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来不及了!”

“能来得及吗?”

魔气化为飞灰,大自在令主的最后一丝余痕在空中仿佛多停留了一瞬,那无形神念犹自望了阮慈一眼,这才恋恋不舍,往虚数中遁去,阿育王境与诸多周天相连,但本身却还算是个独立小洞天,诸般洞天无法将目光投注,可冥冥之中,大道起伏,似也有不少道祖正观照着这一幕。法力余波逐渐散去,新的攻击正在酝酿,剑身正一寸寸拔离剑鞘,道韵荡漾,将大玉周天数十修士迫得喘不过气来,更不说那些低阶修士,倘若在道韵层面无法和剑光抗衡,此时便是手指头也动不了,更休说驱动法宝来攻,便是那干涸法力,仿佛也被凝固在了那一刻,全不似平时,元婴内景之中,法力生生不息,便是此刻用尽,下一刻也自然生出,永远不会真正枯竭。

吴真人轻吟一声,默运神通,反炼道基,从本源中催化元气,勉力和这凌人道韵对抗,也是伸手往眉间点去,唤出一枚淡白剑丸,剑修无物不破,便是道韵也不是没有斩断希望,只要在东华剑完全出鞘之前斩到阮慈,她依然是身死道消。自剑使一行人来到阿育王境中,她身旁永远不会缺少元婴护卫,直到此刻,最后一个元婴陨落之后,大玉周天方才获得真正第一个斩杀剑使的机会!

“剑丸!”

船舱之中,众人也是失声惊呼,胡惠通和苏景行对视一眼,苏景行勉力一笑,喝道,“胡惠通,去罢!”

两人虽然都是金丹修为,但胡惠通哪能和苏景行抗衡,一旦被他知晓真名,立刻沦为奴仆。秦凤羽也知晓他们也都暗自修炼了替死秘法,若不是她并非魔修,只怕连她也会修持。虽说人小力微,但倘若阮慈被斩,他们也会在顷刻间随之败亡,比起来自然是护住阮慈更能让敌人头疼。

胡惠通身不由己,被送出船舱,他们受阮慈无意识的庇护,行动倒并未受限,否则光是身处出鞘神剑之侧,对这几名金丹修士来说,都是极大的负担。这少年魔修面上掠过一丝苦涩,但却也是拿得起放得下,双手掐诀,已是念起天魔秘文。替死秘法足以挡住越境界一击,只是此法必须事先修炼,也对修者天分有极高要求,可以说每一次替死,都需要保证其维护的是道途比死者更高更远之人,否则这对周天气运,都是损失。

但当那无声无息,却又震动虚无的秘文刚吐露一字,四周空间又大震起来,无数空间裂隙绽放五彩光华,在这死气沉沉的虚空中处处闪耀,便是那剑丸都受空间震荡影响,一时难以锁定阮慈,此时阿育王境便仿佛是不堪重负的小船,随时都有可能四分五裂,一旦空间破碎,这剑丸在道韵威压之下,只怕永远都不可能横跨重重空间,刺到阮慈身前。

胡惠通得此机会,连忙溜回船舱,苏景行伸手洒出卷卷空白画轴,遮护在小舟左右,沉声道,“听天由命罢!”

能不能赶在空间破碎之前斩出这一剑?能不能来得及?听天由命罢!

秦凤羽不由和明潮对视一眼,明潮苦笑摇头道,“我也跑不掉的。”

他又宽慰众人道,“放心,便是落入虚空之中,有我在,我们还能顺着宇宙风寻找大天,或许可以在灵力用尽之前,进入大天。”

虚空之中灵炁不生,修士无从补益,若非是元婴阶段,能在体内自生灵炁,否则根本没有能力做虚空之行。明潮这么说只是苦中作乐,习惯性在找出路而已,秦凤羽摇头道,“拔剑之后,若不能及时回归周天,也很难活下来的,若真是如此,你还不如自行回去算了。”

虽然明潮被师门利用,将他们带到此地,间接造成琅嬛修士一方损兵折将,但她倒是并不怪责明潮。其余人也十分平静,王盼盼和天录都是兽身,伏在船舱门口,全神贯注地望着阮慈背影,王盼盼一双猫眼犹如星辰,散发异样光彩,蓦地轻呼道,“要出鞘了!”

‘嗡——’

四周空间蓦地一阵翻天覆地的巨震,大玉修士全被抛上高空,下一秒又纷纷跌落下来,唯有阮慈所坐的这轻舟在震源反而稳如泰山。一柄长剑锵然出鞘,通体流光溢彩、宝光四射,阿育王境中所有人似都陷入了幻觉之中,仰望着一片无形无状的虚无,和己身意识相遇,轰然间化为混沌,混沌又落入剑尖沟壑,这柄剑贯穿宇宙,由上而下凝聚三千大道,生之大道最为闪耀,但正在缓缓黯淡下去,一条全新大道从上而下,一寸寸将剑身重新镀上光彩,那无穷诸般妙处,难以言喻,令人如痴如醉,仿若重观宇宙开辟,不知多少感悟涌上心头!

胡惠通双目热泪长流,秦凤羽面现凝思,明潮欲语忘言,苏景行却是恬然而笑,天录和王盼盼目光闪闪,而那大玉修士也都各有情态,只见那道韵布满剑身,从剑尖滚落一滴,向眼帘中直坠而下,那奥妙道文,令其昏昏欲醉,心驰神往,只愿更靠近大道一分,也是心甘情愿——

那道韵水滴,慷慨落入眼底,有关这大道的无穷妙处顿时涌入心头,此乃太初大道,由宇宙开天辟地那一刻凝结,太初生万物,凡有情者,皆为太初衍生,太初为人之初,太初为人之本,未来道祖将道韵写为经书,道经名曰——

元婴境中,修士便有道韵傍身,也多数较为薄弱,仅仅是片刻便被太初水滴溶解,聆听纶音道训,在朝闻道的喜悦之中,周身如冰遇热水,逐渐融化,心甘情愿地将一身修为化为精炁,补益道祖,己身奔赴忘川虚数,心甘情愿,没有一丝后悔。

朝闻道,夕可死也!

一剑斩下,大玉周天数万修士已被那化身水珠的剑意融化,只留吴真人立在原地,指尖悬着一枚剑丸,只是剑丸灵性已失,扑朔朔化为齑粉,顺风飘扬而去。

吴真人应声而倒,伸手撑在云上,七窍鲜血直流,头顶乍现亩许大的内景天地虚影,无数生平回忆走马灯般散逸而出,船舱内苏景行双眼闪闪发亮,不知何时,在身后长开一张长轴,将那些识忆全都映照入内,便连一闪而过的画面都不肯放过。王盼盼低声道,“他身怀剑种,所以没被立刻杀死,但也活不了多久了——小心!”

阮慈还剑入鞘,飘然而起,飞渡虚空,落在吴真人跟前,点出一指,指尖灵光闪闪,像是带有一种奥妙难言的气韵,正是太初道韵。这道韵落入吴真人额前,闪闪发亮,似是从他脑中汲取走了什么。吴真人喘息骤然变快,不可思议地举目望向阮慈,淡白睫毛一阵颤动,双眼突然流出两道冰泪,在他血污面容上冲出沟壑。

“剑使……”他淡紫双唇艰难蠕动,断续道,“这、便是……自由的感觉么?”

阮慈微微一笑,问道,“可解脱了么?”

吴真人不免也笑了起来,他口中鲜血泉涌,气泡不断冒出,发出骇人的咯咯声。“久、在樊笼里……终得……返自由……”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举手往丹田插去,头顶内景天地中,亦是映照出一只大手,插入天地之中,指尖泛着灵光,似在召唤什么,片刻后,在那不断往下滚落碎石的巍峨楼阁旁,一个小小人影犹豫走出,将身上负剑取下,送往天顶。

那负剑飞到指尖,重又化成一点灵种,吴真人将手缩回,目注那灵种飘飘摇摇,飞往阮慈手中长剑,一闪之下,消失不见,不由面露微笑。那内景天地中的小人,亦是从丹田破口飞出,仰望阮慈,轻声道,“剑使,多承慈悲,以剑种为报,他日虚数重逢,或可把酒言欢。”

这小人走到实数之内,大约只有常人手臂长短,正是元婴境凝结元婴,面目与吴真人却又不十分相似,乃是黑发黑目,看来正是吴真人原本长相。其气势也在不断凋落,这样大小的元婴,在虚空中受到哪怕一丝宇宙风的吹拂,都是痛彻心扉,没有法体滋养,败亡只在转瞬之间。他也并不逃走,而是说道,“今日各为其主,剑使虽天纵英才,却也落我算中。今日我虽身死,但大玉天依然赢了这一局。”

他微微一笑,伸手又是一指法体,自身不断剥落,化为点点灵光,片刻后全都化为星尘,飘摇中仿佛又映出吴真人面孔,对阮慈微微点头,这才穿渡过虚实屏障,汇入虚数。

王盼盼双眼星光闪烁,似是还能看到他的背影,凝视了许久,才道,“真走了!你对他做了什么?他临走以前那一指,把乾坤囊所有禁制都解开了。这份礼可不轻。”

阮慈回身飞到舟头,将吴真人法体扔在甲板上,叹道,“没用,他说得很明白了,乾坤囊里没有返回琅嬛周天的钥匙。”

胡惠通犹自不信,化为魔烟,在乾坤囊左近周游查看,苏景行皱眉道,“那有没有去往其余周天的钥匙?阿育王境已经崩溃在即,便是不再崩溃,也不是久留之地。”

他话里的意思众人也是明白,若不崩溃,大玉周天还留有钥匙可以进入追捕众人,若阿育王境崩溃,大家落入虚空,那就真是听天由命了,更要命的是,大玉修士好像可以随意离开自身周天,也就是说,洞天修士可以穿渡到虚空中追捕他们。而琅嬛周天此时除了他们以外,流落在外的也就只有一个谢燕还,还是只有真灵存世,一身修为也不知还剩几分,才过去五百多年,怎么看也不能突破洞天。

其实就是谢燕还突破洞天,双方也难以联络,阮慈刚才一剑杀了所有大玉修士时,已是用神念分辨过众人的储物囊,都未曾有钥匙携带,再想到吴真人身上也没有钥匙,还有那句‘却也落我算中’,便知道这局势正是吴真人刻意营造,只要阮慈等人来到阿育王境,便不准备让他们回到琅嬛周天。

事态至此,只能见步行步,虽然大战方休,终于拔剑,却也并未有多少欢欣。阮慈正要说话,忽觉四周又是一阵大震,若非东华剑此时已能御使,可以镇定四周气运,这小舟差点便要被这席卷空间的乱流击打得四分五裂。秦凤羽叫道,“不得了,星星开始坠落了!”

果然,这阿育王境中,被当年主人以绝大法力铸造的星辰,有许多已化为流星,往下落去,一时间空中星落如雨,煞是好看。众人亦忙调转舟头,冲到一处较为安全的虚空之中,苏景行道,“我有仙画,可以装起你们,大家或可躲入画中,试着寻找空间裂缝,穿渡到虚空中去,免得被这毁灭中的洞天纠缠。洞天破灭,会带着所有一切气运相连之物坠入虚数,我们若是进去了,恐怕便再回不到此时此刻。”

王盼盼摇头道,“这样是不成的。”

它犹豫了一下,却没有解释缘由,只是跳到阮慈肩头,别开脸不看众人。阮慈摸了摸它,问道,“盼盼,你想说什么?”

王盼盼尾巴一甩,把她的手挥落,天录却是站起身子,化为少年,大喘了一口气,道,“我总算可以说啦——盼盼用秘法把我的嘴巴捆起来,都好久了慈小姐也没发觉。”

他摸了摸嘴巴,似要抚平那看不见的伤痕,嘟起嘴生了王盼盼一会气,才对阮慈道,“我晓得该怎么回去,其实早想说了,所谓钥匙,在琅嬛周天,需要的是一件和阿育王境血肉相连之物,但到了阿育王境,回去的钥匙便也可以是一件和琅嬛周天联系极为紧密的事物。”

“若是原本前往此处的钥匙还在,那固然好,但失落之后,也不必太着急,不是无法可想,只要有这样一件事物,其又能照破虚空,有指示之能,便也可以跟着回归。”

四周空间不断摇动,星星往下坠落,阮慈心中蓦地浮现一股不祥预感,一时竟不愿再听下去。天录却仿佛也早有预见,抱住阮慈双手,欢喜道,“我能照破虚空,与琅嬛周天也是心血相连——”

说到这里,它不由得笑了起来,指着自己那双澄澈大眼,“也是好巧,慈小姐曾说过要把我眼睛挖掉,原来一语成谶,竟是应在了今日。”

第221章 来者何人

慈小姐曾说过要把我眼睛挖掉,原来一语成谶,竟是应在了今日……

竟是应在了今日……

怎么就应在了今日?

阮慈头晕目眩,无数记忆碎片在眼前掠过,她突而又想起王真人,王真人从来不许天录跟她出门游历,如何这次便让他跟了来?难道今日一事,也在他算中?

他为什么不——可怎么就会——

千因万果互相关联,铺成一张大网,她在其中一个节点之上茫然回顾来处,见到的只是自己道途,倘若她没有择选太初道韵,倘若她不曾求来感应法修持,倘若她未被胡惠通蒙骗,倘若她在燕山没有再度尝试拔剑,倘若……倘若她不是阮慈,她在此前能够先知,如何会走到今日这一步?她怨责谁呢?感应法是她求的,全因为她是阮慈,才会走到今日。

这便是未来道祖么?若是她选了生之道韵,一切全都不会发生。脱离摆布,选择己身之道,也要付出代价,但她是道祖,她不会有事,代价便全是身边人在付。楚真人、四大令主,阮氏族人,而今终于轮到天录。

昔日戏语,竟以这般荒谬的方式成真,功法已明明白白映在神念之中,她要挖出双眼,那是天录周身最是通灵荟萃之物,和琅嬛周天联系也最是强烈,她要将天录血肉、法力、精魂都血祭双目,以他的痛苦激起周天怜惜,在那无穷无尽,如大海起伏的心潮之中,分辨出周天那一丝慈母般本能呵护的心思,建筑起联系,在这破碎摇晃的空间中打开一条通道。她要亲手杀了这素来与人为善,最是心慈的友朋,只能带回一双眼睛,为的只是——为的是——

她在摇头,阮慈仿若在高空中俯视着那少女面上的痛楚与自责,还有那少年眼中的央求,秦凤羽面露恍然,明潮深觉不忍,胡惠通有些焦急,苏景行却是微露无奈笑意。魔门群修对自己性命都不看眼里,更何况别人?他们自然只觉得阮慈儿女情长,秦凤羽何等颖悟,已想到天录此来只怕是王真人有意安排,明潮和她天资相差不远,但并非生于中央洲陆,天真活泼,当此自然不忍。至于王盼盼……

王盼盼别过头不看众人,忽而又跃入阮慈腰间的灵兽袋,仿佛这般便不用送别天录。她自然是希望阮慈返回琅嬛周天的,天录性命再重,她再是不忍,也不能和琅嬛周天的将来相比。它直等到了最后一刻,再没有其他希望才撤去对天录的封锁,它是舍不得天录的,可形格势禁,当此不得不为,只能远远逃开。

可阮慈逃不开,阮慈必须选,是让天录死在此刻,还是死在茫茫虚空之中,或者他们即便不回琅嬛周天也仍可活下来,但对天录来说,东华剑脱离琅嬛周天,它还不如死了。

她呢?她心意如何?琅嬛周天有阮容、阮谦、王真人,有那么许多生动活泼的面孔和她擦肩而过,互相留了些情意,大玉周天这样发了狂地想要阻止东华剑回归,可见它对琅嬛周天的重要。她真能为一人将周天置于不顾么?此刻的偏执,日后会否化为更深的苦痛?

每一因必有一果,他日之因,今日之果,今日之因,又是怎样的结果?她任性而为,便带走了这么多人,今日若再任性一次,他日又当如何?

不论众人作何感想,此时此刻都保持了沉默,阮慈立于天录身前,久久无法言语,只是不断摇头。“不……不成——不成的!”

‘嘎啦啦’——

仿若两块生铁相接,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这偌大天地中四处响起,无数小星全都化为飞火,甚而擦着众人感应落下,此方天地即将步入终结,已是无法逆转的事实。便是有东华剑镇压气运,那仅仅是金丹修士驾驭的法舟也如同浪尖落叶,随着狂乱的灵炁大潮飘飞旋转,胡惠通被抛飞起来,差些甩脱出去,明潮连忙吹出一口灵炁,将其拉回,又为船身附上风之道韵,拉着众人飞入船舱之中,如此方可勉强躲避那方位变换带来的眩晕感,但气势场中变化越来越大,被卷入其中也是迟早的事。

“不能再耽搁了!”他在舱内喊道,“若不回归,便要早点去寻找空间裂缝,否则我们也——哎哟!”

他未再说下去,想是被秦凤羽止住。阮慈茫然望了舱门一眼,回身就要启动船舵,天录在这般混乱的灵炁下,已无法维持人形,重又化为鹿身,蹄子挖进甲板之中,苦苦抵御狂风,大喊道,“慈小姐,快!”

他眼中终于也出现泪水,“莫要迫得我自己挖出来……我好怕疼啊,慈小姐。”

它跪在那里,勉力仰起头来,垂泪道,“我对你不起,慈小姐,可我实在怕疼……请你怜惜怜惜我吧,慈小姐。”

若它能办得到,便可自炼自身,免去阮慈的苦痛,燃烧周身气血,为众人点亮归途。但它实在做不到,只能请阮慈动手,天录因此还觉得对她不起!

它流下泪来,周身法力缓缓起伏,似要酝酿什么,却又散去,“我……我做不到,慈小姐。”

“你一向爱我,慈小姐,求你成全我罢。”

阮慈大叫起来,尖锐凄凉,“啊————”

她的声音被狂风吹得破碎,颤抖着传遍这崩溃中的洞天,虚空之中,星落如雨,一叶轻舟在狂乱灵炁中因这一声痛呼颤抖,一头神鹿跪伏舟头,湿漉漉的眼睛真诚而又温柔地望着女主人,它专注地望着迎面而来,不断变大的剑锋,无邪瞳仁之中,倒映锋锐剑尖,那张稚气容颜似又浮现,天录细嫩的声音终于现出一丝喜悦,一丝解脱,他微微一笑,叫了一声“慈小姐”。

“啊————”

这呼声痛彻心扉,仿似号泣,下一刻,一股庞然精炁蓦地爆发开来,好似大日殉爆,就像是有什么修士正在毫无保留地燃烧自己的法力、灵炁等一切本源,两枚极亮极耀眼的明珠冉冉升起,在空中滴溜溜转动了一会,仿佛找到了什么,猛地一颤,向远方投出一道纯白光束,一种极其熟悉的灵韵刹那间透过光束蔓延开来,秦凤羽浑身一震,叫道,“家!家!我们要回家了!”

她忽而返身看了明潮一眼,明潮道,“你……你要杀了我么?”

话虽如此,但他却并没有要逃的意思,秦凤羽摇头道,“我杀你做什么?但你也不能随我们回去,风之道祖偏帮大玉周天,你随我们回去会死的,便是不死,也再出来不得。你回去罢,找你师长除去那牵心虫,将来……”

她突然微微一笑,洒脱地道,“将来也不会有再见的一日,道途虽长,可和你我的距离相较,却又短而又短,你快些再找个别的小娘子喜欢罢。我也没什么好的,别惦记啦。”

胡惠通已起身奔向白光,秦凤羽道,“这船就留给你了!”

明潮立在当地,说不出话,秦凤羽将他望了几眼,突地叹了口气,上前抱住他,在唇上狠狠咬了一口,回身飞出船舱,再不回头。苏景行对明潮拱手道了声‘保重’,又从怀中掏出一卷仙画递给明潮,笑道,“睹物思人,我也会送秦道友一幅。你的这幅,便在这里啦。”

他化为一团黑气,追着胡惠通、秦凤羽没入白光之中,明潮捏着画轴,怅然若失,突地冲上甲板,叫道,“喂,阮道友,我——我能改拜到你门下么?”

阮慈立在舟头,眺望那三道遁光,双目犹自泪流不止,好似没有听到明潮的话,她手中捧着一枚明珠,发出濛濛光亮,但那光亮也正在迅速衰减之中,明潮喊道,“阮道友?”

阮慈这才回头看了他一眼,凄然笑道,“少年人一时兴起,可因果,又哪有这么简单?”

明潮一时竟不能答,茫然立在舱门口,阮慈向船舵打出一道光芒,小舟顿时往某个方向投去,明潮心中一动,已知这正是可以脱离此地的空间裂缝所在,看来方才阮道友感应归途时,其实已找到了另一条路。

风之道韵,灵动活泼,明潮一向心思单纯,最是个开心果儿,此时却是惘然若失,心中遍布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愁绪,远望那通天光路,突地喊道,“阮道友,你告诉她我会再来找她的!到那时,我就娶她做我的道侣!”

他们霄云周天的道侣,倒和琅嬛周天不同,很是当真,一生一般只有一个。

那白衣少女也不知听见没有,拔身而起,化作流光,和着明珠一起,投入光路之中,那光带蓦地又再大亮起来,闪烁几次,这才逐渐转淡,而周天中已是空空如也,除了明潮之外,再感应不到第二个生灵。

明潮忽然有些惧怕,轻颤了下,盘膝坐回舟中,那小舟顺风而行,飞快地没入了一条黑黝黝的隐匿空间裂缝之中。

众人一走,仿佛带走了此地最后的气运,天空中所有星辰一律往下飞快坠落燃烧,在空中拖出最后的火痕,想来空间翻覆,只在转眼之中,那淡淡光路也逐渐稀薄,在其彻底消失的前一秒,周遭空间突地一阵蠕动,一枚黑色光点,仿佛有灵智一般,在空中连番扭动,躲开陨石流星,最终还是赶在光路彻底消失以前,一阵闪烁,猛地扎进其中……

#

“了不得!”

琅嬛周天中央洲陆,太微门玄一宫高耸入云的某座楼阁内,莫神爱突地跳了起来,将手中把玩着的一枚落叶抛到一边,一边叫着‘爹爹’,一边掠出楼阁,“爹爹!那阿育王境的钥匙突然破灭了,那层黑光消失不见,是阿育王境终于和我们琅嬛周天脱离联系了么?”

她还是筑基顶峰修为,距离金丹似乎也只差临门一脚。

“咦,这?”

青灵门七宝华盖海上,也有人轻咦了一声,“阿育王境是走了……不对,似是已经破灭,而东华剑、东华剑……”

臻元真人再不敢怠慢,连忙回到本体之中,运足目力,往天星宝图看去,观望周天气运,只见那过去数年间原本黯淡蒙尘的长剑,此时正一点点重新亮起,更和之前似乎有些微不同,仿佛连闪烁的光芒都发生变化,“东华剑正在回归周天……”

他长叹一口气,不由略微捋了捋髯须,这才微笑道,“上清门那群疯子,果然是常人无法企及,未来道祖想要合道,困难重重,阻道之辈何其之多,竟还真被她成功回来。哼,连阿育王境都被折腾得完全破灭,想来彼方气运也是尽归于其女,也不知她这次回归,修为又要长进多少,是否成功拔剑……”

刚说到这里,心念便是一动,蓦然间将神念无限拔高,攀到此界顶端,望向中央洲边境与北冥洲交接之处,那里正有一道白虹闪过,其中数个光点清晰可辨,臻元真人点头暗道,“上清门征伐燕山,这几年双方都是陈兵边境,时刻不停地斗了近百年,也不知折损了多少弟子,又有多少年少英豪浮现,此次大战,去芜存菁,便如同修剪枝桠,对这两门派都是帮助,洞天一日未曾出手,便一日很难分出胜负,也不算是打出真火……咦!”

他不由向上清门方向遥遥看去一眼,见那处云中,似也有不少人影正遥望洲际,臻元真人身侧,亦是浮现出几个人影,有人沉声问道,“难道此女竟——”

“拔剑了!”第五长老突地轻呼,“东华剑出鞘,她真在金丹期便炼化道韵,拔出了这柄旷世长剑!”

话音未落,只见两洲交界之地,蓦地亮起一股惊天气势,一声‘嗡’响,蒙尘长剑,出鞘长吟,上清门峰顶那气运投影大放光华,众真人都感受到周天气运更加稳固兴盛,不由得喜上眉梢,暗自叫好,遥望着那剑光如虹,往燕山方向只是一绞——

#“大师兄!西南阵法告急!”

中央洲和北冥洲交界,本就是燕山山门所在,周围宗门也多以魔门为主,上清门征伐燕山,第一个倒霉的便是这些小宗门,多数都是远远遁逃而去,有些撤退不及时的宗门,早已被铁血抹平。此时这一片横贯山脉已成为上清门驻跸之所,数十年征战下来,阵线不过是往前推进了千里,还远远没有望见燕山山门。不过宗门防御最强之处,自然是自己的山门,倘若连山门都被攻破,那么燕山也等如是一败涂地。

此战目前还未有元婴修士出手,便连洞天灵宝,动用得也极为克制,对盛宗来说,还不算是全面开战,但因此战牵扯到东华剑这样的气运之宝,也难说是否会升级为洞天大战,又会不会对中央洲陆造成不测损害。但这也都是洞天修士之间的博弈,对元婴修士,乃至其下的低阶修士来说,此战只需尽力而为,尽量杀伤敌手便可。燕山崛起甚速,此番竟敢掠走东华剑使,也是所图不小,倘若不令其伤筋动骨,岂非是大损上清颜面?

上清门大师兄邵定星已在此处坐镇二十年,留有一尊化身在大帐之中,日夜不停地处置这十数万修士征战所带来的种种杂务,这一日又有人送来玉简,“西南处灵炁猛然爆发,将阵法冲散,快请发出宝材,拨下人手,否则仓促之间也难以修复。”

邵定星眉头一皱,“西南?”

他沉思片刻,取过一枚玉简,抖手射出,道,“此事我已吩咐陈师弟安排,你去他帐下听令,西南乃是我军腹地,恐怕是燕山那处又有动静……慢来!”

他蓦地抬眼望向天际,清矍面容一片诧异,下一刻身形一闪,已是出现在大阵上方,望向西南山脉,喝道,“激发大阵!”

伸足一跺,脚下灵炁闪耀,顿时为这囊括了整座横贯山脉的大阵添上一层灵光,而远处燕山方向,气势也陡然间雄厚不少,几股莫测气势幽渺升起,想来是燕山元婴也察觉到这庞大气势,立刻加固阵法,唯恐是上清门的手段。

邵定星见此心中方才稍定,此时阵顶已是有数十人现身,都是上清门及其羽翼小宗的元婴高修,都是望向邵定星听他指示,也有一两人较为心急,冲天边喊道,“来者何人?既是到此,为何还不现身?”

话音刚落,只见天边灵炁颤动,猛然间云层迸裂,一股白光,仿佛穿透道韵屏障,从虚数之中直射出来,落入一座山头,刹那间便将山头夷为平地,犹自不断冲击,一股陌生气息从白光中散逸而出,仿佛来自其余大天,这对琅嬛修士来说极是陌生,不少人都面露异色,更是摆出提防姿态。琅嬛周天几乎从未有其余大天的气息传入!

“这是……”

“是什么朋友到访?”

接二连三的问句响起,便是燕山方向也传来怪笑声,远远地腾起一股黑气,幻化出一只大手,以黑气凝成的一张弓箭,对准白光。因双方相距遥远,凡人压根就看不到,但在元婴高修心中,这一幕便如同眼见,极为清晰。

眼看那黑气长箭就要离弦,白光中几道遁光乍现,一道遁光后发先至,飞出光路,在山脉顶端化为一名白衣少女,面容清丽、身姿窈窕,甫一现身,便从腰间抽出一柄青钢长剑,往前只是一斩!

剑光如电,凡人只能见到此剑之快,筑基修士也仅能感受到此剑的巨大气势,但元婴修士眼中,此剑却是更胜那白色光路,气势惊天,如白虹贯日,似地裂天崩,将此地气势场完全占尽,令所有人都有难以呼吸的艰难感,竟仿佛无地容身,只能眼睁睁地望着这柄长剑往燕山方向只是一绞——

燕山方向,骤然一空,邵定星心中大震,忙将感应蔓延过去,果然见得燕山军营中所有元婴以下的兵营,全都空空如也,过去数十年间,燕山弟子虽然也折损不少,但天魔最善生聚繁衍,此地又屡屡厮杀,血腥气蔓延,魔头最喜此物,因此弟子数量也并未真正减少,燕山魔头行事更是简单粗暴,凡是他们为此战培养的弟子,全都住在兵营里,随死随化,很多魔头从生到死都没离开过战场,死后又被其余弟子吞噬,如此几番反复下来,魔头更加凶残狡诈,反而有些越战越勇的意思,也令邵定星颇感棘手,不知如何破除此节。不料今日却被这少女一剑斩去,那兵营中干干净净,生机死气一概没有,所有魔头都已被真正杀死,没了重来的希望。

神剑之威,竟至于此!

不论是阵内阵外,中央北冥,天上天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峰顶那名少女,她面色极淡,还剑入鞘,眼神也似剑,斩向每一个胆敢审视她的人。

“东华剑使。”

清越语声,在气势场中荡漾传远,她坦然在天下人之前,肯定了所有人的猜测。“上清阮慈。”

邵定星也的确早有预料,但此时仍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目光沉沉,久久凝望少女身影。

东华剑使,未来道祖,不是七星小筑的阮氏女,而是紫虚天的阮慈!

此剑身承周天气运,遇合之奇、变化之繁,远非他人所能想象,自上一任剑使破空而去,南株洲传剑五百年后,剑使终于再度出世,一剑斩落燕山群魔。令此后的中央洲陆,又多出一位剑气纵横的天才之辈,自她拔出神剑开始,此子便不再只是一枚棋子,也成了弈棋之人。

东华剑使,上清阮慈!

第222章 有何意趣

上清门征伐燕山,本就是为了抢回剑使,如今剑使已然回归,在明眼人看来,更是知道她已借此机缘重炼东华,将神剑出鞘,不论如何,能重新回归琅嬛周天总是好事。不论是上清门还是燕山,都不欲再启战端。毕竟双方洞天真人始终均未露面,也足够说明两方的态度。

打是不打了,但燕山侵入上清门,总要有所表示,邵定星便发派陈均留下与燕山商谈,其余诸部各自打道回府,中央洲陆的规矩,一旦休战,当即便开设集市,一来双方可互通有无,二来也将各自战利品做个交换,有些法器对自己宗门意义非凡,但在对方手中却是无用之物,借此也可以厚礼赎回。因此横贯山脉这几日反而比之前更加热闹,不少金丹魔修从燕山出来,上门兜售、主持贸易,因阮慈一剑杀了几乎所有低阶修士,其余弟子都还在无边血海中历练成长,尚不敢踏出山门,倒是十八部天魔令主手下未曾出战的金丹修士还有许多,对燕山来说,此战勉强算是伤筋动骨,但只要洞天修士未损,数百年内一样能恢复旧观。

这般交易,火气尚浓,很容易闹出事来,邵定星连日来主持大局,却迟迟未等到剑使前来拜会,不由微动疑心,这一日遣人去吕黄宁处问好,又过了半日,秦凤羽来向邵定星求些法器,邵定星知她多话,便将她领到下首坐了,笑道,“此番出行,耽误你数年修行,但眼界上的好处是受用终生的。可在阿育王境内有什么奇遇么?”

他问的是阿育王境,实则却想听秦凤羽说说燕山乃至良国境内的遭遇,奈何秦凤羽平日里听人说起,最是个嘴上没把门的,此时却甚是狡诈,仿佛不解其意,将阿育王境中所见的种种魔头备细说来,又说起怎么猎杀魔头,和魔修贸易,贸易不成又翻脸大战等等,固也十分精彩,但邵定星想听的又怎是这些,耐着性子应付了半天,见秦凤羽实在不堪造就,方才笑问道,“慈师妹自良国遇险,至今二十余年,此番归来,定是十分疲倦,不知伤势如何,可要就地闭关?”

秦凤羽回道,“小师叔倒也受过些伤,但都痊愈了,她心切回紫虚天去,因此我师父便先送她回转,我们紫虚天的道兵便由我来打理。”

紫虚天门人不多,但凡有洞天,皆可蕴养道兵,此次上清门征伐燕山,寻找的是走失的阮氏弟子,到底是哪个阮也并未说清。直到阮慈亮明身份,因果气运才是分明起来。在此之前,多是七星小筑门人一脉在此奔走,紫虚天来的便是吕黄宁和门下道兵,欲要多要几个人,却也实在是没有了,也令人不禁有门庭寂寥之叹。不过今日之后,天下皆知剑使是紫虚天一脉,却又和从前不同了。

吕黄宁既然在邵定星帐下听命,便该是令行禁止,要提前脱身回去,怎都该和他打声招呼,邵定星听秦凤羽这一说,微微一怔,心中不由得便有少许不快,但他城府深沉,也是不动声色,只笑道,“如此也好,待剑使回山之后,十大弟子,想必有她一席之地,届时再来结识更是便宜。”

又将秦凤羽要的上清法舟给她配齐了,好言好语将她送走,回到帐中,端坐许久,这才轻哼一声,拂袖自去主持大局不提。

且不说邵定星拿腔作势,却是落了个空,上清门中也多有阮慈素来的知交好友,如迟芃芃、琳姬、陈均、周晏清、林娴恩等,都遣人前来问候,更有茂宗羽翼中无数想和阮慈结识的青年俊彦,也有玄魄门、青莲剑宗、忘忧寺等门派,也都有礼送上。只是剑使的确已不在横贯山脉,而是随吕黄宁一起,乘着法舟全力飞渡,不消半个月,便从中央洲陆极北处回到紫精山前。

这段路若是金丹修士行来,少说也要数月,也是只有吕黄宁带挈,才能这般飞速赶回山门。吕黄宁一路都未曾言语,只是在舟头闭目打坐,眼看法舟如箭,即将没入紫虚天入口,这才传音对阮慈说道,“小师妹,我知道天录陨落,令你心中十分失落,但师尊心中自有计较,你二人还有师徒之份,若肯听我一句劝,便莫要说太多绝情话儿了。”

阮慈面色苍白,一语不发,吕黄宁轻轻一叹,也不再说话。只将阮慈送到她惯常与王真人相见的崖前,阮慈跃上崖面,突而想到天录每回驾车接她,总是欢欣鼓舞地从飞车上跃下来为她开门,心中不由又是一酸,也不敲门,只掠入屋内,喝道,“把九霄同心佩还给我!”

王真人此番是真身显化,立在窗前,闻声回望一眼,但给阮慈的压迫感已不再那样强,她毕竟已是炼化东华剑,有洞天灵宝加持,便是在洞天真人之前,也不落下风。她跺脚道,“还给我!横竖这东西你也不用——还给我!”

王真人竟未从命,只摇头道,“你既然已送出去,便不能收回了。”

阮慈为之一滞,竟不能反驳,便从裙边解下那余下半枚玉佩,掷在地上,冷冷道,“那这一半我也不要了!”

话音刚落,顿觉神念微痛,一股灵机离她而去,她是真心实意不想再要这九霄同心佩,法宝有灵,当即便断去联系,重回无主之物。

王真人并无不悦,将手轻轻一摆,那半片玉佩当即便飞到桌上,他道,“天录留下两枚明珠,你可都带回来了?”

他是天录之主,阮慈便是万般不情愿,也只能将遗物交还给他,也不好开口索求,因此时在她心中,王真人和她已不剩多少师徒情分,便和陌生人一般,她是绝不愿再求王真人的,自也不想在紫虚天内再住下去。起身便要离去,王真人道,“且慢。”

阮慈不管不顾,还要前行,但却觉得自己怎样走都仿佛还在原地,心中微凛,用心看去时,只见这紫虚天内处处都是某种莫名道韵,却不再像是元婴修士周身道韵那般可以随意采撷,其势十分强盛,反而隐隐令阮慈都有了些许忌惮。

洞天修士还不是她如今可以挑战的对手,便是能够拔剑,也无法真正击败洞天,最多只能回护自身。

她心下有了计较,便回身走到圆桌旁坐下,和窗前王真人距离极远,冷冰冰地道,“师尊想要知道此行细节,自可从天录遗物上感应,若是感应不到,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如今她修为大进,东华剑已被炼化,便是王真人,只怕也不能如以往那般随意地感应她的思绪了。

王真人闻言,不过付诸一笑,阮慈对他撒娇发痴也好,冷若冰霜也罢,不管他心里如何想,面上总是这样云淡风轻。因问道,“你和魔主相对,觉得他境况如何?”

他若哄阮慈,只怕阮慈越哄就越是有脾气,他不哄阮慈,阮慈又更觉委屈,翘嘴坐在绣墩上一句话也不说,片刻后不觉落下眼泪,哽咽道,“你为什么不将玉佩还我?”

王真人望了她一会,缓缓叹了口气,低声道,“你是怨我,还是怨自己?”

阮慈若还要他来解释这因果牵连之处,便也当不得这未来道祖了。四大令主及天录之死,均是她一念之差,向王真人索取《太上感应篇》的结果,此事若从道祖视界来看,其实并不能说是一桩坏事,她几次险死还生,在生死关头的领悟以及突破,是在门内修行无论如何也获取不了的。外出不过二十余年,不说拔剑,便是己身修为,也是堪堪要突破金丹初期,且气运、道韵两个纬度,修为都有极大的长进。

如果再炼东华,无论如何都要经历这番生死,那么不是天录,也始终会有别人牺牲。但阮慈不能释怀的便是王真人竟也是这磨难中的一劫。

他择选天录陪她出门,在良国时更是坐视太史宜将她赚走,那九霄同心佩在她心中,本是救命稻草,实则却成为蒙在眼前的一层纱布,使她比往常更加大胆,诸般因果之下,方才酿成这壮阔风波。她落泪道,“旁人也就罢了,为什么偏偏是他!他一向与人为善,没有半点坏心!”

便是四大令主,全都为她替死,但阮慈心里也没有这般愧疚,一来感情不深,二来若是在琅嬛周天内,也难说双方是敌是友。唯独天录一向是天真浪漫、无欲无求,性若美玉,没有半点阴霾,她却还要亲手炼化血肉,将他精炁夺走,这痛楚思之依旧令人落泪。阮慈有多怪责自己,便有多怪责王真人,但对王真人的怪责,反过来又回到自己身上,实在是她满腔情思、自作多情,莫名其妙倾心于一个洞天真人,王真人心中,自然是将阮慈拔剑,看得比天录的性命更重,他秉道而行,又怎会在乎阮慈的喜爱或是怨憎呢?

王真人道,“便是天录,也有欲求之事,他想要达成,便自然要付出代价。”

他似乎不愿多说,将明珠收起,又道,“此局因你一言而起,局中因果,可仔细参悟,你此番闭关不急于提升功行,只将因果厘清,或许在《太上感应篇》上,便又有突破了。”

阮慈不肯说魔主之事,他也就不再问。阮慈心中极是郁郁,起身走了几步,终于按捺不住,回身问道,“师尊,你平时何等宠爱天录,他便这样柔顺地应你之意,献祭自身,你难道就没有半点悲痛么?”

“你……你心底究竟还有没有感情,你还算是个人吗?”

她并不敢当真叱骂王真人,这一问实在是发自内心的迷惑,阮慈已不知这仙道修到极处,究竟修士和凡人还有什么共同,倘若道心连这般亲近灵宠都能当做筹码,如此平静地推上棋盘,没有丝毫波动,那么还能算是人吗?人若无情,算是什么呢?

王真人唇角微扬,倒并未生气,袍袖一拂,幽幽道,“黄首山机缘久候,玄魄门风月情浓,阮慈,你所迈出的每一步,皆是你命中注定,又何须一再回顾,徒惹心伤?”

阮慈愕然望向王真人,却见眼前景物变换,不觉已是回到自己洞府之中。又将王真人言语仔细咀嚼,心道,“黄首山,玄魄门,那一日我向师尊求取《太上感应篇》,若是听了他的规劝,是否我拔剑因缘,便应在黄首山,瞿昙越……瞿昙越取走了黄首山的凤凰精髓,一报一还,他原本应当是被情种所累,为我挡劫,死在黄首山中,令我能成功拔剑?”

她在燕山经历种种,不知汲取了多少魔修精炁,方才能两次尝试拔剑,瞿昙越不过一人而已,怎么就能支持阮慈拔出东华剑,黄首山中究竟又蕴藏了什么,此时已是难以想象。最终阮慈拔剑途中,竟又有玄魄门弟子的身影,只能说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她经历此时,对气运、因果也更有一番认识,只是想到王真人原来已安排好另一条道路,天录之死,全因她执迷不悟,不免又落下泪来。轻声自语,“这一切又有何意趣?”

自她借剑以来,五百余年始终受此剑所累,一身最盼逍遥,却处处受人摆布,甚而连身份都不敢大胆言明,如今终于扬眉吐气,从此成为半个棋手,更令阮容从剑使替身中解脱,了却一桩夙愿,但阮慈一生最凄凉忧郁的时刻,也正是此时,心头诸多杂念纷至沓来,更有许多感悟只待梳理归纳,她倚在墙边垂泪许久,却要比此前所有时刻都更脆弱得多。

固然她一直以来都十分孤独,但似乎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能体会孤独的痛苦。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可扭转地逝去,再也无法追回,令她又是彷徨,又是无助,她实在不知原来顺心而为,竟要付出这般代价,她不必死,但这又要比己身陨落更让她无助伤心。

或者将来某一刻,她会将此时的痛苦看做是生命的馈赠,但此时此刻,呜咽声中,她却也依旧为这生灵之苦,伤心欲绝。

第223章 三百年后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忽忽已是三百年过去,中央洲陆从未有一日真正平静,这三百年来,太微门四处征伐,凌迫无垢宗,大有要将此盛宗吞并之意,距上清门与燕山大战不过是百年不到,洲陆中部又再起风云。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随着东华剑再度出鞘,中央洲陆气运翻搅,甚至整座周天都卷入了这气运风暴之中,许多引而不发的矛盾,都被摆到台面上来,不仅仅是燕山遭遇小创,恐怕接下来这数千年内,连洞天真人都会陨落一些,只不知到时候中央洲陆将会是多么惨烈的战场,对于那些托庇宗门的凡人国度来说,又是怎样的浩劫了。

较之中部风云,上清门内却暂是平静些许,此前和燕山一战,上清门也有颇多低辈弟子折损,亦有许多金丹修士在斗战中陨落,各峰都正耐心培育新秀,也有不少弟子在与燕山一战中大有领悟,回山之后便一心打磨法力,提升境界。如欧阳真人门下迟芃芃,便是突破到了金丹境中,还有当日从南株洲到此的不少弟子,也纷纷突破了小境界,道途柳暗花明,比之前又似乎更明朗了一些。

这几次征战,掌门一脉都是占尽风头,因剑使在良国被掠走,纯阳演正天徐真人因此见责于掌门,将良国收回门中处置,门中大势,似已分明,眼看数百年后就是十大弟子评选,众人已经开始议论起来,也不知新一任首座是依旧由邵定星连任,还是掌门、王真人已是迫不及待,此刻便欲让剑使登位,一并还有她入道时便追随左右的替身大阮,也已是金丹三转,有了参评资格,就不知是否会选择在这一次登台了。

十大弟子,牵涉到宗门内部气运,也不可等闲视之,虽然还有数百年,但门内已是有了不少议论之声。更不少洞天都来紫虚天走动,便连南株洲众弟子,也是占了阮慈的便宜,哪怕是已转为外门弟子的那些,平时办差也多了不少便利,正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人情冷暖,甘苦自知,南株洲众弟心下感慨之余,也更加殷勤向阮慈姐妹靠拢,这一日以林娴恩为首,又到七星小筑入口,倩人传话将阮容请了出来,便在山中寻了一处风景秀丽之所,谈天说地,叙些寒温,林娴恩也问起此事,笑道,“此次家师只怕也要参选,正可和两位互相呼应,只不知慈师姐什么时候出关呢?”

门中洞天真人也有十数,十大弟子却只有十人,能培育出十大弟子的洞天真人,自然会在宗门气运上多占一份,因此十大弟子,绝没有二人同出一门的。如秋真人门下,原本是陈均来做这个二师兄,如今周晏清已成就元婴,陈均也功行深厚,这十大弟子做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正可退位让贤。而阮容若要上位,顶掉的便是掌门名下的玉真人。这些名额传承,波澜不大,不过紫虚天人口极少,王真人资历也浅,此前门下并未有十大弟子,今次阮慈若要参选,那便要挤掉一个原有名额的洞天,门中早已开始联络博弈,林娴恩这一问,实则是在代长耀宝光天婉转询问结盟可能。阮容自然会意,微笑道,“紫虚天尚未送来消息,慈姑此次闭关,事关重大,要将游历所得尽数整理,恐怕耗时不会太短。贤妹所说,待她一出关,愚姐便当即转告。”

虽已隔了三百年,提到剑使入燕山、血海炼元婴的壮阔传奇,众人依然不禁心驰神往、大为艳羡,又各自赞叹了一番,方才告辞而去。阮容将人送得远了,立在当地望着遁光消失,方才微微叹了一口气,眼角眉梢,浮现一点心事,这才莲步轻移,回七星小筑自去修持。

她那一日代阮慈应劫,之后不久便也结丹,结丹后勤勉修行,因功法特殊,境界突破极快,不过三百年便是金丹三转,已是初期巅峰。唯独近日心中时常烦闷,自知静极思动,也到了外出历练的时候,只是如今中央洲陆处处兵凶战危,并非善地,身为剑使亲眷,不得不谨慎行事,免得又为阮慈惹来祸患。因此颇欲在阮慈出关后与其一晤,再行离山。但阮慈这一闭关,便是数百年音信全无,也曾上紫虚天拜会,听吕真人谈起,闭关以前和王真人师徒间起了一点龃龉。

阮容是最仔细的性子,早看出阮慈对王真人有些心思,又听说王真人爱宠折在了阿育王境,心中便知不好,阮慈这性子,越是亲近便越是娇痴,最易生出求全之毁,但偏偏道途中师徒缘份最重,也不知此次生隙,会否令王真人不快,也是打量了好一番心思,想要从容劝解妹妹,偶然间也不由想起柳寄子,又思及师尊评语,知道自己和此人道途牵连,将来还大有纠缠之时,也是愁眉不展,轻叹一声,忖道,“为何天下间总是有这许多情怨情痴,难道就没人一生情路顺遂,和道侣携手并行,直至陨落么?”

眼望迢迢云旗、窈窈水镜,也不由轻叹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听师尊说起,慈姑所持大道或和情之大道有关,也不知她是否能参透这一题了。”

正说着,心中也是一动,冥冥中有一丝感应,牵动心扉,“慈姑这是,已经出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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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容正望着山间那白云绿水感叹时,紫虚天内,一座玲珑小山之中,云雾逐渐散去,一名白衣少女走了出来,望着十七八岁年纪,容色极是清丽,周身却萦绕一股玄奥气息,令人望之凛然、不敢轻辱,只见她双目含露、略带轻郁,唇如丹朱、难见笑意,那芙蓉靥面、未语先笑之景仿似已再难重见。只是举手投足之间,灵炁盈盈,正是修为大进,周身法力灵炁满溢外溢之相。

此次闭关,她虽未特意修持法力,但随着参悟气运、因果,又是整理所得,将那无名功法融会贯通,命名为《太初无极衡天经》,法力屡得反馈,自然增长,此时已有金丹四转,算是步入金丹中期,且那气运、因果、道韵三个深渊,都已可见到池水填入,只是深浅不同。道韵已是将有一半,气运约有三成,因果原本空若无物,但随着她将此行因果逐一推演梳理,又将《太上感应篇》第二章 修完,也有浅浅如两成灵液。可谓是功行大进,再加上东华剑随身,普天下能够奈何得了她的修士,只怕也不多见了。

功行至此,已不必再闭关修持,还有许多疑难欲要向师长请教,金丹修士,闭关便是动辄数百年,论道也以年计,也不知是否和之前历练有关,此次闭关三百年,阮慈竟未觉得难熬,反而如饥似渴,不断钻研大道,心境自觉也提升不少,只是念及天录,仍然胸臆难平,依旧不愿去见王真人。

此时她感应法已经小成,这紫虚天对她来说,不再那样广袤阔大,感应中自能察觉其中诸多禁制,站在空中略一寻思,便知道藏书阁所在,化身遁光,一路穿过大海,往其中一座小岛飞去。想要在藏书阁中找些典籍,若能自行解决心头烦难,不去拜见王真人便是最好。

虽然已拜入门下近千年,但阮慈此前从未来过紫虚天藏书阁,她道途和别人不同,书中能教的不多,看杂书的闲情逸致也少,真正说来,只有在南株洲曾好生看过几年书。此时在岛上落下,只见一个四方小楼,门前杳无人烟,知道这并不是少了看守,只是她为王真人弟子,禁制放开,是以没人上来滋扰而已。天录此前都在藏书阁中做事,想来也是担了些守卫知客之责,也不知他死了以后,又是谁在这里当差。

想到天录,心中依旧一痛,虽然三百年过去,此事似乎已成往事,但对修道人来说,情感已不如凡人一般,来的快去的快,仿佛也随着寿命的延长换了一种节律。阮慈如今对这些变化,已有足够认识,她对这世间要比从前更了解了许多,但失去的东西也仿佛再回不来了。

任由愁绪萦绕,她走进小楼,举目四顾,此处空间又要比外头看着大了许多,乃是一个无上无下,混元一片的黑暗空间,无数典籍化为灵光,在空间深处漂浮,门口还有数个光囊,阮慈定睛看去,光囊内是些书案、笔墨之物,还堆着些玉简,看来是给人读书写书所用。

似王真人这般长生久视的洞天真人,倘若藏书阁也和凡人一般,只是以架、箱堆放卷轴,又哪有仙家气派?这般的芥子空间才是常见的藏物手段,便如同王真人宝库一般,自有禁制、器灵主持大局,紫虚天弟子若是来此,便由器灵询问其所求,再给予指引,让其取阅合适典籍才好。如掌门真人的法图珠,便是类似法器,这种法器因见识广博,最易生灵,虽无杀伐之能,但却聪颖灵慧,十分得用。也有些真人会常年派遣一尊化身,随时为弟子解疑答惑,阮慈入内以来,并未感应到王真人气息,也未见禁制生效、器灵现身,心中不由十分纳罕,绕着空间上下飞了一会,逐渐往深处飞去,却见那灵光之前,仿佛隔了一层薄膜,脚下也仿佛踏足实地,她从怀中取出洞犀烛,轻轻一吹,烛光莹然而亮,便见到这典籍空间之前,似有一尊雕像,镇守着之后的藏书空间,只是此地甚黑,一时还看不清是什么动物而已。

阮慈神念猛地一跳,不知为何,心跳逐渐加快,她伸足轻轻一跺,将法力灌注脚下,顺着地板符文奔涌开去,只见一道白光,向着四面八方,将这昏暗空间逐渐点亮,现出大殿中央那尊雕像。那雕像乃是一尊龙角狮头、虎身豹尾的三头神兽,由精金美玉雕成,杂有阮慈也说不清来历的神秘宝材,张口欲咆,森然威严,在黑暗中仰视其形,令人不由生出畏怖之感,仿佛此兽不似凡间所有,令常人颇感不适,尤其是他有十二双眼睛,每一头都有四双眼睛,在额前整齐排列,更是让人遍体生寒。

四周空间,随法力灌注缓缓亮起,阮慈升上半空,正好和正中央那狮头上的四双眼珠相对,这眼珠全是明珠镶嵌,在白光中熠熠生辉,只有一对苍白无光,仿似遭受重创不久,才勉强恢复了一丝神韵。她凝视许久,忽觉双目潮热,欲语时却先哽咽,深吸一口气,方才叫道,“天录,还不出来?”

又一对明珠上似有流光闪过,只听得蹄声轻轻,一头小鹿从雕像背后转出,抬头望着阮慈,十分羞怯紧张,阮慈眼中泪珠,不由滚落下来,却又不禁带了一丝笑意问道,“你还认得我么?”

小鹿退了一步,犹豫片刻,还是走出雕像脚下,来到阮慈身边,用头蹭了蹭她垂下的手,又摇了摇头。阮慈噗嗤笑了一声,含泪道,“傻东西……你也想当人吗,天录?”

那小鹿满脸稚气,却依旧庄重点头,下一刻又伸过脑袋来,在阮慈脸侧舔了一口,转身哒哒跑开,阮慈望着它的背影,心中又喜又悲,叹道,“当人又有什么好呢,值得你受这么多苦么?”

可这小天录化形未久,便不如前身那般聪颖,仿佛没听到她的话声一般,一径钻到藏书中去,过了片刻,从黑暗中奔驰而来,身姿轻盈快捷,它似是不喜欢黑暗,跑到光亮处才停下脚步,慢慢踱到阮慈身边,吐出一个小木盒,用蹄子拨到阮慈脚下。

阮慈席地而坐,将木盒打开,只见里头满满当当,放的全是她写给天录的玉简,唯有一本书册,似是天录自己所书,拿起翻看时,只见一行清丽字迹,写道,‘我十分欢喜慈小姐’……

慈小姐待我很好,给我增添了许多新的知识,若是能有一日随在她身边,用我的双眼去看遍世间绮丽,该有多好。

能当人真好,我很想当人。

我也想拥有那无限的可能……

林林总总,全是天录这五十年来心绪片羽,那小鹿趴在阮慈膝头,随她一起阅读前世心语,懵懵懂懂,似是尚还不能领悟。阮慈翻到最后一页时,天录只写了最后一句话,‘真人待我真好’。

能将器灵点化血肉之躯,令他能脱离本体如此之远,甚而离开此界,依旧言笑如常,更拥有独立神魂,连杀死他的阮慈都未觉异样,可见王真人手段是多么通玄,但便以洞天真人之威,想要做到这一点,也势必花费不小代价,王真人的确待天录甚好。

待阮慈似乎也并不差。天录此去,总会回来,他的经历,不论痛苦还是欢欣,都是将来成人的资粮。对阮慈来说,以天录之死领略丧亲之痛,似乎也比失去旁人要好一些。

王真人待她原来也并不差。

阮慈将书册合拢,放回盒中,只听得‘叮’的一声,半枚玉佩不知从何处掉了出来,正落在脚边。

第224章 寻亲访友

“那就是剑使遁光吗!”

“应当是吧,两日前落入长耀宝光天的遁光便正是这个颜色,秋真人真是好体面,剑使从紫虚天闭关出来,往七星小筑拜见过掌门,第二个便到了长耀宝光天来见秋真人呢!”

“听闻邵真人也有意与剑使一晤,领略一番东华剑的风采。”

长耀宝光天位于紫精山要冲,周围环绕十数峰头,俱是门内要紧所在,亦有不少美姬力士来往其中,这数日众人都是兴奋不已,指点着长耀宝光天隐约可见的入口,此时见到一点明灭不定的白色遁光从长耀宝光天飞出,掠过天际,飞往紫虚天方向,几个小弟子顿时叽叽喳喳,互相议论了起来。“真不知剑使大人是如何的威风,听说三百年前在中央洲陆边界,她一剑便削弱了燕山三成气运,令到这三百年来,燕山弟子绝迹中央洲呢!”

“谁说的?上回连师兄来交差,还说起在翼云渡口仿佛见到了燕山弟子踪迹,又查获到一批仙画,似有魔气蕴藏其中。”

“喂,你们可知现在洲陆中部的空间裂缝到底如何了?我下个月便要出门办差,可门内地图都还是百年前的玉简,竟不能将这百年间的变动逐一载明,如今无垢宗和太微门越斗越凶,小雷音山脉周围传闻已经是不能过人了。若是要绕路,又不知该怎么走才太平。”

“你还是要去左近几处坊市,寻宝芝行的货郎买路,倘能和他们一道同行,便不太会出差错了。”

三百年来,洲陆形势几番变换,如今又是一批新弟子崭露头角,自阮慈入道以来,所结识的同辈弟子,若是还未结丹,道途便也差不多没什么指望,再加上门内门外诸事颇多,未能突破,便是沉沦下僚,在一次又一次的任务中陨落。如今自南株洲而来的众弟子中,便只有阮容、林娴恩二人犹存而已。便是她在九国内的下属,栗姬等人也都先后绝了结丹之念,如今只一味经营望月城势力,每过十年,便会将城中可堪造就的子弟送到捉月崖,由王盼盼挑选一番,若是有看得上禀赋的,便留在捉月崖执役数十年,也多少沾染些好处,便是未被看中,至少也能领略一番仙家风光,开阔眼界,也知道将来该向往仙途,而非是一意在九国中做文章。

至于迟芃芃、莫神爱等人,也都先后结丹,阮慈出关之后,少不得和各方好友传信问候,她成功拔剑,门内门外都有贺礼送到,便连时间灵物,苏景行也送了一味过来,纯阳演正天亦遣人来赔礼道歉,言道良国之事,乃是其失察之过,听闻剑使有意收集时间灵物,纯阳演正天中那株仙藤,数千年内便会结果,便以此果作为赔礼云云。

在阮慈而言,能让纯阳演正天痛彻心扉的报复,自然便是杀死徐少微,让徐真人的盘算完全落空,但此事没有王真人支持难以办到,徐少微深藏纯阳演正天中,阮慈能耐再大,也无法攻伐洞天。此仇她也不愿由王真人出头,只是将纯阳演正天贺礼并来人一道扫地出门,以示后日寻仇决心。王真人对此也无一语置喙,便仿佛是不知道一般。

她此番闭关出来,也有许多疑问,在天录阁翻阅典籍未能得到解答,前往几处亲近长辈洞天拜会,也少不得坐而论道,将自己在道途中的种种玄妙体会向掌门与秋真人演示,这般论道,不止言语,极难描述,更像是道韵之间的碰撞与交流,玄之又玄,双方各得些许感悟,阮慈只觉得有些疑问仿似已得到解答,只是那答案依旧藏在心中,还要自己寻找。而又产生了不少新的疑问——只觉得在道途上迈得越远,也就越发能感到自己的无知,若不是门外兵凶战危,更有那风波重重,汹涌澎湃,只等她际遇风云,攫取气运因果,真想在山中谈玄论道,尽享那仙家逍遥岁月。

此次从长耀宝光天出来,便是与秋真人一脉相谈甚欢,陈均这三百年来积累战功无数,此时也即将卸任十大弟子,闭关冲击元婴后期,而周晏清成就元婴不过是数百年时光,还在元婴初期,正需要巨量资源,也是摩拳擦掌,欲要冲一冲那十大弟子之位。他有意和阮慈结盟,众人把酒言欢时,便邀她道,“愚兄来日便要领命征伐魔门,剑使可欲与我同行?你身系周天气运,这一去必定是风起云涌,倘若能活着回来,此行气运,必定不小,十大弟子之位,也就十拿九稳了。”

原来上清门十大弟子,并非是单看厮杀之能,除了要看师长地位、人脉乃至气运之外,还要看每位弟子能搅动多少风云,牵动多少气运。按阮慈理解,气运便是所有变化的总和,她去阿育王境之后,阿育王境便因她身上的东华剑而崩塌不存,因此在她活着离开阿育王境的那一刻,整座洞天残余气运,自然而然便被她收拢其中。

十大弟子,无不是曾为上清门立下汗马功劳,便是因此,他们的行为影响到了宗门将来的变化,便能收获一份气运,如陈均、徐少微、周晏清,都为剑使回归门内出力,那么上清门因阮慈而发生的许多变化中,他们便可收拢到一份气运。而邵定星能坐镇中军,指挥大军和燕山对峙,拖住了燕山中魔主所辖势力数十年,这其中也有一份惊人气运,被他占去了一大部分。

以此而言,阮慈身为东华剑使,十大弟子之位便不可能少了她的,她若有意首席,邵定星退位让贤乃是势在必行,但上清门大弟子也有许多繁巨事务,或许耽误修行,阮慈亦未必耐烦。她若不愿做,自可扶上一名羽翼,又或者便暂留邵定星几年,待他辞任后,自己修为也臻入元婴之后,再接过这个担子,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周晏清和阮慈商议的便是此事,不过说得并不很明白,若非王盼盼从旁指点,阮慈几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周师兄真是气魄如虎。”阮慈也未曾想到周晏清初初晋入元婴不久,便敢觊觎那个首席的位置,不免和王盼盼多说了几句,王盼盼不屑道,“在我们琅嬛周天,能晋级元婴的,哪个不是疯子?”

阮慈想了一想,她认识的元婴的确没几个简单人物,仔细想来也就是吕黄宁和陈均似乎都是稳重性子,王盼盼对这两个人名却也嗤之以鼻,冷笑道,“陈均稳重么?你那吕师兄若真稳重,徐少微怕他做什么呢?她在门内最怕的便是这个吕师兄,说来你们师兄妹也甚是有缘,都对她有必杀之心,就不知道将来谁能践诺了。”

阮慈奇道,“我修为虽比不上宁师兄,但怎么说也有神剑随身,倘若真要争起来,难道还争不过吕师兄么?”

王盼盼嘟囔道,“这种事也未必是只看修为的。”

此时遁光已到了捉月崖前,王盼盼从灵兽袋里跳了出来,叫道,“喂!你下回有空,便把那傻鹿儿叫出来玩耍罢!”

这三百年来,王盼盼都在捉月崖藏身,除了主理内务之外,也颇是寂寞,便连那小熊英英,也是养在紫虚天内,阮慈笑道,“晓得了,只是他现在化形未久,胆魄仍弱,别说出紫虚天了,便连走出天录阁都犹豫再三,你且耐心再等一段时日。”

王盼盼尾巴一甩,不屑道,“若是按你所说,这化身只怕数千年内都难以催化,也不知是谁用大法力温养灌注,才将那小鹿儿在三百年内又催生出来,既有这般能为,你便再求他几句,说不定傻鹿便又可化为人形了呢?”

它对王真人素来十分避讳,也难得如此直白地影射,阮慈闻言,笑容不由微收,片刻后小嘴一嘟,淡淡道,“算了,还是顺其自然好些,求也求不来,谁知他又有什么用意了。”

提到王真人,也不愿叫恩师,以‘他’为名,心中似仍存了些怨怼,却也不知还在怨些什么,王真人对她,可说是用心良苦、无微不至,阮慈按说不该有气,可提起他心中又有些不得劲儿,出关之后,又怕真人召见,可真人对她不闻不问,她又渐渐更为不快。

送走王盼盼,回山路上,不由将那九霄同心佩又掏出把玩,她尚且还未炼化,只觉得此佩隐隐也有一丝抗拒,毕竟此前被无情抛弃,玉佩尚未有成形器灵,但也隐隐觉着委屈。

如今真相水落石出,阮慈心中对这玉佩也有一丝歉疚,几番把玩,更是闻言说了不少好话,她倘若将这些好话中哪怕一句说给王真人听,师徒之间似乎也不至于继续尴尬下去,只是阮慈却偏偏不愿,出关数月,也就是今日回山,念及还有许多疑问想和王真人谈论,这才飞往那海边小院。见院门虚掩,嘴角也是微翘,便推门而入,也不看王真人,低头行礼道,“徒儿拜见真人。”

这六个字冷冰冰的,也不肯表述什么思念之情,榻前那化身‘呵’地笑了一声,却也未有动怒,淡然道,“终于来了。”

不论阮慈如何,王真人待她总是这般,他对阮慈的好,总在阮慈所不见之处,便是她性子刁钻,身受深恩,不思感激,反而还要加倍刁蛮,他也只是这般淡然。阮慈瞟了他一眼,见王真人色秀如竹,趺坐在白玉榻上,心中不知为何,突然想道,“倘若我打他,他躲得开吗?”

这化身不过也就是金丹中期修为,阮慈有东华剑在,已不能简单以境界来衡量战力,不过此处是紫虚天,乃是王真人内景天地所化,王真人化身在此处应当是无人可以匹敌。便连阮慈,要拿下她也不过是一念之间。她的荒唐心思,终究是不可能成真了。

再看王真人,对自己这悖逆之想似乎毫无所觉,也不见用茶,也是暗自点头,“看来如今他也终于看不穿我的心念了,这是好事,此时洞阳道祖应当也不能再查阅我的思绪,便是和我有关的人事物,此时也应该都在我道韵遮蔽之下,便如同天命云子之能一般,令他也看不清、算不到。”

七百年来,终于盼到了这一日,阮慈长吁一口气,只觉周身绳索略松了一些儿,对王真人也多了一点好脸,语气放软些许,道,“真人,徒儿此次前来求见,也是道途中有些不解,唯有请真人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