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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叮、叮、叮。
两柄长剑准确交击,火花四耀。倏地一声巨响,比斗的两人左右跃了开去,厅中响起了喘息声。
这是恩科选拔举行的演武厅,正在进行最后一场比斗。比武双方分别是翰墨斋的梁崇义和刑部总捕衙门的李梗。梁崇义素负盛名,被誉为京师第一高手。而李梗也名满江湖,巨盗响马闻之丧胆,方才一手乱披风剑法令梁崇义险些阵脚不稳,所幸他内功精深,才逐渐扳回上风。
厅中只寥落地坐了八九人。与会者多是京师闻名的高手,都聚精会神地望着场中。只有坐在主位的两人好整以暇,轻声交谈着。靠前者一身戎装,约摸四十余岁,颇有儒将之风,只是一双眼睛不时扫射,透出冷冷电芒,正是今次选拔主考京师团营总兵官石亨。后坐的是一中年文士,大冷的天犹持着把折扇悠然摇着。
李梗长声一笑:“梁兄果不愧为京师第一高手,功力之深令人叹为观止。不过李某最近研究了套剑法,想请梁兄指教。”梁崇义眯起眼,却不答话。他属于朝中文渊阁一系,向与李梗隶属的六部明争暗斗,双方可谓积怨已深。国朝体制不设宰相,文渊阁实际掌了相权,但是六部占了名分,不甘屈居其下,此次奋勇营都指挥选拔阁部两方都志在必得。
李梗说要出剑,却倏地退后七步,拉开架势,剑尖斜指天南,如老僧入定一般,静待对手出招来攻。
梁崇义微觉讶异,沉下心思观察,顿觉李梗此时站位极妙,恰处在两席之间,是最狭窄之处,于守确实占尽地势。他剑锋一拉,斜向掠上几步,攻势展处却是击向李梗右侧。批亢捣虚,李梗便不得不救其弱点,浑若天成的守势也即告破。
然而,李梗却玄妙之极地踏前半步,剑尖画弧,灿若银虹,直击向对手长剑中段。渡河未济,击其中流,迫梁崇义不得不变招。场中众人都低喝声彩,这招需要极高明的眼力。而身在局中的梁崇义却是另一番感受,李梗虽然移动身形,但守势未破,仍与狭隘地势融为一体。他微一动容,长剑横劈,却是雄浑之极的招数,迫对手不得不正面迎击。
梁崇义连换几手剑法,仍未破除对手守势。李梗招式平常不过,但步法、出招时间却极玄妙,每每长剑出现在最佳位置,以至于梁崇义有种错觉,似同时在与几个李梗交手。往常得心应手的招式在对手的移步间,便如泥牛入海。
在施出一招守势后,梁崇义向后一掠,大笑道:“好,李兄果然厉害,竟然反其道行之,将战阵之术入剑法,梁某实闻所未闻。李兄也不必藏着掖着,何不一展剑法全貌,让梁某看个痛快。”
李梗一颔首,道:“李某三年前成此剑术,尚是首次用于对阵,不足之处,请梁兄指正。”
二人不过一问一答,在众人心中却掀起狂澜。千古以降,江湖人崇尚独来独往,所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但四十年前崛起的杀手楼却令此情形顿时改观,它由几位精通兵法的年轻人创建,因武功低微之故,起初甚受轻视,直至天涯阁一役才轰动江湖。那一战中,杀手楼共出动剑手三百名,人数与敌手相若,实力却远逊对方。但三百剑手进趋之间深合战法,又融以武林奇门阵术,威力强悍无匹。可怜天涯阁高手无数,几次冲杀间,却被斩戮殆尽,庶几灭门。
此后破陷空岛、斩武当七剑、灭长江排教,杀手楼一路高奏凯歌。它若惊蛰春雷碾过江湖,隆隆巨响中,旧有秩序尽皆崩塌。上至名门世家,下到镖局拳馆,无不研习战阵之术。但当世精通兵法者都效力军中,纵偶然得之,武林杀伐终有别战场交锋,是以各派无法窥其堂奥。
于是,世家子弟、名门高徒纷纷投身军旅,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才训练出自家战阵。到二十年前,衡量门派强弱再非以高手数量论,战阵的强弱成为关键。
但是,这李梗竟能自出机杼,将战阵反用于武功,实是闻所未闻。此时,李梗已尽展新创剑法,进退趋合间如有精密算计,招式开合浩若瀚海,只见满室光华霍霍激荡。梁崇义只能反攻为守,将剑芒收敛在身遭三尺,如一片密实光盾护在前方。双方愈舞愈疾,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在光盾前不时淬出几星火花。
石亨一手轻击着长案,低声问道:“大先生以为如何?”他身后那文士答道:“这二人武功高强,深通兵法,足以想见翰墨斋、总捕衙门的战阵风采。尤其这李梗大不简单,竟能想到这着。”石亨转过头来:“大先生为战阵之道宗师,肯定曾有过此类设想吧?”大先生一笑,答道:“敝派想及此点也是七年之前,但入手却极难。真能将武功、战阵融在一处,必要兼具绝世兵家与顶尖高手之资,才有实施可能。否则只是画虎类犬,贻笑大方。”
石亨问道:“那此局大先生是不看好李梗呢?”大先生摇头笑道:“石帅目光如炬,何必再来考我。这李梗只是仗着步法精妙,远没到融合两者的程度。事实上,依敝派分析推断,此种武功只能假想,断无实施可能。”
石亨显然有了兴致:“愿闻其详。”大先生道:“兵法、武功大成者,最少在而立之年。此时武功根底已成,断难推翻重来,不落旧俗。武功一道纵有天才,而兵法只能在战阵中推演积累。待其精熟变化,已错过了最具创造能力的少年时代。否则以石帅大才岂非早作突破?”
石亨眉头一皱,道:“世事无绝对可言,兵道也如武道,并非先者通达,也有天才一说。”大先生一滞,问道:“石帅有见过这等人才?”
石亨目光悠悠,沉默片刻,才道:“古人便先例不少。如白袍陈庆之,不惑之龄方掌兵事,却百战百胜。又如强汉霍骠姚,封狼居胥也不过二十余岁。大先生不可一概而论。”
大先生微微一笑,显然没放在心上。
场中却有了变化。李梗久攻不下,步法已见错乱,再无初时流转自如。梁崇义守得稳健,以不变应万变,渐掌握了主动。剑芒不断增长,光盾也散成万千银点,已使出一路雄浑剑式,将对手前后方位尽皆封死。
李梗裹挟其中,只觉进退无门,再无法痛快施展,落入下风。梁崇义剑式突变,专走凶险一路,剑气激荡如疾风暴雨,李梗苦苦支撑,动辄有败亡之险。也只在片刻之间,局势急转直下。梁崇义一剑斩去,隐挟风雷,李梗勉强举剑一格,见对手长剑光华流转,直如神兵利器,暗道一声不妙,却不及变招。“当”地一响,李梗长剑断成两截,眼见敌剑要顺势卸下自己胳膊。众人皆惊,苦于相距太远,无法援手。只听一声断喝:“掷剑!”
李梗不假思索,一把掷出断剑。两人相距极近,梁崇义除退却外,无法躲开这拼死一击。夺地一声,断剑钉入门梁,李梗乘机跃开认输,只是眼中厉芒连闪,显然怀恨于心。梁崇义大是恼恨,循着声音望去,见大门外立着个长衫青年,后边随了一个军曹。
“你是什么人,竟敢扰乱朝廷选拔!”梁崇义喝问道。年轻人负手迈入厅中,冷笑道:“比武切磋难道要伤人性命!梁兄京中第一高手之名原是如此来的。”梁崇义一滞,道:“比武切磋难免收不住手。石帅都未叫停,岂轮到你来聒噪!”他见这年轻人虽未有慑人气势,但步履从容,心中竟隐隐一憷。在他这般心志坚毅的高手,可是少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