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椅子非常华丽,每一处细节都精雕细刻,椅背最上方甚至还垂落了一个金线编织的冠冕,正正虚扣在头顶,令坐在上面的人看去高贵如王者。

然而,飞廉却清楚的看到:座椅上竟探出了无数的针,探入了那人体内!

走近仔细看,却发现那不啻于一个残酷的黄金牢笼:两边扶手上却各有一道细细的金环,将一双纤细的手牢牢固定在上面,金环下伸出无数细长的针,刺入了身体,隐约在肌肤下顺着血脉蔓升出去很远。

而那个金冠更是一个头箍,将整个头颅都套入,无数引针宠金冠里探出,以各个不同角度刺入颅脑。额环正中有一根黑色的刺对准了眉心,刺破肌肤,堪堪停在那里。

将金针牢牢固定在肌体上的,便是无色而剧毒的龙骨胶。

飞廉陡然觉得心惊,止不住倒退了两步。

“潇?”一眼看到金冠下垂落的蓝色秀发,他喃喃开口,掩不住的震惊——云焕以前那个鲛人傀儡,不是已经战死在桃源郡了么?怎么还会在这里看到?

“是啊,我在御道入口拣到了这个鲛人,真是天赐的宝藏!”巫谢难捺语气中的兴奋,“她是唯一没有被傀儡虫控制心脏的鲛人,很完美!任何一处的对接都非常成功,只剩下心脑两处,很快她就要和迦楼罗完成最后的‘合体’了!”

“合体?”飞廉转过头看着好友,眼神陌生:“你…叫我上来,就为了看这个?”

巫谢却对骤然而起的愤怒毫无觉察,看着那个鲛人,眼神欢喜得几近痴迷,仿佛一个雕刻家看着自己最完美的作品:“是啊!我们这几年来试验了上百名的鲛人,大都在完成膝盖以下的接驳后都死去了,只有这个…简直太完美了!”

“疯子。”不等对方说完,飞廉骤然吐出了两个字,愤怒而不屑。

气氛陡然从狂热降低到了冰点。巫谢看着好友,眼神里有惊讶、迷惑和委屈,仿佛一个刚夺了头名的孩子兴冲冲地归来向人炫耀,却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你说什么?!”他嘟囔着,声音里带着委屈,“连师傅都夸我是天才呢。”

“真令人恶心。”飞廉拂袖,神色里透出无法掩饰的厌恶,“小谢,想不到昔日文采风流的你竟然变得比那些屠龙户都不如!”

“屠龙户?”贵族少年陡然皱眉,“怎么能比!那群下贱的家伙!”

“你们做的事,不都是一模一样么?”飞廉冷笑。

“当然不一样!”巫谢抗声厉喝,“我在做的、是接近于神的事!”

“一样的。”飞廉眉间漫起冷笑,“你们都轻贱生命。做的,都是魔鬼的事。”

“生命?”巫谢一怔,随后轻轻笑了起来,摇头:“飞廉,你又来这一套了…鲛人又不是人,我说过很多遍了。我只是把最好的东西用到了最合适的地方而已——我所做的,的确是接近于神的创造。你不会明白。”

“但愿我永远不要明白你们这些人。”飞廉冷然回答。

天才少年摇了摇头,只是有些无奈地苦笑:“好了,既然你也是一个蠢人,我也就不和你浪费口舌了——和你一起下去。我也得回白塔顶上议事了。”

此刻,身后的舱门忽地打开,从舱底的铁梯上攀援而上了一个穿着短靠的工匠,束发修眉,目若寒星。那人将手里带着油污的齿轮一个个的放好,一声不响地帮忙开始收拾。

飞廉暗自吃了一惊:方才他们两人争论,难道被人在旁听到了?

“冶胄,这里就交给你了。”巫谢却仿佛和此人极熟,也不多问,只是将桌上的种种工具一推,然后指了指那个鲛人,“这个鲛人再过十二个时辰就该醒来了,到时候再来完成最后的接驳。好好替我看着她,注意她脉搏和心跳是否稳定——一旦有不妥,立刻通知我。”

“是!”那个工匠点头领命,脸上没有表情。

“冶胄是我的副手,”巫谢这才回头对好友解释,挑起了拇指,“铁城里最好的工匠!”

冶胄…飞廉心里蓦地一跳。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听到过。他转头看了那个工匠一眼,然而对方全神贯注地整理着一排锋利的针,根本没有看向这边的两个贵族。

断金坊,姓冶的人家…好像昔年讲武堂里有过一个少年…

他正陷入沉思,巫谢已经洗完了手,开口:“对了,今天你来找我,又为何事?”

飞廉一怔,这才想起了此行的目的,虽然一时间心思复杂,但依然不得不沉下气来,委婉地开口:“小谢,我这次来,其实是为了破军少将的事。”

叮当一声响,一边整理东西的冶胄忽然顿住了手,背对着他们,陷入沉默。

“云焕?”巫谢一惊,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你想怎样?”

飞廉直截了当:“我想救他。”

巫谢一震:“这不可能。”

“那至少保住他的命!”飞廉只觉心里的怒火再也无法压制,几乎要拍案而起,“他都已成那样了,你们还想如何?是不是还想对云家赶尽杀绝?——就像对几十年前的前代巫真一样?!”

两人的对话越来越激烈,冶胄却只是重新开始整理那一堆机械,动作缓慢而镇定。冶胄将最后一套针收起,然后细心地用龙骨胶再次涂抹了一遍鲛人身上各处关节,令身上那些已经接驳好的地方保持完整,然而他的手却在不易觉察的发抖。

“不是我想,”巫谢叹了口气,“而是元老院想。”

巫谢叹息:“飞廉,我劝你不要再费心——云焕他非死不可。”

“为什么?”飞廉失声,“只是没有完成军令而已,犯得着这样赶尽杀绝么?”

“呵…”巫谢笑了笑,若有深意,“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不要强出头了。”

他负手望着舱外,年轻的脸上居然也浮现出了那些长老才有的高深莫测表情:“非除不可啊…破军!嘿嘿,飞廉,你其实并不了解你的朋友。”

飞廉一时无语。

“飞廉,”已经走出了舱门,年轻的长老回头看着他,“我劝你还是不要插手这件事。此事关系重大,已然不是任何人独力可以挽回——我也即将去往神殿和其余长老汇合。今晚,我们就要去神庙请示智者大人,请他赐下圣谕,将云家族灭!”

“什么!”飞廉变了脸色,追了下去,“族灭?!”

在两个帝国贵族青年离开后,冶胄才停下了不停翻检器具的手,双肩微微发抖——手指上被针尖刺破的地方,缓缓沁出了一颗殷红的血珠。

“云焕!”他低低吐出了一个名字,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嘶哑而激烈。然后,又是一个名字:“云烛…”

然而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却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交织着种种说不出的复杂情愫。

那个名叫冶胄的名匠闭上了眼睛,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然而一闭上眼睛,昔年的种种就更加清晰地从眼前浮现出来:铁城,断金坊,素衣的女子,从流放地归来的贫寒的弟妹,被排斥和孤立的三个人…

三姐弟都从西荒流放地归来,被赦回到帝都后都在外围铁城里暂住了一段时期。

而那一段时间,是他永生难以忘记的回忆。

在云家姐弟初来乍到、在帝都处处被排挤和孤立时,他和弟弟冶戈成了他们的朋友。甚至有一度,他曾经幻想过两家人能成为亲密的一家。

然而,很快她却被巨大的权力之手攫取而去,被放置到整个云荒的最高点。她成了圣女,接着,又成了十巫中的巫真——她出身贫寒的弟妹也由此青云直上,拜将封圣,一跃成为这个庞大帝国权力核心中炙手可热的家族。

在被巫彭元帅带入帝都时,她曾经来向他们一家人告别,说一定会回来看他们。

然而,她并没有回来。半年后,她的弟弟也被从铁城里接走——他们成了被神选中的人,飞越了那两道高高的森冷城墙,一跃进入了帝国的权力核心。

十几年了,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名叫云烛的女子。

他也渐渐有了自己的人生。

从年少时开始,冶家就以精湛的技艺闻名于铁城数千名匠作之间,在铸造武器上更是无人能出其右,成为巫即大人研究军械的左膀右臂——虽然还是没能跻身于新的阶层,但他获得的金钱和声名也已让无数铁城的冰族平民羡慕。

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优越的物质享受和周而复始的生活,却并未消磨掉心中残留的那个影象——他无数次回想起那短短的一瞬:他在铁匠铺子里挥汗如雨,而那个素衣女子汲水而来,微微笑着递给他一方手帕。

熊熊炉火映红了那一张魂牵梦萦的脸。

然而,记忆的火焰很快熄灭了,那张秀雅的脸消失在森冷的禁城背后。

她变得如此遥远,如同一个虚幻剪影,仿佛并不曾在他生命里真的存在过。她终究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飘萍般地相逢后、便各奔东西永不相逢。

她或许早已把他忘记。然而,他却始终不能将她遗忘。

这十几年来,身在铁城的他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她的一切,仰望着九天之上云家的一切变迁:从初露峥嵘到青云直上,从炙手可热到兵败如山倒…他从来往于匠作坊的帝国军人口中打听着那高墙里的一切,为云家的每一个变动而担心。

而几个月前风云突变,从云焕在桃源郡折翼归来开始,云家的命运便急转直下。

“哒。”轻轻一声响,尖利的针在手里折断,冶胄看着粗砺掌心里沁出的血珠,渐渐发抖——他能做什么?他只是一个平民,甚至不被允许进入皇城和禁城。他只能仰着头,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只翱翔九天的鹰坠落下来,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圣洁的女子被推上火坛!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这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这个帝都就像是张开了巨口的魔鬼,把一个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吞噬下去!

该死的,该死的!

冶胄站在那里发抖,听到自己强制压抑的喘息声回荡在机舱里。

为什么?他为什么还要给帝都里那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制造武器!那一瞬间,他心里充满了疯狂的、想要摧毁一切的念头。他用可怕的眼神盯着即将完工的迦楼罗,梦游一样的伸出手去,握住了那个垂落在金色椅子上的冠冕——

这是连接迦楼罗和驾驭者之间的纽带——只有他知道,这正是整个机械最脆弱的地方。

只要…只要把这里折断,就能…

这个庞大无比的机械非常精准灵敏,无法靠着人类的身体反应来控制,甚至连以灵巧著称的鲛人也无法跟上机械的速度。所以,经过了无数次失败的探索,巫即大人终于发现唯一的解决方法:只有彻底将鲛人“植入”机械内,将全身的筋络和机械进行高密度的接驳,才能通过心和脑的产生的反应控制迦楼罗。

因为唯有心念,才能比闪电更快。

他知道巫即和巫谢为了寻找这个完美的“迦楼罗之魂”,已经失败了许多次、耗费了许多年——如今,只要把这个纤细的金冠扭断,让这个费尽心力寻来的鲛人死去,就能…

“云…云…”然而,在他用颤抖的手握住那个冰冷的冠冕时,耳畔忽然听到了模糊的呼声。他的手触电般一震,从金色的头盔上滑落。

不可思议地、他看到了有一滴泪水正从那个面无表情的傀儡眼角缓缓滑落,划出一道晶亮的痕迹。慢慢凝结成珍珠,然后,落在地上,发出铮然的响声。

醒了?怎么可能!——为了进行全身八大脉的接驳,这个鲛人在三天前接受了重度的麻醉,无论如何不可能这么早就醒转!

“云…云少将…”终于,他听到她说出了下面的话,带着惨烈的挣扎痕迹。

云焕?这个鲛人,在呼唤云焕的名字?

“你,还能思考?”他屈膝,俯身平视着这个全身接满了金针的鲛人,带着一丝震惊。

“请…”潇无法睁开眼睛,声音微弱而模糊,“请…救救他…”

冶胄倒吸了一口冷气,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鲛人的身体远比人类脆弱,而这个鲛人,到了此刻这种情况,居然还能清晰地说出话来!

冶胄忽然间明白了过来:“你是云焕以前的傀儡?”

“是…”显然是已经听到了片刻前飞廉和巫谢的对话,潇极力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却始终无法动弹,痛苦地低语,“请…救救他…救救他…”

泪水接二连三地从她颊边落下,在寂静的机舱里发出短促的声音。

冶胄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这个已经濒临死亡的鲛人,心中有惊涛骇浪渐渐翻涌——还能怎么办?元老院已经下了斩草除根的决心,屠刀已经血淋淋地举起,二十年前前任巫真一族的惨剧即将重演——她在向他求救,可一个铁城里的小小匠作,螳臂当车,又怎能拦住这滚滚而来的巨轮?

“救救他…”潇喃喃低语。

虽然身体被禁锢,但由于情绪的极度激动,她身体各处的金针都起了一阵颤栗——冶胄忽然只觉脚下一个不稳,惊骇地抬起头,发现庞大机械竟然发出了与之呼应的震动!

“成功了么?!”

——那一瞬间,突破禁域的狂喜席卷而来,掩盖了片刻前种种忧心。冶胄冲上前去,想查看那个傀儡的情况,然而整个迦楼罗忽然由内而外地发出了一阵阵颤抖,仿佛一颗心脏在反复地缩紧,震得他在内舱几乎不能立足。

“救救他…救救他啊…”不知道哪里来的声音充斥了机舱,低而哀,仿如耳语,“有谁…来救救他…”

这个呼救声是…冶胄惊骇地抬起头,却发现那个鲛人的嘴唇并没有动——

机舱里,那个声音还在远远近近地徘徊,苦苦哀求着他,然而奇怪的是外面施工的工匠们居然毫无感觉。只有机舱内核在不停地颤抖,显示着迦楼罗在凝聚着能量。

刹那间,他明白了:这一架迦楼罗,终于拥有了灵魂!

可是,即使自己的身体已经死去,被同化的魂魄却并未湮灭,还在执着地想着拯救主人——云焕那个小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傀儡呢?

“好。我一定会设法救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冶胄吐出一口气来,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到了那个金色的椅子前,俯下身端详那张沉睡似的美丽的脸,眼神温和,语气却刚毅。

“我不会连一个鲛人都不如。”

明茉刚换了衣服出来,就在廊下碰到了被侍女簇拥而来的母亲。

虽然已经年近四十,母亲依然保持着韶华鼎盛时的容貌,衣袂飘飘秀发如瀑,乍一看,居然象是明茉的姐姐——“罗袖夫人”,整个家族都那样称呼这个来自巫姑一族的女人,带着某种恭谨和讨好的意味。

巫姑一族以女子为尊,历代族长皆为女子。罗袖夫人身为巫姑最宠爱的幼女,一直握有族里的实权。而随着巫姑的衰老重病,她迟早会成为下一任的族长,进入元老院,正式凌驾于所有贵族之上。

迎面遇上,要再退回房中是来不及了。明茉闻见了母亲身上那种奢靡馥郁的香气,忍不住退了一步——罗袖夫人虽嫁给了巫即一族、却依然一直居住在娘家,连生下的孩子也不曾亲自抚养,全数交给了佣人乳母。

也许是自幼不曾亲近,明茉虽然是罗袖夫人唯一的女儿,也对母亲保持着某种畏惧的距离。

“怎么,大清早就出去了?”罗袖夫人停下了脚步,饶有深意地看着女儿。她的手搭在一个俊美的鲛人侍从肩头,软若无骨,声音里也带着某种慵懒消魂的味道。

明茉无言地点了一下头。

她知道母亲虽不居住在巫即府邸,但府中上下却布满了她的眼线,什么事都了如指掌。

“听说是飞廉送你回来的,是么?”罗袖夫人看着低头扭捏的女儿,纤纤玉指逗弄着身边那个美少年蓝色的长发,唇角泛起一丝奇特的笑意“真难得哟…我还以为大小姐你会和我拧到底呢!终于还是想通了么?”

“…”明茉不知如何辩解,最终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然而这种沉默显然被当成了默认,罗袖夫人掩嘴一笑,将女儿揽在身侧,低声:“飞廉比云焕好很多吧?娘可不会害你。可恨你父亲是庶出,生生累得你也低人一等——不过只要嫁给了飞廉,在十大门阀中就没有任何一家敢看不起你了…”

罗袖夫人亲密地对女儿私语,忽地掩口笑了一笑:“我知道你心里不大乐意。傻瓜,别舍不得那个破军少将——他这一次可是死定了。别死心眼,等将来娘继承了巫姑的位置,整个云荒你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呢?”

明茉的脸骤然红了——

母亲长年在娘家居住,然而关于她的种种传闻却依然传到了女儿的耳里:她养了许多年面首;她每年必去叶城西市挑选最合心意的奴隶;她是一个妖精,靠着那些年轻男子的精血来维持美丽不衰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