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兽对这些情欲之事显得非常无知淡漠,似乎并不因受了凌辱而伤心难过,但两个少年却听得十分痛苦,对那群人仇恨更深,胡闵捏着拳头,牙关咬得直响,狠声道,“这些人,我一定要杀了他们。”

念兽吓了一跳,忙道,“你怎么这样想!你老想着这些,怎么专心渡湖?事情都已过去,你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要做呢!”

话虽如此,但胡闵如何能放得下?就连胡华也反复查问念兽究竟杀了几个仇人,毕竟当日前来的恶人来自好几个部族,念兽被其中最强盛的一支带走,其余部族的人未必都死在大战中,念兽杀的那些人也未必就是杀害胡阿翁的凶手。

念兽只能反复劝解两人,让他们放下心中仇怨,道,“求道是求道,复仇是复仇,你们心无杂念还很难到达彼岸,更别说心中欲念涌动了,想要求道,便不能再想复仇……”

说到这里,她面上忽地浮现一抹微妙神色,两位少年有些不解,念兽却也不解释,只叹道,“唉,你们人类真好,我以前只知道异类得道很难,现在才知道原来是这样难。”

她也不再劝解两人,自顾自地走到一旁闭目调息,胡闵忐忑道,“阿念,你生我们的气了么?”

念兽仍是闭着眼,摇头道,“没有,但你们若不能渡湖了,我便不和你们在一起了,我要回原来的地方去专心练习。”

两人都大为恐慌,胡闵心中突地兴起一股极强烈的欲念,想要游过湖面。他又是自责又是伤心,自责自然是在于自己不能完成念兽的心愿,伤心也在于念兽心中对他们似乎毫无留恋,只是为了和他们一起渡湖,才做出那样大的牺牲。她的语调总是这样冷冷淡淡,不论自己和阿华如何待她,她都没有丝毫触动,就好似天生便没有感情一般。

他这般剧烈的情绪波动,自然瞒不过念兽,少女睁眼将他们稀奇地看了一会,问道,“你们想要渡湖,除了求道之外,也是因为我吗?”

胡闵哽咽道,“你待我们这么好,我们不想让你失望。”

念兽看了他一会,又看看阿华,道,“不止如此,你们喜欢我?”

她精通人心却又不知世故,能算计得几大部族自相残杀,却也可以一句话就让两个少年恨不得钻到湖里去,胡闵、胡华都把头深深埋了下去,胡华较胆大,半晌才轻轻点点头,低声道,“是……是我们痴心妄想……亵渎了你。”

念兽突地笑了起来,欢喜道,“为什么亵渎?你们喜欢我,我……我听了心底暖暖的,我生出来数千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喜欢我。”

她握着左胸,新鲜地道,“这里砰砰地跳着,比之前更快,为什么呢?这一身本就只是依凭借体而已,我本体没有心的呀。”

胡闵毕竟是凡人,吓了一跳,也顾不得害羞,忙问,“没有心也能活吗?”

“凡人无心不能活,但我是奇兽,我本就是一团念头……”念兽试着解释,又叹道,“你们现在是不会明白的,要等到做了修士才知道。”

她时常说这样的话,两人听了也从以前的向往变成失落,此时求道之路受阻,两人都有些心灰,胡华叹道,“那或许永远都不知道了,阿念,对不起,你这样帮我们,我们却没能报答你。”

念兽笑道,“怎么会呢,你们也教了我许多东西,我现在终于知道一点当人的感觉了,原来我心中可以有这许多不同的念头,以前我只想着一件事,虽然那时我的思维比现在要敏捷多了,可我觉得那时候我过得才叫糊涂呢。”

她突然又露出愁容,表情已比初见两名少年时要生动了许多,“可惜,一旦离开这里,回到外头,或许我又会变成原样了。”

胡闵两人已不能听懂,只是呆呆地望着念兽,念兽和他们对视了一会,面上突然浮现不舍之色,叹道,“你们让我明白了这许多道理,我突然不想你们死了。”

又突然不平起来,气哼哼地道,“为什么我生出来便有宿命,为什么我的念头乃是注定?我也想求道,我也想爱人,我知道这么多人修的念头,我这样聪明,不领略一番世间的精彩,岂不是亏了?是谁定了我的命数?我……我不服!”

这一声清亮的话语,落入湖中,化成涟漪,天边忽然刮起狂风,朦胧中湖心岛上,那仙子身影似又现出一角,胡闵、胡华心中突然都有一种共同的感觉,仿佛这一刻有极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只是他们不知是什么,似乎此事与自己也有极大关联,但却又难以言喻。反倒是念兽并无感应,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仙师、仙师……”胡华怔然望着湖心岛,突然跳下水往前游去,叫道,“阿闵,我不管你,我先游过去啦!”

胡闵不禁大急,看了念兽一眼,道,“阿念,我们也去,你游在我们后头!”

他已知念兽是要借他们的力,心道,“即便是为了阿念,我也一定要游过这里!”

哗啦啦三声水响,在玉池中激起涟漪,湖心岛上,阮慈收回方才望去的一眼,将心中感悟暂且搁置一旁,举目望向那千沟万壑的残破山河,叹道,“终于到了,岳隐,百里偃就在谢姐姐手上,你可做好了一战的准备?”

第258章 王谢之别

经过这几年炼化,南鄞洲那巨量因果已泰半被阮慈暂且吸纳进内景天地之中,不过若说全数炼化,那还不知需要多少时日,此时她内景天地上空便是一片乌云,全是因果所化。不过阮慈也可将身躯变小,让岳隐坐到承露盘畔,主导法体运功飞掠。

便是岳隐,这数年来也不是毫无所得,中央洲陆乃是物华天宝之地,功法奇多,阮慈随意挑了几本供他钻研解闷,岳隐极喜《玄珠录》,几年下来小有所得,将心中种种杂念练成珠子,倒不像是以前那般终日迷惘惆怅、痛苦不堪,只是要和谢燕还对上,仍是没有把握,犹豫片刻才道,“也罢,横竖都是死,早死晚死,有什么不同呢?能和师兄死在一处,便是我心中最大的愿望了。”

这便是心中没有不平之念的修士,对自己无法抵抗的巨大力量,完全放弃博弈,已然接受了自己将要身死的命运,更无在陨落之前,多参悟一丝大道也好的念头。或许是因为已然入道,知道自己能走到多远,道心反而不知不觉慢慢熄灭。阮慈暗想道,“难怪南鄞洲洞天修士很少,洞天修士,哪个不是逆天而为,若是按照寻常办法,决然难以成就。此地之所以还有那么几个洞天,只怕也是因为洲陆气运汇聚,将他们巧之又巧地推到了那个境界之中罢了。”

以中央洲陆的洞天数量,只怕在琅嬛周天是全然没有敌手的,就说这灭洲之战,不过是几大盛宗联手,传闻中那些隐秘的世宗还一个都未曾露面,但南鄞洲俨然便毫无反抗之力。前后不到十年,山河已然残破不堪,原本连成一片的田间阡陌,如今长满了荒草,随处可见破碎空间,本是绿意盎然的山林,不是被瘴气淹没,就是树歪河枯,昔日那繁盛的人道烟火完全丧失殆尽,岳隐越往昙华宗走,脚下山河也就越是狼藉,这般的环境已完全无法让人凡人生活,便是一般的妖兽也只能坐以待毙。

在气势场中,远处那昙华宗的气势如同山门一般,已被碎成了几块,但仍有一块较大的残片矗立在山河之间,其中隐隐有一根粗壮的气运之线,和地脉相连。这应该就是念兽所说的气运之根,若是将其斩断,则昙华宗的气运便将四散流落,再也无法凝聚到一处。

以洞天修士之能,只需一指,便可斩断寻常宗门的气运,但昙华宗毕竟是南鄞洲最大的宗门,将本地气运凝聚了至少九成以上,按阮慈看来,便是风波起钟只怕也奈何不了其等,风波起钟更偏重碎裂空间,动摇气势,但要说完全斩断,却是力有未逮了。

天地六合灯虽然威力无匹,但始终也并非是杀伐之器,要说斩断气运,非东华剑莫属。只是谢燕还得剑不久,也不知其是否有机会炼化东华剑,并将其拔出,她在金丹境内应当尚未领悟其余道韵,未曾择定大道,拔剑应当是要比阮慈顺利得多。

其时洲陆颓势已显、异象频出,阮慈此前吸纳因果的异象似乎并未惹来太多后续追捕,毕竟低阶修士无法吸纳因果,而清妙真人等洞天似乎也无暇顾及此事,身为局中人,其自有一份因果气运,有时反而还避之不及,唯恐进益太多,不得不提前合道。因此岳隐一行颇为顺利,直到此刻,远处气势场中模模糊糊才有些生人气息,极远处还可遥遥见到一只巨龟在空中摇曳,身形时隐时现,看来此地的灵炁波动,对巨龟来说也有些不易承受,其不得不随时避往虚数之中。

阮慈心中感应,谢燕还便在天舟左近,其方位许久没有移动,应当还在全力炼化东华剑,这附近还有许多修士正在交手,岳隐指着几处光点道,“那是昙华宗大和尚的气息,其中还有元婴级数的……来了!”

此时这附近已全是空间裂缝,岳隐对灵炁风暴也是习以为常,披上斗篷娴熟闪避,那元婴交手爆发的庞大灵潮经过这么多空间裂缝的吸纳,反倒是和缓了不少,那些空间裂缝被灵炁卷过,全都大放光华,更加容易躲避,岳隐将遁速放得较慢,在裂缝中左穿右插,如此行了数日,阮慈道,“躲一躲!”

岳隐也是机灵,立刻躲入左近一条小小裂缝之中,他那淡白遁光乃是以身合剑之后,剑丸所发,最是坚硬,在空间裂缝边缘发出淡淡白光,被那五彩光华遮蔽之后,显得极为隐秘,片刻后,一股庞大神念扫过,在此处徘徊了数次,似是有所疑心,但终究未能发觉什么不对,又扫向了别处。

岳隐所在的茂宗并无洞天真人,此时骇然道,“原来洞天的神念可以覆盖到如此之远!”

他们距离谢燕还所在至少还有十几天的路程,以金丹修士的遁速来计算,便可知道洞天修士的神念是多么可怖,阮慈道,“这还是昙华宗内还有洞天修士在主持大局,凭借本地气运和清妙夫人抗衡,否则清妙夫人的神念全铺陈开来,可以将此地完全占据,我们走到此处,已是完全在其耳目之中了。”

岳隐想象了一番,不禁颤声道,“她有如此手段,我们又怎能与其抗衡?想要潜入敌后去寻师兄,终究是不可能的。”

阮慈对他这还未开始便已放弃的性格也是不喜,岳隐并不是怕死,而是一旦意识到难处便只想着放弃,毫无筹谋,若她催逼,他倒也不会裹足不前,可能遇到某个中央洲修士,便上前搦战,死得轰轰烈烈。她道,“你们南鄞洲人人都如你一般想的话,也难怪在中央洲面前没有丝毫招架之力。”

岳隐被刺得一跳,旋又露出颓唐之色,叹道,“不错,所以南鄞洲已是覆亡了,倘若你不救我,便让我那时死了,或许我心底还好受些,如今我还活着,却又活不了多久,还要眼看洲陆逐渐破碎,连内景天地中那些凡人也不让我省心。”

阮慈在此人身上,将懦弱两字品味得淋漓尽致,她摇头道,“你就不想知道南鄞洲覆灭的真相么?更何况我们虽然难以潜入敌后,但却可守株待兔,想要见到谢姐姐也并不难。”

岳隐先不回话,而是运起功法,将颓唐之意再度逼成念珠,这才打起精神道,“守株待兔?”

阮慈道,“不错,你是南鄞洲的人,难道不该帮着那些大和尚守住昙华宗最后的气运么?”

若是中央洲准备让东华剑使来斩断昙华宗气运,那么她迟早会来到左近。这样简单的计策,岳隐居然完全没有想到,经阮慈提醒,方才恍然大悟,忙答应下来,又小心地往昙华宗方向飞去,一路上他神色不定,时不时自言自语着什么,阮慈只觉得他心中一片迷茫,那愁思斩了又生,而且念珠被逼出越多,本身对这些情绪的处理能力也就越弱,心中不免暗自警醒,“看来这《玄珠录》果然不可用于己身情念,否则便会和岳隐一样,适得其反。我刚来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悠然自得,是个很讨喜的家伙,但此刻却完全变了个人,其中有南鄞洲气运转为颓唐的影响,但也有他不敢面对己身情念,盲目修行《玄珠录》的缘故。”

“我救了他,又传他功法,却令他逐渐生出变化,逐渐破碎凋零,这对他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岳隐真的想知道真相吗?天下无数的修士,个个想得都是不同,是完成他们所愿来得好呢,还是让他们都随我心意行事来得好?”

“若是谢姐姐,必然是要天下人按她心意行事,中央洲这些修士狂傲不堪,一切分歧都以自己心意碾压过去,技不如人便爽快认输,身死道消,若是技高一筹,也是极为冷酷无情,此地的破碎山河便是最好的证据。”

“若是王胜遇,这个人阴险得很,凡事秘而不宣、不动声色,只将我置于种种情景之中,不论我如何任性,最终都会到达他为我安排的终点,在这过程之中,我的所愿,不知不觉也便和他的所愿相同。这两人虽然交情深厚,但却是一刚一柔,难怪最终分道扬镳,那至深隐秘被二人得知以后,其应对之策一定是极为不同。”

“我呢?我是喜欢谢姐姐这样的路子,还是喜欢王胜遇的路子?其实我指点之间,便可夺去岳隐的颓唐之念,倘若他的心念对南鄞洲大势有深厚影响,或许我也会去做的,但他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小修士,若我更改了他的情念,他也一样要死,他喜欢作为此刻的自己而死,还是不同的自己而死?”

随着修为增进,她手段日多,便连念兽也在她的考验之中,只是阮慈对自己的追求依旧并不分明,不像是王、谢二人,此时性格都已成形。她所接触到那形形色色的剑种分魂,便像是人性中的一个个侧面,太初生万物而包容万物,她心中似乎也有这些分魂的情感,只是没有那样鲜明。阮慈所困惑的便是在这许许多多的万物之中,该择选什么作为自身的坚持,又或者她想要对这方宇宙施加怎样的影响。

刚入道时,想的自然是为族人复仇,全了还剑因果,之后便自由自在的度过那或许非常短暂的余生,但入道近千年,对这世界的看法已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甚至连对真相的追求都不再那样坚定,因为她已知道,真相、过去,都会因为未来的改变而改变。

越是往上走,便越发觉这世间牢不可破的要素实在太少,该选择什么作为自身的坚持,实在难以抉择。而她又常常处于眼下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势之中,自己的一言一行,或者会对大势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便如同此刻,竟卷入了南鄞洲灭洲之战中。若没有丝毫彷徨,那反倒显得过于刚愎自用了。

阮慈望着远处那奋力往前游来的二人一兽,道心逐渐澄澈下来,观览着两位少年心中情念,不由又沉思了起来。无数玄妙问题在心中如同金莲一般开开谢谢,又有一部分神念始终在解读星图,如此又行了数日,岳隐便被昙华宗洞天的神念发现,当即附近便有两个昙华宗大和尚赶来,查问了岳隐身份,得知他是为了护卫昙华宗而来,便赏给他许多灵玉,又将他编入小队中,在昙华宗山门附近巡逻搜救,将幸存凡人带回山门之内特设的一处小洞天中。

第259章 流毒甚广

“圣丹大师,似乎东南、西北两处都有生机浮现,我等是否要分道而行?”

忽忽数月过去,岳隐已与这支小队中的其余成员十分熟稔,这支小队多以昙华宗下院比丘为主,在山门脚下的破碎小洞天中寻找凡人的踪迹,要知道此时南鄞洲本体已很难让凡人存活,没有搜索的必要,但这些空间残片却或许还有不少凡人,被残破法则庇佑,躲过了那一波又一波的灵炁浪潮。

岳隐乃是剑修,遁速奇快,在队中作用不小,本队队正圣丹大师对他也颇为青睐,闻言合十道,“这却不可,此处空间法则已极为残破,可能随时湮灭,诸位师兄勿要离小僧太远了。”

他是罗汉高僧,修为相当于元婴修士,其余比丘多和岳隐修为相当,但圣丹大师依旧极为谦逊,却也不乏决断,阮慈在岳隐内景天地中瞧见,也是暗暗点头,心道,“便是一样听天由命,也并非人人都和岳隐一般,佛门弟子的情念似乎都较稳定平和。”

众人此时正是生在一处扭曲山水之中,这是昙华宗下属的一处秘宝洞天,但大多都在中央洲陆的功法中碎裂湮灭,无数宝材就此不存,灵炁还归天地,又引来潮爆,这巨量灵炁冲刷过残片,竟连残片的世界规则都被扭曲,众人放眼望去,连山林中偶然可见的小兽,身上都有皱纹,好像一张纸被折过几下,留下了波浪一般的条纹。

圣丹大师心念一动,便将那小兽捉来,投进内景天地中,微然一叹,道,“蝼蚁尚且偷生,何况血肉之躯?悲哉,悲哉。”

在南鄞洲如今的境况之下,莫说兽命,便连修士的命都极不值钱,众人此时外出活动已是冒着极大风险,岳隐曾便亲眼见到身边一位比丘,无知无觉地经过一道隐形的空间裂缝,内景天地被直接割断,当即便受了重伤,不出十数日终究含恨陨落。但圣丹大师却依然视万物为子民,一片慈悲之心,难免令人仰慕。岳隐亦不由在心中诘问阮慈道,“昙华宗上下从来都是这般虚怀若谷、有大慈悲,你们中央洲陆连这般宗门都容不下,将来总有一日,要在周天内生起浩劫!”

阮慈道,“和你是说不通道理的,反而念兽或许能懂,你既然这样想,不妨问问圣丹大师,为何南鄞洲这么好,中央洲陆还要发兵攻打呢?”

岳隐虽然不喜她鄙薄自己,但仍被阮慈说得心动,双手合十也行了个佛礼,问道,“大师,洲陆攻伐,历来都只是为了掠夺资源,又或是争抢灵宝,我原本以为中央洲陆来袭是为了那柄东华剑,但如今他们已然得剑,却依旧不肯离去,还反复掀起打斗屠戮生灵,大有赶尽杀绝之意,却又是为了什么什么?那帮恶徒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

众人此时正在一张飞毯上团坐,闻得岳隐此问,其余比丘也都转头看来,圣丹大师低宣佛号,叹道,“只因本周天魔法横行、正道衰微,中央洲陆更是流毒已深,南鄞洲已是世间唯一净土,自然为他们所不容。”

莫说岳隐,众比丘也是不明所以,纷纷问道,“小僧愚钝,请师叔/师伯详加开示。”

圣丹大师颔首道,“事到如今,也便没有必要避讳了。”

在这扭曲空间中,飞毯遁速颇慢,亦无风声鸟鸣,飞毯上袈裟垂落、佛光点点,圣丹大师话声幽幽,“此事说来话长,却要从上古时周天大战,洲陆间彼此提防,布设护洲大阵说起。”

“彼时洲陆各有所长,自然因地制宜,要布设出最稳妥的大阵,除了中央洲陆自恃实力,北冥洲、北幽洲两洲地位特殊之外,其余洲陆的大阵无不是各具巧思,有些气息凶恶,可以绞杀一切来敌,但对洲陆气运有损,有些柔婉绵长,看似处处破绽,但可以长长久久,令洲陆兴旺发达。唯有南鄞洲护洲大阵最是周全,可以防护一切维度中的侵犯,洲陆上下、浑然一体,虚实之间毫无破绽,敌人便是想从虚数中侵入南鄞洲,也是万万不能。”

说到此处,阮慈已知为何南鄞洲修士为何都如此循规蹈矩了,原来这便是琅嬛周天在没有她放出那‘流毒’之前应有的样子。只是众僧都无此见识,不免七嘴八舌一阵议论,也是惊奇不已。圣丹大师又道,“也是因此,南鄞洲便免于从上古时起便在虚数中缓缓侵入周天的一股奇毒,凡是染了此毒的修士,天然便会暴躁不堪,彼此间攻伐频频,又对没有染毒的修士极为敌视。你瞧他们看似兴旺发达,但凡人却只能依附于宗门生存,便知其不过是饮鸩止渴,已经坠入魔门,终究要将周天毁于一旦。”

众僧听到此处,不由都是低低念诵佛号,岳隐在两仪剑宗从不曾听说这样的论点,不由有些迷糊,圣丹大师看在眼里,便解释道,“道法终点,难道只是个人的解脱么?却并非如此,我佛慈悲、普度众生,洲陆的道法,不在洞天修士的数目,而在于洲陆是否能体恤我们那些无法修道的同胞,之上还有多少不适合凡人生存之地,我们这些同胞能否在洲陆上安然行走。倘若一个凡人,一辈子不接触道法也能繁衍延绵,无需依附任何修士、任何宗门,这才是佛法修到了极上境,洲陆极繁盛的体现呢。”

昙华宗众僧显然对其中道理已极为熟稔精深,只是低唱梵文,似是为圣丹大师佛法所感,岳隐听得颇有感触,但又十分模糊,只愿多听一些。阮慈却是大不以为然,将岳隐扯下高台,自己站了上去,合十行礼道,“大师,南鄞洲凡人漫山遍野,乃是洲中最多的种族,倘若其对道法毫无需求也可安然度过一生,那么岂不是就不需要修士了?因有灵炁,需要驾驭灵炁而维生,方才有了修道的需求,倘若凡人也可驾驭灵炁,那么凡人便是修士,倘若凡人终生无需驯服灵炁也可度日,岂非就是说明南鄞洲已坠入凡间境,所有修士,都会跌落回凡人境界?”

她这话中的道理有些绕口,但却并非虚假,正是佛门常见的辨理,圣丹大师不怒反喜,合十道,“施主有极大慧根,只是修为尚浅,所知仍是有限。凡人无需灵炁也可度日,却并非意味着洲陆中便无有灵炁。南鄞洲从上古至今,瘴疠之地在缓慢减少,多余灵炁或为修士吐纳炼化,或为体修锻体而用,或为凡人体内那一点灵炁本源分去,休看只有一点,恒河沙数有无量之重,若是凡人够多,南鄞洲终将成为人族乐土,又何来瘴疠、灵潮呢?”

阮慈暗道,“他娘的,昙华宗这愿景实在是荒谬得很。怎么这么多人深信不疑,灵炁又不止会因为无主爆发,修士相争也会爆发灵炁,哪怕是洞天修士如常吐纳修行,也会引发灵炁潮汐,这愿景要成真,首先所有人都不能斗法,不能修行。”

她心下这样想,面上却恭敬问道,“这般熙和安乐之景,自然为中央洲陆不喜,小修明白了,但如今中央洲来势汹汹,我方只能勉力支撑,以大师所见,前路何在,是否还有一线生机呢?”

圣丹大师摇头道,“南鄞洲已无幸理,但中央洲陆的目的也并非能轻易达到,我等的道统更不会全然断绝,此时我们所做的一切,也绝非浪掷光阴。便是最终难逃一死,但此刻多拖一日,中央洲陆在将来的胜算也就越小一分,其余洲陆已快要留意到南鄞洲的变化了……”

说到这里,他盘膝又是一声佛号,便闭目不在言语。阮慈心中一跳,她却不会如岳隐一般,对圣丹大师所说的不明所以,暗想道,“此刻除了拥有天舟的中央洲陆,其余洲陆根本无法来到此地,和南鄞洲接触,但这只是实数!若南鄞洲撤去护洲大阵,不再是虚实一体,中央洲的情念风暴固然会入侵此地,但南鄞洲的敬畏之念却也一样会向外扩散,只要向此地投注注意,或许便会被其侵染,就像是念兽入侵流明殿修士一样,南鄞洲的人视洲外修士不知尊卑敬畏,这股情念是最强力的,所以念兽不知不觉就利用这念力来侵染敌人,敌人一旦被引动情念,开始推翻心中的‘大不敬’之念,也就成了中央洲的敌人……”

“难怪中央洲陆不肯动护洲大阵,但最后南鄞洲恐怕还是做到了这点……无垢宗,无垢宗的那帮大和尚,有偌大修为却过着凡人一般的日子,是否便是南鄞洲的情念侵染了过去?”

“为什么敬畏道祖,最后都会落到和凡人有关?不是呵护凡人,消灭瘴疠,就是让修士如凡生活,根本不消耗灵炁……”

“难道……难道敬畏道祖,顺洞阳道祖而行,琅嬛周天将来有一日便会落到坠凡的下场?灵炁将在此地不存,修士也都不复存在,所以南鄞洲才要为那时的凡人做好繁衍的准备,而无垢宗却是想让修士无灵炁也能维持境界,现在便开始探索?”

“洞阳道祖想让琅嬛周天遭遇什么,才会拔走所有灵炁,让琅嬛周天进入末法时代?”“这就是中央洲修士口中所说的大劫么?”

阮慈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长久以来的疑惑终于似乎见到了一丝解答的曙光,她猛然又想起王真人、燕山魔主哪怕是清善真人都极为关注的真实星图,想到小王真人连坠凡时都不肯中断的星术教授,心中一个念头越来越强,越来越紧迫。

“星图!星图!”

“我见过上古星图,也见过许多次我那个时代的周天星辰,但上古星图不知时数只能练习,而我在那个时代所见真实星图间隔又太近,变化很小,但此时此刻我明确知道是什么时间,倘若我能见到此时的星图,便可根据《宇宙星术》演算出星轨,占卜琅嬛周天将来的气运走势。”

“我要冲出周天去瞧一瞧真实星图!”

“谢姐姐!谢姐姐有东华剑!”

“但……但时日尚短,她已能拔剑了吗?!”

第260章 助你拔剑

轰!

从岳隐等人驻扎的浮空岛一角往外看去,视线最多只能望见数百里外的景色,连双方划分出的缓冲带都无法看穿,但在气势场中,便是极远处的动静也会化为灵炁颤动,这一日气势场中,自极远处又传来一声巨响,岳隐当即从洞府中掠出,来到浮空岛中最大的空地之上。这浮岛乃是昙华宗原本一座小洞天的残余,之所以得以保全,便是因为这块土地上供奉了天星宝图,因此别有些神异。

从天星宝图上一一览观过去,原本富足平静的洲陆已是处处疮痍,那代表空间风暴的五彩光华在洲陆上空肆意飘舞,其下则是遮蔽了半壁江山的各色瘴疠,盘踞在洲陆四处的门派,一一化为灰白。昙华宗山门一分为三,各自有一条细细气运连到粗壮主根上。但其余门派之下则是露出了可怖的空洞,无数洲陆气运正在不断往外喷发,南鄞洲本源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衰弱下去,倘若将昙华宗山门下的这条主根斩断,那么气运将会以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快速往外逃逸,直到此时,洲陆破败才真正无法挽回。中央洲陆征伐南鄞洲已有十余年,却仍是未尽全功,灭洲之战,本就是这样耗时日久,但一旦大势成就,也不是一两个英雄人物能够力挽狂澜的。

“两仪剑宗也倒了……”

岳隐有此感应,其余修士自然也有,遁光接二连三,赶来在星图上查看,不知是谁细声说了一句,“除昙华宗以外,数百茂宗,已全军覆没。”

“当真……当真!”

天星宝图甚大,岳隐一时还未找到变化之处,听得这话,连忙看去,果然那两仪剑宗所化的一柄利剑已被劈成两半,残剑更被踩入山头,原本灵光盎然的山门正在快速灰败下去,空洞已在下方隐隐形成,很快便又要迎来一波气运喷发、本源大泄。

“师门也……”

便是知道南鄞洲无人能够脱劫,见到师门覆灭,岳隐心中仍不由一沉,面上难免露出浓浓失落,只是这样的事在如今的南鄞洲已是司空见惯。在此众人,师门还在的也并不多见,旁人不过是略略安慰几句,令他好生修持,平复心境,下次巡逻便不要外出云云。

岳隐也寻到圣丹大师,向他告假道,“在下想试着往山门处一行,寻找本门道统传承,若是寻不到路,少不得还要回来叨扰大师。”

延续山门道统,本就是弟子职责,圣丹大师没有拦阻,只道,“一切都是缘法,岳施主一路平安,我等将来自在虚数重逢。”

岳隐冲他打个稽首,遁光冲天而起,往山外行去,众僧纷纷合十送行,山头平静如常,竟连丝毫大难降临的畏惧恐慌都不曾有,‘岳隐’在遁光中回头一望,亦是叹了口气,想道,“我还是更喜欢中央洲陆……也不知圣丹大师是否看出了什么不妥。”

在这兵凶战危之时,离开昙华宗山门,潜入中央洲陆的营地寻找东华剑种,这样的决定自然是阮慈来做,岳隐真身虽然畏惧,但他性格如此绵软,也无法和阮慈对抗,也正因他至此仍毫无心机,阮慈来到昙华宗走了一遭,也没有遇到任何危险。要知道若是岳隐将所有真相和盘托出,昙华宗菩萨高僧多少也有办法对付阮慈,但他连想都没这么想过。只是愁眉苦脸地道,“你保证我能见到师兄吗?”

阮慈道,“他若活着,我定然不让谢姐姐杀了他。”她有种感觉,若是百里偃去世,岳隐感应到之后,只怕会万念俱灰、不存生志,到那时候她或许也要被迫离开了。

时间紧迫,她闭目感应片刻,捏了个遁法,乃是《青华秘闻》所授的剑遁之法,遁光顿时快了近倍,蒙上一层莹莹青光,这《青华秘闻》是上清门所藏,彼此间自有因缘联系,便是辨认不出具体来历,应当也不会惹来大能额外警惕。

大能博弈,在彼此的对抗上本就要花费绝大多数精力,昙华宗两名洞天似比中央洲陆所想要更坚韧许多,中央洲陆的修士在洲陆各处大肆屠戮宗门、撅断气运,但对昙华宗却始终是攻之不下。双方僵持在此已有数年,清妙夫人几次敲响风波起钟,都无法让昙华宗山门进一步迸裂。如今双方对垒,战场上倒是荒无人烟,大约是双方的人手都调开去做别的事了。中央洲陆要先拔除其余门派,而昙华宗则更看重搜救门下凡人。

或是因此,阮慈在战场中的行动并未受到丝毫阻拦,她这遁光极是坚韧,遁速又快,在空间裂缝中左冲右突、视如无物,不数日便来到天舟之下,这处果然可见浮宫飞阁、琼楼玉宇,空间灵炁极为稳定,仿佛从未受到丝毫波及。阮慈暗道,“果然,风波平磬也带来了,就不知是谁在执掌呢?”

她的遁光闪烁着上清气息,并未惹来戒备,隐约可见楼阁洞府中人影憧憧、宝光闪闪,阮慈也不在意,只凭着感应寻往谢燕还所在,却是一路直飞到了天舟正下方,感应中谢燕还方位便在此地,但仔细寻找时,这里两个洞府都是空无一人,主人似乎离去已久,并未有丝毫生机。

倘若不在空中,而是藏匿在下方山水之内,那就难以找寻了,阮慈正踌躇时,忽然听得头顶滚雷似的一声闷鸣,抬头望去,只见天舟垂下头来,宛若深潭一般的大眼望向阮慈,轻轻点了点头,传递出一股欣悦之意,阮慈也不禁笑了起来,说道,“这是第二回 见面啦。”

中央洲陆共有三艘天舟,太微门、青灵门那两只阮慈并未见过,这只上清巨龟似也明白阮慈在说什么,四肢划动,又是轻鸣一声,吐出一道灵波,罩向阮慈,阮慈不躲不闪,沐浴在灵光之中,往下看去时,却见山水中朦朦胧胧,还隐藏了许多洞府,只是在幻阵遮蔽之中,她光凭自己无法看破,此时得天舟相助,方才看到了中央洲陆备下的一处后手。

目光落到一处山石之上,那处传来阵阵熟悉波动,阮慈不再犹豫,没入山林之中,她本想传音递信,请谢燕还出来相见,但没想到身上灵光和那禁制一碰,便将她吸纳了进去,眼前一花,已是来到一处洞府之中,只见此地处处奇花异草,占地也颇是广阔,不少美姬在其中进进出出,面上都有笑意,见到阮慈现身,都吓了一跳,纷纷喝道,“这是哪里来的登徒子!如何就闯到了这里!”

阮慈见她们气息生嫩,与人族大为不同,便道,“我是来寻此间主人的,谢姐姐还在闭关么?”

那些美姬交头接耳,冲她指指点点,并不答话,倒是屋内一股慑人气息从无到有,快速膨胀,阮慈不得不放出己身气势与其相抗,‘砰’地一声,两股气息撞在一起,惊得那些美姬裙摆飞扬,纷纷化为蝴蝶,飞回花丛中藏匿起来。

两人气息相持,竟是难分高下,屋内传来一声轻咦,谢燕还道,“你穿着旁人的法体,还能拥有不逊色于我的实力,想来也是南鄞洲不世出的天才弟子了?可我怎么从未听说过你的名字。”

说到此处,她收回法力,在庭院中化身出来,依旧是那妩媚窈窕、风流自赏的模样,只是背上斜背了一柄长剑,对阮慈笑道,“竟寻到这里来了,你想要把东华剑拿回去吗?这却不能答应你。”

阮慈先为岳隐完成愿望,道,“不是,这法体主人想见他师兄百里偃,我知道谢姐姐你没有杀他,也是为了引来我们,既然我来了这里,何不就把他交还给我,让他们在南鄞洲陆沉以前,团聚些许时日?”

谢燕还最是风流倜傥,她对阮慈显然极为欣赏,闻言毫不考虑地笑道,“既你来了,我如何能够扫你的兴?”

随手抖落出一个人袋,掷给阮慈,岳隐在内景天地中已急不可耐,阮慈微叹了一口气,神念扫过,见百里偃内景天地已被剜走一半,如今气息极是衰弱,只是被谢燕还用奇异禁制维持生机,否则恐怕早已死了。便道,“谢姐姐,送佛送到西,你那东华剑此时满溢生之道韵,便为他注入一些生机可好?我虽然有心,但在岳师兄身上,却没有什么办法。”

她这样说无异于自曝其短,谢燕还却并不因此轻视阮慈,随意地说道,“看来你定然还有别的依恃,否则不会这样简单就说出弱点,免去了我们一番试探。”

阮慈微微一笑,道,“谢姐姐请放心,我此来也并非为了要夺取东华剑,恰恰相反,我是想请谢姐姐早日拔剑,斩断昙华宗气运之余,为我再斩一剑,洞穿道韵屏障——我想去天外看上一眼,此事也唯有谢姐姐能够成全。”

和他人交易,要故布疑阵,藏住自己真实的念头,谈判本身便是一种博弈。但阮慈自忖对谢燕还的性子颇是了解,此子最是跳脱叛逆,更有吞并天下的气魄,洞穿道韵屏障,对旁人来说几乎是难以想象的大事,但对谢燕还来说,却让其闻之则喜,只有跃跃欲试,再没有不敢承担的道理。

果然,她坦然直言,谢燕还反而眉眼一亮,喝道,“好!你性子豪快,胜过南鄞洲这些蝇营狗苟之辈许多,你果然不是南鄞洲能养出来的好姑娘!”

她随手一招,蝶影翩翩,送来灵酒请两人对饮,谢燕还和阮慈碰了一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扯袖拭去酒渍,又笑道,“倘若有缘,我也想去天外瞧瞧。只是此事却并不易办到,不瞒你说,我此时虽然炼化了东华剑,但却并不能将其拔出,遑论挥剑一击了。”

她虽然这样说,但面上却不见幽怨之色,而是意味深长地望向阮慈,阮慈不禁想道,“谢姐姐快人快语,虽然胸有丘壑,计量深远,但却无一点端倪露出,恩师纵使算无遗策,和她相比便显得有些不够痛快了。”

她捺下心中对王真人的思念,微微笑道,“谢姐姐,其实你不也猜到了么?你一生气运旺盛、遇难呈祥,总能遇到旁人难以想象的机缘。今日中央洲陆需要东华剑来斩破气运,按说你在数百年内绝难办到,却还是应承下来,是否便是想着,说不定日后自有机缘上门?”

谢燕还笑道,“你对我的心思,就宛若是肚里的食脑虫一般明白,难道我们从前见过面么?”

阮慈道,“你以后就知道啦——其实,你想得也不错。”

她伸手取过东华剑,轻轻一抖,‘锵’地一声,轻而易举地便拔出了半截,笑道,“我,不就是助你拔剑的机缘么?”

第261章 首尾相衔

自从出海以来,阮慈也是许久未有拔剑,她自己那柄东华剑留在原有实数之中,此时拔剑,虽未遇阻,但依旧感受到极其微妙的不同,还好,那满溢道韵中汹涌澎湃的生机与她周身的太初道韵互相滋养,互相倒是并不敌视,但阮慈想要驾驭此剑,似乎也没有那么简单。

以岳隐的法力,根本无法支撑完全拔出东华剑的消耗,仅仅是填满这近半符文,已让他玉池水降下了五成,阮慈将剑身还入鞘内,放回桌上。谢燕还瞧了她几眼,笑道,“你是古人,便不该叫我谢姐姐,难道你是我之后的剑使,是我将这柄剑送给了你?”

如此颖慧,对谢燕还来说自然毫不出奇,阮慈笑道,“谢姐姐,你难道不晓得随遇而安、因缘际会这八个字么?”

她不肯正面回答,乃是因为谢燕还此时知道得越多,将来的分支或许就会越少,和王真人不愿告诉她太多一样,许多事情要自己经历,才会有自己的心得,自己的选择。倘若现下便把一切和盘托出,那么此时还未有能力承担周天命运的谢燕还,未必会和日后的谢燕还做出一样的选择。

此中道理,阮慈也是经过无数血泪方才渐渐悟出,但谢燕还要比她从前洒脱些,闻言不过一笑,便坦然道,“好,我们此次前来,要在百年间灭去一洲,此事殊为不易。泰半胜算,都系于我手中东华剑之上,若是没有此事,给我百年时间,我也能拔出此剑,但此时却无法争此一胜,请道友指教!”

此时已过去十余年,洲陆崩溃还是个极为漫长的过程,谢燕还拔剑的时限比阮慈还短,阮慈问询她原本打算怎么拔剑,谢燕还道,“此次洲陆中金丹期以上剑种都被携来此地,我先得剑炼化,其余人便不得不挑战我,若是赢了,可以得剑,若是输了,自然会被我杀死。”

若是怯战,那不必说了,在天舟离岸之前便会被杀死,这果然是中央洲陆一贯的行事做派,阮慈苦笑道,“不错,不错,这般气运翻涌、因果搅动,便有机会浮现拔剑机缘。你是中央洲万年以来最出色的人物,这柄剑自然在众人默许之下,先被你夺走,若是你久久不能功成,才会轮到潜力第二的人。”

谢燕还长眉微挑,登时流露风情万种,明艳不可方物,她微诧道,“万年来最出色的人物?道友对我竟如此称许?”

她将这句话来来回回念了几次,嫣然一笑,“我原也能当得起。”

阮慈也万没想到谢燕还竟是从她口中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许,不免微微发窘,笑道,“是或不是,便看谢姐姐的悟性了。”

当下便随手拈来一段太初道韵,吹向谢燕还,问道,“谢姐姐对道韵,了解多少?”

谢燕还此时是金丹修为,她筑基或许不止九层,但只要不是筑基十二,很少有人在元婴期以前便接触到道韵,若有,也是在金丹期中有寥寥数名天才弟子,曾在因缘际会之下有过少许感应,能够引动一定的道韵随身。

只要能做到此点,便已是天之骄子了,在同境界中几乎毫无敌手,但对谢燕还来说,若对道韵有所感应,却并不是什么好事,这和阮慈拔剑艰难的道理是一般的,不知道韵,便不必在道韵维度上降伏东华剑,倘若已是择定了己身大道,那么谢燕还该如何拔剑,便连阮慈也是不知了。

好在谢燕还突破金丹之后,便忙着巩固修为,外出历练时虽有奇遇,却也和道韵无关,并未引动其余大道道韵,阮慈便教她和生之道韵感应共鸣,道,“此剑道韵满溢,而且是生之大道灵宝,炼化道韵之后,你体内灵炁便可生生不息,唯有如此,才能在金丹境界便凑足激发此剑的法力。否则便是你能拔剑,也无法挥出,更不必说斩断南鄞洲的气运根脚了。”

大多剑使,得剑之后都是在宗门潜修到元婴境界,方才出门会客,便是因为金丹拔剑艰难无比。谢燕还资质不同寻常,什么事都是阮慈一说便懂,得阮慈传法之后,不消三日便感应到生之道韵,但此时却又停了下来,问阮慈道,“倘若我不引生之道韵入体,以这未曾沾染道韵的空白身子拔剑,在金丹期内可有把握么?”

阮慈道,“感应道韵人人都可,比如我们对洞阳道韵,每日都在感应,但却未必是和洞阳道祖修的同一种大道。只要你未曾择定修持大道,应该都可直接激发东华剑,无需在道韵层面将其臣服。只是这般没了生机助力,想要出剑,便要看你的法力有多深厚了。”

谢燕还微微一笑,伸手在头顶一抚,一片极其广袤的内景天地顿时展露,只见那玉池宽阔如海,上有风云聚合,金丹耀耀如日,在湖心那十层高台上转动不休,单从法力来看,竟不逊色于阮慈多少。阮慈也不由得暗自点头,道,“如此宽阔或有可能,但至少要花费百五十年的时间,将池水再增厚三分,方才能够挥出一剑,能否激发东华剑全部威力,将气根斩断,也不好说。”

她修有感应法,一眼之下,自然能够做出估量,这等如是对谢燕还的玉池水量完全了解,乃是修士间极忌讳的事,谢燕还却不以为意,只是看了阮慈一眼,笑道,“你在金丹时的法力更强过我,才会是这般语气。但我已是十成道基,方才能修得如此玉池,你还要在我之上,那你便铸就十一层道基,你对道韵如此了解,倘若真身不是洞天大能,那么我便要猜疑你实则是铸就了十二层道基的未来道祖。”

阮慈此时身在岳隐内景天地之中,操纵法体本就没那么顺滑,表情本就偏少,听谢燕还这样说,面上依旧毫无表情,谢燕还将她看了两眼,道,“有你在,我如何可说是万年内最出色的人物?”

她话中没有嫉妒忌惮,反而有些高兴,“有你这般人物在,这天下才不会寂寞。我入道以来,同辈、后辈中能看得上眼的也只有王雀儿,但此人资质最多和我不分轩轾,论运势,我稳稳压他一头,没想到从若干年后又来了一个剑使,处处都较我强盛许多,我只盼着将来那风波早日到来——我可真不知我会在什么情况下将东华剑传承给你呢!”

阮慈心道,“也没传……你和王胜遇一样,都小气得很,你不是借给我的么……真这样豪迈,当时你该说送才对。”

她心中犯着嘀咕,面上自然不会说破,谢燕还未得回应也不在意,又道,“倘若你真凝就了九层以上的道基,那么我便要和你打个商量了,你那道基之中,可有气运一层么?”

“若是有,你又拔剑,那么斩断气根这一剑,可否由你挥出?”

谢燕还这样讲自然是有道理在的,阮慈修有气运这一层,那么这斩断气根的一剑,若由她来挥出,她便将得到难以想象的好处,所谓因果是万事万物的联系,气运是一切变化的集合。中央洲灭洲之战,要全功而返,便在这一剑上,倘若未能见功,被南鄞洲众人将‘敬畏’思潮传递出去,那么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便始终还留有后患。因此这一剑可视作是气运汇聚之举,旁人也就罢了,对修有气运道基的修士来说,斩出此剑,将所有变化握入手心,便可将南鄞洲陆沉这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中,五成以上的气运吸入金丹之中!

琅嬛周天做事,讲究功酬相抵,谢燕还自不会白白求助阮慈,非要有如此报偿,才能开口。此时拱手正色道,“我虽可感应道韵,但却对生之道韵并不喜爱,并不愿修持生之大道,可否请道友成全,代燕还挥出此剑,令我有再择道途的机会!”

这……

阮慈不由大惊,毫不考虑地道,“但你有生之大道灵宝,若不择选生之大道,岂非是美玉蒙尘——”

“吾之道途,尚不必为外物左右。”谢燕还坦然答话,顾盼间自有凌人风姿,“道途为修士一生所铸,非我所取,即便唾手可得,也不愿趋鹜!”

若不这样说,那便不是谢燕还了!是了,她如此霸道豪迈,和生之道韵格格不入,又怎会委屈自己,择选生之大道。只是……只是从未有人和她说过,谢燕还也和她一样要从道韵层面炼化东华剑啊?

不对,东华剑给她的时候,生之道韵没有任何改易,难道谢燕还后来做了妥协?

似也不像,那她直到借剑之前,应当都没有掌握任何一种道韵,还未择定道途,没有其余道韵,便不必在道韵维度炼化东华剑,那也是可以拔剑的……

尚未择定道途,便已这般强盛了吗?

等等,不明道韵,她如何斩破道韵屏障,难道全靠东华剑威能?不可能吧,倘若如此,阮慈便也随时可以斩破屏障、破空而去啊,但她持剑时,若将道韵屏障当做对手,心中便会升起无法击破的感觉,否则也不必请谢燕还了,她正是想要从谢燕还身上再学一式那破空剑法……

但,此刻的谢燕还得剑不久,她会不会还没有悟出此招呢?

她又是从哪里学到的这一招呢?

阮慈心中若有所悟,升起一股极为玄妙的感觉,她仿佛在虚实之中看到了一个连接过去未来,不知何时悄然翻转,从头到尾连成一体的大圆,翌日那一剑,或许……

或许便发自今日的她之手。

或许是她亲手铸就了谢燕还破空而去的道途!

“我明白了。”

她亦不由喃喃自语,品味着那奇异因果,那流淌的时光中,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的重逢,“我明白了……”

谢燕还好奇地望着阮慈,却并不出言打扰,待到那奇妙的悟道氛围消散之后,方才问道,“明白了什么?”

阮慈思之再三,才苦笑道,“明白了这世间果然没有偷懒取巧的路途,该你做的苦工,哪怕是跨越千年万年,你还是要上赶着来做。”

言罢,便将东华剑抄在手中,起身道,“我也只有一剑的机会,还须将此身法体调养到最佳,为他将尘缘断去,给我几个月时间吧!”

谢燕还自无异议,更将东华剑中属于自己的神识烙印抹去,便于阮慈行事,她虽然得剑,但却并不将此剑看得多重,淡然处之,亦可见胸襟。阮慈想道,“得剑之后,这样随意就将此剑借出的,也就是谢姐姐了。这已是她第二回 借我剑了,两次还都是她的意思。”

回到客舍之后,略坐片刻,心思沉入体内,正要和岳隐分说时,心头忽地一动,望向岳隐玉池,似笑非笑地道,“有意思,这几个小家伙,反倒是来了机缘。”

第262章 念念不忘

却说念兽与华、闵二人,在这大湖之中已不知游了多少时日,他们似乎从来不曾力竭,但却也始终见不到终点,起始时三人还在一处,彼此可以望见,更可以偶然交谈对答,但又过了一段日子,三人彼此间相距越来越远,已是无法交流,只能知道身前或是身后模模糊糊有人同行。这一路上的孤寂是最大的折磨,心中杂念,不知从何时开始,此起彼伏,胡闵心中有时想着念兽,有时想着祖父,有时又想到了自己的无能,还有对力量的渴望,他最开始只是出于最纯粹的求知欲,想要探索宇宙的真实,但如今,因真实也代表着力量,他对真实的想望不可避免地参杂了其余欲望。

这似乎亵渎了最初的自己,又似乎是因际遇而来己身最真实的改变,胡闵此时无力斩断杂念,只是将所有欲望都化为前行的动力,他想要探索真实,也想要教会念兽什么是男女之情,更想要为祖父报仇,惩戒那些粗鲁乱暴的凡人……心中前行之念无穷无尽,似乎永远都不会枯竭也永远都看不到终点,这一切似乎将要永远持续下去时,湖水却在骤然之间,起了极大的波涛。

似有什么巨力,将湖水一把摄起,狂暴地往天边那颗永远不会停止转动的如日金丹中涌去,胡闵身不由己,跟着被吸上半空,挣扎间发觉胡华、念兽其实就在不远处,而那神秘莫测的湖心岛在这一刻,突然间云消雾散,露出那金碧辉煌的八层高台,他们曾惊鸿一瞥的那位少女,正站在台顶金丹之下,洒然拔出一柄宝剑,意态潇洒似仙。

胡闵心中猛地一跳,旋又望了狼狈万状的念兽一眼,心道,“我……我还是更喜欢她一些。”

胡华突地对他挥手大叫起来,让胡闵低头下望,胡闵跟着看了一眼,心下大惊:原来他们游了这不计时日的一段路程,根本还没离岸边多远。

这……难道这就是求道吗?大多数人即使拥有最虔诚的道心,也只能在道途不远处挣扎,穷尽一生都无法到达彼岸,只能在黑暗中茫然前行,身边隐约二三道友,这条路……这条路是何等的孤寂和痛苦,却又毫无意义!

那仙子便是这般戏耍他们么,叫他们投入无数,却只是在无望挣扎,她居高临下,冷眼旁观,以此为乐?

他便真的毫无指望攀到仙子如今的修为,只能任其摆布,沦为取乐的伶人么?

心下万般思绪,翻涌间逐渐涤荡成一股不屈之念,胡闵双拳紧握,低吼了一声,叫道,“我不服!啊——我不服!”

这一刻,他脑海中似有什么遮盖被不断摇晃,终于掀开一隅,让他骤然间吸入一大口冷气,这凉气如刀割一般,在脑海中横冲直撞,痛楚地割开许多已和血肉肺腑生长在一起的隔膜,叫他脆弱不已地迎接外界的风雨,胡闵几乎受不住这折磨,却又再离不开这自在呼吸的感觉,忽然间,好像这世界变得真实起来,他所见、所闻、所想,都和从前大不一样,不再那样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对什么都一知半解却又不求甚解,宇宙的大道隐秘似乎在他面前掀起一角——

尚未从这感觉中适应,‘砰’地一声,胡闵猛地从空中跌落下来,原来是那青龙取水之势已尽,摄取之力一去,原本在半空中的三人顿时混在水中往下落去,这下落之势也非同小可,落入水中,便立刻被砸到深处,更是隐约可见那清澈水面之上,乌云翻涌,顿时有斗大雨点往下落来,在湖面上砸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胡闵到底只是肉体凡胎,从那样高的地方落下来,虽然下方是水,但也和石头一般,他被砸得晕头转向,能坚持这么一会已经竭尽全力,只觉得四周重压挤来,肺腑疼痛不已,刚刚领悟的境界虽然仍在,但却无法提供一丝帮助,绝望中极是不甘,但却又莫可奈何,在昏迷以前,犹自在脑海中声嘶力竭地喊着,“我不服!我不服!”

恍惚之间,仿佛听见一声少女轻叹,在耳畔悠悠响起,一股波澜将他推上水面,四周压力骤然一轻,又是前浪接着后浪,将他往前推去,胡闵半梦半醒间,对一切感应都不清晰,只觉得片刻后身体便是一沉,触到了湿软泥沙,凭着本能往前攀爬了几步,离开湖水,便是力竭,仿佛五脏六腑都燃烧了起来一般,只能闭目等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极是精纯的气息涌入体内,在他五脏六腑处只是一转,胡闵便乍然间伤势尽复、精神无比,他一下睁眼跳了起来,叫道,“我不服——”

待到看清眼前景象,那话声却又卡在口中,却见眼前一位少女笑盈盈地,盘坐蒲团之上,念兽站在一旁,还有那胡华在身旁犹自咳嗽不止,看来也是刚被救醒,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是又惊又喜,方才那些怨言,不觉仿佛消失无踪,但胡闵心中却依旧有些不服,也不知是不服这世道,还是不服这少女对他们的戏耍,又或者是不服南鄞洲即将到来的陆沉命运,这些都是他此时无法改变的事,但他已无法麻木接受,便是最终仍是身死,他也要死在反抗之中。

他的心事,仿佛全被两个少女看得分明,仙子笑道,“好得很,你可知你是个有命有运之人,方才在空中,你受到我摄取法力的刺激,醒悟了‘大不敬’之念,竟是自行开脉,如此命数,已是难得,但转瞬间又跌落湖中,本该就此溺毙沉埋,可念兽却又大发慈悲,宁可舍去道途,也要成全你们两人。胡闵,你欠了她好大一个人情,该如何还呢?”

胡闵一听,登时又是欣喜,又是惭愧,凝视着念兽,不知该说什么好,不知不觉间,他已长成为十三四岁的少年郎,站在念兽身边也不觉得幼小,心中更有绮思无限,念兽道,“你想这些做什么?也不用感激我,我借你二人之力,仍无法到达彼岸,我的命运是无法违抗的。”

她本就有金丹修为,一旦放弃试炼,便可混水摸鱼,阮慈也没有明确规定这两个孩童要完全凭借自己的能力到达湖心岛。

念兽望着他们俩,似乎很是妒忌又似乎很是失落,长长叹了一声,“我心中的恨意,根本不由自主,灭了又生,此生已无望踏上道途,横竖都是这般,便顺手助你们两人一臂之力,你们可千万不要感激我。”

那仙子又笑对胡华道,“你运道比胡闵还要好,你未曾开脉,心中大不敬之念刚起,便往下落去,但你落下时恰好有风,把你托了一托,否则以你那未曾开脉的肉身,落水那一刻便要死了,她便是想救你都来不及。”

胡华又不敢向念兽致谢,只是望着她瞧个不住,阮慈道,“你们两个的事,我也明白了,会给你们一个结果,且先和她下去歇息吧,别离在即,谁知道日后能不能再见呢。”

两位少年都不明白她为何这么说,念兽却似是已然了解,她神色黯淡,问道,“你当真要斩出那一剑么?”

仙子道,“你的识忆中是怎么说的呢?若没有这一番经历,还有你么?”

念兽竟不能回答,翻来覆去想了一会,发出一股无形灵力,将两个少年一裹,一转眼又来到湖心岛岸边,道,“她要做别的事了,你们莫要碍她的眼,这个女魔头,原来杀灭南鄞洲气根的人竟然是她,而我……我却是把她带来这里的人。”

胡闵不由大吃一惊,讷讷不能成言,念兽瞥了他一眼,道,“你若憎恨她,大可放弃跟她学道,若要和她学道,便别想这些,传道之恩,是这世上最牢固的恩情,背师之徒是走不了多远的。”

闵、华二人还当阮慈是南鄞洲修士,一时难以接受真相,念兽便将来龙去脉简略道明,两人听得瞠目结舌,又问念兽,“为何阿念你不能渡到彼岸?”

念兽黯然道,“因我自己的求道之念虽然坚定,却很弱小,抵御不了那万万千千将我孕育的幽怨狠毒之念,仇恨斩去又生,我自己的念头被一次次盖过灭杀,好像被海潮淹没的小草儿,永远不会有发芽的那天,我只能服从。”

胡闵见她难过,便比自己受伤还要难受,一时血气上涌,大声道,“你的念头不够,我,我把我的念头也给你,人心的念头,就像是一个火种,我把我的火种分给你,阿念!你不要服从!”

他握住念兽的双手,似是想要将自己的情念传递给她,胡华在他身边也是叫道,“阿念,凭什么服!就是要斗到底!你想做什么,凭什么要受那些念头左右?你就是你,你就是阿念!”

念兽一向神色古板冷淡,此时也不为所动,将他们两人逐一看过,摇头道,“没用的,唉……若你们把我当朋友的话,就给我起个名字吧。或许我出去之后,就要死啦,我不想无名无姓地死去。”

闵、华二人肝肠寸断,但亦无法相强,两人商议片刻,对念兽道,“阿念,你没有姓,我们把姓给你,你姓胡,叫胡不忘,好么?念念不忘,我们永远不忘记你,你也勿要忘记我们。”

念兽将胡不忘这三个字翻来覆去,念了几遍,对两人嫣然一笑,说道,“很好的名字,我很喜欢,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

又道,“你们两人的水性差极了。”

胡闵不由捧腹大笑,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嚎啕大哭,他也不知自己在哭什么,但心中悲痛之情却是延绵不绝,也不知过了多久,高台上又传出一阵哭声,胡闵曾见过的男仙师抱着另一个男子,飞下高台来到水边另一处坐下,和他轻声细语说着什么,胡不忘往回瞥了一眼,道,“她要开始酝酿,时间不多了。”

话音刚落,便听见空中一声闷响,仿佛焦雷炸过,哗啦啦倾盆大雨,乍然间便倾泄下来,雨中全是最精粹的灵炁,那金丹一跳一跳,在空中盘旋汲取,但仍赶不上这灵炁落下的速度,不过是几个时辰,远处的湖岸已被湖水拍打没过,只有湖心岛仿佛被一股神秘力量保护,方才幸免于难。按这个速度,不过数日,整座山林都会被完全淹没,那些曾欺凌过胡闵、胡华的部族,被救到桃花源中不过生活了十余年,转眼间便又遭到灭顶之灾。

此时胡闵已不会轻易同情众人,对生命的消逝更有了不同的体悟,只是麻木地看着这一切。他们在此处不会饥饿,对时间的变化感应也很是迟钝,仿佛还没过去多久,四周已是一片水乡泽国,那金丹比之前大了近倍,大雨突地又停了下来,胡不忘仰首道,“时机已到,她要出剑了!”

第263章 斩破气根

正当胡不忘仰首轻叹之时,府外却是一片死寂,天舟之下,诸般浮宫飞阁全都被重新收回乾坤囊中,便连天舟也是在云端时隐时现,似有大半隐藏于虚数之中,只是好奇地露出两只深潭般的巨目,凝视着山脚下那片树海。此处已是清光一片,被风波平磬散发的灵光照定,此光呈护卫之姿,并未窥探府中隐秘。只是抵御着清光之外万千梵唱之声,那从昙华宗方向传来的道道佛光——

“尔时一切净光庄严国中,有一菩萨、名曰妙音,久已植众德本,供养亲近无量百千万亿诸佛,而悉成就甚深智慧……”

便是在数千里外的山坳中,仍旧可以看到昙华宗山门方向两尊闭目趺坐的巨大佛陀,其身高坐云端,一着玄色袈裟,周身灵光闪耀,俱是佛门灵宝,一着白色缁衣,却是朴素如比丘。二人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正是发下大愿,设下大神通之相。身后佛光之中,隐然可见灵山重重,无数僧侣端坐其中,闭目诵经,这正是昙华宗两名菩萨高僧的洞天世界、小小佛国。在那两尊佛陀脚下,残破山门之中,更可见到昙华宗所余僧侣,也在一心念诵佛法,加固昙华宗的气运之根。

风波平磬本身便是洞天灵宝,得清妙夫人执掌,便是两大洞天高手和昙华宗两名菩萨对抗。在那更深更远之处,也隐隐有法力波动传来,显是南鄞洲其余苟延残喘的门派,也乘此机会,不计得失地开始反击。东华剑气势将满,那改天换地的一剑就要挥出,此时的南鄞洲也是底牌尽出,誓要阻止剑使这超出太多人意料的一剑!剑使出剑时机,远远早于大多数人的预计,倘若将这一刻拖过去,或许会生出不测变化,让中央洲陆灭洲大计受挫,给他们留下更多传播思潮的时间。

甚至定睛看去,还可看到昙华宗庇护的凡人百姓,也在那现出法相的巨大佛陀之下,一个个虔诚礼拜,放出一股与佛国生灵、昙华僧侣不同的佛光,向此方追摄而来。清妙夫人随手发出一道光华,击退那昙华僧侣的佛光,又以风波平磬对抗菩萨诵经,对这凡人念光似乎很是不屑,压根懒于驱逐,躲也不躲,任其没入身躯。

阮慈端坐静室之内,屋外局势,却在感应之中,见清妙夫人身影前方,那念力乍然没入,心里突生一段感触,暗叹一声,摒除杂念,燃烧此躯全部法力,将玉池蒸煮,道基融化,眼看着岳隐的内景天地一点点破碎虚无,除却她特意护住的几点真灵之外,那些狂欢纵乐、堕落不堪的凡人全都化为灵光流水,汇入道基上空的金丹中,又瞬间填入东华剑内,一点点将符文点亮。

锵—————

这一刻,万籁俱静,只有那多重灵光交错纷杂的光晕,在这片破碎不堪的青山绿水中交错。所有人似都望向了天舟之下的某一点。此处原本空寂无人,下一刻,灵光一闪,一名浑身蒙着青光、面目模糊不清的身影骤然现身,手中一柄长剑缓缓出鞘,便仿似旭日放光,每一寸皆是锋锐无匹、耀目至极,便连那攻来佛光,仿佛都在这绝对的主宰气势之下悄然凝固,只能任由其将长剑全数拔出,剑鞘随手掷在空中,在身前举剑远远眺望昙华宗。虽然两地相隔数千里,但在青衣人举目望来的那一刻,仿佛便建立了一种牢不可破的连接,这一剑,必然斩向昙华宗,任何人事物挡在其中,都会被其破灭!

这是属于东华剑和南鄞洲气根的较量!

那残破山崖上空,玄裟菩萨不知何时已睁开狭长凤目,远远望来,面现狰狞之相,金刚怒目!此为佛陀伏魔法相!

极远处一声佻达轻笑,一点明灯乍然亮起,仿佛从洲陆极北端照来,却是一瞬间便越过洲陆,照到了菩萨眼中,迸出强烈灵光。风波平磬悠悠响起,消弥这洞天级数交手带来的余波。清妙夫人手抚小磬,眉头忽地一皱,旋即若无其事,只是对昙华宗方向展颜一笑,道了声,“菩萨好手段。”

她显然已受了暗伤,但却并不退缩,一手敲磬,一手托钟,在小钟上弹指轻轻一敲,一股无声灵波集成一束,乍然间在残破山崖之下现身,令昙华宗山门又是一阵颤动迸裂,那粗大气根原本已逐渐隐没在土壤之中,此时受到刺激,又现出身形,在青衣人和气根之间,已是一片坦途,再无拦阻!

“施主!”白衣菩萨不知何时也睁开双目,其面色柔和,语调动听,“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你不识剑法,此剑定然徒劳无功,你却要以身相陨,还是惜身为重!”

她这话似乎极有道理,青衣人只有金丹修为,无论如何也只能斩出这一剑,但金丹修士又如何知道斩断气根的方法?这一剑只能激发东华剑自身威能,要斩断洲陆气根,似乎尚嫌勉强,但青衣人却要燃烧修为神魂,只为了这一次徒劳无益的尝试。便是中央洲陆这方的元婴修士,听她如此分说都觉有理,心智一阵恍惚,仿佛被她话声掠去了少许坚持。

但那青衣人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冷冷道,“我确然不知斩断气根的剑法,不过……”

他的道基、本源都在不断燃烧,此时已是气势最强盛的一刻,再过一瞬便会盛极而衰,青衣人提起剑尖,缓缓道,“这一剑斩出之后,我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