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赶忙道:“为了吃您老的樱桃饆饠,我午间在公厨就喝了一碗粥,把肚子空着呢。”

唐伯笑起来。

谢庸微笑着看他们一眼,从自己的碗中拨出一勺樱桃酪浆给胐胐,两人一猫围案吃起来。

唐伯笑得有些意味深长,真好,多像一家三口,不知何时大郎与周将军能生个娃娃……大郎与周将军的娃娃不知是什么样儿的,是像大郎一样安静有礼,还是像周将军一样洒脱逗趣,又或者是个调皮捣蛋上房揭瓦的?

谢庸抬头,对上唐伯的眼睛,唐伯瞪眼做出使劲儿的样子。

谢庸让老人家逗得嘴角儿翘起,低头接着吃樱桃。

唐伯知道自己在这里,大郎不好“使劲儿”,又问了周祈两句除了樱桃饆饠还想吃什么,便退了出去。

吃过樱桃酪浆,谢庸道:“阿祈,我给你画张像吧。”

都来吃樱桃饆饠了,成天这样混着,也不差这一张像,周祈点头,又明目张胆地要求作弊:“把我的脸画圆润一些,头发画顺一些,就像别的小娘子那样,丝一般的头发。”周祈揪一揪自己额头鬓边桀骜的碎发,脸上露出不甚满意的神色。她的头发粗,多,又稍微有点卷,确实与许多女郎那种丝滑的头发不同。

谢庸笑着答应:“好。”却又看一眼周祈,轻声道,“这般已经很好了。”

周祈觉得脸有些热,却又不禁在心里腹诽,什么叫“这般已经很好了”,你看人家混齐,说我像草原上的花呢……

见周祈面孔泛红,偏又做出“嗯,本将军知道了”的样子,谢庸笑起来。

周祈越发腹诽他,这般不会说话,难怪娶不上新妇,幸好脸长得好看……

“我用什么姿势?”周祈问。

“随意就好。”

周祈觉得自己拈花闻香做娴雅状似乎不太合适,抱剑而立又未免凶悍冷漠了些,拿本书看——拿谢少卿的书,只怕他画未及半,自己已经打起了呼噜……

谢庸铺开绢布,调好淡墨,拿一支细狼毫,微笑着等她。

周祈去与胐胐商量,“你睡一觉的工夫也就画好了。让谢少卿把咱们俩都画得美美的,你想画得瘦一点还是胖一点?”

胐胐刚吃了樱桃酪浆,心里正愉悦,喵一声,跳到周祈腿上,周祈赶忙抱住它,这是答应了吧?

周祈就这么坐在榻上,搂着肥猫胐胐,笑眯眯地让谢少卿画。

谢庸看周祈一眼,勾两笔,再看一眼,再勾两笔,画得不紧不慢的。

以时下眼光论,周祈固然也算好看,但算不得特别美的美人儿,她有些偏瘦,眉毛有些斜飞入鬓的意思,鼻子也比旁的女郎要挺一些,若不是一双漂亮杏眼儿,就显得英气太过了——自然,谢庸不这么觉得,他觉得阿祈哪里都长得甚好。

谢庸觉得,阿祈笑起来就像春天的杏花树,有女子的娇俏,又有些顽童式的烂漫,让人禁不住跟她一起笑。

谢庸又想起周祈偶尔的惆怅,那样垂着眼,微瘪一下嘴……真是再没见过阿祈这样能牵动人心的脸了。

胐胐被周祈胡噜得睡着了,果真打起了小呼噜,周祈让它引得也有点困,想打哈欠只能忍着。过了一会儿,周祈到底忍不住:“谢少卿,什么时候能画完啊?”

“你若累了,先歇一会儿,起来走一走。这个要先勾线稿,再慢慢用墨渲染,再着色,着色要一层一层地往上叠,急不得,总得个把月工夫吧。”

周祈本以为他只是简练地勾个样子、画个意态——他屏风上便是极简单的水墨山水,大片的留白,谁想到竟是要画细笔画儿。

“不急,我们慢慢画,都有空儿的时候就画一会儿。”谢庸又道。

这么一说,得画到过年了……周祈看着谢庸,谢庸微笑,面上全无半点心虚。周祈有些悻悻,早知他会装相,又狡诈多端——却未察觉自己翘起的眼角儿。

又画了一阵子,另一个来蹭樱桃饆饠的从外面走进来。

“呦!画像?”

周祈道:“五千钱呢,谢少卿太黑了。”

崔熠不向着周祈:“北方才子,大理寺少卿,给你画像,五千钱还算贵?”

崔熠看谢庸:“老谢,你也帮我画一张!”

谢庸点头:“画你得加钱。”

崔熠:“……”

周祈笑起来,她一笑,震动了胐胐,胐胐不悦地用爪子拍了周祈一下,周祈赶忙安抚。

崔熠问:“为何啊?你们这还邻居价儿?”

谢庸微笑着看他一眼:“你衣服上的花纹太过繁复。”

一身风骚朱红江南缭绫袍子的崔熠:“……”

周祈张大嘴无声地笑起来。

崔熠被两人合伙欺负,总要想着扳回一局。

“老谢,你这画的阿周——”崔熠在画儿上找事儿挑毛病,虽只勾了轮廓,但能看出像是像的,尤其这一笑,但——崔熠说不出画中的周祈与那边坐着的周祈哪里不一样,但就是不一样,“阿周,你长得这般好看吗?”

周祈挑起眉毛:“崔少尹,你今日才知道我好看吗?”

崔熠看看周祈,把问询的目光投向谢庸。

“阿祈是很好看。”谢庸正色道。

崔熠:“……”

周祈禁不住眯眼笑起来。

唐伯领着罗启、霍英端着托盘进来:“吃饭啦,吃饭啦!”

胐胐伸个懒腰,从周祈腿上爬下来。周祈也得以活动活动被压麻的腿,又去洗手,帮着摆饭。

“崔少尹、周将军尝尝这樱桃饆饠。”唐伯热情相让,并亲自拿一双竹箸给周祈夹了一个。

唐伯的饆饠比外面饆饠店的做得要小巧,薄薄的皮子,煎得焦黄,周祈不怕烫地咬一口,露出里面红艳艳的樱桃馅儿,啊,甜!香!这馅子不像饆饠店里的一样一味只求碎求细,反而有些半块半块的樱桃,让人咬着很舒爽,也不像外面的那么甜,更多些樱桃本有的鲜甜气。

“好吃!”周祈又咬一口。

唐伯又许下:“夏用樱桃秋用蟹,等秋天蟹子肥了,崔少尹和周将军来吃螃蟹饆饠,配着菊花酒,那才够味儿呢。”

作者有话要说:饆饠(bi luo):有各种说法,有说是八宝饭或者手抓饭的,有说是一种粗大带馅儿面食的,我们采用后者——想象中,类似长形馅饼。饆饠做法多样,可荤可素。

第96章 端午佳节

不两日就是端午。周祈本以为今年的端午又是大太阳挂着, 在曲江畔巡视半日得晒得满脸冒油呢, 却想不到半夜隐隐听到几声雷响,晨间起来,便见飘起了雨丝。

周祈举着伞出去寻摸吃的,还未开门,便看见门缝里夹着的字条:“有新粽咸蛋,过来吃。”没称呼,没落款, 字比平时飘逸一些,略略勾连。

周祈去敲谢家的门。

罗启给她开门,胐胐只坐在廊下迎她, 谢庸见她进来,从书案旁起身, “洗手吃饭吧。”

周祈恍然觉得自己是从外面归来的郎君,谢少卿自然就是掌主中馈的娘子——又美貌又贤惠那种。

谢家人也确实不拿她当外人, 摆上的晨间饭食很是家常, 几盘米粽,一盘青壳鸭蛋,一盘拌芹菜,一盘拌菠菜,还有两样咸菜,喝的是粟米粥,不分主仆客人,一块吃饭。

唐伯指给周祈, 哪盘粽子是红枣的,哪盘是蜜枣的,哪盘是红豆馅儿的,哪盘是栗蓉的。

周祈爱吃甜,对各种粽子都喜欢,一时有些犹豫,不知道先吃什么好。唐伯的粽子包得不算很大,可她也万万吃不了四个。

要不红豆沙?栗蓉也可。

谢庸默默地另取了一副竹箸,把自己刚剥开的红豆粽夹开,把豆馅儿稍多的一半儿置于碟中靠周祈的一边儿,又将自己的碟子往周祈那边推一推。

周祈有些不好意思,不过,馋嘛,是吧……周祈夹过来,笑着道声谢。

谢庸看她一眼,也翘起嘴角,“还吃哪一个?”

“栗蓉的吧。”

谢庸点头。

唐伯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却又不好笑得明显——周将军到底是女郎,怕她脸皮儿薄。大郎这般榆木疙瘩的样子,原来也会疼小娘子……

罗启和霍英对个彼此都懂的眼神儿。

周祈得谢美人儿照顾,几种粽子都尝了一遍,周祈觉得还是豆馅儿的最好,细腻,香甜!

唐伯笑道:“听说南边儿人吃咸粽,里面放鸭蛋黄、放腊肉,我琢磨着兴许也好吃,我们明年也包一些。”

周祈点头附和道:“定然好吃。”

唐伯又让周祈尝一尝自己腌的咸鸭蛋。

周祈拿一个,敲开大头,还未用竹箸去抠,黄中带红的蛋油儿已经冒了出来,周祈赶忙连白带黄儿挖了一箸子。

精通厨艺的人,果然做什么都好吃。唐伯腌的咸蛋蛋白软,又不很咸,蛋黄儿香、细致、油儿多,比赵家粥铺子的还要强一些。

咸蛋与粟米粥是绝配,周祈一边吃咸蛋,一边喝粥。

“不爱吃蛋白便放着吧。”谢庸轻声道。

“唐伯腌的不一样,蛋白也好吃。”周祈眯眼笑道。

唐伯笑道:“周将军爱吃咸蛋黄儿,那回头我们做几样儿蛋黄菜吃。把鱼肉用油煎了,再另起锅,蛋黄儿摁碎炒到起沙,把之前煎好的放进去,这么一拌一滚就行了。不用鱼,用虾、用鸡肉都好,若是爱吃素,就用茄子、芋头、豆腐之类。”

一听就好吃,周祈笑着道好。

罗启则看向周祈的鸭蛋壳,想着若不是自己三人在这里,阿郎会不会与周将军分食鸭蛋。男人啊,哪怕是阿郎这样肃然的,一旦肉麻起来,啧啧……

一起吃过朝食,周祈、谢庸便一起出门儿去曲江——其实谢庸可以晚去,他是去赴午宴的。今上还年轻一些的时候,每年端午曲江边儿百舸争渡,都带着朝臣们去江边观舟,看完自然有大宴,如今百舸争渡还有,宴也有,皇帝却极少去了,多数时候只让几个大王代去。

因下雨,周祈蹭了谢庸的车,自己的马拴在车辕上。

坐在车里,周祈与谢庸胡扯,说起端午节种种传说。

端午从来称“恶日”,故而这一天要门悬艾草、身佩长命缕和艾符、饮雄黄酒以辟邪驱恶。又有传说,五月五日出生的孩子会害死父母。周祈说的不是什么父母将五月五日出生之子抛弃,结果孩子是大孝子之类教化故事,她说的是水鬼拿替身儿。

“据说端午这一日多有水鬼出来寻替身儿。它潜在水边儿,若有那八字不好气运不旺的涉水,它便拉住其腿脚,使其不得动弹,即便那人会水,多也不得救。”

“但这世间总有格外胆子大又不信邪的人。说有一个人,听说某一条沟渠每年都会淹死人,一晚,他喝了酒来到这水边儿,扯开嗓子开骂,”周祈学着粗汉的声调,“‘那水鬼,你出来!你个脸都泡浮囔的货色!只会躲在水底吓人,你出来与某干一场!’”

“那水面平平静静的,没有半点动静。粗汉胆气越发壮了,骂骂咧咧个不停。他喝醉之人,到底不谨慎,一时得意,来到水边,哪知一脚踩空,掉在了水里。”

谢庸只含笑看着她。

“汉子会水,奈何被水草缠住了脚,他如何也蹬不开,便曲身去解。他脚下成团的水草浮开,露出一张苍白白的脸来。那脸对他一笑,说道:”周祈微垂着头,略凑近谢庸,诡异阴森一笑,“‘你看我的脸泡浮囔了吗?’”

谢庸抿嘴。

周祈哈哈大笑。

谢庸手指微动,到底只是攥上,也笑了。

待周祈笑完,谢庸从袖中拿出一把短剑递给她。

周祈诧异,接过来看,这把剑不过一尺多点儿长,刀柄花纹古朴,像是个老东西,蟒皮剑鞘却极新,应该是新配的。周祈拔开,剑身寒光闪动,带着些宝刃特有的肃杀气,“好剑!什么来历?”

“不晓得来历,在东市遇见的,觉得你会喜欢。”谢庸微笑道。

他一向爱逛的是书肆,哪会随意“遇见”,自是专门备下的礼物。

“其实我不大——”周祈抬眼,对上谢庸的目光。谢庸虽还微笑着,眼中却带着一点伤心,甚至还有一点委屈巴巴,周祈心头一紧,这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那就多谢谢少卿啦!”

谢庸眼角儿又翘起。

周祈有些悻悻,谢少卿真是好本事,还学会撒娇耍赖了……

谢庸越发笑了。

周祈目光避开他的脸,看向剑柄上拴着的五色丝缕,在心里嘲笑他,人家旁的郎君送小娘子都是送串了金玉的长命缕,我们谢少卿送拴着剑的……

到了曲江,周祈穿蓑戴笠,自去与她的人会合,谢庸则去曲江亭略坐一坐,过会子再去芙蓉园。

与往年端午节比,今年的曲江边儿简直可算萧索。虽然脚下泥泞走得艰难一些,但人少,周祈巡视起来倒比往年轻松。尤其午时舟船竞渡之后,官员们自去参加大宴了,出来玩的百姓则不少都早早回去了,周祈还能得空儿歇歇脚,喝碗饮子。

大宴没有皇帝参加,散得也快,刚过未正,朝臣们便走出芙蓉园各自上马上车。

周祈在芙蓉园门口不远处,一眼看见谢少卿,谢庸对她一笑,接着微侧着头,听李相公和王寺卿说话。把两位老叟送上车,看他们走了,谢庸又看一眼那边不知道与两个禁军将军在说什么的周祈,收伞登车。

上了车,撩开车窗纱帘往外看,阿祈张着嘴,笑得很是肆意,旁边两个将军满脸无奈,谢庸笑了。

这些朝中朱紫大臣散了,江边越显冷清。周祈带着自己的人骑马围着曲江边又绕一圈,巡至曲江亭时,目光扫过一辆眼熟的马车,转眼去找,亭子里却只有罗启。罗启笑着对周祈挥挥手,周祈亦对他挥下手,没有停留,接着沿路巡视过去。都转一遍,已经是申时了,周祈挥手,让兄弟们都散了。

周祈骑马走回曲江亭。

罗启笑道:“阿郎在江上钓鱼呢。”

周祈“哈”一声,扭头,一叶乌篷小船漂在江边不远处,船上有个与自己一样披蓑戴笠的正在垂钓。

周祈也把马拴在亭下,笑着往江边走去。

“敢问可有巨口细鳞花背鲈鱼卖?”周祈喊。

“没有,只有两条巴掌大的小鲫鱼。”谢庸回道。

周祈笑起来,谢少卿鱼运不佳啊。

艄公把船慢慢摇到岸边接上周祈,又慢慢摇回江中去。

周祈也与艄公借了个杆子,把饵甩出去,坐在谢庸身边一起钓鱼。

周祈刚才还笑话谢庸,却不知自己鱼运更差,反倒是谢庸时候不大钓上一条二三尺长的厚鱼来。

谢庸笑道:“够给你晚间做蛋黄儿鱼的了。”

周祈看看那条拍打尾巴的大鱼,点点头。

“阿祈,若有一日不做官了,我们在这山水间当个打鱼人也挺好。我钓了鱼,晚间给你做,你想吃什么口味,便做什么口味,蒸的、炖的、片鱼脍、做鱼丸……”

周祈扭头看他。

谢庸对她一笑。

周祈强移开眼睛,看向江面儿。突然她手中一沉:“咬勾儿了,咬勾儿了!”

第97章 溺亡商人

周祈咋呼得热闹, 却只钓上一条两寸长的小鲫鱼来。她摇摇头, 把鱼摘下来又扔回了水里,“看来今日鱼运着实不佳,或者是我与曲水八字不合,改日我们叫上小崔一起去渭水边儿钓鱼,广运潭那边若不是乱腾腾的,去那边儿也使得。”

对周祈的顾左右而言他,谢庸只是一笑:“好。”

周祈接着胡扯:“其实要说鱼傻鱼肥, 还是兴庆宫里的,只是你一个大理寺少卿,去偷钓宫里的鱼……哈哈哈……”

谢庸随着她胡扯:“若因此被御史参奏, 我兴许能得个‘鱼少卿’的美名。”

“哪能就让御史知道了?你在龙池中间山林子那儿钓,保管谁也不知道……”

两个人闲聊着, 忖度着时辰,收了杆子, 艄公慢慢把船摇回岸边儿去。

周祈侧头看一眼谢庸, 他戴着斗笠,这样的斜风细雨中,颇有两分落拓散漫之感。对两人之事,他若直来直往求亲或是死缠烂打,周祈也便硬起心肠干脆推拒了,他这样偶尔流露出些情意,又一副“不急,反正岁月还长”的样子, 周祈就有些不知该如何了。

周祈正过脸,嘲笑自己,什么不知道该如何,说来说去不过是“不舍得”,不舍得看他那委屈样儿,不舍得真的跟他分割得清清楚楚……

回到开化坊,晚间周祈果真吃上了唐伯做的蛋黄鱼,临走还带走一小坛生的咸蛋。

周祈的嘴巴总带着些老鸦嘴的意思,端午过后不两日,水边儿真出事了,就是周祈和谢庸说起的漕渠广运潭。

广运潭是长安城东漕渠上的一个大湖,往长安运送粮食、盐、茶、丝绸等物的商船大多停泊于此。据说从前玄宗朝的时候,广运潭附近尝泊上百艘大商船,船上悬牌子,写所由来的州郡,又陈列着各地方物特产,广陵的织锦,丹阳的绫缎,宣城的纸笔,豫章的瓷器,南海的玳瑁珍珠应有尽有,引得许多长安人流连,是都城一大热闹盛地。①

如今广运潭虽然没有从前的盛景了,却依旧是个热闹地方,尤其春夏漕运忙的时候,水上总停泊着有二三十艘大商船,又有小渔船、和卖零嘴吃食的小娘子们的盆船点缀其间,岸边行走着游人们、吆喝叫卖的小贩儿们、从船上下来买东西的商人和奴仆们,一派繁荣景象。

出事的便是泊在广运潭上一艘茶船的主人,叫章端吉的。京兆府先是接到其失踪报案,尚不及派人去查,又来说是溺亡,既是人命案,崔熠便让人去叫谢庸、周祈一同去看看。

谢庸、崔熠、周祈、吴怀仁等到时,这章端吉的尸体已经被从水里捞出,又小殓过了,停放在商船的正舱内。

周祈看一眼自称是章端吉侄子叫章敏中的:“这样非病老而死之人,官府的人未曾验过不许动,郎君不知道吗?你们这样装殓收拾了,若令叔系为人所杀,多少证据都被你们装殓没了。”

章敏中二十四五岁年纪,一张斯文俊秀的脸,不像个商家子弟,倒有两分像个读书人,此时其俊面泛红,想来是没想到会被个比自己还小的女官训斥了。

旁边一个团团脸的管家赶忙上前解释,“实在是敝主人捞出来时样子不好,才紧着装殓的。”

管家又紧着用托盘端出几个荷包来:“这样大热天,贵人们从城中过来,着实辛苦。这点茶钱请左右收下。”

这是以为自己几个人是来打秋风的?周祈看他一眼,把管家看得讪讪地缩回手去,周祈走到那尸首旁。

周祈有点理解他们为何小殓收拾了,这章端吉确实“样子不好”,右颧骨处血肉模糊,下唇没有了,嘴边、鼻孔挂着刚才吴怀仁摁其胸腹摁出的白色细密泡沫。

吴怀仁解开尸首殓衣查看,他的上身倒还好,并没有什么血肉模糊之处,微胖的身子,皮肤泡得有些皱,看不出什么伤痕来。吴怀仁又解其下裳,周祈皱一下脸,这章端吉的那·话·儿已是没有了,其大腿根内侧、腹部下方亦一片血肉模糊,再往下,其左小腿肚、左脚大趾亦有血肉破损处。

初查毕,屏退章家主仆,吴怀仁禀道:“章端吉,大约四十五岁上下,血坠浅淡,翻动尸体摁压胸腹,口唇有白色细密泡沫,初步断定此人系溺水而亡,大约亡故于昨晚亥时至子时。”

“此人右颊颧骨处,下唇,阴·部及周围,左小腿肚、左脚趾等处有伤痕,据其痕迹看,不像人为,倒像是鱼啃的,周身未见其它人为致死伤痕。另,其手上、指甲内未见泥沙等物,不知是不是被清洗掉了。”

“溺亡之人,其两臂两腿未见鸡皮样肌肤……”谢庸微皱眉,“如今虽然天气热了,但晚间河水还是凉……”

吴怀仁点头:“少卿所言极是,按说是该有鸡皮样肌肤的。”

“还有这——”谢庸看一眼周祈,没往下说,“我们去找章家人问问。”

章敏中和那管家并些奴仆婢子都候在舱外。

“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令叔失踪的?”谢庸问。

“晨间婢子去叫家叔起床时发现的。”

“哪个婢子?可否叫出来问话?”

章敏中和那管家都回头,后面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青衫婢子来。婢子对谢庸等福身,轻声道:“是奴婢去叫阿郎起床时发现阿郎不见的。” 婢子声音虽微有些抖,但样子还算镇定。

“嗯,说一说当时情况。”

“阿郎平日大多辰时起身,再晚了,河上就闹了,也睡不好。眼看已经过了辰正,阿郎还未起身,奴婢便去叫他,谁知阿郎不在屋里,奴婢出来找,船上也没有,便去禀告了管家和四郎。”

“当时屋内可有异常?”

“没有。”婢子摇头。

“头一晚是谁伺候你家阿郎入睡?”

“也是奴婢伺候阿郎入睡的。阿郎昨晚喝得有些多,奴婢伺候他洗漱沐浴过,他就睡下了。”

“那是什么时候?”

“约莫亥正。”

谢庸看一眼这婢子,点头,问章敏中和管家:“船上可有守夜的?”

章敏中叉手:“船上有巡夜的,船头船尾各有三个。他们都说晚间未曾见家叔出来。”

谢庸打量打量这商船,看其船头船尾,这船虽不足百尺长,却也不小,章端吉的卧房当就在船中间如今当灵堂的正舱厅堂旁,若是章端吉晚间从舱中出来,两头儿巡夜的不注意没看见是可能的。

“说一说晨间打捞时的情景。”

章敏中眼睛微微发红含泪:“卧房里家叔的外衣还在,这个时辰他能去哪儿?到底是在水上,管家与我说,我便让人去水里探一探——家叔竟真的落水了。家叔常年跑船,水性虽算不得多好,却也是会水的,但他的脚被水草缠住了……家奴把他背上来,我们看到他身上,他身上……”

“他当时身上穿的衣服可还在?”

章敏中对身旁男仆道:“去叔父卧房取血衣来。”

男仆正待去,被管家拦住,管家脸上带着点为难:“血衣不吉,奴让婢子烧了。”

谢庸看一眼那管家,又看看那婢子和章敏中。

章敏中叉手:“就是一件白绢汗衫,一条短裈,短裈上血迹斑斑的。”

谢庸没再问这血衣的事,“小殓时,你们给他清洗,可曾发现其手中、指甲中有泥沙?”

章敏中摇摇头,婢子也摇摇头。

谢庸点头:“我们去其卧房看看吧。”

一干人等再次返回那正舱。

作者有话要说:①漕渠和广运潭资料源自三秦网上的《长安漕渠追梦大运河申遗 历史上第一个物资展览会》。

第98章 商人其人

章端吉的卧房不小, 在船上就显得尤为奢侈了。里面的摆设也带着股子豪商味儿, 嵌玳瑁檀木百花争艳泥金屏风,雕花大榻长案,案上放着金筐宝钿香炉和碧色镂牙笔筒,同样雕花的檀木床上挂着越溪缭绫帐子,简直处处写着“有钱”二字。

那挂着缭绫帐子的床上略有些血污,非喷射血或滴溅血,当是晨间把尸体抬进来小殓的时候弄上的, 章敏中亦是这么说。

床上枕旁有书卷,周祈拿过来,嚯!妖精打架!只是这画风是不是也太——野了点儿?动皮鞭子的?

周祈再往后看一点儿, 不由皱起眉头,这已经不只是粗俗了……

旁边的谢庸和崔熠更是开出了宝藏, 床头小柜里满满的各种让人瞠目的用具,又有丸药和旁的图册。

谢庸面沉如水, 章敏中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管家也讪讪的。

谢庸与周祈对视一眼,周祈把手里的图卷交给谢庸,叫了那青衫婢子随自己去其房间问话。

婢子们的屋子便在章端吉卧房的后面,一排四五间。青衫婢子推开最边上儿一间的门,请周祈进去。屋里一个穿月白短襦、深蓝裙子的婢子迎上来。蓝裙婢子满面忧虑地看一眼青衫婢子,又对周祈行个礼。

周祈打量这小小的房间,挤挤挨挨地放了两张床,脸盆之类杂物放在地上, 窗户也小,屋里很是潮湿闷热。

周祈问二婢:“平时章端吉可虐待你们?”

蓝裙婢子犹疑地看向青衫婢子,青衫婢子沉吟一会儿,默默拉开衣襟口儿。

婢子身上旧伤叠着新伤,最新的伤像是用线香烫的,旧伤痕大多是用鞭子抽的,也有咬伤。

蓝裙婢子也解开衣襟,她身上伤痕略少,却亦触目惊心。

“真是畜生!”周祈低声咒骂。

两个婢子都垂下泪来。

“你们一共几个婢子?”

“我们从南边来时,一共八个,如今只还有六个。”青衫婢子道。

“另两个呢?”

“黄莺喉咙好,长相美,被那边粮船上鲁公看中,阿郎便把她送给了鲁公。白鹄,白鹄实在受不得这样的日子了,行经汴州时跳了水。”青衫婢子泣道。

过了片刻,周祈问:“似这种人,当是时常狎妓的?”

“是,他爱招妓子来,但因他总这样儿,妓子们应约的便少了。”

周祈点点头,又问了婢子们些话,便走出来。

周祈回来,谢庸、崔熠已查看完章端吉卧房,正在问章敏中和管家话,周祈对谢庸、崔熠微点下头,两人便知果然如猜测得那般。

又核问过巡夜奴仆,仔细查看了船板等处,谢庸等下船离开。此时章家奴仆正把从城内买的冰和其余丧葬之物来往船上搬,到底是商人家,银钱上富裕,置办得很快。

牵马站在岸边,看着已经挂白的章家茶船,周祈突然对谢庸道:“那原六郎太也想不开,好好的江湖豪侠不当,当得什么衙门差捕?”

不待谢庸说什么,崔熠已经笑问:“你替原六郎感叹什么?怎么突然又想起《大周迷案》来了?”

“我就是感慨,若江湖侠客遇见章端吉这事,只会觉得这姓章的死得好,死得妙,死得晚了,若发现什么谋杀端倪,只怕还会帮着遮掩一二,但当了差捕,不管死的是不是人渣,只要有疑点,就要查,查到最后兴许还会把一个算是替天行道的人抓起来审问判刑。”

谢庸看看周祈,周祈却知道他虽端肃板正,此时也断不会说什么“立法废私”“治国无其法则乱”之类的话,果然谢庸只是叹一口气。

周祈也在心里叹一口气,原六不自由自在地在江湖上混,偏跟着陈生去个一共三条街的小县当差捕,自然也有他的道理。

大约叹气也会传人,崔熠也叹一口气。

过了片刻,三人接着说这章端吉案,此案不是没有疑点,但是这些疑点还不足以立案。

“悄无声息溺死的会水者不管是被水草缠住腿脚,或者抽筋呛水,都是在其游水时,而不是落水时。章端吉这个年纪这个身份,应该不会大半夜贪凉悄悄下水游泳。若说他是醉酒失足落水,他一个会水之人,即便水性不是极好,也总来得及呼救,但没有一个人听到动静……”谢庸道,“若非他杀,或许就只能用醉酒醉得极厉害来解释了。”

“还有那烧了的血衣,我怎么就觉得他们在掩藏行迹?你们说是不是那青衫婢女与管家有什么首尾?章端吉虐待婢女成性,管家设计与青衫婢女把睡得死死的章端吉丢进了水里?若是悄悄地沿着船帮垂下去,前后守夜的几个人真还不一定听见。”崔熠道。

“也兴许是那章敏中呢?他年轻力壮,不比五十多的老管家更能干得这活儿?这些看着斯文的人,往往很能干出不大斯文的事来。”周祈道。

“哎?阿周,你怎么又针对老谢?老谢做什么不斯文的事了?”崔熠不错过任何机会地挑拨一下子。

周祈摇头:“没有,还没有。”

谢庸听得那个“还”字,微侧头看一眼周祈。

“就是!阿周,你对斯文人成见太深。我拿我全部的私房钱担保,我们老谢,就不会干出什么不斯文的事来。”

周祈有些犹豫要不要把上回谢少卿在西市与吐蕃细作打架的事告诉崔熠,崔熠的私房钱应该挺多的……

但想到回头他又有失钱之痛,又知道单他自己是个练步法把自己绊倒的货……罢了,朋友嘛!到嘴的一笔钱财,周祈又吐了出去。

周祈扭头看斯文的谢少卿,他垂着眉眼抿着嘴,似比刚才更端肃了。

给两个朋友架完秧子拨完火,崔熠心满意足地接着说起案情:“你怀疑那章敏中,也有道理。你去查问婢女们时,我们得知,那章端吉无子,故而把章敏中这侄子养在身边,就是让他以后继承家业的意思。他若杀了章端吉,这万贯家财现在就是他的了,不用再等。且他与其叔不算多亲密,他是单独住在后面货船上的。”

周祈听了一段谢庸崔熠问章敏中和老管家的话,幽幽地道:“也兴许跟那老管家说得似的,是水鬼作祟呢。你别说,这还是个挺懂事儿会挑人的水鬼。”

与周祈看法“相同”的人不少,谢庸等牵着马穿过岸边人密的地方,便听得众看客对章家的议论声:“水鬼又拉人啦。先是王家小二郎死了,拉了宋家小娘子,宋家小娘子又拉了这客商,还不知道客商要拉谁呢……”

“可不是嘛,去年丰家两个小娃娃都被拉进去了,王家小二郎就是被丰家兄弟叫进去的,这小孩崽子的水鬼,最凶了。”

对这些怪力乱神,谢庸如若不闻,离了人群,回头对崔熠、周祈道:“我们找个水性好的去水底看一看,兴许能发现什么,这几天我们再走访一下与章端吉相熟的人。”

“其实我水性就不错,原先在龙池练出来的。”周祈道。

“你不行。”谢庸一口否决。

作者有话要说:“夫立法令者,以废私也”“治国无其法则乱”分别是韩非子和欧阳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