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族!”飞廉霍然站起,失声惊呼。

“云家,灭族。”明茉终于忍不住哭出声音来,只觉得全身都没有了力量。飞廉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扶着明茉,没有说话,脸色沉郁而复杂,显然有极其激烈的情绪在内心交错起伏。他必须极力克制着自己,才能不像眼前这个女子一样失去控制。

“命令已经下达了么?”他低声问。

“嗯。”明茉极力忍住哭泣,说话渐渐恢复了条理,“季航说,今天一大早巫彭元帅就带着军队过去了…所有巫真一族的都被逮捕,包括云家三姐弟…”

“那群混蛋!”终于忍不住,飞廉狠狠往墙上锤了一拳。石屑纷飞中,墙上赫然出现一个大洞,他只觉得手颤抖得无法控制。

“怎么了?”后堂传来碧吃惊的低呼,“飞廉…外面怎么了?”

脚步声从后面转出,然后蓦地停住。碧穿着睡袍揉着眼睛走出来,喃喃地问,乍然一看到靠在飞廉肩头的明茉,顿住了脚,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然而此刻飞廉不顾上她复杂的表情,只是抓着明茉的肩,连声问:“那含光殿呢?”

“不知道…”明茉声音低了下去,显然筋疲力尽,眼眶红肿,“我出来的时候,还没看到有军队冲进含光殿…不过,也是迟早的事了。”

飞廉沉默下去,双手慢慢开始发抖。

“怎么办,飞廉公子?”明茉绝望地抬起眼,“智者大人的命令,谁都无法更改…他们、他们要把云家全部杀光!”

飞廉眼里闪过雪亮的光:“虽然外面很危险,可是…你能带我去看看么?”

“当然。”明茉断然回答,毫不犹豫。飞廉对着她赞许地笑了一笑,立刻冲到内堂,迅速地开始换上衣服。他沉声道,“碧,我出去看看。你留在家里,找晶晶的下落。”

“别去!”鲛人女子一直在旁听,此刻不由脱口惊呼,试图拦住他——因为她注意到他换上的,竟然是多日未曾穿过戎装!他、他想去做什么?

“必须去。”飞廉甩开了她的手往外走,“我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杀了云焕!”

“可如果你去了,他们会杀了你!”碧厉声阻拦,“别去!”

飞廉在门口站住了脚步,冷笑起来,那种笑容里有着某种自厌的苦涩:“放心,不会的…我是巫朗大人的孩子,他们可不敢象杀云焕那样杀我。”

“可你不值得为那种人冒险!”碧失声,掩饰不住对那个冷血少将的厌恶——这些年来,多少同族死在了那个破军手上?如今帝国内部相互倾轧,自相残杀,能顺便把那个满手鲜血的屠夫处死那是最好了,飞廉为何却非要卷进去阻拦这件事?

听得那句话,飞廉忽地一震,站住了脚看着她,声音转为从未有过的严厉:“碧,你知道的,云焕是我朋友——他和你一样,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为了你,我可以苟且偷生逃离战场;但为了他,我同样可以反过来!”

碧怔怔地看着他,飞廉推开了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明茉等在庭中,两人短促地说了几句什么,就迅速并肩走了出去,如此默契又如此和谐——那个轻袍缓带的贵公子换上了久已不穿的戎装,整个人就完全变了,仿佛从一块温润的美玉骤然变成了寒意逼人的利剑。

她忽然觉得陌生:这样杀气凛冽的飞廉,从未在她面前出现过。

碧低下了头,深深将脸埋入了手掌——她从来没有如此深切地感受到两人之间那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有他的坚持,他的信念,他为之不顾生死的一切。

然而,他脚下所站的土地,却是和她完全、完全的不同。

看来,到了必须做出取舍的时候了。

不顾别人惊诧猜疑的目光,飞廉拖着明茉在街上飞奔。

巫真一族族人居住的益阳坊已经被军队封锁了,里面传出纷乱的哭喊声,不停地有一户户的贵族被押出来,推入一边的囚笼,每个人都是绝望而疯狂——那些,都是云家发迹后,一同鸡犬升天的亲族。

云家本来和亲戚关系就淡漠,到了这一辈更是少有走动,几乎是三个孤儿相依为命。然而,一夜之间青云直上的人总不会缺少四处冒出来的远亲旧友,源源不断的有任不远千里从云荒各个地方过来认亲投奔——于是,新任巫真居然在短短几年之中拥有了上千的“族人”。

那些鸡犬,享过升天的福气,却不料还有一日从云端跌下的惨祸。

然而飞廉顾不上这些人,他拉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明茉飞奔,在她的指点下绕开了一个个军队的卡哨奔向含光殿。令他欣慰的是大门尚自紧闭,显然军队还未闯入圣女的住所。

“别、别从正门走…”在十字路口,明茉用力地拉住他的手,断断续续地喘息,“门口…门口被巫彭元帅的亲兵把守着…走西边小巷上的长乐门…”明茉弯下腰,撑住膝盖喘息:“季航…季航表哥带兵看着那里…说不定可以…”

“好!”飞廉明白过来,点了点头,“你先留在这里。”

“为什么不带我去?”明茉眼里放出了光,狠狠,“带我去!”

飞廉苦笑:“明茉小姐,到此为止吧,还是不要再为了云焕卷入这件事了——你是女子,须顾及自身的声名和家族的声誉。而我最多被人指为不肖逆子、终身不被重用罢了。”

“你怕我的名声坏了?”明茉冷笑起来,“没事,我也未必非要嫁你。”

飞廉怔住,直到这时才陡然想起面前这个女子正是自己的未婚妻,一惊之下连忙分辩:“不,明茉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那你是不介意了?”明茉却狡黠地笑了,“那我就更不用怕什么了。”

她提起裙裾跑了出去,回头一笑:“何况,有这样一个母亲,还谈什么家族声誉呢?——我无论怎么做,也不会比她更荒唐吧?”

那个名门贵族小姐小鹿一样跑了出去,轻捷而决断。飞廉无可奈何地看着她——这个明茉小姐,和帝都其他的门阀小姐还真的大不一样啊。

他追上去的时候,她已经跑到了长乐门口,冲过了重重把守,和居中一个甲胄鲜明的军人急促地低声交谈着什么,那个军人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抬头看了他几眼。

“飞廉!”她对着他招呼了一句。

他走了过去,明茉上前拉住了他的手向对方介绍:“季航,这就是飞廉——”

他微微觉得诧异,下意识地缩手,却被她瞪了一眼:“飞廉,这是我的表哥季航——我和表哥说了,你是云少将的同窗,特地来劝说云家姐弟不要心怀抵触,好好的开门出来听从帝国发落。”

“哦…”飞廉陡然明白过来,点了点头,“是的,是的!”

季航微笑起来,伸过手:“飞廉少将,久闻大名。”

他的笑容里有某种迎合之意,显然知道面前这位年轻人是明茉的未婚夫、国务大臣巫朗最宠爱的孩子——季航一贯是个识时务的人,否则也不会从一介没落贵族攀上高枝,成就了今日的地位。

飞廉按捺住了焦虑:“季兄,在下想进去劝一劝云焕,希望行个方便。”

“这个啊…”季航露出为难的表情。

“季兄若高抬贵手,在下容后必报。”飞廉一边温文地开口,一边却暗中伸手握住了剑柄——若是看守的军队不能放行,那无论如何,就是硬闯也是要进去的了!

明茉也有些焦急——从小这个远房表哥就对自己百依百顺,还从未有过拒绝的时候,此刻却如此拖拉,显然是顾虑颇多。

“表哥,”她上去拉住了季航的袖子,央求地看着他,“让我们进去吧,就半个时辰!表哥最好了…我一直都对娘说表哥很能干,又很疼我。”

——季航一直依附于母亲,她心里是明镜也似的。

然而,尽管他们两人如此恳求,季航依然是摇了摇头,低声:“不是我不让你们进去,只是…”他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含光殿,苦笑起来:“你以为巫彭元帅不想早点进去?——只是进不去啊!”

进不去?两人齐齐一惊。

“怎么?”飞廉诧异——云焕已然残废,云家三姐弟居于此处,随便一个军人都可以闯进去,又怎会让大军压境都无法进入?

“你去试试。”季航指了指那扇紧闭的侧门,“有奇怪的力量封住了门。”

不等飞廉转身,明茉已经好奇地靠了上去,抬起手指去戳那一扇门:“没什么异常啊…你看——哎呀!”

话音未落,她的手指和门之间陡然闪现出剧烈的光,她整个人惊叫着向后飞出!

“明茉小姐!”飞廉一点足,飞身上去将她拦腰抱住。巨大的冲击力迎面而来,他向后退出了一丈,才堪堪立住了脚,惊疑不定地看着那扇门。

“那个门上有东西!”明茉在他怀里惊叫,“一碰就…”

“是的。”季航叹息,“一早包围含光殿后,我们已经试过了很多次。”

飞廉放下了明茉,按剑上前,离了一丈的距离站住,然后凝气骤然挥出一剑。铮然巨响中,门上赫然出现了一道伤痕,然而他也倒退了三步——不错,这个门上…这个门上,附上了某种奇特的力量!

“连巫彭元帅也进不去,”季航眼里有敬畏的神色,“元帅亲自试了一次,同样被击退——于是便什么话也没说的回去了,只是令我们严守着,不许里面人出来。”

飞廉和明茉交换了一下眼神,均有惊喜交集的表情——连帝国的军神,巫彭元帅也无法打开?神殿里的云家姐弟,到底用了什么样的方法建起了如此神奇的屏障?

“可能是巫真从智者那里得到了某种神奇的力量吧…”季航喃喃,若有所思,“这回的事情,可有点麻烦啊。”

“啊…那就太好了。”不由自主地,明茉脱口低呼了一句。

季航顿住口,似笑非笑地看过来:“明茉,你可以放心回去了吧?——你这样的跑出来,姑母大人一定会很担心呢。”

明茉骤然红了脸:原来,既便她拉着飞廉做幌子,表哥也早已看穿了一切。

季航对着飞廉微微一抱拳:“飞廉兄,今日一晤,深感荣幸,希望日后多多亲近——在下军务在身不便多言,两位还请自便了。”

“季兄请便。”飞廉回礼,知道再呆下去也已然无意义。

他拉着明茉从军队里走出,后者还是恋恋不舍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猜测着含光殿里姐弟三人如今的情况,禁不住地担忧。

“好了,我先送你回去。”飞廉在人群外站住了脚,“你家里人一定着急了。”

明茉一怔,脸便是红了红——一早听了消息心急如焚,顾不上梳洗便冲出去找他,如今头发蓬乱脂粉未施地在街上乱跑,看上去定然十足的狼狈吧?

“很丑?”毕竟还是爱美的女孩子,她急急掩面。

“不。”飞廉微笑起来,安慰,“很美——帝都小姐里没一个能比得上。”

明茉双眉一蹙,怒:“你笑话我!”

“没有。”飞廉正了脸色,“明茉小姐善良勇敢不娇气,和我原先想象的很不一样。”

明茉眼睛一亮,显然也是很高兴听到未婚夫婿的夸奖,脱口而出:“你也和我原先想象的很不一样呢!——原来我还以为你只是个纨绔子弟酒囊饭袋而已。”

飞廉看着笑靥如花的少女,微笑着接受赞扬,感觉多日紧绷阴霾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所以啊,”快到了府邸门口,明茉停了下来,眨眼一笑,“说不定我们成亲后,还真的可以好好相处呢。”

成亲?飞廉忽然就愣了一下——对了,他居然忘记了这个女子从未否定过这门婚事。

她显然比自己更清醒,就算一路在为云焕奔波,却也明确地知道这一门婚事事关重大,不是她一个人可以任性的去决定是否接受。她并未打算背离家族来争取自己的自由和幸福——然而,他呢?他却是下过了决心,不再接受这门婚事!

可是…如果遭到第二次退婚的话,对这个女孩来说,也实在太残忍了一些吧?

“明茉小姐,你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女子…能遇到你是我的福气。可是,对不起,我…”飞廉抬起头,迟疑地开口,“已经有了碧…所以对于这一门婚约,我其实并不打算接…”

他尽量把话说的委婉,然而明茉站在台阶上怔怔看着他的身后,仿佛已经明白了什么,一边听着,一边脸色已然开始变化。

“不用再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她的脸上隐隐有怒气聚集,忽地冲口而出,截断了他的话,“你跟我说有什么用?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你自己去和你叔祖我母亲说个清楚!——早断早好,拖拖拉拉算什么男子汉?”

飞廉被她忽然爆发的怒气惊住。少女怒气冲冲转过身去,拉开了门,脸上难以自禁地流露出一种受辱后的愤怒,顿住脚,留下最后一句话——

“反正,我也不想和一个鲛奴争宠!”

重重关上门,她靠在门上,急促地喘息,感觉心里的厌恶和愤怒层层涌上来——是报应么?高贵而放荡的母亲被鲛人所迷惑,离弃了他们父女,给整个家族蒙上如此羞辱;而多年后,她的女儿却被一个鲛人抢去了未婚夫!

真肮脏…真肮脏!

她就是一生不嫁,也不会让自己沦落到要和鲛奴分享一个丈夫!

门在眼前重重阖上,飞廉回过头,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绿衫女子。

“碧。”他微微地笑了起来,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你都听见了?”

碧却侧过脸去,身子微微发抖,似在极力掩饰内心翻涌的感情——她本是担心他的安危,随后跟了出来查看,却不料听到了这样一番决裂的话。

“你看,”飞廉微笑着走下台阶,将手放在她肩膀上,低下头看着她,温柔地低声,“现在,你不必再担心什么了。”

碧低着头没有看他,肩膀微微发抖。忽然,泪水就簌簌落到了尘土里。

四门紧闭,含光殿里,是死一样的寂静。

殿里帘幕低垂,供奉着的神像下烛光如海,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组成了一个光芒四射的六芒星形状。超出一般火焰该有亮度的光从那些供奉神的烛阵中射出,弥漫在室内,仿佛在吟唱中凝成了有形有质的东西。

这些凝固的光是血红色的,分成四束从四面窗中穿射而出,牢牢的抵住了了庭院四边的四扇门,无论外面如何推撞,尤自巍然不动。然而每经受一次剧烈的撞击,神殿里那些烛火就会应声发出奇异的抖动。

一袭白衣在烛海中翩芊旋转,宛如一羽白鹤。

云烛闭着眼睛,手心结印,嘴里吐出奇异的吟唱,整个身体居然虚浮在半空,凌驾于那个光之阵上空。随着不停止的吟唱,手指风一样地点过那些烛盏,手扬处,那些微弱下来的烛光便再度亮起。

三个时辰之后,外面的撞击声终于停止了,应该是奉命攻入的军队暂时偃旗息鼓。

就在这一瞬间,云烛身形一顿,颓然坠向无数的火焰。

“姐姐!”云焰终于忍不住惊呼出来,扑上去抱住了姐姐。她已经心惊胆战地看了半日,此刻再也无法克制内心的紧张和恐惧,抱着失去知觉得云烛嘤嘤哭泣起来,全身发抖。

云烛脸色雪一样白,手无力地垂落,洁白的广袖上有血迹慢慢渗出。

云焰连忙解下衣带,替她包扎手上的伤口,却发现那些伤口极小极深,位于十指的尖端,仿佛有锋利的长针从指尖瞬地扎入,直抵血脉。

“姐姐…”云焰怔怔地看着,明白过来,忽地侧首看向那些如海的烛光。

——血红色的烛光下,银质的烛盏内,盈盈盛着的却是殷红的血!

姐姐…姐姐是在用自己的血,施行可怕的术法,以阻挡外面那些冲进来的军队?!云焰惊骇地看着,手剧烈地发起抖来,止不住从唇角吐出了一声尖叫。

“云焰…我没事。”被那一声尖叫惊醒,云烛悠悠醒转,支撑着坐起,将幼妹揽在怀里,“我跟了智者大人几十年…咳咳,不是白跟的…有智者大人亲自传授的术法,他们、他们没那么容易进来的。”

“嗯…”她怯怯点头。

外面又传来了军队急速的跑动声,似乎在上一轮闯入不成后,又有新的策略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