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外头来报,说是:“少夫人回来了。”

  引起谢老夫人这一腔火的源头出现在正院,谢老夫人的矛头立即一转,待尹明毓一出现,便气道:“你又干了什么好事儿!”

  尹明毓一懵,难道她惦记谢钦身子又怕怀孕的事儿这么快就传回来了?

  但她随即又反应过来,便是谢家护卫禀报她去了医馆,医馆里事儿也不会知道的,心神一定,换了个委屈的神情,问道:“祖母,孙媳不知……”

  谢老夫人正要说话,便见曾孙爬下榻,举着几乎没吃的糖葫芦伸向尹明毓,她以为谢策是舍不得吃糖葫芦还要分给尹明毓,顿时气了个倒仰,说不出话来。

  只有尹明毓,正对着谢策,分明瞧见他脸上的显摆之色,无语。

  而谢夫人接过话,说明发生了何事,最后道:“胭脂是策儿亲娘的婢女,谢家不便责罚,明日便送回到尹家,由你母亲处置。”

  尹明毓没想到她今日出门一趟,胭脂在府里干了这种“伤敌分毫,自损一千”的蠢事儿,更加无言。

  但她一听谢夫人要送胭脂回尹家,耿直地反对道:“母亲,不必了吧?”

  谢老夫人缓过神来,气道:“你连个下人都震慑不住,你还多嘴?”

  尹明毓一脸理直气壮,“为何要震慑?她们的身契都在我手里,不听话发卖便是。”

  堂屋内霎时一静,所有人都看着她。

  谢夫人率先找回思绪,确认地问:“策儿娘陪房的身契,都在你这儿?”

  尹明毓点头,看了看众人的神色,“我没说过吗?”

  她当然没说过。

  尹明毓露出个憨厚的笑,“那看来是我忘了。不过看在大姐姐的面子上,也不能真的发卖,就去庄子上做事吧。”

  谢老夫人和谢夫人:“……”

  她好像不甚机灵,但是做的事儿又实在让人一言难尽……

第21章

  大家族里,仆从众多,不少下人都干系甚重。

  谢家主子少,算是世家里相对的简单的,依旧不能免俗。

  谢夫人管家多年,寻常时候料理内务,皆要斟酌一二,恩威并重、赏罚分明、面面俱到……以此保持内宅的平衡。

  谢老夫人当年管家,亦是大差不差,她们习惯了弯弯绕绕地想事情,是以尹明毓这般直接的做法,明显是极有效的,但是太过简单直白,让两人一时失语。

  她们甚至在沉默之时,下意识地怀疑,她是否是故意如此,故意藏着不说身契之事,由着策儿亲娘的婢女们犯错,好拿捏她们。

  不过尹明毓一直表现出来的形象,两人又觉得不像,她可能真的是忘了,且就是抱着这么直接的想法。

  谢夫人甚至想起,上次她提及身契,尹明毓便说“知道”,当时未曾在意,如今想来,若不是身契给到她手里,嫡母没提及,她一个庶女哪能知道。

  这般想,其实不算瞒着。

  谢夫人与谢老夫人对视一眼,而后又对尹明毓道:“既然如此,便依你,将胭脂遣到庄子上去吧。”

  至于遣到哪个庄子……

  尹明毓十分光棍,她没有庄子,安排到哪儿都行,以后胭脂过得如何,跟她没有直接关系。

  如此,便是在谢家的庄子和尹明馥的陪嫁庄子上择其一,陪嫁庄子更顺理成章,便定了陪嫁庄子。

  这事儿到此完结,谢夫人便对尹明毓道:“今日在外可是累了?且回去休息吧。”

  她没问尹明毓去哪儿看宅子,这是尹明毓自个儿置产,可以建议,不可插手。

  而谢老夫人心神更多在曾孙身上,看见他还在尹明毓这个“不懂事”的继母跟前,心里憋气,便催促她回去,还让她晚上不用过来了。

  尹明毓告退,临走前低头看向谢策,藏起坏心眼儿,露出一个极做作的慈祥笑容,轻柔地问:“小郎君,糖葫芦可是要给我?”

  谢策一惊,眼睛渐渐睁大,下意识地缩手。

  尹明毓笑容越发温柔,抬手摸向谢策的小脑袋,趁他分神不注意,另一只手抽走糖葫芦。

  谢策手一空,小手张张合合地追向糖葫芦,急急地张口:“不……”

  尹明毓眼看着他眼睛里涌起泪,掐准时机,掰断竹签,将只有一颗红果儿的竹签塞到他小手里。

  谢策的眼泪顿时止在眼里,呆呆地看看她手里的长签,又看看他自己手里的,嘴微微撅起。

  尹明毓当然不会留在这儿继续让他反应,又是一福身,迅速离开。

  谢策小手攥着竹签,眼巴巴地看着门,看起来就像是舍不得她走。

  谢老夫人怄得捂胸口,为了吸引曾孙的注意,念叨道:“曾祖母那般疼你,都没得一颗糖葫芦……”

  可是他只剩下一颗了……

  谢策攥紧竹签,泪眼汪汪地看着孤零零的红果子,极艰难地递向谢老夫人。

  糖葫芦越是远离,他眼里的眼泪越多,瘪嘴儿向下,可怜极了。

  谢老夫人郁闷,摆摆手让他吃去,见曾孙马上破涕为笑,气道:“这几日教尹氏莫来了,瞧见她我心里堵。”

  谢夫人应了,但心里却有些考量。

  其实胭脂会那般,与谢家主子们的态度有极大关系,有些下人惯爱揣摩主人的心思,却又揣摩不清楚,想不到深处,便自以为是。

  事实上再是有不满意,尹明毓也是谢钦的妻子,是谢家明媒正娶的少夫人。

  谢老夫人是长辈,有些言语无忌,晚辈得受着,但下人不尊尹明毓,便是没规矩,便是谢老夫人也不会纵容。

  而老太太这个岁数,态度难改,便只能谢夫人表态。

  是以她从正院离开,便放出话,借胭脂的事儿敲打了一遍府里的下人们,让他们谨记尊卑,不得对少夫人有丝毫不敬。

  但谢家治家严,先前府里的下人们便不敢怠慢少夫人,经了这一遭事儿,就是更警醒些。

  唯独东院里大娘子的陪嫁仆从们,心境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胭脂不是个例,陪嫁之中,很是有一些人,即便未曾表现出来,心里对尹明毓这个嫁进来占大娘子好处的庶女,多多少少是有些气不顺的。

  在她们看来,尹明毓从前在大娘子面前微不足道,从只能嫁去普通人家到嫁入谢家,身份转变,全都是因为大娘子,没有大娘子就没有尹明毓现在的婚事。

  而且尹明毓处处都不如大娘子,自然无法平心静气。

  她们就算能想到,大娘子和尹明毓皆是尹家女,根源在家族,其次才是大娘子早逝,依旧自以为是地抱不平。

  认不清现实,作茧自缚,以至于身契一事传回来,知道尹明毓轻易掌控她们,陪嫁们落差大极了,全都蔫下来。

  最高兴的便是尹明毓的陪嫁下人。

  银儿还故意装作不经意地出去转了一圈儿,回到书房后难掩兴奋道:“瞧她们先前的气焰,娘子早就该掀出身契,好教她们知道日后的命运都在谁手里。”

  尹明毓在书房里添了一张长榻,晚间不用去正院,便换了衣服解了头发,舒服地靠在上头,边喝汤边道:“怎么,先前气到了?她们不是没做什么吗?”

  银儿气哼哼地说:“那是不在您跟前,婢子们可没少瞅见她们阴阳怪气的德性。”

  “那是我白教你们了。”尹明毓勾唇,“你越是悠闲乐呵,看你不顺眼的人越是憋闷,偏偏他们又不能将你如何,你说气是不气?”

  银儿眼睛转了转,重新笑起来,“那还是晚些露出身契好,娘子明早想吃什么,婢子去膳房知会。”

  她哪是想去跑腿,分明是还想借机出去气人。

  尹明毓一笑,纵容道:“胡辣汤吧,配煎饼。”

  “好嘞。”银儿脆生生地应下,转身轻快地出去。

  金儿笑着目送她出去,而后埋头整理书箱,将尹明毓的书册摆放到书架上。

  傍晚谢钦回府,先去正院看谢老夫人,听了些话,一刻钟后才离开正院,来到东院。

  谢钦神色如常地走进书房,没有提胭脂等事,而是注意到书架上新添的书册,闲问道:“这是你的藏书?”

  尹明毓眼神闪了闪,一本正经道:“是,瞧着书架空着,便让金儿拿出来了。”

  谢钦站在书架边看上头的书册,瞧见一本诗集,封面画着一枝桃花,诗集名的笔迹是与桃花极不相称,潦草洒脱。

  很像是尹明毓的性子写出来的。

  “你的诗集吗?”

  “嗯。”尹明毓也不怕献丑,装作看书,随意地说,“郎君可以随便看。”

  谢钦这才伸手取下诗集,从侧面发现有一页夹着一张纸,便直接从那一页展开来。

  然而他还没细看诗,只一瞧见纸上画的东西,便“啪”地合上,声音有些大,完全不像是他惯常慢条斯理、有礼有度的姿态。

  尹明毓一脸无辜地看过去,问:“郎君,怎么了?”

  谢钦绷着脸,微微皱眉,冷声轻斥道:“怎能放这种画在书房?”

  “什么画?”尹明毓放下书,走过去从他手里拿书。

  谢钦握了一下,方才松手,别开眼。

  尹明毓打开诗集,作出一副惊讶的神情,“避火图啊,许是金儿忘记收起来了,这粗心的丫头。”

  “不过……”尹明毓好奇地打量着谢钦,“避火辟邪而已,按理不是该悬挂起来吗?郎君不放书房,要放在何处?”

  谢钦喉结微动,皱眉道:“你庄重些。”

  还真是个古板的?

  尹明毓把书放回到书架上,庄重道:“是。”

  谢钦看她没有收起那画,眉头更皱,“不合礼仪。”

  尹明毓不理会他,转身往外走,边走边冲着外头问道:“金儿,晚膳可备好了?”

  金儿推开门,应道:“娘子,已备好。”

  尹明毓踏出门,还吩咐她:“请郎君去用膳。”

  金儿便又恭敬请谢钦用膳。

  谢钦扫过变化极大的书房,短短一月多,尹明毓便添进许多极具她特质的物件儿,尽皆按照她的喜好而置。

  也不知是霸道而不自知,还是知而故我。

  谢钦又瞥一眼那诗集,随后迅速移开,轻咳一声,正容,抬步走出书房。

  膳后,谢钦未动,似乎打算留宿。

  尹明毓装作不明,掩唇打了个哈欠,道:“郎君,我今日奔波,累极,便不陪您了。”

  谢钦霎时凛若冰霜,浑身冷气似有实质。

  尹明毓没眼色地出声:“郎君?”

  谢钦自然不会下作到强迫女子,可瞧尹明毓的作态,又生出些被耍弄的气闷来,倏地起身,话都没有留下一句,便大步离去。

  尹明毓看着他的背影,摩挲下巴,自言自语:“没误会我的暗示吧?”

  像她这般贤惠的妻子可不多,还顾及着郎君的自尊心。

第22章

  有权有钱好办事。

  翌日午后,房契便到了尹明毓手中。

  四张薄薄的纸,薄到手上力气稍大些便能扯碎,但放在手心里却觉得分量极重,不过快乐的重量本就该这么重。

  尹明毓举着地契轮番看,看了一遍还不够,又挨个看,若是眼神能当笔使,地契上都要被她看出花儿来了。

  金儿银儿也都替她高兴,笑容比昨日还收不住。

  东院里的婢女们瞧见她们两个这般,本就性子平和的倒罢了,其他心眼儿小的,有怨没怨都在心底暗暗酸一句:得意忘形。

  可惜没几个是真清高的,大多数见到金儿银儿,甚至尹明毓那几个没有存在感、做着闲散活计的陪嫁婢女们,也都开始讨好,寻常说话都要好声好气地称一声“姐姐”。

  而原先大娘子在世时被排挤出东院的青玉和红绸,对继夫人表忠心后也重新成为东院的红人。

  角院还能够出点事儿便合上门,降低存在感,夕岚和石榴在东院的位置却尴尬起来。

  东院里全都在观望,东院的势力是否会重新洗牌,权力将会倾向谁的手中,究竟是继夫人的两个贴身婢女、还是青玉、红绸,或者仍旧在夕岚手中……

  只要尹明毓一句话,便会有结果。

  夕岚照旧兢兢业业地做事,石榴则是萎靡又担忧。

  “胭脂就这么被赶走了,咱们日后在东院可如何自处?”

  “胭脂会被赶出去,是她犯错,跟咱们有何关系?你老实做事,不出岔子便是,况且……”夕岚平静道,“主子若真想处置你我,又岂是你我能够违抗的?”

  石榴咬住嘴唇,落寞地点头。

  夕岚转头,眼神才闪过一丝黯然。

  再是如何脑筋清楚,可若是真的跌入谷底,被赶至边缘,这样的落差,谁又愿意瞧见呢?

  但尹明毓就像不知道东院里这些弯弯绕绕似的,兀自快乐。

  她教金儿仔细收好地契,过一会儿又教她拿出来,后来总忍不住惦记,干脆全都摊平整齐地摆在书案上,一抬头瞧见,嘴角便会上扬。

  好心情一直延续。

  谢钦的教养,他是男子该心胸宽广,不应太过与女子计较,是以即便昨日带着气闷离开,今日晚膳还是来到东院用。

  未到晚膳的时辰,他进书房看书,正好看见未收起的房契以及浑身散发着喜气的尹明毓。

  “郎君,今日请你吃席。”尹明毓爽朗道。

  她的神情太明媚,谢钦神色微缓,看向那房契,不甚理解,“只是几张房契罢了……”

  尹明毓不受影响,神色如常,“郎君安耐毁誉,八风不动的境界,自然不是我这般的俗人能够领会的。”

  谢钦眉头一蹙,出言道:“我并无贬低之意。”

  “我自然知道郎君的为人,不会误会郎君。”尹明毓笑得光风霁月,“若人人拥有珍宝,见过世面,识得世间大道理,兴许皆可波澜不惊,但我是不要的。”

  尹明毓拿起房契,眉眼弯弯,财迷地打量,“我就爱当俗人,俗人的快乐郎君想象不到。”

  谢钦看向那房契,随即视线落在她眉眼上,若有所思。

  晚间无事发生,隔日,前院忽然来了一个小厮,捧着一盒东西。

  尹明毓不解,教金儿去问,过了会儿,金儿抱着木盒回来,惊喜道:“娘子,小厮说这是郎君给你的。”

  “给我的?”尹明毓接过来,打开,就见木盒里放着一块指长的银鱼。

  她一脸莫名,傍晚谢钦过来,便拿起胖胖的银鱼问他是何意。

  谢钦语气轻描淡写,“于我只是寻常之物,轻易可得,我送予你,既不费力,你亦可得欢喜,何须用意。”

  他说得太容易、太淡然,所以本来可以有些温情的送礼之事,也变得像是公事公办。

  尹明毓神情复杂。

  佩服之中有一些无语,无语之中又有那么一丝丝酸,谁又不想拥有这种阔绰的从容呢?

  不过……尹明毓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她已经有了。

  当然,这并不妨碍她继续悄悄腹诽:谢钦这般,定然极难满足,肯定不容易快乐……

  而谢钦的行为并没有一次便止住,他还举一反三。

  一连几日,他皆让小厮定时送东西到西院,基本都是银制品,银叶子,银花生,甚至干脆一把碎银子……

  尹明毓:“……”

  虽说每日都有天降之财到手,是很让人高兴,但她完全不介意被巨大的惊喜冲昏头脑。

  如果没有……好吧,也没那么在意。

  这一日,谢夫人特意派人叫尹明毓到西院,为的是秋猎的一应事宜。

  尹明毓一到西院,谢夫人便多打量了她几眼,笑道:“看来你今日心情颇好。”

  神情能控制,气息和眼里的光遮掩不了。

  快乐藏不住。

  索性尹明毓本来也没打算一直套在一个壳子里,她的目的始终是过得舒服,摸清楚谢家,早晚要慢慢刷新谢家人对她的认知,让他们习惯她的性子,更包容一些。

  于是尹明毓便不好意思地笑道:“这不是拿到房契了吗?我是个没见识的,高兴好几日了……”

  谢夫人好笑,尹明毓也跟着傻笑。

  谢夫人摇头,回归正题,先问她对秋猎出行可有想法。

  尹明毓没有秋猎的出行经验,从前尹家参与进去时,皆是嫡姐出面,待到嫡姐去了,嫡母韩氏没心情,长嫂陆氏有孕,便有两年时间,尹家女眷没去秋猎。

  但她的人生经验教给了她许多别的道理。

  比如教导者似乎都喜欢抛出问题,教人回答,再指出问题中的纰漏,以此来加深被教导之人的了解。

  头头是道和一无所知都不是此时最适合最省力的答案,所以尹明毓心念一转,偏题了。

  “我听说龙榆山猎场风景极美,若是要踏秋,该是要多准备些适宜的衣食用具,母亲,咱们谢家可有庄子在附近?庄子上产什么?”

  谢夫人耐着性子道:“谢家在山下有庄子,届时咱们一家皆住在里头,大郎许是要伴圣驾左右……算了,这两日我安排时,你在一旁学着吧。”

  尹明毓干脆地答应,然后便开始跟在谢夫人身后看她忙活。

  秋猎统共不过四日,加上来回的两日,六日的时间,谢夫人将谢家上中下幼四代人出行要准备的东西全都得一一理清楚,厚厚的单子,即便有往年惯例参照,她依旧要亲自过目一遍。

  谢家所有人出行,府里的事也需要安排,另外还要防备这几日会发生意外……

  诸如此类,极繁琐。

  这还是大多事情都分配给仆从了,若是再大些的事情,恐怕要忙得脚不沾地。

  这是大家,小户人家产业倒是少,可仆从也少,许多事都要一个人做,也不好分辨哪个要更轻松些。

  而这些,是内宅夫人习以为常的日常,谢夫人已经做了几十年,大概也就大娘子嫁进来后那段时日,能够帮一帮她。

  尹明毓坐在谢夫人身旁,只看着都觉得梦回前世。

  主动干活儿是绝对不可能的,她便亲手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又把她方才吃的极美味的点心放到谢夫人手边。

  谢夫人抽空看了一眼,心神又重新回到手里正事上,“你吃吧。”

  “……”尹明毓听话,又默默拉回点心碟子,慢慢吃。

  她只能帮忙祈祷时间过得快点儿,早些到秋猎之日了。

第23章

  秋猎出发当日,京中许多官家皆要携家眷随圣驾出京,谢家主官位高,谢钦又是近臣,马车位置自然临近圣驾。

  谢家马车需要在圣驾出现前抵达,待到启行时汇入到队伍之中,是以需得曈昽之时便离府。

  谢夫人将一应事宜全都安排妥当,只要求尹明毓准时出现,尹明毓再是游手好闲,还是守时的,因此昨日交代好金儿银儿早些叫她。

  是以她困倦地走出正屋时,天光初现,天际那一丝昏暗的日光尚未驱散全部的夜色。

  尹明毓打哈欠的嘴刚张开,初秋凌晨的凉意便扑面而来,头脑瞬间清明许多。

  但平常这时正是好眠的时候,她踏出东院时便端起仪态,可站在园子里等候谢老夫人和谢夫人等人片刻,适应了凉气,便因困意不由自主地泛起泪。

  没多久,谢老夫人和谢夫人便带着人过来,谢策身上包着薄被,躺在童奶娘怀里,还在睡。

  尹明毓端正地对两位长辈问好,而后便跟着她们向正门走。

  谢夫人侧头轻声问她:“我先前给你的册子,你都记下了吗?”

  前两日,尹明毓跟在谢夫人身边“学”理事,谢夫人给了她一本记录谢家关系网的册子,让她记下来,免得到龙榆山后与人交际不知亲疏。

  尹明毓记性不错,看了一遍再稍一划重点,便记得大差不差了。

  而此时谢夫人问起,她便道:“我还在看,到龙榆山会仔细些的。”

  谢夫人点头,马车就在前方,便不再多言。

  谢家家底丰厚,老中青三代夫人,皆有单独的马车,不用跟人挤同一辆,只有童奶娘抱着谢策上了谢老夫人的马车。

  尹明毓的马车中只有她和金银二婢,无需顾忌太多,举着册子看了没一会儿,晃晃悠悠的马车便将她哄睡,头一点一点地靠到银儿肩膀上。

  谢钦中途上马车,看到的便是她歪倒在马车上睡得沉的模样,脑海里立时闪过她的睡姿,踏进去便合上马车门,以防旁人瞧见。

  金儿躬身行礼,银儿不便动弹,便只低低地叫了一声“郎君”。

  尹明毓腿垂下,侧躺在座上,占了不小的位置,谢钦自然不能与婢女坐在一处,便对银儿道:“我来。”

  银儿怕他,不敢多说一句,低声应是后便双手轻轻托起尹明毓的头。

  谢钦接过尹明毓,坐到银儿方才的位置上,但他个子高,尹明毓靠在他肩头许是不舒服,便在睡梦中动了动。

  谢钦一顿,抬手取下她头上的簪钗头饰,而后微微侧身,让尹明毓靠在他怀中。

  没有头饰戳头,尹明毓的睡姿便更加随意,头动了动,停在他颈窝处,手也环上谢钦的腰。

  谢钦身体有一瞬的僵直,侧头看了一眼尹明毓的睡颜,停了片刻,稍稍放松身体,阖眼靠在马车厢上,只一只手虚虚地圈住她,由着她趴在怀里。

  两个婢女全都放轻呼吸,银儿悄悄对金儿使眼色,随后两人眼里全都泛起笑意。

  没有人打扰,尹明毓在马车上也睡到自然醒,手按在谢钦的腿根,撑起身体,迷迷糊糊地睁眼,还有些分不清此时的状况。

  谢钦扶着她的肩,沉默地挪走她的手,不着痕迹地动了动僵麻的半边肩膀。

  尹明毓醒过神,下意识地伸手替他捏肩放松,捏了两下脑子里冒出赞叹:肌肉紧实,手感真好。

  面上则是一本正经地问:“郎君何时过来的?咱们行到哪儿了?”

  谢钦回答:“已行了一个时辰余两刻钟,许是再有半个时辰,便该到龙榆山了。”

  尹明毓撤回手,挪到侧座,撩开帘子向外看去。

  官路两侧都是耕地,每行一段儿距离便有一两个农民在田间侍弄庄稼,胆怯地望一眼这里便跪地不敢抬头,几乎淹没在垄沟之中。

  这里近京,尹明毓稍一思考,便猜到这可能是京城哪家的田地,那些许是佃农或者是奴仆……

  她默默地放下帘子,瞧着小桌上璀璨的珠钗,复又扯起个旷达无阴霾的笑,对金儿催促道:“有些饿了,吃食呢?快摆出来。”

  金儿和银儿立即动作,一个整理桌面,一个从各个小抽屉里取出不同的油纸包,一一装碟,摆放在小桌上。

  她们还为两人沏了茶,温热的茶水奉到尹明毓手中。

  尹明毓饮一口茶,吃了几块儿点心便拿起肉脯磨牙打发路途无聊。

  半个多时辰后,谢钦下马车改骑马,随圣驾上山,谢家的马车则是转到谢家庄子外。

  庄子的管事带着奴仆们恭敬地候在门外,恭敬地行礼问安。

  尹明毓只在最初谢夫人让下人认她时显在前头,之后都躲在谢老夫人和谢夫人身后,悄悄地打量着庄子。

  据谢夫人所说,即便不是秋猎之时,老夫人也常来此小住,后来谢策出生,年纪太小,谢老夫人惦念他,才没再过来,这次她带谢策来也不是为了秋猎,只为游玩。

  因此庄子修得极舒适,庄子周围也都打理过,既不失野趣又带着秀美。

  尹明毓只瞧上几眼,便活了心,已经开始盘算稍后去周围转转。

  与她一般的,还有第一次出远门的谢策,趴在童奶娘肩头,一双大眼睛看不够似的左右打量。

  然后一大一小两人对上视线,眼里是相似的雀跃。

  尹明毓:“……”

  和一个小娃娃同频,似乎……有那么一丝……只有一丝……窘。

  而谢策就没大人那些羞耻心了,直接冲她伸手,想要去尹明毓那儿。

  尹明毓扭头,当作没看见,准备回院子休整。

  谢策失望的目光追着她,见她要走远,稚嫩的嗓音急急地喊:“母亲!抱~”

  前头的谢老夫人、谢夫人纷纷惊讶地回头,看谢策又看尹明毓。

  尹明毓迈出去的脚步不得不收回来,茫然地笑,似乎也不明白谢策叫她作甚。

  谢老夫人酸意上涌,硬邦邦地吩咐童奶娘:“他一个小娃儿,奔波一路,快带他进去吧。”

  童奶娘立时应了,便抱着谢策快走了两步。

  谢策一见离尹明毓越来越远,小手在空中快速地挠腾,急急地出声,“不要!要抱!”

  谢老夫人又气又郁闷,偏又舍不得说谢策是“小白眼儿狼”,而谢夫人本就乐见谢策亲近尹明毓,便劝老夫人:“母亲,正院忙乱,不如教策儿跟尹氏去吧。”

  尹明毓心念一转,大家都忙着整理行李,她也不好大喇喇地出去转,照看谢策就正大光明了,是以她就没有说出推拒的话,只等着长辈们决定。

  眼不见,心不烦,谢老夫人摆手随便他们。

  于是谢夫人点点头,童奶娘便抱着谢策走向尹明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