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约约,另一维度中,念兽仍在诧异地审视着这一幕,当岳隐面上突现迟疑时,她竟倒退了几步,惊骇欲绝,捂着嘴几乎没有叫出声来。看来这一幕也并非在念兽算计之中。

“嗯?阿隐,你怎么了?”

百里偃双手本已缓缓背向身后,见岳隐口中话语稍停,不免也关切问道,“可是一路奔波,有些劳累了?”

岳隐摇头道,“师兄,我突地很……很眩晕,你为我护法。”

他虽然天真无邪,但到底是金丹修士,不至于蠢得无可救药,当下便盘膝坐下,调息起来,身周自然浮现一层灵光护罩,百里偃被逼退了几步,关切地望着岳隐,岳隐虽然双目紧闭,但却还能感应得到,不免又是喝道,“你是何方妖魔鬼怪,竟来挑拨我和阿偃的关系?”

阮慈和此处始终隔了一层莫名的障碍,只能奋力大喊,才能叫岳隐听见,此时他既然质问她,则双方已经建立联系,那层障碍在她来戳破时,非常坚韧浑厚,几乎难以办到,但岳隐只要心中一动,当即便出现一个孔隙,将自己的内景天地开放出来。

这大概便是天魔入侵周天的途径了,阮慈如今也做了天魔,她知道自己来得蹊跷,岳隐根本不可能信任自己,也不多言,孔隙一通,便钻入岳隐内景天地中,道韵运起,将他的化身搬下道基高台,道,“你且莫说话,让我来!”

岳隐自然不许,但阮慈道韵将他牢牢捆住,只能在湖边不断挣扎,注视着阮慈穿戴上他的法体肉身,起身睁眼对百里偃道,“好了,那剑有些蹊跷,我只携带了这一段路,便在我法体中留下了不少暗伤,使我经脉有些微阻塞。阿偃你也要小心,快将此剑收起。”

她对岳隐的了解不比谢燕还对百里偃的了解差,这番话说来也似模似样,丝毫没有破绽,百里偃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取出一个剑匣来将东华剑装入,又慢慢说道,“阿隐,你……你……你突然变了不少。”

她还在金丹期中,应当无法随时观照后三层维度,岳隐元身也是因此对百里偃的存在深信不疑,但谢燕还到底是谢燕还,阮慈偷天换日,毫无痕迹,她却也已在一个照面之下生了疑心。

岳隐微微笑道,“阿偃是否也和我一样,一见到我便觉得亲切欢喜?”

百里偃双目微眯,缓缓道,“不错,我突然觉得你是我一个极重要的人,我——”

“你不能杀我,是么?”岳隐笑了一笑,缓缓往后退去,此时谢燕还还未修《天魔感应法》,灵觉便已敏锐到这个程度,她果然不愧是琅嬛周天万年来第一流的人物。“那便别再杀他啦,东华剑便归你了,谢姐姐,你可要好好保管它,将来再行传承,期间可不要出事了。”

此言一出,谢燕还神色丕变,剑匣中也顿时亮起冲天灵炁,刺破云层,直冲霄汉,隐隐间触碰到了天际道韵屏障,天边顿时现出天星宝图,只见南鄞洲上空,一道黯淡剑影缓缓亮起,东华剑真名被人道破,神异自生!此时天下间无数洞天真人,都将神念挪移,观照此地。四周山峦中,更有十数遁光向谢燕还飞来,气势场翻卷不定,灵炁剧烈变化,刹那间便勾动了洞府旁那深潭中的血瘴,一道血色自潭水中陡然喷出,将别府上空染得通红!

阮慈对谢燕还微微一笑,道了声‘再会有期’,返身跳下悬崖,将岳隐本命飞剑激发,人剑合一,白光如虹,刹那间便逃遁出千万里外,只将中央洲陆那十数修士,陷在了血瘴之中。

第252章 灭洲之战

青天之下,一团血色瘴气猛地往外喷发,将方圆千里全都笼罩在内,无数凡人村落就这样静悄悄地被夺去生机,血瘴过处,所有生灵都会化为血雾融入其中,由凡人那随心性变换不定的灵炁,变为血瘴内极为浓烈的侵略血气。极远处无数灵光亮起,都向此处照来,却唯有一枚遁光向外飞速逃去,身后纵有点点灵光追赶,但奈何血瘴缠绕,竟是只能坐视其逃去。

只过了一盏茶功夫,遥远方向传来一道宏大佛光,将那团张牙舞爪的瘴气顿住,两道身影从远处飞射而来,都做出家人打扮,其中一个高举金钵,那宏大佛光正是从金钵中照出,不断将血瘴吸纳进去,仿佛怎么都无法填满。另一年老僧人则闭目盘坐,他双耳耳垂阔大,向上遮住耳孔,连鼻端都用玉塞塞住,双唇也长在一起,与外界只有灵觉相通,似也因此,灵觉特别强大,在两仪剑宗别府上空留驻片刻,便弹出数道佛光,幻成了两个修士的模样,这两道虚影先在崖边并肩坐谈,过了不久,便似乎打斗了起来,有剑光纵横,最终其中一人往另一人手中递去一把长剑,自己返身飞走,而周围天地中又有十数佛光飞出,扑向留在远处的那名修士,刹那间便引得血瘴爆发,众光点又纷纷逃去,各自寻找方向,渐行渐远,最终化为微光,重新又飞回了那僧人手中。

“这是修士在此争斗,引爆了血瘴?”那持钵僧人眉头一皱,喃喃自语,又做侧耳聆听状,点头道,“是了,小僧也有感应,此间因果气运,都在那把剑上。”

这两人都是阿罗汉高僧,相当于元婴修为,要捕捉金丹气机并不困难,当下便抓摄了那得剑修士的气机,返身欲要飞去寻找,空中却又传来一股波动,二僧面色都是有异,那五感全闭的僧人闭目又感应了片刻,身侧传出波动,鼓动空气,发出声音,“那人的确不是我洲修士,看来中央洲陆的反贼,已是彻底侵入本洲了。”

话音刚落,只见远远天边,突地泛起一道波纹,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其中狠狠一撞,将天都撞开了一个漏洞一般,在那黑洞洞的缺口之中,一个极大的身影滑动四肢,缓缓现身,但周身灵光闪烁,还只是一个虚影而已。

“天舟!”

“中央洲陆竟然已锁定因果!”

“无妨,天舟化虚为实还需数年时间,我等速速赶回昙华宗商议对策!”

这两位僧人反应是何等快捷,几乎才看到那巨龟游曳出来,便立刻化身遁光,以极快速度往山门遁去,但二人万万没有想到,这巨龟身形甫一浮现,其下方便亮起一道毁天灭地的光柱,往其身形上射去,那光柱四周,灵炁震荡,竟是激起极大风暴,两人先是目视,片刻之后,便听到耳边‘轰’地一声,一股庞大到极点的灵炁飓风猛地刮过,即使以罗汉之能,亦要稍微避让锋芒,更不说山水中的凡人城池了。远远只见得星星点点的物事被抛到空中,吹拂过来,待到那物事到了近前,才能看清那正是重楼峻宇,在那光柱旁,整座城池都被连根拔起,片刻功夫便被吹到了万万里外的此处!

“洞天出手!”

“这是哪位高修如此冲动!”持钵僧人不由急声喊道,“殊不知天舟最不惧攻击虚影,这里的攻势越是强劲,它锚定因果,在虚数中穿行的速度也就越快——”

“是上清高修。”不知何时,他身边那道遁光中,老僧已是睁开双目,双唇间的皮肤也逐渐复原,耳垂放下,鼻塞取出,俨然一副五感全开的模样,眉间更是长出了第三只眼,一眨一眨地望向远方,声音有几分干涩地道,“上清门一气云帆……载来了中央洲的剑种,乘舟来此的洞天真人,此时正在轰击天舟,令其加速显形。”

他这门神通,可以看见过去未来,甚至是事物的本质与真名,若是修到深处,都在其观望之中,远处那光柱下方,似也有人察觉到了他窥视的目光,转头望来一眼,老僧如遭雷殛,眉心那天眼顿时流出一股鲜血,他闷哼一声,不敢再看,只沉声道,“中央洲此次来袭,非同小可,只怕是想要打一场……灭洲之战!”

那持钵僧人心中一震,一时还不敢相信,茫然道,“这又是为何?我们南鄞洲一向僻处南海,和其余洲陆少有往来,难道……难道就因为那把剑落在南鄞洲吗?那把剑难道就是……”

刚才天星宝图那一幕,两位罗汉高僧都有感应,但毕竟是南鄞洲人,不似中央洲陆那般见多识广、风云际会,实在难以将此剑和东华剑联系在一起,直到此刻才有些猜想,老罗汉道,“此中诸般隐秘,需问长老菩萨,只是我观那东华剑已为中央洲修士所得,我们南鄞洲也无弟子可以相争,希望此难可以就此平息吧。”

但中央洲陆来势汹汹,此时那天舟身形已是逐渐凝实,是否会就此罢休,实在是两可之间,两位高僧均无头绪,商议了片刻,先后没入一座小小庙宇之中,随后,其中灵气大涨,两人气息转瞬间消失无踪,却是激发了传送阵,往山门挪移了过去。

他二人发现蹊跷,匆匆赶回,此处散出的许多光点便乏人追踪,阮慈驱使岳隐的法体往外逃遁了数万里,见身后并无人缀上,又有两道庞大气息正快速接近,想来谢燕还等人也会暂时遁走,这才将岳隐放开,从道基高台上跳下,叫道,“喂,你来拿回你的身体罢。”

岳隐不发一言,举剑攻来,内景天地中雷鸣电闪,小天地法则也在隐隐排斥阮慈,阮慈道,“不要玩这些小把戏!”

她神念一动,岳隐又被摔在地上,遭道韵层层缚住,他涨红了脸仍难以挣扎,阮慈又将他放出,岳隐垂头丧气,走到高台上坐了下来,问道,“你是什么人,和那群人是一伙的么?我师兄,我师兄他……”

他垂头丧气,显然是意识到百里偃凶多吉少,阮慈在他身边坐下,道,“我是救你的人,当时若你不把剑给谢姐姐,你现在已经死啦。”

岳隐身侧,那念兽少女现身出来,轻声道,“他本就该死在刚才,这、这……”

金丹修士的内景天地中无法容纳筑基以上修士,此时突然出现两名神通古怪的少女,修为都要比岳隐更高,岳隐吓得说不出话来,阮慈道,“你只是一只奇兽,懂得什么呢?过去未必就无法改变,你以为的幻境,有时只是从现在到过去的通道而已。”

那念兽还有些不信,转身连挥双手,似乎想要改变此刻,唤出新的回忆,但却怎么都没有用处,急得摇头晃脑起来,虽已是人形,但此刻却还能看出一丝兽性。岳隐见她在自己道基上捶胸顿足,忍无可忍,叫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念兽随手一挥,他又被捆了起来,她疑惑地看向阮慈,伸手又挥了几下,阮慈道,“你不必试探了,你能制住他,是因为化生酝酿你的怨气中,有他的一份怨念。”

岳隐嘴尚未被堵住,也跟着问道,“什么怨念?我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怨念么?”

念兽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原本就死在刚才,被那中央洲修士骗走东华剑后,一剑刺死,你师兄百里偃原本已是奄奄一息,你死去之后,他也被那人从人袋中扔了出来,和你一道死去。之所以如此,全因你在洗剑池中心念一动,拔出了那柄东华剑。”

岳隐目瞪口呆,听得说不出话来,又望向阮慈,他自然知道自己未有赠剑,乃是阮慈影响,又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们是……你们是来自未来么?特意救我,是因为,是因为我——”

“救不救你,其实都没什么区别,南鄞洲很快就要败亡了。”念兽将视线望向天边,那处随她心念,很快映出了外界景象,她面色微变,叫道,“快躲起来,灵气风暴来了!”

岳隐肉身此时已归为原主处置,金丹修士想要在灵气风暴中生存下来还是要费些心机,闻言忙取出一领斗篷,往身上一裹,旋即便感到巨力临身,顺着被吹出几万里,那波动方才逐渐微弱,此时他已无法观察到远处天舟降世的景象,但念兽却宛若目见一般,幽幽叹道,“天舟来了,上清门清妙老虔婆以天地六合灯照耀天舟,天舟内满满装的都是修士,他们借争夺东华剑之名,在南鄞洲大打出手,南鄞洲所有门派的气运全被连根拔起。昙华宗大长老佛悟真菩萨发下大愿,用尽全力,也只是击溃了清妙的法体,令其坠凡,但南鄞洲最终仍在天地六合灯和风波起钟、落云玄玄鞭、无极归一创世神光、燕山法藏令这些洞天灵宝之中,被掘断地根,气运破碎,最终裂解成无数碎片,所有苟延残喘的修士,全都落入迷踪海内,承受海啸侵袭,想要往外逃窜……但中央洲修士特意留下护洲大阵没有击碎,那大阵要数百年才会逐渐消散,在此之前,所有修士都只能被困在其中,在一次又一次的灵炁风暴中苟且求生。”

“因门派气运已断,灵力暴动无比,修为也无法提升,所有洞天真人全都身陨,南鄞洲在短短数百年内便烟消云散,彻底陆沉……你们来此时见到的亭台楼阁,只是千万分之一的残余而已,真正的南鄞洲盛景,早就在数千年前坠入海中了。”

她口中随意说来,都是百万生灵覆灭的惊天惨祸,岳隐听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骇然长出一口气,望向阮慈,阮慈点头道,“南鄞洲覆灭的事,没人知道的比她更清楚了。”

又忖道,“太微门把天地六合灯交给清妙夫人,而清妙夫人乘着一气云帆来此之后,又助天舟现形,运来其余修士,而且众真人所有争斗,只怕都是为了破灭南鄞洲宗门气运,最终令其陆沉,南鄞洲所有修士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这是中央洲合谋,而非传闻中的争夺东华剑打到陆沉。只不知南鄞洲究竟触犯了什么忌讳……哼,不过以中央洲一贯的做派,虽然争斗东华剑也只是个噱头而已,但必然也不会打折扣的,谢姐姐当真便在这杀气处处的南鄞洲中,将东华剑夺到手中,怪道她如此自信,直言自己是万年以来第一人。”

那念兽只知南鄞洲事,对阮慈的考量一无所知也毫不关心,岳隐更是疑真疑幻,许久之后才让自己相信南鄞洲覆灭之日当真已在眼前,饶是他修有止水剑心,仍不禁失魂落魄,双目热泪长流,在空中徘徊了许久,起身道,“两位……后辈,多谢你们搭救,若南鄞洲命数如此,此刻我只想回山门中去,找来弟子,一道迎接着陨落一刻的到来。”

念兽冷冷道,“你要到哪里去?”

岳隐微微一怔,“前……后……道友,你这又是何意?”

念兽便向阮慈努了努嘴,怒道,“愚钝至极,你难道没听明白么?过去也不是不可改变,能改变南鄞洲命运的人,便在你的跟前!”

第253章 洲陆因果

到底是人心化生,这念兽竟比岳隐还更聪慧得多,不过她的见识也要较岳隐为高,仓促间能想到此事也并不离奇。岳隐经她一言点醒,忙仓皇拜下,恳求道,“请道友大慈大悲,救我们南鄞洲无辜众生一命!”

想到刚才念兽所说的南鄞洲命运,不由打了个机灵,“至少……至少给我南鄞洲留一脉生机,请道友成全!”

他也知阮慈不过是金丹修为,便是念兽口口声声她能扭转南鄞洲的命运,仍是不敢尽信,又怕所求甚大,被阮慈拒绝,因此列出了一个较为简单的要求。阮慈望了念兽一眼,见她唇边噙着一丝笑意,并不阻止,心道,“这念兽行事比岳隐老道了许多,她本心也只是希望为南鄞洲留下一点生机,只是拿捏着岳隐,先要个高价,再慢慢讨价还价,她对人心的拿捏真不像是一只妖兽。”

若非此兽心中满盈对中央洲陆的仇恨,阮慈倒真有心点拨她几句,但此时她的心肠却不会因为岳隐的几句央求便变软,摇头道,“此事无法办到,中央洲陆的修士并非好杀之辈,如此倾囊而出,破灭一洲,想必有他们的因由。我救你是因为我此刻和你同体,见不得你这样糊糊涂涂的死去。现在你既已明了来去,就是死也不会做糊涂鬼,下次若谢姐姐找到你,我便不会救你了。”

岳隐闻言大急,但他本就不长于言语,央求了几句,见阮慈心意已定,突地掩面大哭,在那道基高台上又捶又打,自怨自艾,到底是他无能,便有了奇遇也难以改变洲陆命运。阮慈只立在高台一角,漠然相望,岳隐哭了一阵子,又从手指缝里偷看了阮慈一眼,他面上泪痕未干,慢慢坐起身来,叹道,“我实在不懂道友的心思,道友方才那样惶急地提醒我,在下还以为道友是胸怀热血、匡扶正义之辈,怎么此时却又如此铁石心肠?”

阮慈将他的话玩味了几遍,摇头道,“这世上本就没有正义,只有冲突的利益;本就没有热血,只有纠缠的因果,今日你瞧南鄞洲无辜,又焉知在中央洲陆看来,南鄞洲是否已成大患,与周天命运有害呢?”

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南鄞洲推行的这套处世之策,为中央洲陆所不容,而阮慈虽然心中对中央洲陆的行事作风也并不是一味认可,她出身的南株洲也因此枉死了不知多少条性命,然而反过来看,若不是谢燕还,她只怕连诞生的机会都没有,东华剑也正是中央洲陆送到她手中。固然她在中央洲陆也是时时刻刻有倾覆之危,就如同此刻的谢燕还也绝不能寄望于师门青眼,但她们两人也依然是中央洲陆倾力培养的绝代双骄,如若不然,阮慈根本就不会有合道的机会。

此时此刻,中央洲陆正倾力破灭南鄞洲,非但擎天三柱,就连燕山也有份参与,可见此事干系到中央洲陆根本利益,阮慈的利益也一定与其一致。但此中道理,岳隐是绝不会懂的,念兽或有些资质,但囿于见识,也很难全然领悟,两人都因阮慈的话陷入沉思,岳隐是愤懑纠缠,但念兽却是若有所悟,将阮慈的话反复咀嚼。

此兽由怨念生化而出,天生可以读取南鄞洲残留怨念中的种种识忆,她以兽身参悟人性,纵然天生狡诈,恐怕也有费解之处,阮慈这几句话,道破了些许人性中的道理。念兽喃喃自语,闭目参悟,不过片刻,周身灵光洒落,竟是因为阮慈几句话,修为眼见就有了进展。

岳隐茫然不知其变,阮慈却禁不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当真是所有念兽,都和你这样百般聪明么?”

少女摇头道,“我无名,我乃是一洲最后精华酝酿出的结晶,占尽南鄞洲余韵九分之利,故此比连同类要聪明一些,我之后诞生的那头小公兽,便十分冲动,随意敲打便可任意驱使。”她受阮慈一语指点,且阮慈也并非中央洲出身,对她敌意似乎已淡去许多,但此女心事深沉,也不能将善意尽数当真。

岳隐已经再三央求,阮慈仍不肯松口,他逐渐绝望、十分失落,但到底是剑修心性,片刻后面上泪痕已干,又拜向阮慈,求恳道,“道友,我知南鄞洲命运这般大事,不是你我所能影响。但你我有缘,你既挑了我附身,若是此刻并无其余打算,可否与我同行,在洲陆倾覆以前,完成我的遗愿?”

阮慈问道,“你要做什么呢?”

岳隐道,“我……我心系师兄,若洲陆翻覆已成定局,我想在最后时刻,和师兄一起度过。”

阮慈不置可否,忖道,“这人已是金丹修士,还是茂宗弟子,怎生毫无朝气,听闻洲陆翻覆的消息,只是颓丧失落了片刻便已接受命运,若换了是中央洲陆的修士,不论是小苏、幼文还是李平彦他们,这时候只怕已是在打量着要如何摸透我的脾气,或是威逼或是利诱,或是以情动人,总之要为拯救洲陆做出自己的努力,绝不会就此服输……”

她娇躯突然一颤,阮慈心跳加快些许,定睛向岳隐望去,道韵也探入内景天地之中,找寻着那熟悉的情念之色。岳隐茫然无知,只有些许感应,皱起眉东张西望,似是有些不适,却不知到底哪儿出了错。

他对道韵这维度毫无了解,阮慈便将道韵占满了内景天地,只要她不愿让岳隐知晓,岳隐便永远不会知道,倒是念兽,面露狐疑,向阮慈看个不停。

阮慈暂且不理他们,她心跳如鼓,仔细搜索内景天地上空的神念之海,连最隐秘的角落都探去查看,却依旧未见到那‘大不敬’之念。反倒是服从畏惧,诚惶诚恐的情念极为闪耀。

难道……难道……

她猛地站起身,伸手向念兽探去,念兽倒退数步,待要往外遁逃,但才跑了几步,又硬生生停了下来,仿佛被那无形道韵缠住手脚,拖到阮慈跟前。阮慈道,“你跑什么?当我不知道么,你此身便是死在这里,外头留有的余痕仍旧能兴发出一个你来。”

念兽叫道,“那或许便不再是我了——”但她究竟未有怎样抵抗,便被阮慈纤指探入天门,随即面露痛苦之色,由得阮慈道韵,在其中大肆翻找了起来。

念兽念兽,此兽神念中存储的神念简直浩如烟海,其本身呈现的个性大多都是所有记忆的共性,也就是那股幽怨狠毒之气,属于其自身的部分,和承载记忆比起来根本微不足道,这也是为何其本能就异常怨憎中央洲修士,宁可玉石俱焚,也要报仇雪恨。阮慈翻遍了所有神念,竟是一无所获。

这所有被中央洲蛮不讲理地攻打洲陆,因此陨落的生灵中,只有幽怨,却无不服!

南鄞洲是服从之洲,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南鄞洲众人完全没有受到虚数风暴的感召,合洲对于高辈修士均是心悦诚服,便如同岳隐,虽然也不愿洲陆倾覆,但稍微央求片刻,便立刻接受现实,退而求其次,开始满足个人的想望。

中央洲陆似乎完全无法容忍这样的洲陆存在——中央洲倾覆南鄞洲之举,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中央洲修士心中,受阮慈影响,个个无君无父,不思敬拜道祖,亘古不服!

倘若没有阮慈,周天钦服道祖,便不会有这一场灭洲之战,南鄞洲在阮慈降世数千年前,便因她而亡!

阮慈收回纤手,将念兽松开,饶是她已渐有高修城府,此刻仍不禁怔然无语,喃喃道,“这……这是何等庞大的因果……”

言出法随,一语既出,随着她心念转动,道基上空那烈日金丹陡然一震,四面八方突然刮起飓风,南鄞洲那广袤无垠的土地之上,无量因果骤然投入岳隐法体之中,灌注进阮慈囟门,向那烈日之中第十一条深渊般的裂隙投去。岳隐只觉劲风拂面,却茫然不知是何神通,念兽左顾右盼,数次伸手想要捞取什么,却终究是一无所获,她面上略微一黯,望着阮慈的神色无比复杂。片刻后方才对岳隐道,“快走,这般动静,必然引来洲陆瞩目,找个绝境掩藏起来。”

岳隐是没主意的人,正需要有人支使,听她一语,便当即起身遁走,阮慈在内景天地中盘膝而坐,却是暂且无暇分心他顾,全心全意地炼化起了这无穷无尽,一洲过往将来的全部因果。

#

“这是?”

在南鄞洲另一角落,那巨龟之下,一位天人般的女修突地扭头望了远方一眼,娇躯微微一颤,随即吩咐道,“元辰,昙华宗必定派人追捕那因果汇聚的方向,你且带人去阻上一阻,但不要和那掠夺洲陆因果的人见面。”

她话音落下,洲陆四周方才刮起飓风,身旁一名玄衣修士微微一震,探手在空中一捉,喃喃道,“何方神圣,竟可如此堂堂正正地吸纳洲陆因果……”

如此感慨了一句,方才正容道,“欧阳谨遵夫人法旨!”

那夫人颔首道,“去罢,天舟再过三日,便可完全现形,届时会有人前来助拳的。”

却未提要他保重性命的说法,便可见此事极为要紧,若是出了岔子,便是活着回来,道途也不会有丝毫光亮。

欧阳元辰明知此行极为凶险,自己一行人要拦阻整个洲陆的精英修士,便是侥幸逃得性命,只怕也很难在不见面的情况下保全那不知名的大能。不过他并不畏难,眉头微挑,已是计上心来,冲夫人稽首行礼,转身一声招呼,便身化遁光,往天际投去。

清妙真人举起手中提灯,轻轻喷吐一口灵炁,灯中射出毫光又强了三分,其中一部分化为光柱,轰击天舟,另一部分却往四面八方绽放,将南鄞洲洞天真人的气势,全都压制得衰弱至极。

孤灯镇南鄞!这是何等大神通、大法力!

清妙真人却并不以此为念,她转头又眺望了远方一会,唇边忽地露出一个美艳至不可方物的微笑,叹道,“真想看她一眼啊……”

第254章 桃源仙境

“祖父!祖父!”

洪水几度泛滥,往日里牢固的阡陌小道已成烂泥潭,无数凡人在其中艰难跋涉,不论贵贱,都是满脸惊魂未定,时不时有百姓走到一半,脚一崴便深陷进泥浆中,许多人本就累病交加,甚至便再也站不起来了。往日里安居乐业的平静乡间,此时竟成了惨不忍睹的修罗场,一位七八岁的小童心急地拉着陷入泥浆中的祖父,“祖父,起身呀,我们再往前走几里路便到城镇了——”

话犹未已,远方又是一股震动传来,虽然距离极远,但余波还是让众人都往前飞跌出去,更有不少老弱口吐鲜血,眼见得便是不成了。那小童跌在祖父一旁,泥浆入鼻,连连呛咳,咳到最后竟是吐出了殷红鲜血,他又骇又怕,拉着祖父的胳膊,“祖父,救救我,祖父——”

但刚才还有些动静的祖父,此时已是双目紧闭、面若金纸,那小童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只觉得身上的力气也越来越微弱,正要闭目倒下时,远方突地急急遁来一道白光,到得众人上方,只是一个周转,众人忽觉遍体甘霖,所有病痛全都不翼而飞,又身不由己,向着空中被抓摄而起,恍惚间仿佛没入了一个大洞,过得一会,眼前朦胧亮起,却是来到一处桃花流水的所在,脚下青草连绵、鲜花盛放,远处隐隐有一处大湖,湖中亭台楼阁,美不胜收。

这数百人哪里知道自己来了何处,许多人还当自己终于死了,这里是轮回之所,正是惊慌时,只见远处有数名凡人走来,招呼道,“尔等也是被仙师收来的同胞么?”

众人也是又惊又喜,连忙彼此通了姓名,细说端的,这才知道此处是一名姓岳仙师的内景天地,众人在此处不会饥饿,也无需排泄,只会逐渐长大老去,不过这般仙人一样的生活并不会持久,南鄞洲近日遭逢大变,有外洲修士前来攻伐,引来了种种异常景象,各地凡人都在快速衰败。且此战必败无疑,只是仙师仁慈,不忍见众多生灵挣扎受苦,便将其收入自己的内景天地,待到将来洲陆崩散的那一刻,也会令他们没有痛苦的死去,在此之前,可以尽量多享受些仙家的乐趣云云。

像这样祖祖辈辈都在南鄞洲营生的凡人,往上数去,数十代都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不论是昙华宗还是南鄞洲这样鼓励凡人发展的世道,对他们来说都仿佛是天经地义,如今乍然听闻这样耸动的消息,众人自然难以置信,但却又不得不信,像刚才那般的波动已出现了许多次,第一次出现时,震动余波几乎将村里所有当龄体修震死,反倒是弱者受伤更少,如此数次下来,村中剩余的多是老弱病残,按先来者解说,那震动余波便是灵炁震荡,体修因为体内存有灵炁较多,又没有玄修那样的办法来调和防护,是以灵炁震荡时受到的影响最大,因此修为越高,受伤便是越强。不止体修,便是那些修仙宗门,也有许多平宗、散宗无声无息之间,就此灭门的。

如此天灾,凡人便是极怨极愤,也是无能为力,想到死去的亲人,嚎哭发泄了许久之后,也渐渐接受现实,又有人问起那洲陆大约何时崩散,答曰大约数十年到上百年不等,众人心气也就逐渐平复——对老者来说,能多活数十年已是幸运,而幼儿也少有能活过百年的,这仙师一念仁心,对凡人来说,却是等如外间那苦痛地狱不复存在,自己已是晋入仙界,或者在洲陆崩散之前,便已寿终正寝了。

想到此处,也就明白为何先来者面上悲痛之意不浓,反而隐隐有庆幸之色,相视而笑时,颇有些额手相庆的味道。

因双方都是老弱居多,这批刚被救来的凡人便以刚才险些溺毙泥潭的老者胡阿翁为首,因问道,“张老丈,此地可以容纳多少凡人?已经来了多少?”

张老丈道,“仙师身边有一男一女两个童子,金童前些时候来看望我们,说到这凡人哪怕是来了千千万万,对金丹修士来说,也犹如不存,因我等体内蕴含灵炁极少,不过内景天地大小有限,仙师也非刻意收容凡人,只是偶然经过,遇有受困凡人,便随手解救而已。”

至于已经在此处的凡人,不过是数千而已。胡阿翁听闻,略略放下心来,见此地如此广袤,哪怕是住上数万人也不会拥挤,便问张老丈道,“老丈,仙师可有安排众人聚在一处?”

张老丈会意一笑,便指点被救来的凡人划分出的各种边界,胡阿翁也找了一块无主空地,带领众人住下,果然此地不存饥寒,众人腹中从不饥饿,也不觉寒冷,胡阿翁便带着众人伐木造屋,在这里安顿了下来。

以凡人习性,穷途末路时或可同舟共济,但一旦事情有了转机,便要开始各自划分地盘,甚至互相掠夺资源,众人在此地住了数日,方才发现其实可争夺的东西不多,众人不吃东西,便不用争夺食物,不会寒冷,便无需衣物,实在无甚可争夺的东西,但胡阿翁却没有放松戒备,将众人编成行伍,每日点卯,果然过了数日,便有人从远方过来,和众人兜搭,想要拉扯一些年纪尚还较轻的女子去他们部族中玩耍。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如今没了食欲,这些人想要做什么实在太明白不过了,胡阿翁呵斥道,“恬不知耻!若敢再来,便是拳脚伺候!”

当下又严格收束人口,尤其要求众人看好幼童,不过胡阿翁始终忧心忡忡,这一日前去找张老丈商议,道,“仙师似乎是在往偏远地区逃避,前一日投来的部族,约数百人,内有许多青壮,我等老弱,若他们前来掠夺人口,强迫我们为奴,恐怕不易应付。仙师对此可有吩咐?能否向其求助?”

这仙师十分神秘,将人救下之后从未露面,众人只能每日朝着云雾缭绕的湖面敬拜感恩。张老丈道,“仙师始终在湖中修持,只有金童玉女曾露过数面,但并不干涉我等作为。”

他有些赧然地道,“也不禁那等不才之事,便是老朽身边那些略年轻的,也道‘横竖都死,此处衣食无忧,何不尽情纵乐,不负天幸’?”

胡阿翁竟无法反驳,毕竟连仙师都无法挽救洲陆翻覆,凡人便是励精图治,又能如何呢?若是能狂欢纵乐,享受到生命尽头,岂不是比在泥浆中辗转欲死要有价值得多?

但即便认可这样的道理,众人也还是不能各安其是,胡阿翁道,“我们部族女子甚多,还有许多幼童,只怕有些青壮较多而女子不多的部族,会前来我处索要,甚至是凌虐幼童,此事不可不防,我观老丈处也有许多幼童,老丈可要有些打算。”

张老丈笑道,“这里到底是仙师辖下,便有些龌龊心思,当也知道自制,阿翁却是有些多心了。”

胡阿翁摇头不语,回到族中,依旧忧心忡忡,他孙儿胡闵前来宽慰道,“祖父,我一定听祖父的话,紧紧跟在祖父身边。”

又道,“祖父,你该教我识字了。”

胡阿翁苦笑道,“闵儿,便是学富五车,只怕也是无用了,你……唉。”

他有心叫胡闵多玩乐些,但仍是将口中的话语吞了回去,拿起一根树枝,和胡闵找了一处清净所在,一笔一划,教胡闵读些开蒙的教材。这些书籍家中本来都有,但逃难时哪里带得出来,胡阿翁只能凭记忆教授,心中不由想道,“若是有些纸笔书本便好了!”

正这样想着,眼前突然一花,从小几子到笔墨纸砚,无不齐备,还有胡阿翁心中想到的《启元新本》,祖孙俩都是大惊,好一会方才向着湖边敬拜,胡闵颤巍巍地道,“我想吃鸡腿,想吃肘子……”

但这一次却没有食物落下,胡阿翁恐怕胡闵触怒仙师,连忙厉声呵斥,又向湖边虔诚跪拜,为胡闵赔罪之后,这才翻着书本为胡闵讲课不提。

如此过了数月,《启元新本》已读完了,胡阿翁又试着祈求新的书籍,只要是和授业有关,无有不应,胡阿翁便试着多要了一些笔墨纸砚,想要教授族中幼儿识字。

但这一次,族中便不会听他的了,众人本都是临时组合,只是胡阿翁较有见识,才被随意推举出来。此时许多人都觉得张老丈那道理说得不错,时光有限,应该要尽情游乐才好,便是孩童,以前也要帮着家里做活,如今便纵着他们四处玩乐。只有几户人家将小童送来,还有一个孤儿也怯生生地走到众人身边,想要跟着一起上课。

如此,胡阿翁便只有七名生徒,都从《启元新本》学起,胡阿翁一天上两个时辰课,也留些功课,数日后便有两个小童弃学,最终能坚持下来的不过是四名学生。而此时族中已经被滋扰了数次,有十数名族人被掠走,众人都埋怨胡阿翁为人不够精明,虽然得到仙师眷顾,但却不肯祈求美食美酒,或是祈求些兵器也好,而是浪费机会,求了些书本来。这个不太稳定的部族便就此散伙,大家各奔去处,也有些留在原有的领地中,只是互相避开,少有往来。

胡阿翁十分无奈,对胡闵道,“这些人不读书,说不通道理,我们这里人少,又弱,定然会成为其余部族掠夺人口的目标,便是我再精明也是无用。如不能团结一心,散伙也是迟早,唉,只盼着那些孩童被掠去为奴之后,不要太受苦罢。”

便带着学生们往湖边迁去,这里距离仙师驻跸的小岛很近,便是那些部族也不敢在湖边作恶,只是此地有时会有湖水溢出,因此才无人居住。但胡阿翁此时一老带四小,便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到底也同舟共济了一年多,此时乍然分散,众人心情都十分低落,胡阿翁在湖边坐了许久,又问学生们道,“你们心中可怨我要叫你们读书呢?”

胡闵先道,“我喜欢读书。”

他是胡阿翁的孙子,这说话自然不能当真,但那孤儿胡阿华也道,“我也喜欢读书,人总要死,便是在外头,便是在以前,人生下来也是要死的,可人也还要读书,还要去学那些道理。”

胡闵道,“是呀,你家原来是村里的大户人家,刚出生便衣食无忧,和活在这里有什么不同呢?可你也还是要读书。”

胡阿华所有亲人都是出众体修,家业在村中最为煊赫,也是因此,在第一波震荡中全家人便都死了,只有他身体孱弱,反而活了下来,机缘巧合之下又被收入仙境,他仰头望着天边的云雾,出神地道,“是呀,我不知道那些人怎会那样想,衣食无忧,难道不是更该读书吗?即便明日洲陆便崩裂了,我们都死了,但今日多读了一些书,便是多知道了一些道理,便多了解了一些世间的奥秘,在仙师看来,不论是在这里,还是在外头,我们读不读书,或许都没有什么不同,便是读了书,凡人也只是凡人,很快就会死了。可对我们凡人来说,却不能因此就不读书,我们是读在自己的心里。”

胡闵喜得抓耳挠腮,连声道,“正是,正是,你将我想的全说了出来,我也想读书,我也想多知道些这世间的道理,探索些仙家的隐秘——”

他眼底放出好奇的光彩来,望着远处那云雾缭绕中隐隐可见的亭台楼阁,不知哪来的勇气,握拳道,“有一日,有一日我也想要横渡这玉池,到仙师身边去,向她求道!”

或许是天人感应,话音刚落,不知哪来一阵清风,将云雾吹散一角,隐隐露出湖心岛屿,只见一位巨大少女正盘膝坐在岛屿上方,虽然距离遥远,但她身形是常人百倍,胡闵众人依旧将她那出尘仙姿看得清清楚楚,只是面容犹自半掩于云雾之后。

这般骇异景象,让几个从未见过仙师人前显圣的小童瞠目结舌,那少女似也有所感应,缓缓启目望来,唇角微微一勾,冲他们招了招手,只是众人还未看得分明时,一阵风过,云雾又重新严严实实地合拢了起来,将那少女的身形完全遮蔽其中,这一切,仿佛也只是五人的幻觉而已。

第255章 太初之火

若是将这世界的奥秘视为大道,那么世间修士,和南鄞洲这些苟延残喘的凡人又有何不同呢?一样是生活在这般规则由他人一言而定的地方,一样连自身是否饮食排泄都不由自主,甚至连心中情念,都可被人操纵,一样是多数人纵情欢度那短暂的时日,随波逐流,在这本已短促的光阴中,还要互相攻讦、掳掠,欺压弱小,已供自己取得些许微不足道的快乐,莫说感应到求道的辛苦,便是连求道之念也从未萌生,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完自己的一生。

——但也一样有人总是在如此泥潭之中,也照旧在坚持不懈地追求着世间的种种奥秘,想要知道得再多一些。难道因为胡闵、胡华都是凡人,便可说他们没有道心么?

阮慈倒不这样看,此番在岳隐内景天地中炼化因果,旁观这许多凡人的喜怒哀乐,倒也让她收获颇多。那些凡人误以为她是仙师,岳隐和念兽是金童玉女,只是因为她吸纳了太多因果,运法炼化时,自然将法体膨胀,以便因果流动而已。想来清善真人那持灯化身之所以如此庞大,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对金丹以上的修士来说,还维持常人大小更多的只是一种习惯,倘若功法有异,真身尺寸和凡人不同也再正常不过。

因她身材庞大,又占了内景天地中灵炁最盛一处修行,倒有些鸠占鹊巢的味道,岳隐因此被误认为是她的从属,但他也并无怨言,实则岳隐救援凡人,只是出于内心深处一点不忍罢了,便是南鄞洲败亡命运无法避免,但他也想尽自己力量,至少让南鄞洲某一部分人死得平静一些。对于凡人心中的想法,他也并不关切,这内景天地中绝大多数地方,都是凡人无法涉足的,若不是阮慈有意,那几个凡人永远也无法看清她的身影。

金丹修士的内景天地中,已足以收纳凡人,不过阮慈此前并未如此做过,此次在岳隐内景天地之中,反倒是隐约感受到内景天地中的些许神异。她和岳隐此时的关系颇为神妙,她对岳隐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但岳隐对她却一无所知,可以说她就是岳隐,但岳隐并不是她。阮慈此时便仿佛在自己的内景天地中闭目修持,但外人看来,仍是岳隐的形貌,岳隐内视时看见的也只是自己的内景天地而已,然而他每一动念调配规则,阮慈对于他内景天地的每一丝变化便都了然于心。

内景天地,便是每个修士的道果,从开脉时便已然成形,修士修道,便是一步步扩大内景天地,并掌握其中法则的过程。如岳隐希望凡人不要在他体内进食排泄,仅仅是出于个人好洁贪懒而已,实际上,凡人所能留住的灵炁实在微乎其微,岳隐便是将内景天地中幻化出果实小兽,他们吃了以后,照旧会把大量灵炁排泄出来,加入内景天地的循环之中,并不会对岳隐产生什么影响,而哪怕是岳隐设下咒法,为凡人提供种种工具,让他们如外界一般生活,所费灵炁也是微不足道。

凡人对这世界毫不设防,因此任何有能力的修士都可拨动他们体内的规则,无需经过任何博弈。但若是筑基修士被收入其中,岳隐想要让他从此不再修持,甚至是发自内心地不再吐纳灵气,那便需要对大道法则有一定的领悟。不能直接拨动筑基修士体内的规则,而是通过改变内景天地中的若干规则,一步步侵入修士体内,直到同化了修士体内的那条规则,方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倘若把修为继续往上扩大,元婴修士可以干涉金丹修士,洞天修士可以干涉元婴修士,而对道祖来说,大道以下皆无敌手,生活在道祖自己的内景天地,也就是成道周天之中的话,道祖成道之后,对三千大道一定都有体悟,若是想要调整自己成道周天的规则,自然是心想事成,一经更改,周天生灵便会陆续受到感应,因此成道周天的修士,对道祖应当是忠心耿耿,打从凡人起便自然而然具有这念头,就像是岳隐收留的百姓一般,岳隐不愿让他们进食,他们便真个没了食欲,所有那些贪婪,便全着落到了声色之欢上去。

但道祖之后庇佑的其他周天呢?

譬如说琅嬛周天,曾是涅槃道祖的内景天地,洞阳道祖是否真正完全炼化了这绝对特异之地?他要影响琅嬛周天,是否就不如洞阳周天那般随意轻松,只能通过自身掌握的交、通大道,试着影响其余法则,没有那样如臂使指了?

宇宙中那么多周天都没有如此强大的道韵屏障,令周天生灵完全无法离去,是否便是因为洞阳道祖从未掌控琅嬛周天的全部,只能如此严防死守,看管住不知何时落入琅嬛周天的东华剑?

凡人的规则可以被调整,譬如这些百姓,岳隐不喜,便真没了食欲,但若岳隐将性欲也抹去的话,他们又会如何?便会从此安分下来,行尸走肉一般挨过最后的日子吗?还是会就此燃起上进之念,重新开始读书识字,想要在那短促的光阴中参透宇宙的奥秘?

阮慈想来,后者是绝不可能的,这世间大多凡人都是打从心底地愚昧,然而前者也未必能成,这些人心中的欲望终究要有个缺口,倘若取走了食欲、情欲,恐怕便会燃起杀意,彼此斗争更加凶狠。而岳隐想要完全抹去他们心底的欲望,恐怕是难以达成,食欲只是凡人独有而已,开脉修士便可逐渐辟谷,其余欲望却是深植人心之中,好似一团烈火,在道心内灼灼燃烧,通过不同的口子往外散发热力,便是有人能将这团火完全拔除,也难以解决后续的问题。没了这团火,人便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这团火正是人修能成为宇宙主流的缘故,也是一切悲欢离合的滥觞。

阮慈心里,只觉得这团火和太初十分相似,思忖到此时,便觉得冥冥中传来反馈,正是言中了部分宇宙真实。这数年下来,一路炼化因果,又见了这些凡人的悲欢离合,只觉得颇多长进。便连念兽也看出她修为又进,对她说道,“你所见到的一切,我也完全眼见,甚至比你见的更多。这些凡人唯独有价值的,便是那些丰富又疯狂的情念,我是念兽,为何我从这些情念中,所得并没有你多。”

阮慈笑道,“因为你不善思考,你虽狡诈,长于谋略,但却不懂得思索。”

念兽却面露深思,许久后方才说道,“不,我善思索,才会有疑问。若我和他一样没有脑子,此刻便半点都不会觉得痛苦。”

她指了岳隐一下,岳隐却毫无触动,他是完全愚钝之人,反而在剑修上进益很快,修成止水剑心,多数也是因为心中本就如止水一般,没什么思绪。念兽时常嫌他没有慧根,岳隐也早习惯了。

念兽又道,“我想了很久,所见一样,你突飞猛进,我所得极少,是因为我无人教导,而你拜入名门,有人教你如何从凡人情念,从自身经历中总结出对修为有用的道理。我和那些正想伐木造舟的凡人一样,都是求道之人。你向他们招手,为何不向我招手?”

阮慈道,“你想杀我,我为何要向你招手?你想要提升修为,不就是为了更好地杀我么?”

这一问切中要害,念兽竟不能回答,她来回踱步,越想越是烦躁,对岳隐横眉竖目地道,“你这家伙,真的什么也不懂,倘若你懂,我便可以和你学了!”

但这般咒骂也是于事无补,念兽徘徊许久,突地问阮慈道,“你能不做中央洲陆的人么?”

南鄞洲初会时,念兽对众人都只有杀意,甚至不惜以身为饵,但相处越久,她心中的情绪也就越来越丰富,甚至开始逐渐有了自己的欲求,逐渐更像是个人了。阮慈冷眼旁观,问她,“你是想求道,还是想复仇?”

念兽反复犹豫,难以回答,阮慈心道,“它心中也有太初之火,连它都有,可见世间万物都有这股本能的火焰。只是人修这股火天然就旺盛,别的族类有些火虽然旺盛,但出口很少,有一些则火苗微弱,但凡有这太初之火的生灵,都会在不知不觉间被我影响,她心中本来只有仇恨,相当于这团火只有一个出口,但和我在一处久了,便滋生出了另一个出口。”

“这两个出口,两种欲求,它更喜欢哪一种呢?从幽怨仇恨中滋生的生灵,会以复仇为最高的欲求,还是以求道为最高的欲求?”

“我知道你心中藏有许多修士的识忆,其实你想要解读心中的疑惑,也可以翻阅他们的神念,寻找典籍观看自学,对你来说,便犹如在自己的记忆中翻找,若非如此,你身为奇兽,也不会如此老于世故。”

阮慈又道,“但你还来寻我,是因为心中有了感悟,也有疑惑,有了疑惑,便想和人谈论印证,是么?”

念兽虽知人心,但并无太复杂的情绪,还学不会害羞别扭,坦然道,“是,但我又依旧憎恨东华剑使和中央洲修士,因此我很难受。”

阮慈笑道,“我倒也不是不能教你,但你要学会分辨内心深处最想要的是什么才好,这样,倘若那几个学生中有人来到我处,我会给予他们一些指点,你也一样,你若自封修为,以凡人身躯横渡玉池,来到我脚下,那么我也会解答你心中的三个疑惑,你意下如何?”

念兽双眸一亮,却又踌躇道, “但此处的一草一木,都不能随意损毁,我无法造船,又该如何横渡这么宽阔的湖面,到你身边来?”

阮慈尚未搭话,一旁的岳隐倒是笑了,“凡人求道,不也是如此?赤手空拳,要在汪洋大海中渡向彼岸。想要求道,本就是这般艰难的事情!”

他对阮慈的做法也并不奇怪,很多门派都会设置类似的关卡来考验弟子道心。此时那几个学生已开始试着收集木材,但他们手无寸铁,而内景天地中的树木都是坚韧无比,此举注定难以成功,将来必定也会有人退出,就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坚持到最后了。

那念兽若有所悟,注视岳隐许久,有些怪异地道,“看来你也不是我想得那样笨。”

她对阮慈点了点头,身形一闪,刹那间便在湖畔现身,阮慈伸手一指,一道灵光闪过湖面,顿时将这灵炁之湖设下了一重禁制,她给念兽与那几人的考验并不一样,那几个少年只要求道之念足够坚定,下湖游到力竭仍往前行,湖水便会为其补充体力,让他们横渡茫茫湖面,来到自己身边,而念兽却是必须在仇恨和求道中做出选择,方才能够到达彼岸。

对少年的考验还好,为念兽设下这样的禁制,对其余金丹修士来说是不可能做到的,但对阮慈来说,她能分辨仇怨和求道的情念颜色,那么便很简单了,只需观望情念便可。随着每次外出历练,自身的提升也并非是得了天材地宝一般立竿见影,但阅历渐丰,神通也就自然而然跟了上来,晋升倒比那等急功近利之辈要更快得多。

正欲闭目重又炼化因果时,她和岳隐神色突地都是一动,同时向外望去,岳隐骇然惊呼道,“好强的灵波!”

阮慈却有几分复杂,“风波起钟……这一次是全力出手了……”

第256章 风波起钟

当——

清越钟声在南鄞洲上空回荡,腹心之地灵炁冲天,这一刻,任何身在南鄞洲内的修士,只需要仰头望天,都可看到不知何时显形的天星宝图,图中一枚小钟晃动不休,每一晃动,宝图上便是灵光荡漾,实数中亦是可以感到冲过体表的一浪又一浪灵波。光是这实数中的动静,便可让岳隐大惊失色,立刻改换方向,祭起斗篷远远遁逃,但阮慈从多重维度观照,却不由露出佩服之色,赞道,“不愧是洞天灵宝!”

这非只是说它在实数中无远弗届的威能,而是看到了风波起钟在气运、因果、道韵乃至福运等无数维度激起的波澜,钟声下的昙华宗,本是占据了南鄞洲九成气运的庞然大物,在南鄞洲传承了万万年之久,只要其山门还在,南鄞洲的气运就像是盘成蛇阵,深扎在每个维度之中,彼此呼应又连成一体,不论从哪个维度攻来,蛇头都可盘旋应对,几乎是牢不可破、坚不可摧。只要南鄞洲在,昙华宗便不可撼动,而只要昙华宗在,南鄞洲气运就不会真正断绝。

然而如此大宗,在风波起钟下也是不堪一击,钟声一响,几乎是所有维度中的气势都开始不可避免的崩散裂解。阮慈定睛看去,却见天星宝图中映射的那座小山上也有许多裂隙,似乎是昙华宗生出的气根被斩断之后留下的裂口,就是这么细小的裂纹,便被钟声钻入,从内而外飞快震动起来。

闻我钟声风波起,上清门的洞天灵宝固然也有许多,但最有名的莫过于风波起与风波平,自然不是没有因由。阮慈此前在他处都未曾见到此钟真实威力,单单是阮容手中的仿制品,威力便已是不凡。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风波起被全力敲响,忙对岳隐道,“你不是想见百里偃么?别逃,往钟声来处赶过去,谢姐姐一定就在那里。”

对所有修士来说,凡是见到境界在自己之上的高修斗法,本能便要远远躲开,否则光是余波就可能将自己杀死。岳隐愁眉苦脸,犹豫片刻,咬牙道,“也罢,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了,能和师兄一起死也好。”

便返身又往昙华宗方向飞去,阮慈心道,“太微门把天地六合灯借给清妙夫人,那么风波起钟现在是谁在执掌呢?”

身外风云起伏,中央洲陆先猛攻小宗门,利用余波将凡人和低阶修士大量杀死,又快速拔去平宗、恩宗的气运,寻到空隙之后,风波起一敲,南鄞洲气运终于开始裂解。但岳隐的内景天地却依旧是安详和乐,顶多是近日淫雨霏霏,显得主人心情不佳而已。阮慈炼化因果之余,冷眼旁观,念兽与胡阿翁一行人也都还在设法造舟渡湖,但此处的一草一木几乎都坚不可摧,便有三名孩童陆续放弃,言道,“若是仙师有意传道,必然还有机缘下示,既然其不愿被人打扰,使得这里连草都拔不出来,那么我们又何必去打扰仙师清修呢?”

胡华不以为然,对胡闵道,“这湖水清澈见底,仿佛蕴藏了无穷无尽的奥秘与灵气,既然不能造舟前往,我想我们何不在湖边练习泅水,待到精熟水性之后,游到湖对岸去呢?”

胡闵也正有此意,笑道,“横竖也无旁事要做,不过我不会泅水,你会么?”

他们出身山村,胡阿翁也不懂水性,胡华、胡闵又往林子深处走去,想要寻人教他们泅水。却不知此时凡人间已各自划分地盘,又列出等级,一如在外时一样规矩俨然,对胡阿翁、胡华这样游历在外的百姓,便以‘野人’唤之,对他们极为排斥,胡阿翁想和张老丈搭话,却被张老丈赶了出来,差点还要挨一顿拳脚。

这凡人间的种种怪现状,令两位少年大惑不解,胡阿翁也心灰意冷,欲去寻那三名学生,又舍不得胡闵,道,“我老了,再不能学会泅水的,我便在岸边守着你们罢。”

胡闵百般鼓励,胡阿翁只是不肯答应下水,他和胡华只好相伴下水,熟悉水性,想要自行学会泅水。两人藏在水里时,胡闵偷偷对胡华说道,“阿华,我不晓得阿翁为什么不学,他在外或许已经老了,但在此处却还可以活几十年,做什么都不缺时间,况且我看他体力也还很好,也没有别的事要做。”

胡华道,“阿翁的心已经老了,他不是不能,而是不想。我们虽然舍不得阿翁,但也不能不往前走去,否则我们也要和他一样老了。”

胡闵想了想,若是要陪着阿翁直到数十年后阿翁老死再去仙师那里,自己那时的确也将不复年少,便点头含泪道,“原来我和阿翁也有不得不分离的时候。”

他和胡华虽然在这人烟稀少、无忧无虑的内景天地中,但却依旧学懂了许多道理,只是学不会泅水,因从未见识过,动作总是十分粗疏,还经常呛水。这一日正和胡华在水中一道摸索,远处突然有个少女游了过来,身姿十分矫健,道,“我可以教你们泅水。”

二位少年十分感激,又问其姓名,少女道,“我没有名字。”

胡华笑道,“人都有名字的,你是孤儿么?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那旁人都是怎么叫你的?”

少女道,“他们都叫我念兽,这是我的品种,犹如我叫你们‘人’。”

二人这才知道原来少女并不是人,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非人的精怪妖兽,都有些畏惧,少女道,“别怕,我现在也只有凡人修为,更何况我不会动你们的。”

她提出条件,可以教胡华两人泅水,只是要他们带她一道游到对岸去,也说了仙师和她的约定,两位少年也听了不少求仙问道的故事,很相信念兽的话,便放下戒心,请她停留下来。念兽识忆内有太多知识,泅水只是其中之一而已,两个少年也十分聪慧,很快就学会泅水,在岸边来回畅游,便又跃跃欲试,想试着横渡湖面。

胡闵道,“我们第一次游,难以横渡,但可以尝试一下,现在的体力可以游到多远。”

三人一道往前,游到力气有一半时便停了下来,因为还要往回游去,回首看看,距离岸边还很近。少女道,“看来这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了。”

一个人的体能其实是有极限的,此时只能游这样一点距离,想要横渡湖面几乎是难以想象,但至少这和尝试伐木比起来还有些盼头,三人上岸之后,重又开始锤炼身体,缓缓拓展自己的能力。

时日一晃便过去了数月,这一日岸边忽地来了许多闲人,对着天边指指点点,三人一心练泳,倒是不曾留意,此时抬首看去,才发现天边一块云彩不知何时变得透明,映出了天地外的景色,有无数流星般的火球从天边划过,那少女看了一会,点头道,“昙华宗山门已失,这一次一样没有守过六个月。”

胡氏两弟兄都有几分茫然,少女道,“说了你们也不懂的,咦,这景象这么清晰,她怎么反而去山门了?”

她提到仙师时,语气十分平和,有一股微妙的情绪在内,令两位少年相当在意。他们被摄入这桃花源已有数年,逐渐长成,胡华年长一些,已有十二三岁年纪,胡闵十一岁,都正是将将脱离孩童的年岁,对这少女当然有些绮丽心思,只是少女不通情事,反而比他们更为幼稚。

此时天边那景象一晃便消失了,那些闲人留意到湖中的三人,便对他们指指点点起来,又有人道,“你这个女娃子,是从哪里来的?你的亲人呢?和我一起去找他们罢,怎么能和两个小流氓混在一起?”

胡闵、胡华都经历过之前在人群中的日子,也知胡阿翁担忧得不假,此时经过数年,谁知道部落内又发展成什么样子?无论如何,这个人不怀好意,两人不由都愤怒了起来,那些人本来嘻嘻哈哈,见他们竟敢反抗,便恼道,“三个小崽子,得意什么?这就下水来抓你们。”

胡华想要上前喝住几人,少女拉了拉他们的衣角,道,“游!”

三人便往湖心方向游了一会,胡闵抬头时仿佛听到了胡阿翁的哀告声,心中一跳,忙踩着水往岸边看去,只见胡阿翁老迈身躯被那许多人围在湖边,跪地似乎在祈求什么,胡闵便知道胡阿翁肯定是见不得他们受欺负,想要出来转圜,却被这群无赖围住。

他心系祖父,叫了声,‘阿翁!’便掉头游向岸边,胡华略做犹豫,也跟着游了过去,那少女停了下来,气道,“你们真是无用!半点没有道心!”

她抛下两人,往前又游了一段,停下四顾,见自己丝毫没有前进,便叹了口气,抱怨道,“当真不想让我游过去!”

只好也掉转身子游了回去,只是她回到岸边时,非但胡阿翁鼻青脸肿,栽倒在地没了声息,连胡华、胡闵两兄弟都被制住殴打,念兽喝住众人,说道,“别打了,你们无非是贪图我的美色,放过他们俩,我和你们走。”

她心想,‘你们若打死了他们俩,我该向何处去借力?’。看也不看两个少年,走到这群无赖之中,领着他们往山林深处走去。

第257章 宿命不平

湖边之事,对胡闵、胡华两人打击极大,胡阿翁本就年老体衰,受人拳脚之后,终日恹恹,连话也说不清楚,往日的明师,如今竟难开解两人,不数日便撒手人寰,胡闵大哭一场,望着胡阿翁的身躯逐渐化为灵气消散不见,胡华道,“阿闵,别伤心了,阿翁是化作了此方天地的一部分,永远和你我同在。”

他这话也并非虚言,此前念兽便告诉他们,死在这里的凡人都会被内景天地同化,若非仙师有意排斥,否则胡阿翁的尸身便是永远都在此地化雨成风,生生不息。但胡闵依旧悲痛难当,垂泪道,“阿华,现在姐姐也走了,阿翁也走了,我们该当如何?”

胡华叹道,“你想要去救回姐姐,是吗?”

两人和念兽相处数月,又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念兽形容俏丽,有一股出尘仙气,胜过凡人女子许多,而且博学多识,不知不觉就成为两人的半个老师,两个少年难免满怀倾慕,不过这份仰慕之情,纯而又纯,没有丝毫欲念在内,只是一团模糊的好感。

胡闵咬牙道,“我不但想救姐姐,而且想……想……”

他在逃亡路上见过许多生死,饶是如此,要说出这番话来也不容易,握紧双拳,挣扎了半日方才说出口,“而且想要杀了那些人为阿翁复仇!”

胡华问道,“那些人都是哪些?”

事实上,两人也没见到是谁殴打了胡阿翁,在胡闵心中,在场众人自然全都该死,只是他人小力弱,连体术都没有修行,实在不是那些大汉的对手,心中愤怒、无奈、颓丧兼而有之,在湖边浑浑噩噩葳蕤了数日,偶然也下水练习,只是心乱如麻,往前游了数丈便觉得气促,竟是再难前行。

胡华比胡闵好些,但泳力也是大幅下降,他若有所悟,对胡闵说道,“阿闵,或许这湖水考校的不是体力,而是心力,我们以前心念十分单一,便可游得很远,现在心里多了很多杂念,这样下去,永远都游不到对岸了。”

这两个小儿都是聪明颖悟、毅力十足,胡闵也觉得胡华说得有理,但心潮翻涌,不断想起念兽,又怀念祖父,这些心思哪里是说不想就不想的?想要去寻找念兽,又怕走入别的部落,被捕捉为奴。如今湖边靠山一带,都被划分成各部族的地界,有些野人到湖边游荡时告诉两人,若是擅入领地,可能会被做起来为奴为婢。这些人刚被收入时,心中还存着敬畏,如今这些年过去,仙师始终不发一语,众人便越发嚣张起来,胡阿翁并不是他们杀死的第一个人,当双方斗殴有人被误杀,也不见仙师出面之后,如今众部族时常火拼,三不五时就要闹出人命。

闵、华两人只觉这些人的行为荒唐可笑,却偏偏成为此地主流,胡闵又生一念,想要改变这野蛮风气。只是他们若不能横渡大海,便是人微言轻,连自身都难以保全,这一辈子也只能东游西荡、闭目待死罢了。两人经此一事,向道之心反而比之前更加坚定,但却不如以前那样纯粹,而是参杂了许多别的欲求,泳力始终无法恢复到之前的水准。

忽忽又是数月过去,两人已能分辨远处山林中传来的灵光,灵光每一次闪烁,都是有人死去,被内景天地吸收。这一阵子部族纷争似乎越演越烈,最开始只是几天闪烁一次,如今已是一日便要闪烁数次,这天更是可怖,从早到晚,灵光闪烁个不停,可见那部族之中发生了怎样的大战。这些凡人不知要有怎样的运气才能被仙师收入桃花源中,但却因为此地无欲无求,什么都是完备,什么都不必做,反而滋生邪念,最终枉送性命,说来也真是可笑可怜。

这一日大战之后,余波延绵近月,胡闵、胡华又长高了许多,身上的衣衫也跟着变长。这一日两人泅水回来,正在湖边讨论如何平心静气,摒除杂念时。夕阳余晖里忽然走来一名少女,却是完好无缺的念兽。

三人久别重逢,两名少年欢喜无极,冲上岸边拥着她只是乱跳,胡华道,“阿念,我们好担心你!”

念兽道,“幸亏你们还有些脑子,没有乱来,否则可就坏了。”

两人虽然心中极牵挂她,却也知道念兽之所以和他们离去,便是为了要保全他们,在己身力量没有太大变化之前,贸贸然到山林中找寻念兽,根本就于事无补,最好的办法就是求道之后再回来解救她。因此并未轻举妄动,但即便如此,心中的折磨也不会少去分毫,念兽生得貌美,被他们擒走,必然会有些不堪遭遇。男人怎能忍受倾慕的女子因自己受到损害?这件事萦绕在二人心底已非一日,此时见念兽一切如常,那油煎一般的心才稍微平息下来,胡闵问道,“阿念,你……你吃了苦吗?”

念兽无谓道,“几个凡人,能对我怎么样?我这一身本为虚妄,他们不论如何对我,我都没有丝毫感觉,消耗的是他们自己的本源,这种行为真是愚蠢之至。若是我还是以往修为,他们只要敢多看我一眼,都会死得凄惨无比。就算现在无法动用神通,他们敢在我身上泄欲,也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以她的狡诈,连阮慈都要落入算中,对付几个凡人有何难?以言语诱发那些恶人心中的欲念,又挑拨离间、两面三刀,不过数月便在部族之间挑起极大纷争,令一切陷入混乱,念兽才趁乱逃脱,但期间自然少不得受些凌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