。再说琅嬛周天最是钟灵毓秀之地,便是中央洲陆,其余洲陆穷乡僻壤,气运翻卷远不如中央洲陆这般激烈,因此中央洲陆的修士,没有大事也不愿离开此地。此时在舟中虽然依旧闭目端坐,适应着一气云帆那忽而在前、忽而在后,随风翻飞如一片落叶的行驶方式,一边却也纷纷放出神念观察四周,领略着迷踪海的景色。

这迷踪海之所以被这样称呼,正是因为其中空间裂缝重重,甚而常有那巨大的黑色深渊,仿若能够吞噬一切,死气沉沉地横在海水中央,两侧都是极深极浓的黑色海水,犹如两堵深不见底的高墙,海水也不曾向内灌入,那空间裂缝也并未蠕动,便犹如一道伤疤一般横亘在海水之中,充满了邪异衰败的味道。阮慈在神念中观照了片刻,便不禁趴在舟头想要细看,但此时一气云帆已被吹到了另一个方向,却是观望不清了。

虽然此地空间裂缝甚多,但也并非全无生机,远处海水之中,迷迷糊糊亦有不少生灵气息,其中不乏金丹灵压,甚至元婴灵压也在远处一扫而过,只是一气云帆遁速甚快,才惹起海中生灵注意,便已被吹去另一个方向,倒也未惹来什么争端。

这一气云帆所化小舟,每一次跳跃,必定是飞出上千里,这几乎是金丹修士感应的极限,就好像在水面不断跳动的石子,每一次翻飞都是一次跳跃,不知不觉,已是过了数日,速度犹未衰减,阮容对阮慈道,“一气云帆,说的便是洞天修士,一口灵炁能将此舟吹到青云彼端,我们去程应当是极快的,小师叔定然是吹出一口刚好让我们抵达南鄞洲的灵炁,该如何回来,就不知道了,想来小师叔也自有安排。”

阮慈这才知道吕黄宁为什么仓皇离去,他若不走,便要一起被风吹走了,却偏偏进不得南鄞洲,岂不是要耽误了大事?她道,“这般迅捷,也不知还有多久能到南鄞洲。破碎洲陆,说不定是和阿育王境一般,处处都是死寂城池,一副酆都鬼城的模样。”

在这疾速行驶的飞舟上,灵压和气势都在不断变化,并不适合修炼,这也是众人修为还算精深,若是换做筑基弟子到此,可能会被不断变换的方位气机扰乱内息,甚至吐血受伤。众人在最初的新鲜期过去之后,大多都在自己舱室内闭目养神,这般也能舒服一些,否则那晕头转向,灵肉不合的感觉可不太好受。只有少许有特殊经历的修士,如阮慈、种十六、阮容等等,方可闲聊解闷,阮慈更是视这遁速如无物,她穿渡虚数时所承受的眩晕要比此时更强出百倍。

仲无量倒是可以化作魔气,避开这扰人感受,但她在那件事之后十分畏惧阮慈,和福满子一样,整日都是闭门不出。阮容道,“此去南鄞洲,也不知会遭遇什么险境,你可要小心些,此女师尊因你而死,看来她心中芥蒂颇深,若是有机会,难保不会借机害你。”

仲无量之师正是解身令主,但魔门师徒之间,有没有真情谊也不好说,阮慈道,“若她当真把师父放在心上,在大玉修士之前,便该保着我才对。不过我自然是会小心的,姐姐也该小心些,你究竟只是金丹初期,身边不过两件仿制法宝,若是有事,你优先自保,却不必管我。”

阮容柔声道,“我怎可能不管你呢?”

见阮慈还要说话,她便将阮慈垂落腮边的一丝碎发抿回耳后,满面笑意,阮慈叹了口气,将头靠在姐姐肩上,倚着她坐了一会。两姊妹一道观望着身前那一息一变的景色,此时阮慈已是碧玉年华,双姝并坐,一如牡丹国色,明艳温婉,一如清莲临水,超凡脱俗,竟是难分高下,偏又是惺惺相惜、温情脉脉,说不尽的赏心悦目。却偏偏种十六并不懂欣赏,从空中现身,先是冷哼了声,瞪了阮容一眼,这才讥诮地对阮慈说道,“你这剑使,感应法我看修得也不怎么样,难道竟未感受到心中的警兆么?”

阮慈身处王真人羽翼之下,的确较之前更为放松,但感应法一旦修成,天然运转,她此前也没有刻意运法,有大事自然心血来潮。听种十六这样一说,先是一怔,方才回嘴道,“话也不是这样说的,或许是那危险对你有害,对我却是无妨,所以我才没有感应呢?”

她嘴上是不输人的,硬要回了一句,方才闭目感应,不顾周身不断变换的环境,顺着舟内的因果网络往前蔓延神念,果然感应到一股强大气息隐隐出现在远处,但却相当模糊,仿佛还未真正落定。这也说明此时若做出应对,应当还能避过。

此舟虽有洞天灵炁吹拂,但舟中众人却都是金丹修为,那强大气息威慑感至少在元婴后期,也难怪种十六特意出面,连阮容都不躲避了。阮慈道,“你且稍待,我去问问师尊。”

她也是有心成全,身形一闪,便从甲板掠入船舱,穿过重重禁制,落到王真人舱室之前,举手欲要敲门,到了空中又变做一推,走入舱房中问道,“恩师,你可曾感应到了那大海兽?”

她自上船以来,便不曾见过王真人,之前是王真人闭门不见,出海后却是因为没有寻到什么借口,分明很好奇王真人的变化,但却不愿来问,在她心里,王真人之前便算是冷落了她,非得要主动前来示好才能让她消气。如今也是有了事由,之前那股劲儿也过去了,方才主动前来,但心中仍有一丝不快,是以语气便较为冷硬,开门见山,并不肯对王真人嘘寒问暖。

王真人待她从来都是一般,阮慈这里忽喜忽怒,也不过是换得他唇边一丝笑意而已,如今也仿佛不知阮慈心中所想一般,淡然道,“这是南鄞洲洲界附近生长的一只海怪,南鄞洲破碎之后,它流离失所,日前流浪到此,感应到中央洲陆的气息,自然要前来难上一难。”

他果然对这海兽来历都知之甚详,阮慈觉得这个真人可比那个话多多了,心念一动,又问道,“既是如此,何不避开呢?我感应之中应有回避之法的。”

若是王真人本尊,此时必定是微微一笑,一副小儿无知的样子,非得阮慈舍了脸央求方才肯略微开示其中奥秘,但这尊化身却未怎么留难,只是笑道,“来便来了,也不是坏事,倘若一路风平浪静,那才叫人忧虑。既然周天气运并未特意青睐我等,犹自放纵这海兽来袭,便说明那几个大玉修士并未找到前往本源的通道。”

阮慈还不知道原来周天本源竟也有朦胧的自我意识,会和常人一般趋利避害,听王真人这么一说,也是大开眼界,但心中疑窦又起,也不问王真人将要如何对付这大海兽,只是绕着他走了几圈,仔细打量,王真人微微皱眉道,“又作怪了。”

阮慈嘴又嘟了起来,到底还是说破了,因问道,“恩师,你这化身怎么如此多话呢?瞧着和本尊颇是不同,这难道是你那独门神通所致么?”

王真人看了她几眼,眉目间乍然现出一缕笑意,更令阮慈吃惊,固然此前他也常笑,但那多是冷笑、讽笑,如何与此刻一样,乃是悦然之笑?这王真人粗看与本尊几乎一模一样,但性格竟是有许多不同。阮慈但凡有问,他毫不留难,都是详尽回答,此时便道,“你对化身之术,又了解多少呢?”

阮慈见的化身可就太多了,感应之中,都是一缕本源气机,伴着或多或少的灵炁,其本身好似一个节点,和外界的因果牵连最终都会反馈到本尊那里。如越公子便是如此,他的化身是最多的,长相、声音、气质都有不同,但性格却似乎差别不大,除了有些化身自己随时日繁衍出的性格以外,主要性格都是一致。不像是王真人,这化身性情似乎就和本尊不太一样。

“寻常化身之术,化身只是本尊的傀儡而已。识忆、性格,都承袭本尊,遇到的一切也都会在瞬间返回本尊神念之中,只有一些细节或被舍弃,这样的化身,自然没有单独因果,一旦离开洲界,去到别的独立空间,便只能靠体内的本源之力运化神通,在神识上尤其极弱,也是因此,上境修士的化身也难以进入一些只能容纳低辈修士的密境,你那官人已是修士中的佼佼者,但也很难跨越这条定律,他能在寒雨泽使出神通,一来是因为寒雨泽和外界并非完全封闭,只是隔了一层大阵,不像是恒泽天、阿育王境那般,已经脱离出主世界,是相对独立的存在。”

“想要离开洲界之后还能有超越化身实力层面的神通,便不能似这般拟化分魂,需要从过去借得一尊完整的自己,”王真人教导阮慈起来,竟是比此前还要仔细耐心,真有几分春风化雨的味道,阮慈越听越是惊讶,眼睛越睁越大,问道,“这也可以么?”

王真人笑道,“那就要看你怎样看待洞天真人了,你是怎么看待虚数的?让我想想。”

他伸手轻轻敲了敲太阳穴,闭目似在回想,体内隐隐又涌动出阮慈极为熟悉的气机,阮慈猛地明白过来,失声道,“慢来,恩师难道在离洲前一刻,才用星光将识忆送到你身上,在此之前你都只有金丹期的识忆么?——难怪你要试用九霄同心佩!”

她想到王真人在天录阁的异状,还破天荒说了句‘天录,你不必如此’,又想到他那反常的多话,以及对自己那隐隐的陌生,还有此前那数日的闭门不出,不由大为不忿,叫道,“你骗人!你这个人!我就说——你怎么还装得那样像呢!我岂不是白叫了许多声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