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打开的时候,映阙躲在暗处。她之所以没有很快离开,是因为她想看一看那个跟萧景陵讨价还价的男人长什么模样。

她觉得男人的声音是她熟悉的。

她没有猜错。从门里面昂首阔步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文浚生。

从前的文浚生,硬朗,积极,有满腔的抱负,可现在的文浚生,嗜赌,颓废。纵然还有光鲜的外表,看似周正,但他始终也不是从前的他了。他甚至为了钱而埋没掉自己的良心,不问因由,就像古代的杀手,谁能给出合理的价钱,他就能为了谁不惜双手染血,做出违法的勾当。

而映阙。那样一番对话,扰乱了她。她忽然觉得自己和萧景陵不过是有着很肤浅的交情,就连见过几次面,做过什么事,说了哪些话,她都能一一列举。她不熟悉他,不了解他,不知道他深沉的外表下掩盖了怎样一副心思。他除了是做买卖的生意人,还有没有别的不可见光的身份?韩云松区区一个小画家,他为何要买凶杀他?这背后到底隐藏了怎样的秘密?再想想自己曾经和这幕后的元凶一起追查所谓的案件真相,莫不就是一种讽刺?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他?谁知道?

【 陈年漏案 】

关于韩云松和苏敏儿,真相事实是这样:

苏敏儿的确有心杀韩云松。她是极内向而思想颇为极端的人,她觉得自己所受到的侮辱一定要用对方的命来偿。

因为,女子的清白比生命更重要。

那张认罪书,或者说,遗书,虽然是伪造,但上面有一件事情是真的,那就是韩云松的确借酒玷污了苏敏儿。

第45节:被遗漏的真相(4)

而苏敏儿自知,明目张胆的较量凭她一个弱女子是取不了韩云松的命的,她只好在水里面放了迷药。那杯水由她亲自端进画室,谁知道,阴差阳错的,却被立瑶喝了。立瑶昏倒的时候韩云松起了疑,而躲在暗处监视这一切的苏敏儿知道此次计划不成功,唯有放弃,她也便悻悻地离开了。

韩云松张望了半晌,不见任何异常。转而将目光又落回立瑶的身上,他心里有些痒痒。他蹲下去,盯着女子婴儿般熟睡的脸,用手指轻轻地抚过她光滑的皮肤。他丝毫也没有注意到,窗口有人偷偷地溜了进来。

那人,就是文浚生。

至于苏敏儿死前,邻居说,她曾鬼祟匆忙地出门。她是去找风盛公司里的一位职员。她被韩云松侵犯之后,那名职员也不晓得是怎样得知了这件事情,因为对她一直都有企图,于是趁机安慰她,表示出自己愿意为这件事情代替韩云松承担责任。

当萧景陵带着映阙去西餐厅,苏敏儿想,他们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就算她不是凶手,但她也曾经在水里面放迷药。况且,她那不光彩的遭遇,倘若因此而被掀翻,她颜面何存。为了安全起见,她偷偷地主动去找那名职员,央求他千千万万不要将事情泄露出去。

但是,萧景陵还是追查到。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也许是一个好机会。苏敏儿既然有杀人的动机,那么,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卸在她的身上,也合情合理。

当然,最好的办法,就是死无对证。

所以,苏敏儿遇害。再模仿字迹,写一张认罪书,造成畏罪自杀的假象。这都是萧景陵的安排。而他之所以答应映阙,和她一起查找真凶,主要的目的,是为了监视住她,以免她查到什么不应该有的线索,节外生枝。

殊不知,节外生枝的,并非那害人的阴谋,而是,自己的心。

【 仿若时过境迁 】

虽然。不至于去揭发一桩封卷的陈年旧案,亦不至于当面斥责元凶来标榜自己的正义,但那就是阴影,朦朦胧胧,枝枝蔓蔓,萦绕于心头,挥之不去。

那就是,温热怕事明哲保身的映阙。从小就深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稍后,映阙找了一份新工作。在餐厅里做服务生。那间餐厅,她对它是有着别样情绪的。潦草的英文字,雕花的装饰。译成中文有一个极梦幻的名字。

Butterfly。

蝴蝶。

每次看到那个靠窗的位置,就会想起,很久以前,她曾经坐在那里,有一个男子在她的对面教她写英文字,那笑容亲切,暖暖的,直抵人心。

一次偶然。在街上遇见文浚生。两个人,就像一双恋爱失败的情侣,如果漠然走过会显得没有礼貌或小气,但彼此招呼了,又缺少谈论的话题。

映阙问,你不去送信了么?

文浚生答,今天休假。

然后。沉默。并肩。平视。目光闪烁。

映阙说,我已经不在酒行做事了。

文浚生说,哦。然后他似乎在前方的人群里看见了什么,突然变得慌张起来。他对映阙说,我还有事,先走了。便转身匆匆地跑进一条小胡同。一溜烟,没了影。

稍后有几名凶神恶煞的大汉走到映阙附近,四处张望,一边嘀咕着说,刚才我明明看见那小子的。映阙大概就明白了。

文浚生的住址是映阙到邮政局向人打听的。她找到他,拿了一些钱,是她为数不多的积蓄,她说,你先拿去,应应急。

文浚生傻了眼,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说,我不能要你的钱。然后转念一想,问,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映阙撒谎,道,那天你匆匆地走了,有几个人上前来问我,他们说,你欠了一笔钱。浚生,那些人是什么人?你怎么会欠他们的钱呢?

第46节:被遗漏的真相(5)

文浚生避而不答,沉默半晌,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的事不用你管。他这样说。

而目的其实是想要映阙别再靠近他,故意说难听的话。他如今的情况他自己比谁都清楚,他可以毫无风度地去向人勒取,索要,他可以像过街的老鼠躲躲藏藏,他可以烂醉可以烂赌,但他就是不可以无耻到拿一个女人的钱,还要在她的面前暴露出自己的狼狈,他颜面无光,威信扫地,他恼火焦躁,唯有出此下策。

只因为,那女子,于他而言,非常非常的重要。

是他惨淡的人生里唯一的念想。

他喜欢她,始于年少,浮浮沉沉兜兜转转磕磕绊绊,始终不曾忘掉。可是如果要呈现给她的,是这样的一个自己,那就比杀了他,更煎熬。

文浚生扮作很愤怒,大声地说,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你走,拿着你的钱,走,以后都别来找我!然后将映阙推出门外。

砰。

合上。

映阙对着冷冰冰的木门站了半晌,泪花在眼眶里打转。那种难过,仿若时过境迁,很多美好的东西都不再。

第47节:这些,那些,无法追及(1)

第十二章 这些,那些,无法追及

【 隔 】

靠窗的位置。一丝不苟的男子。熟悉过,又陌生了。不是萧景陵,是谁。映阙轻轻地一颤,脚步迟疑了。

萧景陵亦看到她。望定她,似乎在等着她前来。

有眼明手快的女服务员从旁边杀出来,端着餐牌,问,萧老板今天还是要一杯热咖啡么?说话间映阙已经走到别处招呼其他的客人,就好像压根没有瞧见这里还坐了一位故人。萧景陵纳闷得很,他一直坐着,坐到天黑,餐厅打烊。然后,他在门口拦住映阙,说,我送你回去吧。

映阙不说好,也不说谢谢,钻进小轿车里,低着头,阴影覆盖住她的大半张脸。她很沉默。车开到一个转弯的地方突然一阵急煞,她的身子猛地向前倾,萧景陵一把拉住她,温热的手掌扶着她的肩膀。她缩回去,坐直了身子,说,我没事。

随即汽车的玻璃被敲得啪啪响。赫然竟是文浚生。他拦住萧景陵的车说是有重要的事情想寻求帮忙。萧景陵很不耐烦,讪笑,道,你不如去教堂向神父或者天主求救,开车。

等等。

这话不是文浚生说的。是映阙。阴影里面她的身体向外靠了靠,露出清晰的脸,文浚生这才发现她,一时间,尴尬之极。

映阙说,他是我朋友。

文浚生说,他要离开南京。越快越好。他需要一笔钱,理由跟上次一样。他即使不说,萧景陵也明白,因为他曾经替他杀过人,倘若他的要求得不到妥善的处置,他会将事情宣扬出去。他说,他早留了心眼,保存了他收买他的证据。

而那证据是什么,萧景陵无心知道。他根本赌不起。

因为,暗杀韩云松一事,哪怕没有实质的证据,他也不可以让世人风闻那或许跟他有关。只是一个或许,他也承担不起。

因为,他要防的,不是查案缉凶讲证据的警察厅,而是,另有其人。

这秘密,他将不惜一切去掩藏。

所以,他对文浚生说,我答应你,明天这个时候,你在火车站,我会派人送你安全的离开。文浚生却将信将疑,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萧景陵的嘴角微微扬起,盯着汽车的挡风玻璃,道,因为你别无选择。

映阙在旁边坐着,始终没有吭声。两个人的对话不显山露水,旁人能捕捉到的只不过是一团迷雾。况且,萧景陵是聪明人,倘若文浚生以这副狼狈的模样来找他,他还要将映阙支开,那就是此地无银,凭添猜疑了。倒不如由着她在场,听个一知半解的。她也只知道是文浚生向他索要一笔费用,至于他为什么要答应,以及,他会不会信守诺言,那就跟现在无关了。

现在的他,慷慨而善良。

只是,萧景陵没有想到映阙会在第二天来找他,说,我替你到火车站跟浚生联络。他拍案而起,那怎么可以。不可以。

映阙道,浚生和我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朋友,他也不会加害于我,有什么不可以?

萧景陵咬了咬牙,问,是他让你这样做的?

映阙说,是。

萧景陵好久也没有这样愤怒过。这种愤怒,不是可以咆哮可以砸坏东西以有形之物来发泄的愤怒,而是抑压在心底无法排遣生生地就掐住了自己,还要假装平静地去问对方,你几时见过他?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映阙坦言,昨晚,你离开之后,我又去找他。他没有跟我说太多的话。他什么也不肯告诉我。只说,他担心你会食言,所以,让我来替他拿那笔钱,但我想,你是不会出尔反尔的,对不对?这样简洁的一席话,像奇绝千古的对联。

无言相应。

映阙没有说,文浚生还告诉了她自己逃亡的原因。因为他杀了人。是那些追债的人当中领头的一个。争执中他不小心将对方推倒撞在墙壁的一颗铁钉上,钉子足有一寸长,没入后脑,那个人当场死亡。他说,那帮人发了疯一样地找我,他们要拿我填命。我必须走。

他说,萧景陵这人,城府极深,我担心他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盘算。但我如今穷途末路,也唯有孤注一掷了。

而这样的逃亡原因,映阙以为,萧景陵没有过问,他就不应该知道。可萧景陵却是早有盘算,他很快便命人打探清楚文浚生与赌场那帮人的恩怨,他甚至庆幸这或许是上天赐给他铲除这颗定时炸弹的好机会。没有谁的嘴会比死人更严。文浚生的存在对他来讲始终是一种威胁。所以他根本不会派人去火车站,而是将文浚生欲潜逃的消息送到赌场,他知道,他们会替自己解决了这项难题。

借刀杀人,何乐不为。

然而,映阙的出现,乱了他的章法。

就宁可在自己极为重视的女子面前充当一次出尔反尔的小人,也好过眼看着她以身犯险性命堪虞。萧景陵说,这件事情,我已经交代了属下去做,你相信我。

那目光坚定,带着隐隐的忧忡。

映阙凝望许久,皱着眉,抿着嘴,终于,吐出一口气,说,我相信你。

然后,在数天以后仍然记得自己那时的心是如何稳稳当当,像在寒夜里靠着四面挡风的墙。可那墙最终还是坍塌。

报纸说,深夜的火车站发生一起混乱的殴斗,起因不明,但有一人死亡。他是一名邮差。他的名字叫文浚生。他全身上下一共被砍了二十七刀,最致命的一刀,割断颈部大动脉,失血过多,抢救无效。

文浚生。

死亡。

盯着报纸翻来覆去地读,浑身的力气都被卸去,手一松,那薄薄的纸,就落了地。风声呜咽。

【 隐约 】

萧景陵想邀请映阙做他的舞伴。买了一条昂贵的法兰西蕾丝裙,荷叶边,喇叭袖,腰间系乳白色的绸带,胸前镶着银色的水钻,肩膀上是一朵鹅黄色绒绒的花。

可是,映阙说,我不懂得应酬。

萧景陵仍然企图说服她,摆出很多的理由。映阙只是听,不附和,不反驳。末了,她轻幽幽地叹息一声,说,浚生死了。

这件事情一直缠绕着她,她的悲伤尚未过去,华丽的舞会,高贵的蕾丝,她完全没有心情。或者,她多多少少也存了芥蒂,她无法知道当天萧景陵到底有没有派人去火车站。因为,文浚生死于深夜,那已经超过了萧景陵之前承诺给他的“明天这个时间”。“明天这个时间”,原本应该在天黑之后的八九点。文浚生既然那样害怕,拿了钱,他必定立刻就要离开南京,断然不会等到深夜。所以,倘若是他一直没有等到他的那笔钱,他才在火车站逗留张望,因而遭致厄运,这也是说得过去的。但为什么就不可以是文浚生买了深夜的火车票,不可以是他突然改变主意要留下来,不可以是他还在等着别的什么人呢?为什么一定是萧景陵在撒谎?萧景陵会是那样的一个人吗?

第48节:这些,那些,无法追及(2)

可心底,怎么有那样强烈的盼望,盼望这一切不过是自己多疑,错用小人心,妄度君子腹。她甘愿做小人。也祈求对方真的为君子。

最终,穿上那件精致华服的女子,换成了清雪。这世上很多事情并非一定要有原因。容许莫名其妙。容许心血来潮。

而女子欢喜无限,男子则把叹息埋在嘴边。

一切都如常。

只是,清雪远比萧景陵想像的更精明,也就更懂得交际应酬。哪怕周围的人还很陌生。哪怕有的眼神并不那样单纯。她都游刃有余。

舞会结束,萧景陵送清雪回家。汽车里面昏暗暗的,女子的面颊晕着些微的酒气,飞着两片红霞。有意无意地,她将头靠着萧景陵的肩膀,身子倾过来,临别时还在萧景陵的脸上轻轻的吻了一下。那一幕,站在门口的阮心期,悉数看见。

汽车开走。清雪踉跄着走上台阶,阮心期低身扶她,她问,你怎么在这里?阮心期说,你要的帐目,我做好了,就想着早一点交给你。谢谢。

楼梯太逼仄。清雪的身体总是晃来晃去,晃来晃去,像一个不倒翁。阮心期问,你喝酒了?清雪掏出钥匙,摸索了半天,也插不进锁孔。她说,我今天很开心。

阮心期沉默。

门开了。清雪回身,反手握着门锁,问,你不想知道刚才送我回来的人是谁?我跟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们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阮心期低头凝望着女子泛红的脸,笑了笑,说,这是你的事情。

清雪亦笑了。你明白就好。

可是,纵然明白,掩饰,又怎么可以说熄灭就熄灭了。阮心期不过是故作的洒脱。他在深夜里盯着镜子,镜子里面浮现出清雪的轮廓,他用手指轻轻地触摸,那影像就像涟漪一般漾开,消失了。他跟自己说,一切不会就这样结束。

【 笑里藏刀 】

因了舞会上的一点交情,清雪通过一名姓周的富商,结识到广州酒楼的老板,老板对苏和的酒很是欣赏,当即表示,愿意同他们保持长期的合作。

至于运送方面的事,阮心期自告奋勇,说,他必定能够处理得妥妥当当。

眼看着,酒行的生意,风生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