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烛却是出乎意料的冷静。走到神殿的门边,侧过头,静静地听着外面的每一种声音:风里有奇特的鸣动,仿佛有巨大的鸟类在空气中穿行,逐渐的逼近。这、这难道是…

“御前侍卫队散开!协助钧天部,进行上方降落!”有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决断而凌厉,带着多年来挥斥方遒指挥若定的气势。

——巫彭大人?云烛怔了怔,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容里有悲哀也有骄傲。

“姐姐?”云焰吃惊地看着她。

“居然逼得那个人,出动了征天军团呢…看来,我给他带来了很大困扰吧?”云烛喃喃,在烛光中仰起了脸,极力抑制住眼里渐渐充盈的泪水,“真是想不到啊…我这一生,居然还可以和堂堂一国元帅对阵!”

云焰惊讶地抬头看着,发现长姐眼睛里居然有从未见过的表情——那一瞬间,这个温柔沉静白衣如雪的圣女、仿佛焕发出了战士才有的光芒!

头顶的嗡嗡声越发密集,整个含光殿都在微微的震动,噗的一声,大殿猛地一震,似有什么东西凌空射中了屋顶——云烛知道,那是风隼发射出了长索钉住了目标,片刻后,便会有一整个小队的帝国战士足踏飞索从天而降。

她没有惊惶失措,只是收住了笑,抚摩着云焰的头,怜爱地看着这个年方十八岁的幼妹,低声:“小焰,你回内堂去把熬好的药端给二弟,嗯?”

“噢…”云焰怯怯地应了一句,心不甘情不愿地转回了内堂。

看着幼妹离去,云烛甩掉了刚刚包上的绑带,将纤细苍白的手举到了面前,用微弱的声音再度吐出了低缓的吟唱——随着那奇异的咒语,手指尖端再度有血沁出,慢慢的凝成一滴。

云烛眼里陡然焕发出冷光,以肩为轴挥动手臂,瞬地将血在地上抹开!迅速划出一个圆,双手结印,按在那个人血画成的阵内,念动了禁咒——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在咒语吐出的瞬间,地上血绘的六芒星里陡然发出了巨大的红光!

红光从地面凸起,呈半球状迅速扩散,转瞬就将整个含光殿笼罩在结界内。屋顶上发出喀喇的断裂声,那些已经钉住的银索在光线中如融化般纷纷断裂。

已经掠低俯冲而来的风隼在一瞬间重新拉起,擦着结界呼啸而去。而那些来不及躲开的、就在遇到红光的刹那间被粉碎!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东西!”风隼上传来帝国战士的惊呼。

含光殿外,华盖下的指挥者望着骤然腾起的红光,眼神变了变,喃喃:“九字大禁咒?圣女独有的术法啊…这个孩子,看起来是拼了命要守住弟弟呢。”

“禀元帅大人,风隼着陆失败!”有下属匆匆上来禀告,“请求下一步指示!”

“下一步么?”巫彭望着那一道血红色的光,眉头微微蹙起,“这是连我都要退避三舍的禁咒之术啊…还能如何呢?严加防守,暂时不要采取任何行动。”

“是!”下属领命退下。

旁边的金发女侍从眼里露出担忧的光:“大人,这样行么?”

“没事,兰绮丝——以她的灵力,这种燃血之咒,支持不过三天。”巫彭冷冷开口,拂袖而去,“好歹一场相识,这次,就让那个孩子尽情地去做最后一件事吧!”

含光殿的后堂里透入淡淡的光线,垂落的帘幕忽然红了红。

“这是什么?!”一直死去一样人忽然动了,冲口而出。

“啪”,云焰本来就是战战兢兢,陡然听到这句话,不自禁地一惊,手里的药盏洒落在病人的身上,滚烫的药汁瞬间浸透了绑带。

“对不起,对不起!”她不敢抬头去看哥哥的表情,只是连声道歉,不停地去擦。

由于是不同母亲所生,在童年时她一直受宠,而早早失去了母亲的大姐和二哥却没有同样美好的童年——因为父亲长年驻守在外顾不上家里的事,所以母亲就对两个拖油瓶的姐弟肆无忌惮地刁难。

在一个冬天的夜里,将从五十多里外汲水归来的两个孩子关在了门外,一任拍门声回响在砂之国半夜令人血液冻结的寒气里。

“这一对小杂种身上,流着来自他们母亲的不洁之血呢!如果不是为了‘那种血’的缘故,我们全族也不会被流放在外上百年!”

听着一对儿女在门外寒风里嘶哑的喊,母亲咬着牙,恨恨地低语。然而,话音未落,大门就轰然碎裂了——木屑纷飞中,她惊恐地看到哥哥站在了门口,手里拿着柴房里寒光闪烁的利斧,就这样生生劈开了门,冷冷看着她们两人,眼神可怕。

云焕看着安然坐在温暖炉火旁的母亲,一言不发地提着利斧,一步一步走过来。

那一瞬间,她恐惧地尖叫起来——她第一次感知到:哥哥想杀她!

那一夜,幸亏云烛及时地阻拦了逼近继母的弟弟,然而从此以后,母亲仿佛也心怀畏惧,不再敢过度的逼迫这一对姐弟,只是对他们采取了置之不理的态度,一任年幼的姐弟饥寒交迫在外面流离失所。甚至在几年后曼尔戈部发生动乱、云焕被掳为人质的时候,母亲不但没有设法营救,反而是舒了一口气。

然而在她六岁那年,长姐出乎意料地当选为圣女,于是一切全都改变了。

这一对姐弟变成了全族的中心,光芒夺目,高高在上,一跃成为大陆上拥有最高权势的人。所有族人、包括母亲在内,都恭谨而讨好地匍匐在他们脚下,不惜用尽种种奴颜婢骨的手段,来换取从流放地回归帝都的特赦。

经过母亲的苦苦哀求,她也被接回了帝都,来到了姐姐和哥哥身边。

然而地位的骤然转换,让她一直下意识地感到恐惧,尤其怕这个寡言的二哥——她知道,哥哥不会轻易的忘记早年受过的折磨和侮辱…即便是有血缘的牵绊,即便是过了十几年,即便是他已然脱胎换骨——他看向唯一妹妹的眼神,依然包含着刻骨的敌意和冷漠。

那是猛兽一样嗜血的眼神。

如果不是有姐姐在…可能哥哥早就会把自己和母亲给杀了罢?

一直以来她都怕这个哥哥,一到了他面前就下意识地涌出恐惧和厌憎来,恨不得立刻转身逃开——既便如今他已成废人,同样也带着说不出的凌厉气息,令她恐惧。

“不用擦,”云焕不耐地皱眉,“愚蠢,我的身体现在根本没感觉了!”

她停住了手,不知所措地颤抖,一直不敢抬起头看哥哥的眼睛,死死忍住了转身就逃的冲动——为什么?她本来就该是最受宠的!为什么要轮到她来伺候他?哥哥…哥哥是个可怕的人呢…他、他想杀了她吧?

“我问你外面怎么了!”云焕瞬地睁开了眼睛,死死盯着她,“云烛呢?”

“她…她…”云焰低了头,不停颤抖,却不敢说出看到的可怖景象,“她在…挡着那些想闯进来的人…”

“什么?!”云焕蓦地一震,喃喃,“怎么可能挡得住…难道她,她是在用…”

红光继续大盛,映得帷幕一片血红。

“不!”他猛然大喊了一声,挣扎着从病榻上坐起了身,“停手!”

然而身体根本没有力量,只是坐起到一半,便无力地往后倒去,跌靠在了软枕上。云焕剧烈地喘息着,眼里露出疯狂的光芒,伸手想去拿起枕边的光剑,然而筋脉尽断的手指根本无法握紧剑柄,只是微微一动,那个银色的圆筒就咔哒一声滚落在地上。

云焰惊骇地倒退,避在一旁,看着哥哥挣扎着滚落在地上,拼命去够那把剑。

红光透过帷幕映照在他脸上,衬得他看上去仿佛是一个地狱里浴血归来的修罗。他抬起的手腕无力垂落,手腕上的伤痕仿佛忽然又裂开了,鲜血一滴滴落下。而绑带之下,有金色的光仿佛活了一样的在蔓延,渐渐从肩膀的位置向着心脏侵蚀。

云焕剧烈地喘息,仿佛强行克制着体内渐渐失去控制的某种力量——他的眼神极其可怖,隐约之间竟然闪出金色的光芒来。

这、这是什么?真可怕…真可怕!

——她的哥哥不是人,简直是个怪物!

她再也无法呆下去,尖叫了一声,踉跄倒退到了门边,返身就冲了出去。

“红色的光…那是什么?”帝都东北角的府邸中,飞廉望着天空喃喃。他已经被碧半请求半强迫地换下了一身戎装,恢复了平日轻袍缓带的贵公子模样,然而眼神却还是紧绷着的,无法放下对朋友安危的担忧。

“好厉害的结界。”碧轻轻开口,神色复杂。

“留在智者大人身侧那么多年,总不是白留的。”飞廉吐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没想到圣女云烛居然还是这么厉害的战士…不可思议,智者大人到底有什么样的力量啊!

“那你现在可以放心一些了吧?”碧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安慰。

“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先把晶晶给找回来。”飞廉点了点头,回身,“碧,你早上有带人再去找过么?”

碧微微一惊,迅疾掩住了眼里的表情,镇定地回答:“有啊!府里上下翻遍了,还是找不到——倒是有人说,似乎在铁城看到过这样一个孩子。”

“铁城!”飞廉冲口而出,失惊,“难道她真的想出城回家去?”

“可能是。”碧叹息,款款地分解,“她年纪小,又听不懂冰族的话,这几天你一直没空陪她,她出来得久了,可能觉得寂寞了吧?——你本来也不该把她从父母身边带走的。”

“晶晶她救了我的命,”飞廉喃喃,“所以,我觉得可以给她更好一些的生活。”

更好一些的生活?碧眼里闪过不易觉察的冷笑——将一个毫无保护自己力量的孩子从父母和家乡带走,带入到肮脏冰冷的权力之都,用珠宝装饰她,用美食哄骗她,予取予求地娇惯她…这,就是他这个阶层的人,所能想到的“报答”么?

这只是把那个无辜的孩子拖入了一个黑暗的漩涡而已!

“我去铁城看看。”飞廉却急着往外走,“你跟我去么?”

碧迟疑了一下,最终转过了头:“不,我有些不舒服。”

“嗯…好好休息。”飞廉低声嘱咐,转身轻轻抱了她一下,“我先走了。”

碧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眼神黯淡了下去,身子晃了一下,连忙扶住了身侧的案几。不,不能再犹豫了!大事临头,她必须尽快行动起来!

今日,文鳐鱼传来了讯息:隔了七千年,海皇终于抵达了帝都!

飞廉带了府上的仆人来到了铁城,一一分派了人手拿着晶晶的画像沿着各条街询问。帝国等级森严,阶层对立。铁城街头甚少看到有来自禁城的人,所以在飞廉拿着画像过来询问的时候,那些百姓竟然个个露出畏惧的表情,躲躲闪闪不肯多说。

飞廉暗自心急,然而耳畔马蹄声迅疾而来,行人连忙纷纷躲避。

他诧然抬头,竟然在街头再度看到了青络——后者正匆忙地带领队伍往城外赶去,行色匆匆,和他并肩而行的是卫默少将。青络看到飞廉也是微微一惊,勒住马在他身侧停了一下:“你来铁城做什么?”

“怎么?”很诧异还能在帝都看到他,飞廉顿住了脚步,“你还没出征?”

“现在不就在出征么?”青络不耐烦,“可没你这个赋闲的轻松。”

“你出征怎么还骑马?你是征天军团的,应该是驾驶风隼或者比翼鸟才对啊。”飞廉打量着一身戎装、坐在马上的青络,吃惊,“难道…你被贬往镇野军团了?”

“呸呸,乌鸦嘴!”青络气急败坏,虚空抽了他一鞭子,“去叶城要风隼干吗?”

“叶城?”飞廉吃了一惊,“叶城怎么了?”

“发现了复国军的踪迹。”青络压低了声音,蹙眉,“听说有人告了密,揭发出星海云庭和复国军有联系的情报,然后整个城都动荡起来——巫罗大人还在帝都议政,就先派我和卫默过去弹压。真是很麻烦啊…怎么到处都是动乱!”

“星海云庭…怎么会?”飞廉记起了,那是叶城最出名的歌舞伎馆。

“天知道。反正啊,这些鲛人没一个安分的!”青络直起了腰,策马,“这次非要去把他们一个个套上铁圈不可!”

他策马冲出了几步,忽地又回身,附耳:“不过,你那个朋友,破军少将,运气可真不错呢——巫真的那个结界连元帅都破不了,居然让他多活了三天。”

“三天?”飞廉脱口反问,脸色却变了——他没有想到云烛的结界,居然只能维持那么短的时间。

“嗯,三天后,巫真的力量就要衰竭了。”青络点了点头,忽地附耳低声,“所以…如果你还想救他,就要趁这三天!”

不等飞廉再问什么,青络重新直起了身,喃喃:“你就当我没和你说过这些。”

再也不答话,他返身策马离去,跟上了向着水底御道进发的部队,将一个铠甲鲜明的背影留给了怔怔出神的飞廉。

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废话呢?难道…自己也希望飞廉能把“那个人”救出来么?那个破军,可实在和自己没有半点的情谊呢。或者,他只是想知道:在这个帝都里,究竟还有没有真正的朋友和兄弟?究竟还有没有一个人、真正可以蔑视和破坏那些铁一样的规则?

那是生于门阀长于门阀里的他,心底里一直好奇想知道的答案。

——然而,策马而去的青络却并未想到:自己这一时间的念头、竟会引发出日后如此惨烈的结果!

铁城是一个方整简洁的城市,按里坊制度将城区严格地划分为诸多小块,共设一百零八个坊,居住的均为冰族平民,大都以铸造武器为业,由帝国同一管理和发给薪饷。各坊各有名称,均为正方形,四周筑围墙,每边长三百步,即一里。三条经纬大街穿过铁城,大街上都是酒肆、客栈、集市等建筑,而每个坊里面亦有井字街。

“请问,阁下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小女孩来过这里?”飞廉沿路问下去,在一家铁铺里截住了一个匆匆往外走的人。

“没有。”那个人有些不耐烦,简短回答了两个字便准备往外走——然而瞬地看到了飞廉的脸,忽地怔了怔,“飞廉少将?”

不想在铁城还有平民认得自己,飞廉吃了一惊:“阁下是?”

眼前的男子不过三十上下,剑眉星目,精壮轩昂,穿着一般铁城匠作的装束,敞着襟怀,露出古铜色的肌肤来,手里提着一个沉重的皮革大囊,装了诸般工具,仿佛正急着出门。

帝国律令严苛,等级森严,大都铁城的平民终其一生也不能进入皇城和禁城一步——这个人,如何会认得居于禁城的自己呢?

“在下在迦楼罗机舱里见过少将,少将不记得了吧?”铁匠低声。

“哦!是你?”飞廉一惊,想起了迦楼罗里看到过的巫谢副手,迟疑地开口,“你…你就是巫谢说过的那个铁城第一的工匠吧?…那个叫做…的…”

——然而当初匆匆一面,他全副心神都集中在请求巫谢出面搭救云焕上,竟是记不得这个冰族工匠的名字,不由略微尴尬。

“在下冶胄,”铁匠恭谨地俯身,“拜见飞廉少将。”

飞廉连忙扶起他:“不必多礼。”

然而冶胄却没有起来,只是抬起眼,直直地看着他,神色复杂,似乎欲言又止:“飞廉少将此次来铁城,是为了…”

“为了找这个孩子,喏,”飞廉再度把画像拿出来,“她昨日一早就走丢了。”

冶胄没有去看画像,仿佛一瞬间极其失望,吐出一口气来:“原来是为了一个小孩子。我还以为是为了云焕…那,看来还是算了吧。”

他站起,提着工具往外走,喃喃:“看来,那小子真的是没救了么?”

然而他的脚步刚踏出,肩膀骤然一紧,已经被人牢牢地扳住。

“你说什么?”飞廉变了脸色,死死地看着这个铁城平民,压低了声音,“你…认识破军少将?你究竟是谁?”

冶胄坦然回头看着这个贵公子,眼里露出一种笑意:“我是云家的朋友。”

飞廉忽然间觉得自己心口仿佛被人迎面击中一拳,身子猛然一个摇晃——朋友!在这个帝都里,居然还有人敢在这种时候、自称是那置于火山口上一族的朋友!

就算巫真一族曾经获得过多少奉承和谄媚,曾经让多少归附的人获得过好处,如今兵败如山倒,所有人几乎是恨不得不曾认识过他们。皇城里,禁城里,早已没有一个朋友——不想,最后唯一的“朋友”,却是铁城里一个出身寒微的铁匠!

飞廉忽地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字低声:“我也是云焕的朋友。”

冶胄看着他,极缓极缓的点头,仿佛确认着什么:“我知道。在那一日,你来到舱室,恳求巫谢大人出手帮忙救他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他真正的朋友——我真高兴他居然还有你这样的朋友。”

飞廉颓然松开手:“可我救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