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陈小六作为“娘家人”,不免有些挑剔,觉得这朵桃花小了些,花色也不那么美,有些配不上自家英姿飒爽,能揍人能上墙能喝酒的老大。

陈小六转身抬眼,嘿,这个就差不多!

谢少卿穿着官服,打扮得很是整齐,面色被深绯的袍子衬得很白,让陈小六想起传奇上常说的“面如冠玉”一词,顺带着想起来的还有“玉树临风”“翩翩浊世佳公子”。

周祈看看谢庸,又看看不远处几个穿官服的朝官:“大宴散了?”

谢庸点头:“散了有一阵子了,几位大王和相公们已经走了。”

周祈四处看一看,安安宁宁的,挺好。

“谢少卿要回去了?”周祈随口问他。

谢庸点头,看向周祈甲胄领口上别的兰草,眼风扫过不远处,抿抿嘴,却没说什么。

周祈顺着他的目光看自己,嘿嘿一笑:“美人恩!刚才巡江边看踏歌,那日跳霓裳羽衣的彤娘送的,好看吧?”

谢庸脸上露出微笑来:“嗯,好看。”

第60章 牡丹美人

上巳节过得颇为安稳, 比从前哪一年都安稳, 没有踩踏、没有盗窃,连个来报失踪的都没有,惯常节后忙得脚不沾地的崔熠、周祈相对喝闲茶。

周祈伸个懒腰,笑道:“真好啊,是不是我们离着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大同世界不远了?”

崔熠笑道:“若果然到了大同世界,我还罢了,你跟老谢这专管作奸犯科的都得喝西北风去。”

周祈嘿嘿一笑:“以谢少卿为人, 到时候肯定说:‘西北风,味道甚佳!’”后面半句周祈压低声音,口气淡淡的, 说完还抿一下嘴角儿。

崔熠哈哈大笑:“像!还真像!”

“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我,凭着这学人的本事, 到时候我可以去做滑稽戏弄,又或者耍刀舞剑, 哪怕胸口碎大石呢?”周祈一脸得意, 技不压身啊。

“这么说,老谢可以卖字卖画,也不用喝西北风。”崔熠到底心疼朋友,帮他想了营生。

周祈想象自己在西市耍完刀剑、演完吞火和单手劈碑,托着帽子里得的铜钱去买羊肉汤和胡饼,碰见一幅画也没卖掉的落魄谢少卿。春寒料峭,谢少卿穿着单衣,冻得颤颤哆嗦的, 还硬绷着。这自然逃不过自己法眼,便请他一起去吃羊肉汤和胡饼。

第二天,他又没卖掉,自己还请。

第三天也请。

天天请。

然后谢少卿肯定就看不过去了……

“想什么呢,笑得这般猥琐?”崔熠问。

周祈把自己的展望说了,“到时候,谢少卿怎么不得说,你把肉买回来,我做!”周祈摇头,咂一下嘴,“你不知道上回谢少卿做的腊肉青蒜索饼多好吃……”

崔熠差点笑得从坐榻上跌下来:“让你说的,我就跟真见着一样。”

周祈嘿嘿一笑:“我每天出去耍刀舞剑爬杆吞火,尽兴折腾一番,回家就能吃上烤羊肉、八宝饭、豕肉玉尖面、腊肉索饼……”

明明这般落魄的日子,崔熠竟然有点羡慕起来……

周祈本来觉得京兆府的饭挺不错的,但得知唐伯原先是县学庖厨,就觉得京兆府的饭也不算什么了。如今说了这会子,特别报了这些菜名,虽才申时,周祈又觉得饿了。

“行了,等了三天了,我的人,还有长安、万年两县都没报上什么,上巳节是真平安过来了。我不跟你这蹲着了,走啦!”周祈站起来。

崔熠打个哈欠:“你去哪里?”

“我去逛花市,你去不?”

如果是去逛马市、去刀剑行,哪怕去书肆选传奇,崔熠都与她一起,听说去花市,不免怏怏起来,摆摆手。

周祈一笑,出了崔熠廨房。

早过了散衙的时候,京兆府官员们大多都没走,周祈知道,这是因为崔熠这个少尹还在这儿的缘故。周祈对几个站在庭前的挥挥手,官员们叉手行礼相送。

出了京兆府,周祈在东西市之间选了一下,到底去了东市。

西市的花儿品种繁多,有不少是胡人带来的花种子养出来的,高的矮的,各种颜色的,有异香的,又据说有的可以安神、有的能驱蚊、甚至还有能“通灵”的,千奇百怪。若周祈自己种、自己看,自然选这些,但送给唐伯,种到谢少卿家,还是得选东市那些庄重典雅的。

谢家正院阶下花圃的几丛牡丹有两棵没熬过冬天,前两天周祈看唐伯在那儿可惜,如今正是买牡丹的好时候,便想送他两株,把那空儿补上。

花市上都是买花客,摩肩接踵,很是热闹。

周祈与崔熠都是见过名花的,两人却都对花草不感兴趣,也不大讲究。崔熠不愿逛花市,周祈分不清各种牡丹的名字,只知道重瓣深色者最贵重。

送人嘛,又是送唐伯,自然哪种贵重就买哪种,周祈站在花摊儿边儿上,指着两株深绯色、据说叫什么“丹心艳骨”的牡丹,说自己要了。

花摊儿主人就喜欢这种豪客,收了钱,笑问:“看女郎是自己出来的,不知府上远近,要不让小仆给女郎送回去?”

周祈还牵着马呢,确实拿不了,正要点头,却听人打招呼:“周将军。”

周祈扭头,笑了,对花摊儿主人道:“不必麻烦,来了搬花儿的了。”

花摊儿主人见来的是位极斯文俊雅的郎君,便知道这是小两口儿掉枪花呢,笑呵呵地把两盆花都递给了谢庸。

谢庸微抿嘴,到底没说什么,接过,两臂一左一右地搬着。

周祈牵着马,空着手与他一起从花市出来。

周祈扭头看看谢庸,两盆花都两三尺高,他这样搬着,花朵恰在他的颈旁脸侧,两盆十来朵花都开得正艳,乍一看,像花间长了个人头一样。

周祈想起从前看过的一本叫《牡丹娘子》的传奇。

说在一个叫禅明寺的地方,种着极好的牡丹。年深日久,牡丹成妖,可幻化成美人。这妖却不是害人的妖,只是有些多情,若见有风流客来看花,花间便现出一张美人面,声音娇软甜媚地叫人。风流客进了花丛,便见到这位美人,然后两人便你侬我侬、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起来。

风流客这种事做多了,少不得要羸弱一些,便被寺里的老僧识破机关。老僧刨了那牡丹,花儿下竟然埋着一副女子尸骨,看样子至少也有百载了,其身上的衣服,一着风,便化了灰。

老僧怜悯,把那女子尸骨烧埋了,又念了两卷经超度她。晚间女子魂魄来谢他,说出原委。

说这寺庙初建时,女子来寺里上香,遇到一位相貌极好的郎君,两人私定了终身,只等那郎君回来娶她。却谁知那郎君一去不回,女子每日徘徊在这庙里,竟相思一病,死了。

其父母知她心事,便求了寺里主持,把她埋在寺里后园,又因女儿爱花,便在其坟旁种了牡丹花。却不知寺庙这种地方,种花种草最是讲究,这女子竟因那几丛花不得超生,渐渐便与那花儿一体了,成了牡丹妖……

“咳——”谢庸看周祈一眼,又正过脸去。

周祈回过神儿来,把眼睛从谢庸脸上挪开。

谢庸松一松肩膀。

周祈清清嗓子:“看谢少卿搬着这牡丹花儿,我想起两句诗来。”花妖传奇自然是不能说的,周祈顺嘴扯别的。

“哦?说来听听。”谢庸淡淡地道。

周祈不学无术,肚子里一共没有几首存货,自己作就更不能了,扭头看谢庸,拿出最有名的来塞责:“‘名花倾国两相欢’……”

谢庸板起面孔。

周祈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开始有些尴尬,但看他即便不悦也好看的脸,又不由得笑起来,李太白这一句很切题啊,啧啧……好一个冷美人!

周祈干脆越发耍起了无赖:“我还会旁的呢,‘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周祈!”

周祈停住嘴,笑眯眯地看着他。

谢庸看看她,过了半晌,轻声责备道:“小娘子家,怎能如此贫嘴。”

周祈挑起眉毛,看看谢庸,没说什么,反而吹起口哨儿来。

谢庸细听,虽荒腔走板,却也能听出就是刚才的《清平调》!

看她那街头小儿一般无赖的样子,谢庸到底无奈地笑了。

到了家门口儿,谢庸才知道这花儿是给自己家买的。

抱着两盆可抵她半月薪俸的花,谢庸想了想,问周祈:“周将军前阵子说丰鱼楼请客,不知道还做不做数?”

周祈:“……”

“某知道将军是言必信,行必果的君子……”

周祈咬咬牙:“行!明日中午丰鱼楼,叫上小崔。”

谢庸轻笑:“多谢。”

然而周祈到底没请这顿饭,南边青龙坊旁出事了,一个亥支的兄弟来报,一只野狗叼着一块新鲜带肉的人骨。

第61章 穷街陋巷

周祈拿着从狗嘴里抢出来的肉骨头, 翻来覆去地看。

能看出来, 这是一段上臂骨,骨头上还残存一点破破烂烂的皮肉,皮肉有弹性,虽脏污得厉害,却也能看出肤质颇为细腻;骨头上端断口整齐,是利刃留下的痕迹。周祈把这段骨头与自己胳膊比一比,差不多长。

只这样一段残骨, 实在看不出什么,周祈放下它,等仵作来验。

“那狗呢?”周祈问。

亥支负责这一片儿的叫冯七郎。因周祈随和, 兄弟们在她面前都不拘束:“老大,那毁尸犯们跑得太快了, 转眼就四散没影儿了。怎么?还得治它们的罪吗?”

周祈没什么威严地瞪他一眼:“找狗是看能不能顺藤摸瓜,找到剩下的尸骨。”

冯七郎满脸难色:“这可不容易, 这附近尽是野狗, 街曲里,山坡子上,曲江边儿,树林子里,一群一伙的到处乱窜。我认人还行,认狗……”

周祈存着点万幸,亥支的人多少都有点功夫,夺这骨头时, 兴许顺便逮住了那狗,如今看来只得作罢。

冯七郎是在青龙坊、敦化坊中间的大街上发现这尸骨的。这里属万年县,在长安城最东南,紧挨着曲江池。虽然节庆时曲江繁华热闹,江边儿又有皇帝的芙蓉园和几处贵人别业,但这东南诸坊其实很是闲僻。

这最靠南的三排里坊被称为“围外地”,住户稀少,且住的多是贫民,并不比朱雀大街那边长安县的西南诸坊好。

长安城东高西低,有原有坡,这附近就有个坡子,绵延于青龙、敦化旁边儿的立政坊、修政坊中,坡上少人家,又有杂树林。

带了陈小六等常驻兴庆宫的来,干支卫亥支本在东南诸坊的还有几个人,周祈把他们都撒出去,一边查找失踪人口,一边查看附近的山坡子、小树林等地方,至于查看曲江边儿大片的园子林子,就不是周祈这点人能干完的活儿了。

周祈这边还没得到什么消息,崔熠和谢庸便到了,同来的还有大理寺仵作吴怀仁,并京兆府和大理寺衙差们。

吴怀仁今天见了周祈倒不心虚,因知她有正事做,没空儿教自己练拳。

吴怀仁举着那尸骨看了半晌,又用净水把骨上脏污洗去,看一看,对谢、崔、周三人禀道:“这是上臂骨,虽看不出血坠,但据其新鲜程度看,死者死亡不会超过三日。”

“臂骨上缘有利刃伤,应该是刀斧,剑和匕首不行。看断口儿,凶手很有把子力气,且动手时不犹豫。”

“根据骨长推断,这死者身高在六尺五寸到七尺之间;骨头并不粗壮;骨上带有零散皮肉,有弹性,洗净了细观,颇为白皙细腻。这样总起来看,死者极可能是个女子——自然也可能是个年轻力薄、身量不很高的男子。”

这么一块被狗啃烂了的尸骨,哪怕是吴怀仁这样的仵作,也只能看出这些:“看能不能再找到旁的尸骨吧。”

吴怀仁又问周祈,“周将军,能从那狗上顺藤摸瓜吗?”

周祈摇头,把狗的事与他们说了。

“为何这附近这么多狗?”崔熠诧异。

“起初是因为偏僻,住户养狗以看家护院,但狗又生狗,住户养多无用,又费粮,自然就扔了,这狗就成了野狗,野狗再生狗,就越来越多。”透过坊门,谢庸看向青龙坊内,房屋破烂低矮,街道坑坑洼洼,两条狗趴在路边儿上晒太阳,“若不是有人捕杀吃肉,这狗还远不是这个数儿。”

崔熠那样的出身,虽当了京兆少尹这两年,已略知民生,却如何知道这穷街陋巷里的细节,想了想,点点头。

周祈与谢庸、崔熠说了自己的安排:“这附近着实荒凉,又是土坡子,又是树林子,又是河沿子的,比方说敦化坊里那小片儿榆树林,就是埋尸藏尸的好地方。若这尸骨被埋在这些地方,因埋得浅,被狗刨了出来,肯定有痕迹,我已经让我的人去搜了。若找不到,恐怕还得去搜曲江边那一大片园子林子……”

崔熠点头,当下便要派人去协助一起搜找。

“且等一等,这坊里无人的旧宅也不要放过。”谢庸道。

周祈看他:“这附近可埋尸的地方这么多,会有人去旧宅子里埋尸?这若不是自家旧宅,就得翻墙撬户;若是自家旧宅,埋在里面,到底也是个麻烦。”

以周祈从前的经验,嫌犯们犯案,与买卖东西有些像,都是能少花就少花,能多得就多得。不管是选择杀的人、还是杀人的办法,抛尸之地,都能省时间就省时间,能省力气就省力气的。比如抛尸,若在僻静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差不多没人会再费事把尸首埋起来。再比如女子杀人爱用毒,男子杀人多用器物,其中不太强壮的喜绳索,强壮的就爱用刀剑,无非是因为力气大小不同,选用最方便的罢了。

谢庸赞许地点头:“你说得有理,只是这狗到底是家畜,哪怕是野狗,平时也多徘徊在里坊中,翻翻人的秽污弃物,进厨间偷些吃食,甚或咬死鸡鸭,夜里则宿于街头或废弃的宅中。从狗这一点来看,这些废宅不无可能。”

周祈想一想,也对,宁可多花费些力气,不要放过。

崔熠便让衙差们去搜这附近诸坊的废宅、树林等处。

周祈又看谢庸,谢少卿对这穷街陋巷的,似比自己还熟悉些,再联想到他说过的幼时事……周祈对谢少卿越发好奇起来,若所猜不差,他当是从小住在这种地方,一个陋巷少年是怎么成为这样一位萧萧肃肃绯袍高官的?

谢庸回视周祈。

周祈只若无其事地笑一笑。

查找其余残骸的一时没有音信,倒是去排查失踪人口的有了回音儿。

陈小六带着青龙坊坊丁走过来行礼。这样的天气,陈小六蹿得额角冒汗:“这青龙坊里面有个张娘子,是个独居寡妇,极爱刘家饼铺的胡饼,时常去吃,如今却三日未去了。我在街上访查时,听刘家饼铺的人顺嘴说了,就去找。张家关着门,却没锁,屋里没人,也没见打斗痕迹。我又问其邻居,也说好几天未见她了。”

陈小六看坊丁:“你把与我说的,也禀给贵人们。”

坊丁何曾见过这么多大官,有些战战兢兢地再次行礼:“这张寡妇,三十来岁,四五年前死了当家的,又没儿女,只自己住个小院子。这个人……有些不大那么老成,打扮得妖妖乔乔的。”坊丁看一眼周祈,后面的话说得声音极小。

周祈却直问:“可知道她时常与谁来往?”

“某听说她与坊里杀豕杀羊的卢屠近来打得火热。”

屠户……周祈看谢庸和崔熠。

谢庸道:“走,去张家看看。另,传唤这卢屠。”

第62章 屠户夫妇

小十字街口儿, 十来个人围成一圈。

“我就是听说出事了, 去看看!”男人的声音不很大,那“看看”二字说得尤其虚。

“去看看!你个老狗鬼怎么回事当我不知道!就是那玩意儿又不安分了!”中气十足的女声。

周围一片哄笑。

谢庸等停住脚,坊丁看看谢庸、崔熠、周祈,正要上前去,却被周祈伸臂拦住。

“老娘成天累死累活,让你养娼妇!想得倒美!个下作东西!”

即便隔着人也能看到这说话的妇人,足有七尺多高, 膀大腰圆的,手里拿着一根挺粗的棍子。

“你看她娇滴滴是吧,你让她剁个肉杀个猪试试?嫌老娘水桶腰, 水桶腰怎么了?水桶腰有力气!”

旁边看客的声音:“嘿嘿嘿,水桶腰有水桶腰的好处……”

“滚你娘的!这骚话你只合跟张寡妇说去!再嘴里不干不净, 老娘拿大棍抽你!”妇人举起棍子。

说诨话的看客赶忙抱头跑了两步,又有几人笑了。

女子怒火接着朝着丈夫喷:“老娘跟你过来, 不是拦着你, 是告诉你,只要你敢拐进那小曲半步,就别回去了!哪条腿再迈进家门,我就打折你哪条腿!”

刚才跑开的无赖汉笑嘻嘻地喊:“中间那条腿!”

妇人抬手把棍子扔过去,无赖汉赶忙一躲,扭头笑道:“打不着!”

看热闹看得兴起的众人顺着那棍子的方向终于发现了谢庸等人,无赖汉一回头,也看到了他们, 对上谢庸的眼睛,不由得缩缩脖子,讪讪地跑了,看热闹的众人也讪讪的,往旁边退一退。

从小十字街另一边跑过来一个四五十岁穿酱色长袍子的,还未走近,先轰众人:“散了散了,裹什么乱!”

酱色长袍跑到谢庸等面前,连呼哧带喘地行礼:“青龙坊里正赵卯拜见贵人们。”

谢庸点点头,越过这里正看向站在路中间的卢屠户两口子。

刚才还彪悍无比的屠户娘子这时候有些愣,卢屠也一脸无措。

屠户娘子先反应过来,瞪丈夫一眼,转身捡起那扔出去的棍子,拽一下卢屠,两口子便要离开。

“二位且慢。”谢庸道。

卢屠和娘子互视一眼,近前几步行礼。

看看这位身高最多七尺、人长得颇为斯文的屠户还有他高大壮实的妻子,谢庸道:“一会儿某有话问二位。”

卢屠又看他娘子,屠户娘子则皱起眉头。

谢庸看向里正:“亦请赵里正随某来。”

“是,是。”赵里正忙道。

谢庸、崔熠、周祈带着衙差拐进小曲,行百十步,陈小六指着一户人家:“这便是张寡妇家。”

一个守在这里的亥支的兄弟听见动静儿,走出来行礼。

这院子在坊里算是好的,夯土墙夯得颇高,上面又铺了一层青砖,门楼亦是青砖垒的,木头门板也颇厚实。

周祈仔细看看那门,又走到院墙边儿绕一圈,盯着墙上几处印迹看一看,突然抬腿一蹬,蹿上了墙头儿。

大约没见过女飞贼,里正、卢屠夫妇,并小曲里几个胆大看热闹的百姓都目瞪口呆。

谢庸只略看她一眼,崔熠则一笑,阿周今日上墙格外英俊。

留闲杂人等在院外等候,谢庸、崔熠走进院中。

院子收拾得颇干净,屋檐下也种了花草,两株挺大的花树,还未开花儿,看树形和刺儿,当是蔷薇之流,若到夏天,想来半院子的娇红香艳。

周祈从墙头儿跳下,与谢庸、崔熠一起走进屋里。

屋里收拾得也很利索,榻上是水红的坐褥,碧绿的隐囊,案上铺着桃红色案布,布上放着绣花绷子、针黹篓子,绷子上是绣了一半儿的荷花,针黹篓子里除了有针线,还有一张纸,打开看,就是那荷花的花样子,上面又写着“珍绣坊”——想来是这张娘子接了外面绣坊的绣活儿。

只在堂上略转一圈,三人便进了卧房。

卧房比外面还要娇艳些,也是能铺布的地方都铺布,布上能绣花的地方都绣花。周祈这惯常靠“抹灰尘”来判断屋主失踪时间的颇有些为难,到底伸手在其床榻头儿小案上放的杯盏里抹了一下,捻一捻,有薄薄的灰尘。

谢庸捏着掖而未系的床帷络绳,看看床榻上叠着的被子,又低头撩起床单布看床下。

崔熠打开墙角的柜子,里面是被子。崔熠翻一翻,从最下面找到一个钱袋子,掂一掂,打开看,里面装了约莫二三千钱。

崔熠把钱袋子对正查看妆台的周祈晃一晃,走过去看谢庸那边儿。

谢庸打开床尾的箱子,箱子里一片花红柳绿,最上面的是石榴红的诃子和柳绿的纱裤……

崔熠“哦呵”一声,看看谢庸一本正经的脸,露出促狭的笑来。

周祈也走过来,看到那极薄的纱裤,也“哦呵”一声。

谢庸瞪崔熠一眼,却没看周祈,只一层一层地看箱中之物。那箱子里衣物放得颇为整齐,谢庸在一件秋冬夹裙与一件胡式短袄中间找到一个绣花荷包儿,里面是一对光面银镯,一支牡丹花头儿的银钗及一对铃铛形的银耳坠子。

崔熠道:“钱袋与首饰都没带,不是与人私奔了,况且她一个寡妇,也没什么可奔的,再嫁就是了;钱财未动,屋里纹丝不乱,也不是进了盗贼,被贼劫杀;若那断臂果真是她的,她又是这样儿的寡妇,只能是情杀了。外面那两口子有重大嫌疑啊。”

周祈皱皱鼻子,看谢庸。

“先出去问问。”谢庸道。

先被带进院子的是里正。

估计已经在心里把这张娘子的事捋过好些遍了,周祈一问,里正就都倒了出来:“她当家人没了四五年了,原先是个木匠,手艺挺好,有一回给一个大户人家弄屋顶的梁枋,掉下来摔了脑袋死了。”

“这小娘子嘴上也来得,手上也来得,只是有些不大稳当,她当家人死了后,每天打扮得妖妖乔乔的,惹得附近无赖汉子们时常在这儿转悠。我曾让贱内来劝,让她再嫁,她挑挑选选的,一直没成。她娘家就是那边安乐坊的,去岁其娘家嫂子给她相个鳏夫,她嫌那人人才不好,不乐意,姑嫂吵了起来,也是贱内来调停的。”

听说其娘家是安乐坊的,崔熠看一个衙差,衙差行礼出去了。

“去年冬天,听说认得一个大茶商,坊里人见过两回,不知怎么又没了音信儿。听坊丁说,近来她与外面的屠户卢大郎多有来往。”

里正说完了,叉手而立,等候示下。

周祈笑道:“这坊里的事都在赵里正肚子里装着呢,真是不错。”

赵里正赔笑,只是那笑里发苦——出了这样的事,他的里正是做到头儿了。

“再说说卢屠户两口子。”

“卢大郎家是这坊里的坐地户儿了,他阿翁阿耶都是屠户,到他这儿,偏胎里弱,于是家里给娶了个厉害娘子。这胡氏着实让他家娶着了,来了卢家十来年,杀猪卖肉,比男人还利索,卢大郎只合给她搭把手儿。如今老的没了,看着他家倒像是这娘子顶门立户。”

周祈点点头,看谢庸和崔熠。

“你们每日巡逻是怎么样的?”谢庸问。

里正忙道:“青龙坊虽不小,人却少,故而行的是小坊的规矩,有坊丁五个,分日夜两班,日二夜三。日间上下午各巡一次,夜里除了更鼓正点儿,按照县里要夜间加巡的规矩,考虑到二更三更的时候人们睡得最熟,我让他们在二更半,三更半时再加巡两次。日间都是明巡,夜里一个守里坊正门,两个巡逻,一明一暗。”

谢庸看着这里正还算谨慎的样子,点点头。

让里正暂时退下,卢屠被带进来。

崔熠道:“别用我们问了,自己说说吧。”

“她果真出事了?”卢大郎睁大眼。

没人回答他。

卢大郎赶忙跪下磕头,被谢、崔、周三人注视着,卢大郎一个卖肉的,何曾见过这阵势,他苦着脸,一副不知说什么好的样子。

“你是何时与这张娘子有勾连的?到了哪一步儿了?你们有何打算?这张娘子还有没有旁的人?”周祈问道。

“年前她去买肉骨头,买得多,我给她送回来,她留我喝了一盏茶,说了会子话儿,慢慢就熟了……”卢大郎不敢抬头,“我们已经,已经那样儿了。我是想娶她做妾,她不肯,说不给人做小,内人也不肯,我们就这么混着……”

“她是个实诚人,贵人们莫听旁人说的。她看上谁,就一心一意对谁,从不三心二意的。从前她汉子在的时候,她一心一意跟着他,后来想跟着隔壁坊的魏八,魏八不牢靠,她又看中一个贩茶的,姓屈,那人只是贪新鲜,也不是好人,然后便是和我……”

周祈撇撇嘴,这张娘子眼光可着实不怎么样。

屠户娘子胡氏与周祈看法一样。

“她又蠢又瞎,才看上我家那口子。那鬼奴懒、馋,还废物,若不是我照应着,早要饭当了乞索汉了。”胡氏从鼻子里哼笑一声,“她若真愿意要,我就给她。”

“看样子那娼妇是出事儿了。贵人莫不是怀疑我?我害她干吗?为了那鬼奴,我值当的吗?我有肉摊子,有孩子,不缺鬼奴那鼻涕似的二两肉。”①

周祈一笑,崔熠挑挑眉,也笑了,谢庸轻咳一声:“如今她失踪了,娘子还有什么能告诉我们的吗?”

“许是跟大和尚们说的一样,她‘顿悟’了,也看不上我家那鬼奴,跟旁人跑了吧?”

……

干支卫的人回来,在周祈耳侧回禀,已搜过,并未在卢屠家找到尸骸或者衣服之类可疑之物。

周祈对谢庸、崔熠摇摇头。

谢庸看看胡氏,突然道:“听说娘子家的肉格外好,我想买些羊肉。”

胡氏:“……”

周祈和崔熠:“……”

周祈猜他是发现了什么,心里又想,今晚是不是有烤羊肉吃了?

崔熠与她想的一样,两人相视一笑。

卢大郎和胡氏引着谢庸、崔熠、周祈一行来到自己家肉铺。

铺子不大,收拾得很利索。

胡氏拿了围裙带上,洗过手,取下顶子上吊着的半扇羊来,拿起砍刀,“哐哐”地斩了几下,“贵人要这一块行吗?”

谢庸点头。

胡氏便接着哐哐起来,把羊肋骨都剁成小块。

旁边卢大郎也带了围裙,洗过手,取了几片大干荷叶,等胡氏剁完,把肉都用荷叶包了,又用麻绳捆住,看一看,递给了一个衙差。

“多少钱?”

“送给贵人吃。”卢大郎赔笑。

谢庸拿出钱袋取出些钱来放下,道了谢,转身离开。

“贵人给多了……”胡氏在后面道。

崔熠回头看一眼肉铺里的两口子,不是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①从《金瓶梅》里面“软如鼻涕浓如酱”化用来的。

第63章 分析案情

吴怀仁等在张娘子的院子里, 见谢庸等回来, 忙迎上来。

谢庸递上荷叶包。

“羊肉?人肉?”吴怀仁问。

崔熠笑起来。

周祈学崔熠架秧子拨火瞎挑拨:“老吴啊,你把你们少卿想得口儿有点重啊。”

吴怀仁做出更“大逆不道”的动作,背过手去,嘿嘿一笑:“我先去洗个手!验人可以不洗手,验羊不行。不然晚间还怎么烤、炖、煎、炸?”

周祈与崔熠对视一眼,觉得这个胖子简直太识趣了!我道中人啊……

谢庸也笑一下,拎着羊肉, 等着吴怀仁。

吴怀仁回来,接过谢庸手中其中的一包,打开, 稍微翻找,捏起一段细看, 然后又看别的……

过了一会,“这剁肉之人刀功不错, 剁肉而不伤骨。少卿、少尹、周将军你们看, ”吴怀仁捏起一段带脊骨的,“正好卡在骨缝儿里切的。不只这一段,段段如此,而且大小均匀。”

“那臂骨被砍掉了与肩膀接榫的一段,若是在生前打斗时被斩下来的,凶手是这样刀功的人,倒还可能;若是死后分尸,应该就不是这操刀者所为了——周将军说得好, 这凶手作案也是能省力气就省力气,能省工夫就省工夫的,他有这骨肉分离的本事,干吗费劲剁骨头啊?”

谢庸道:“胡氏身形高大,死者要矮小一些,胡氏举刀,若死者当时胳膊垂放,伤面当是顺着或斜顺着骨头的,要造成这样垂直于臂骨的横伤面有些难;若当时死者手臂在动,形成这样的伤面就更难了;胡氏惯用右手,这又是一段右臂骨,如此就又增加许多限制——以此看,前者可能也不大。”

崔熠以手为刀比划比划,“还真是!”又看周祈。

“关键,以胡氏那两根手指拎半片大羊的力气还有这刀功,想杀‘妖乔’的张氏,直接砍脖子就完了,不会砍到胳膊;若说是打斗误伤——张氏恐怕没有与胡氏一斗之力。”周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