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碧答应着,看着他转身离去,眼睛里忽然又涌起了无法描述的复杂神色——从含光殿到禁城大门,不过只有三个街口的举例,然而她站在那里看着飞廉一步一步走远,却恍然觉得他离开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到,仿佛是走入了另一个世界。

肩上的外袍还带着温热的暖意,那种陆上人类特有的体温缓缓渗入她冰冷的肌肤,却只是让她的心更加寒冷。

鲛人,本该就是冷血的么?

她怔怔站了片刻,直到飞廉的背影完全消失在禁城下,才转过了身。

“咦?”拨开肥大的蕉叶,晶晶抱着捡回来的球钻出草丛,然而一抬头,听到了细微的淙淙水声,却忍不住发出了诧异的声音,张大了嘴巴。

一个不过一丈方圆的小池塘掩映在碧绿的草下,发出幽幽的水光,上面居然没有一只蚊蚋停留,一尘不染,仿佛一面藏在妆匣里的古镜。

这个偏僻的别院里长着浓密的美人蕉,飞燕草长得很高,到处都是飞虫和蛛网,由于主人的懒散,一直也无人清理,只是将此地一封了事。因此晶晶来到了这里好些日子,也不曾注意到这里居然有个小小的水池。

她好奇的抱着球走过去,俯身看着水面——

碧绿的水荡漾着,神光离合,仿佛一只幽深的眼睛静谧地和她对望。

那碧绿色的水深处,忽然掠过了一道白光。

“咦?”晶晶忽地从水里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吃了一惊,正待低头看个仔细,忽然间却被拎了起来,全身动弹不得。

一只冰冷的手,从背后悄无声息地伸了过来,捏住了颈椎将她提了起来。

女童拼命挣扎,当空舞动着手脚,却够不到那个从背后捏住了她喉咙的人,甚至也无法转过头来——是谁?是谁?在这样荒僻的地方…是、是鬼出来了么?这个荒僻的院子里,原来是有鬼的么?

飞廉哥哥!碧姐姐!救命…救命啊!

晶晶吓得脸色苍白,然而咽喉的残疾令她无法出声求救,只能拼命的舞动手足。

背后却一直没有声息,只有一只手缓缓探了过来,一寸一寸地,从她咽喉摸索着探到了她的嘴上,静静、然而却是毫不留情地死死捂住。

“呜——”晶晶无法呼吸,发出了痛苦的声音,小小的身体起了一阵痉挛。

要…要死了么?

在失去知觉前的一瞬,这个青族的小女孩想起了很多——死去的父亲,从未见过的母亲,刻毒的继母和弟弟…以及温柔而大方的姐姐。

闪闪姐姐一定还在九嶷郡的村庄里焦急地打听着自己下落吧?会循着青水一路呼唤自己的名字,以为妹妹又玩得迷路了吧?那时候村子里一片兵荒马乱,她根本找不到姐姐的影子,又无法开口说话,于是就这样被这个来自帝都的年轻贵族带上了风隼,从九嶷郡瞬忽飞去了万里之外的帝都。

——说实话,她心里一直对那个遥不可及的帝都怀有巨大的好奇,所以才会忍不住,点头同意跟着飞廉去到那一座万仞白塔所在的城市。

然而只呆了那么短的时间,却居然…就要死在这里了么?

早知道…早知道这样的话…

她没来得及想下去,就这样彻底失去了知觉。

“啪。”小小的瘫软的身体被扔到了草叶上,毫无生气地缩成了一团,小脸苍白。青衣女子毫无表情地松开了手,看着躺在地上的晶晶,指尖上尤自有一丝血迹。

“别怪我,”她低低说了一句,“是你不该乱跑。”

她处理好了晶晶,再细心查看了一圈四周,终于俯身向水面,轻轻吐出了一声低吟。

——那是鲛人一族特有的“潜音”。

水面哗啦一声碎裂,一道白光从幽深的水底应声而起,闪电一样地分波而出,停在了她的肩头——那竟是一条雪白的、会飞的鱼!

那条鱼停在碧的肩头,急促地拍打着双鳍,鼓鼓的眼睛盯着碧。

“文鳐,有一个紧急的情报,请你立刻传给大营那边。”碧用潜音轻声和它说话,神色凝重,“十巫已经开始大规模布置反击,征天军团全数被派遣出去平叛,连镇守帝都的钧天部都不例外——此刻帝都守备空虚,正是行动的大好时机。”

文鳐鱼细心地听着她的潜音,腮帮子不停鼓动,似乎同时也在传达着什么讯息。

碧只听了一会,脸上就已经喜动声色:“什么?!文鳐,你说…新的海皇已经来到了帝都?是真的?”

文鳐鱼拍打着鳍,用力鼓了鼓腮帮子表示肯定。

“他是来做什么?难道海皇真的是灵力广大,早就预料到了如今的情况?”碧只觉意外,激动不已,一把抓住了那条负责通讯的鱼,连声,“我在帝都苟且偷生那么久了,终于可以做一点事了!——我能为海皇做什么?”

“咕”,文鳐鱼被她抓得翻起了白眼,恶狠狠地扑打尾鳍。

碧连忙松开了手,文鳐鱼似乎怕了她,从她肩膀上噗哧一声跃下,如一柄利刃一样无声无息破开了水,尾巴一摆,将头探出水面发出了咕噜声,随即一头扎入水底,从深不见底的小池塘中彻底的消失。

“原来是这样…”碧却是怔怔站在池边,若有所思地抬头看向天空。

伽蓝白塔伫立在蓝天之下,如此巍峨又如此洁白,气势逼人,沉静默然,仿佛超脱于这个尘世之外——塔顶上的神庙散放着金光,仿佛一只黄金之眼俯视着整个云荒。

碧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竟不敢与之对视,就像那背后真的有人在窥视自己的心灵。

天空碧蓝如洗——然而凡人的肉眼又怎能看得见虚空里密布的重重结界?那些用强大幻力凝结出的“界”笼罩了帝都上空,普通人并不能感知到它的存在,却只对同样怀有高深术法的人起作用。

海皇这一次的到来,看来也是已经被那只凌驾于苍生之上的眼睛看到了么?

她站在别院的幽泉旁怔怔地低头沉思,想着方才文鳐鱼传达的讯息,双手渐渐握紧,仿佛做出了一个决定——是的,她已经在敌人的后方苟且偷生了多年,眼看着一个个同伴在前方浴血奋战,前赴后继的倒下,自己却必须保持毫无表情。

这一次,就算豁出了性命去,也要帮海皇达成心愿!

可是…她瞟了一眼地上缩成一团的小小身体,眉头微皱:这个无意中撞破了自己秘密的青族小孩,又该怎么处理呢?怎样才能保证她不把这里的秘密泄露出去?

她俯下身去,尖尖的指甲轻轻地轻触着晶晶粉嫩的面颊,眼神剧烈地变幻。

七、迦楼罗

在踏入铁城最大的一个作坊时,飞廉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头顶的光骤然消失了,仿佛有巨大的乌云当头笼罩下来,天地骤然失色。抬起眼,看不到天,一座山扑入眼帘中来,让人第一眼看见几乎以为是堕入了梦境。

迦楼罗金翅鸟。

那架只能在梦境中才会出现的、前所未有的巨大机械,正静静地停栖在断金坊十箭之宽的石坪上,在午后的阳光下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

数以千计的人正忙忙碌碌地沿着云梯上下,将那些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零件扛上去,组装到机械里,叮当的敲击声不绝于耳——断金坊是铁城七十二坊中最负盛名的匠作坊,帝国最好的能工巧匠云集于此,近百年来一直在巫即大人的带领下不断地进行试验和制作,沧流帝国的第一架风隼、第一架比翼鸟均诞生于此。

而迦楼罗金翅鸟的母胎,也同样在于此地。

“迦楼罗金翅鸟,以龙为食,展开两翼展达三百三十六万里,头上有大瘤,内蕴如意珠。据说其鸣声悲苦,由于终生以毒龙为食,积聚毒气极多,临死时毒发而自焚,肉身焚去,只余一只纯青琉璃色的心。”

——这,就是他曾在帝都藏书阁里翻阅到的关于迦楼罗的资料。

而眼前这个庞大的机械的确有着类似于鸟类的外形,金翅鲲头,星睛豹眼,展开的两翼宽达一百丈,衬托得围绕着它施工的匠作们微小如蝼蚁。

智者大人只写了三分之二卷的《营造法式》,那一卷书授予了沧流冰族诸多人世未见智慧、一跃成为最强的民族。然而,那一卷宝典,却嘎然中止于“征天篇·迦楼罗秘制”。

没有人知道智者大人为何在那一刻收住了笔,不肯将这个最大的秘密告诉冰族——或许,是因为这个机械的力量太过可怕,智者担心一旦传授给陆上人类会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或许,只是他写到那里的时候,忽然兴致已尽。

没有人知道智者大人的心思,即便是随身侍奉他的历代圣女。

智者大人是超出了他们这些冰族凡人的存在,他只能被仰望,却不需被理解。

——就如神祇一样。

然而,即使智者大人闭口不言,上百年来帝国却没有放弃,不断地投入力量研制,试图凭着这残缺的半章,制造出完整的迦楼罗。五十年来,前后已有数十位将军因此阵亡,亿万计的金钱因此耗费。

飞廉定定地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由有些目眩神迷——

又变样了么?上一次看到迦楼罗的时候还是五年多前。

那时候,自己刚刚从讲武堂出科,按照帝国的军规、那一届前十名的子弟被允许一睹帝国最高机密:迦楼罗金翅鸟的真容。他按捺着心里的激动,来到从未踏足过的外围铁城。和所有人一样、在第一眼看到这个巨大机械时为之震惊。

他们站在大地上,定定地仰望仰望这个奇迹。

——那是怎样的一项超越人类力量极限的创造!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这一架机械如果某日真的能振翅飞入九霄,大地上的一切,都将会在它的俯瞰之下吧?

然而,旁边的云焕却发出了一声低语——

“得到它的人,也将会得到控制天下的力量吧?”

那样的语气令他悚然心惊——那一瞬,他甚至可以看到那个年轻同僚内心涌起的黑色波澜。冥冥中她忽然有一种直觉:如果真的让身边这个人得到了迦楼罗,那和大鹏同风而起的、必然会是腥风血雨吧?

多年之后,重新踏入断金坊的他、依旧为这个奇迹而失神。

五年前的那架迦楼罗,高不过十丈,宽不过百尺,只是普通风隼的三倍大小。而眼前这个机械的尺寸却远超于此,腹内甚至可以起降两三架风隼,翼下和头部更是安装了诸多前所未见的设施——显然这几年里经过无数次的试飞,迦楼罗已经有了脱胎换骨的改进。

“飞廉公子,请出示令牌。”看守的军队里有人拦住了他。

飞廉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一笑:“不,我不进去,只是来找巫谢大人。”

“巫谢大人?”队长记得那个最年轻的长老和飞廉是好友,语气更是客气了几分,“巫即大人接到命令刚走,巫谢大人却应该还在——我帮公子去找找。”

飞廉颔首称谢,队长便回头走向了宽不见头的石坪。

石坪上支架林立,每一根都粗达合抱,均为采自东泽南迦密林中的金丝巨竹。密密麻麻的支架中,新的机械已经初露雏形,金色的机首和双翼在日光下奕奕生辉。

那个队长走入了川流不息的匠人队伍中,很快便已找不到影子。

飞廉等了片刻,渐渐有些焦急显。

“飞廉!”忽然间,他听到有人喊了自己一声,抬起头身侧却无一人。

“过来吧!”那个声音近在耳畔,竟然是用念力传来,“我在舱室里忙着呢,就不下来接你了。”

是小谢?他有些迟疑——迦楼罗金翅鸟是帝国的最高秘密,一直只是由巫即和巫谢师徒负责制作,他身为巫朗一族的继承人,这样贸贸然的进去,是否会犯了忌讳?

“没事,我师傅不在。”仿佛知道他的犹豫,巫谢再催促了一句,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和兴奋,“让你看个好东西,快过来!”

他无法,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那是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到迦楼罗金翅鸟的真容。

那样巨大的机械,甚至从地面攀升至内舱都需要半个时辰的时间。他一步步地沿着脚手架登上去,一路观察这个机械的一切细节,看到不可思议之处,忍不住伸出手触摸那精致坚固的金色外壳。

西荒出产的赤金混和了北越郡特有的火玉,在炼炉里化成金水,三沸三冷之后,再由铁匠用手工打造成薄片,一片一片地在机械上拼合,形成巨大的金色翅膀。合金极轻,延展性却极好,纸般薄的一片却如同玄铁一样坚硬。

在金翅鸟巨大的翼下,他甚至看见了黑黝黝的炮口。

——如今这架机械,内外都已经臻于完美。

飞廉曾经看到过巫谢拿着画满了曲线和干支计数的稿子沉思,上面凌乱的数据堆叠,可以想见是在进行极为复杂的推力计算,巫谢从故纸堆里抬起头看着来访的好友,眼睛却是一片空洞,似是停留在太深的幽界无法返回、又似疲惫得已然失去了光彩。

从十六岁束发拜在巫即大人门下起,那个自幼有神童之称、年纪轻轻就登上最高权位的贵族少年不再热衷琴棋书画,也不再和同龄人游冶饮乐,抛弃了一切豪门子弟的享受,将所有一切聪明才智献给了格致物理,俨然成了一个学究。

每一次飞廉去探望他的时候,都看见案上放着已然冰冷的饭菜,纹丝未动,而巫谢照样在书卷和算筹之中埋头苦读,对身外一切、自己身体上的一切毫无反应。只有谈到迦楼罗时,他的眼里才会焕发出激动的光芒——

“你知道么?迦楼罗的速度比光还快,几乎是比翼鸟的一百倍。而它的力量,则超过整个征天军团的总和!它将会是凡人创造的最接近‘神’之领域的东西。”

“——甚至比这座六万四千尺高的伽蓝白塔更接近!”

他记得巫谢收拢了散落一地的纸,满怀骄傲地对自己说了这样一席话。

然而,就是那番雄心勃勃的话让他心生寒意,宛如刀兵过体——五年后,当他亲身接近这个庞大的机械时,那种寒意再度逼来,带着难以言喻的压迫力。

——超过整个征天军团力量的总和!

那么,当这只金翅鸟振翅飞上九天时,只要一瞥、便足以毁灭一切吧?这…这哪里是神谕,这些人,简直是在建造毁灭一切的恶魔!他怔怔站在云梯上,望着迦楼罗,眼里露出极为复杂的神色,扶着云梯的双手居然有难以觉察的颤抖。

“飞廉,怎么样,壮观吧?”出神的刹那,却又听到了巫谢的声音。

这一次不是念力,而是切切实实响起在耳边的。

他抬起头,就看见三丈上方探出了一个脑袋,巫谢对自己朗朗而笑,脸上带着说不出的自豪和兴奋,挥舞着手臂:“快进来,快进来!给你看一个东西!”

飞廉叹气:这个家伙虽然已经是元老院的一员,可依然还是脱不了孩子气啊。

手在舷上一使力,整个身子登时离开了云梯往上掠起,半空中微微借力,瞬间便一个翻身落入了舱内。里面只有巫谢一人,束发窄袖,穿着利落的短靠,手上拿着奇怪的工具,正在忙碌的进行着什么。

“咳咳!咳咳!”然而,卜一落地就被一种奇怪的味道呛住,飞廉说不出话来,忙用袖子掩住口鼻,“这…这是什么?”

“啊呀,我忘了!”巫谢一拍脑袋,忙从兜里摸出了两颗东西,二话不说地塞到了飞廉的鼻下。飞廉措手不及,呼吸一下子被塞住,感觉一线细细的辛辣从鼻腔中透来,登时将充斥于舱中的奇怪味道冲淡。

“咦?这是——”他回手摸了摸鼻子,抬眼看到对面巫谢鼻孔里同样塞着的两粒赤豆状东西,好好一张冠玉般的俊秀脸庞变成了冲天猪笼鼻,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笑什么?”巫谢没好气,“龙骨胶有毒,不拿这个塞着,进舱没站稳就该晕了。”

“龙骨胶?”飞廉诧异,却看到舱内一片凌乱,到处放置着奇特的针,他拿去一支看了一眼,发现上面赫然还有干了没多久的血迹,不由失惊,“你在做什么?”

“喏,”巫谢歪了歪嘴,示意他去看机舱的最深处,“旷世杰作啊!”

旷世杰作?飞廉抬起眼,忽然间手里的针就直落下去,发出了低低的惊呼——这、这是什么?

光线黯淡的舱室深处有一块浓重的阴影,阴影里隐约露出一个人形。那个“人”坐在一张嵌入舱壁的合金椅子上,低低地垂着头,双手安静地分开放在扶手上,仿佛只是睡去了,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