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皇宫时,夜已经很深了,姜小乙知道皇宫有严格的门禁,这个时间应当不允许进出。可肖宗镜来到西广门,守门的侍卫见了他,连令牌都没看,道了声“大人”,就直接放进宫内了。

皇宫的高墙带给姜小乙极大的压迫感,尤其在夜间,更显得凄冷森然。宫道宽阔,迎面一阵阴风,吹得姜小乙连打了几个喷嚏。

肖宗镜:“冷了?”

姜小乙摇头:“没。”

肖宗镜:“很快就到了,这几日赶路辛苦你了。”

他们走了近一炷香的时间,终于绕到一处院子前,院门很小,也未挂匾,甚不起眼。

门没锁,肖宗镜径直进入。姜小乙跟在后面,四下打量。侍卫营内外分两个院子,外院中央是个练武场,东边是一间长长的矮屋,前后两扇门,似是间通铺房。侍卫营是西开门,外院南边还有间单独的房间,西侧靠近内院的位置,则是一间存放兵器的库房。

肖宗镜带姜小乙进了内院,内院就更小了,北边的正房是肖宗镜的办公和居住之所,东西两侧各有一间狭小的厢房,都上着锁。

肖宗镜带姜小乙来到西边厢房,掏了钥匙开门。

门一推开,姜小乙嗅到一股淡淡的木头味。房间布局相当简单,右侧有两个书架,堆满卷宗,左边是一个矮榻,也就五尺长短,上门放着一张炕几,正对门口有一张小桌,两边各一把窄椅。所有桌椅柜子都挤在一起,毫无空隙,将房间装得满满当当。

肖宗镜道:“这间房是平日应急用的,小是小了点,但好过跟侍卫们挤在一起。外院倒是有间单独的房间,不过谢瑾住着,只能委屈你了。”

姜小乙忙道:“不委屈,小的又不是来享福的,这房间挺好的了。”

肖宗镜笑了笑,收了炕几,取了床被子给她。

“很晚了,你早点休息。我还有事,先走了。”

姜小乙目送他离去,独自在小院里踱步,似是想等他回来。只是没走多久,赶路的疲惫渐渐侵袭,她支撑不住回房睡觉了。

一夜无梦。

天刚蒙蒙亮,屋外传来哼哼哈哈的练武声。

姜小乙艰难睁开眼,爬到床头,推开窗子往外望。

声音是从外院过来的,她睡不着了,穿好衣服出去,见练武场上有五六个正在打拳的汉子。

靠外站的男子最先发现她,奇怪地“咦”了一声。

“你是什么人?”

其他人也停下练拳,纷纷看向姜小乙。

姜小乙冲他们拱拱手道:“诸位兄弟有礼了,在下姜小乙,是新来的。”

“新来的?”这男子走了过来,他年纪不大,中等身材,皮肤白嫩,很是精壮结实。他只穿了件里衣,因为打拳出了汗,周身泛着热气。这人看着二十五六岁的模样,有点娃娃脸,眼睛很大,透着一股机灵感。他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姜小乙道:“昨天晚上来的。”

“哦?”娃娃脸诧异道,“昨晚?”

“大人回来了。”娃娃脸后面的一人说道,“昨夜我当值,见到大人带他回来的。”

姜小乙一愣,昨晚回来时她不曾见过有人……想来他定是藏在暗处,无声无息,武艺应是不俗。

这人个子较高,皮肤黝黑,身材更为壮实,年纪与娃娃脸差不多,容貌端正,不苟言笑,看起来是个颇为严肃之人。

娃娃脸惊喜道:“大人回来了?太好了,他走了许多日,我怪想他的!”

严肃男子斥责道:“没大没小!”

娃娃脸哂笑:“老子就想,你管得着吗?”

另一人出来打圆场,道:“不要吵了,别给人家看笑话。这位小兄弟,你是从哪调来的?”

……调?

姜小乙略一思索,道:“齐州吧。”

娃娃脸惊讶道:“齐州?那么远?你在齐州做什么的,任何职啊?”

姜小乙道:“惭愧,在下没什么职务,只做点跑腿打杂的工作。”

“不可能,你既入了大人法眼,定有过人之处。”娃娃脸上下打量她,最后嘿嘿一笑。“罢了,你既不愿说,我们也不多问,将来共事,总有机会了解的。在下李临,这木头叫周寅,这位是江存书。”

那冷脸汉子与打圆场之人都向姜小乙略施一礼。

李临又介绍了剩下的几个人,姜小乙一一见过。

李临热心道:“你还没吃过饭吧,我们起得早,都吃完了,我去给你弄点东西来。”

姜小乙:“多谢了。”

吃了饭,李临他们陆陆续续都出去了,营里只剩下姜小乙。她也不知道该干什么,皇宫内院她摸不清路子,不敢擅自出去,只能回屋补觉。

一天就这么迷迷糊糊过去了。

不止这一天,往后的三四天都是这么过的。

姜小乙连肖宗镜的面都没见到,问其他人,他们都说肖宗镜一直在刑部没回来。

侍卫营外院的库房旁种了棵杏树,姜小乙每天吃饱了就在那棵树下坐着晒太阳,看一群人练拳,活像个养老的地主。

到第五天的时候,姜小乙终于忍不住了,叫来李临。

“兄弟,你能带我去见见肖大人吗?”

李临:“大人案子没审完,暂时回不来。”

姜小乙:“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按理来说,以公孙阔那种懦弱的性格,稍微敲打一下,肯定要招供的。

李临欲言又止,姜小乙诚恳道:“实不相瞒,公孙阔是我协助抓获的,所以我对这案子有些上心。”

李临四周看看,拉过姜小乙到角落里。

“杨大人不让判斩。”

“……杨大人?”

李临:“殿阁大学士杨严呀!你刚来天京,不了解宫里的事也正常,杨严是先帝托孤的重臣,权倾朝野。不过他有个对手,就是总管太监刘行淞,刘公公自小看着陛下长大,陛下对他十分依赖。”

姜小乙顿了顿:“那跟公孙阔有什么关系?”

李临:“这你就不懂了,杨严暗地里在查刘行淞贪污税银的案子,查到公孙德头上,正好公孙阔犯了事,他就想以此相威胁,让公孙德拿出点证据来。”说着,他叹了口气,感慨道:“其实我们大人有时确实有点死脑筋,杨严就是看准他一定秉公办案,不会滥用私刑,所以才让他去抓人。现在好了,被绊住了吧,刑部那些乌龟王八蛋只听杨严的话,怎么催都不定案。现在大人正跟那些老东西周旋呢,你就别去烦他了。”

姜小乙道:“原来如此……”

李临见其情绪低落,胳膊搭到她肩膀上,安慰道:“我知你心里不好受,但进了京,尤其还是进了宫,这些事你早晚得适应的。放心吧,恶心恶心就习惯了。”

其实姜小乙不是没有想过今日情形,当初在采金楼前,她就提醒过肖宗镜没准要白忙一场。

想想他当日誓言,何等心酸讽刺。

李临想起什么,压低声音提醒道:“这些消息你可别往外说啊,这都是机密!”

姜小乙斜眼瞄他。

李临:“刘行淞贪污税银的消息是我从江存书那偷偷听来的,我是瞧你有眼缘,这才告诉你,你可别出卖我!”

姜小乙拍拍胸口道:“放心,我嘴最严了。”

虽然只来了几天,但姜小乙思绪活络,又好交朋友,聊来聊去,多少摸清了点侍卫营的门路。

整个侍卫营编内大概千余人,大部分负责天京城的防备任务,少部分轮换宫内执勤,不过也都住在皇宫外。

常驻在宫内的,除了肖宗镜,谢瑾,徐怀安外,就是江存书,周寅,和李临这三人。其中,江存书负责案宗文书,每天将下面人得到的消息整理起来,工作的地方就在内院那间狭小的东厢房里。而周寅主要负责守备调度。皇城侍卫分两批人,一批是侍卫营,一批是禁军。

李临负责什么她还没有搞清楚,只觉得他这也去,那也去,哪需要用人他就往哪跑。

这些人里,属李临最为活泼,也最为碎嘴,性格与她最合得来。

李临同她说完这些就出去了,营内再次只剩她一人,坐在杏树下百无聊赖晒太阳。

就这样,又过了两天。

这日傍晚,天忽然阴沉起来,冷风阵阵。

“要下雨了!”练武场上有人叫道,“把兵器库的门窗都关上!”

姜小乙窝在榻上,今日正好刮西风,雨不朝她房间里吹,她索性开着窗户,欣赏雨景。炕几上放着一壶茶,是李临给她的。前不久他带人抄了一个户部官员的家,抄出不少好茶叶,他知侍卫营不少人都喜欢喝茶,就偷偷留下了点。

想想上个月还在齐州吃糠咽菜东躲西藏,现下则潇洒地躺在皇宫的床榻上,喝着热茶,听着秋雨,不禁令人感叹世事之难料。

姜小乙翘着腿,哼唱起老家闽州的小曲来。

“画宫眉,细细长,芙蓉出水斗新妆……”

突然间,屋外亮起一道闪电,而后猛然一声响雷。距离极近,炸得姜小乙脑袋一昏。紧接着又一道闪电,劈出门口一道漆黑的鬼影。“呀!”姜小乙吓得手一抖,热茶洒了,烫得她一跳而起。

“呼呼!”

她连吹了几下,再抬头看。

这次她看清了,那不是鬼影,而是已经淋透了的肖宗镜。

第14章

距姜小乙上次见到肖宗镜,已经过去五六天了。

他看起来有些陌生。

许是因为被雨淋湿,衣裳紧贴着身体,显得消瘦了些。也有可能是他此时气息阴沉,所以衬出了几分冷峻之意。

姜小乙下了榻,来到肖宗镜身前。

“大人怎么淋成这样了?”

肖宗镜有点无奈:“回来途中下了雨,也没处避。”

声音着实有些暗哑。

姜小乙将他迎进屋,关上门。屋内刹时安静,漫天风雨就这样被隔开了。

姜小乙将炕几向外挪了挪,放了张蒲垫在一侧。

“大人请坐。”

一盏油灯照亮肖宗镜半张疲倦的脸。

姜小乙忙前忙后,拿了干净的布巾,又从柜子里翻出一个新茶盏,用水洗净,给肖宗镜倒上茶。

肖宗镜接过,定定看了许久,低声道:“喝不下。”他抬眼看来。“我有愧于你。”

姜小乙一愣,随即明白他的意思。

若她仅是个旁观者,听别人讲这事,她没准还会嘲笑一番。可她身处其间,看着面前疲顿,甚至到有些狼狈的肖宗镜,她不仅笑不出来,她连一句“你早该听我的”这样的抱怨都说不出口。

她道:“大人也别太上火了,您已尽力了。”

肖宗镜没说话。

姜小乙又道:“毕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不可能事事如意的。”

肖宗镜道:“堂审之前,杨严私下与公孙阔见了面,告诉他只要他能说服他爹拿出刘行淞贪污税银的证据,就可以保他一条生路。”说着,冷冷一哼。“但是那公孙阔实在是又蠢又胆小,大堂之上,我只是稍微吓了吓他,他就全招了。”

姜小乙:“他招了?”

“是。”肖宗镜看着面前的青石地面,嘴角浅浅勾起。“我真应该带你去长长见识,欣赏一下那些刑部老爷们突然之间集体失聪,装聋作哑的嘴脸。他们连敏娘的名字都记不得,只关心公孙德手里的账本,一旦扳倒刘行淞,杨严一系便能独揽朝纲,公孙阔在他们眼中就是通天的宝贝。”

他眼睛微眯,炕几上的油灯光芒耸动,似是感觉到了微妙的杀意。

“……大人?”

肖宗镜沉默不言,就这样凝视着地面。

姜小乙心想,他或许是在考虑自己当初在采金楼前提的建议。

她没有打扰他,也没有怂恿他,她深知肖宗镜与她身份不同。一个人能力越强,做决定时往往就越慎重,因为这样一个人一旦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就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杨严前几日曾找过我。”肖宗镜忽然开口道。

姜小乙:“是求情吗?”

肖宗镜:“他只是将刘行淞贪污税银的数额告诉了我。”

姜小乙好奇道:“有多少啊?”

肖宗镜道:“三五年下来,全国各地加一起,大概有一千万两吧。”

姜小乙倒吸一口凉气:“多多多、多少——?!”

肖宗镜侧目看她,姜小乙察觉失态,顿时埋下头。

肖宗镜:“这只是刘行淞财产的冰山一角罢了。”

姜小乙听得一身冷汗,这老太监也太有钱了些。“不过他要这么多钱干嘛呢?”她严肃思考这个问题。“他将来留给谁啊,他都是个太监了,也没有子嗣。”

肖宗镜:“你神情如此凝重,就在想这个?”

姜小乙:“这可都是钱,开不得玩笑。”

肖宗镜挑眉道:“这你就不用替他担心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同样也能使太监有孩子。想认他做爹的人能从这里排到城外,人家都还看不上眼。刘行淞认的义子都是一等一的人物,比如……”他讽刺一笑。“戴王山。”

姜小乙皱眉:“戴王山认太监当爹啊。”

肖宗镜道:“给刘行淞当义子的人,真心实意的屈指可数,多是贪恋他的权势和富贵,戴王山也是如此。一旦刘行淞失势,他必将见风使舵,转换阵营。”他淡淡道,“这也是他不愿开罪我的原因。他杀了杨严不少人,杨严与他势不两立,如果再招惹我,那便树敌太多,一旦刘行淞式微,他插翅难逃。”

姜小乙道:“原来如此……”

肖宗镜隔着一方烛火看向她。

“我与你说这些,也是想你尽快习惯宫中事务,知道了这些关系,将来你做事的时候心里也有个底。”

那都要做什么事呢?

姜小乙心有疑惑,但也没开口问。

“我知道了。”她想了想,又道:“大人,杨严告诉你刘行淞贪污的税款数额,是不是想让你以大局为重?”

肖宗镜道:“算是吧。”

姜小乙:“杨严与刘行淞作对,那他……于朝廷来说算是好人了?”

“好人?”肖宗镜冷笑一声,“当年杨严为与刘行淞争权,见陛下有些信佛,便费尽心思引入几名舌灿莲花的‘高僧’,定期入宫,灌输思想。日积月累之下,陛下愈发沉迷宗教观想,荒废朝政。若真论罪责,他与刘行淞可谓不相上下。”他语气越发低沉。“不过,说人容易省己难,这深宫大院里,又有几个配称好人的,我也一样不配。”

只要还在官场中烧身,就免不了要做身不由己之事。

他正沉思着,一只手在他眼前扇了扇,像是要拨开他紧皱的眉头。肖宗镜转眼,烛光映着姜小乙稚嫩的面孔,她道:“大人,您还是少想点吧,每天想这么多,老得更快了。”

……更?

肖宗镜眼梢吊起,姜小乙一本正经与他对视,片刻后,肖宗镜拾起茶碗,一饮而尽。

姜小乙又道:“这朝堂里的弯弯道道感觉再讲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大人还是早点考虑如何处置公孙阔吧。”

这确是正事,肖宗镜不说话了,又回到刚刚的思绪里。

就这样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姜小乙昏昏欲睡之时,忽然听到肖宗镜说了一句:“这雨下得真大。”

一瞬间,雨声噼里啪啦砸在姜小乙的耳鼓上,她清醒过来。

肖宗镜垂眸,半开玩笑似的低语道:“像不像是冤魂在哭?”

那晚姜小乙睡得并不安生,可能是因为肖宗镜跟她说的那些话,也可能单纯是雨下得太大了。

四更天的时候,她惊醒了一次,恍惚间听到了什么,爬到榻尾,将窗子开了个缝隙。

滂沱大雨中,一道黑影急匆匆进了内院。他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看不清模样,只能看到他背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径直进入了肖宗镜的营房。

……徐怀安?

这时姜小乙才注意到,肖宗镜的屋子里竟还亮着灯。

她看了一会,也没什么动静,便又睡下了。

卯时,她再度睁眼,这时雨已经小多了,天边隐约透出淡青色。

姜小乙推开房门,雨天不用出操,外院也很安静。姜小乙往肖宗镜的房间看去,灯灭了,但门半开着。

姜小乙有些好奇,冒着雨快走了几步,躲到肖宗镜门口,偷偷往里看。

肖宗镜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桌上最显眼的两坛酒,还有零零碎碎一堆东西,她仔细看,有合欢铃、九子墨、五彩丝,还有一包风干发黑的槟榔果……旁边是几叠婴孩的裹身红布,和几双巴掌大小的鞋子。

她悄悄走进去,见肖宗镜身下压着几张旧纸。

“谁?”肖宗镜一动未动,单单问出一个字。

姜小乙肩膀一耸,道:“大人恕罪,小的见大人房门开着,怕有什么事……”

肖宗镜支起身子,他头发凌乱,左脸因为挤压,有一块红红的印子,双眼血丝密布。他呼吸沉重,痛苦地捂住脑袋,抱怨道:“头疼……”

姜小乙没想过肖宗镜还能有如此模样,她见地上还堆着两坛酒,担忧道:“大人,您喝多了,又没怎么休息,头肯定会疼。我去烧水帮你泡茶醒酒。”

肖宗镜仰着头转脖子,沉沉地嗯了一声。

姜小乙颠颠跑出去烧水泡茶,片刻后回来,肖宗镜已经清醒了,静静地看着面前桌上一张旧纸。

姜小乙将茶倒好,问道:“大人,您看什么呢?”

肖宗镜冲她勾勾手指。

“来。”

她走过去,肖宗镜将纸拿起来,道:“你听这个——‘灯前发尽千般愿,求得鸳侣落此间。从兹嘉礼成,红绳系。同心德,良缘缔。海枯石烂不相移。少时十指扣,老来白首依。相扶相偕,苦难欢喜。桃花灼,鸾俦结,此情精诚,可鉴天地……’”

这是敏娘与旬翰的婚书。

其实姜小乙没太听进内容,她光注意肖宗镜的声音了,他宿醉的嗓子有点沙哑,但是一字一句落在耳朵里,又沉又暖,好听极了。

念到还剩几句的时候,肖宗镜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干脆停下了。

姜小乙看过去,发现他眼角红得厉害,满眼血丝。

姜小乙发自内心道:“大人,还是先喝点茶歇一歇吧。”

肖宗镜接过茶,并没有喝,低声问:“你说他们写下这婚书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姜小乙:“不知道,我没成过亲。”

肖宗镜:“我也没有。”姜小乙偏过眼看他。静了片刻,肖宗镜苦笑一声,道:“以前,我师父曾评价我俗不可耐,什么都看不破,挂心的皆是些过眼云烟,说得可真对。”

姜小乙:“大人的师父?是谁啊?”

肖宗镜:“我第一次见他时,问他名号,他自称糟老头子,没名没号。”

姜小乙道:“高人无名,江湖上好名的大都是蠢辈,这倒是真的。不过巧了,我师父也评价过我俗不可耐。”

肖宗镜看过来,姜小乙解释道:“俗话说,无苦不成道,自古的修道者都是以苦为师,以磨难为资。可我总是见硬就回,以前在山里的时候,我就经常偷偷跑去镇子里玩乐,我师父抓着我满山打,藤条都抽断好多根。”

肖宗镜:“你已出家为道籍了?”

姜小乙尴尬一笑。

“十万八千里,我连入门的吃素都做不到呢。”

“哈。”肖宗镜被她逗乐,一扫满屋尘霾,姜小乙见他心情好转,也跟着高兴起来。

“大人还在犹豫昨晚的事吗?”

肖宗镜:“没在犹豫了。”

姜小乙道:“真的?”

肖宗镜歪过头,冲她笑了笑。

“你瞧外面的雨是不是不下了?”

姜小乙一看,天果然放晴了。

肖宗镜站起身,活动了身子,走出房间。

“周寅!”

他轻喝一声,外院当值的周寅立马来到跟前。

“属下在!”

肖宗镜刚要下什么命令,后面传来仓促的脚步声。江存书跑了进来,他像有什么急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大人!”

肖宗镜蹙眉道:“何事如此惊慌。”

江存书道:“公孙阔、公孙阔他判斩了!”

第15章

公孙阔的案子发生了神奇的逆转。

其实,就在姜小乙和肖宗镜离开齐州的当晚,事情已经暗地生变。

戴王山先是就公孙阔被擒一事向公孙德致歉,并且向他保证,即便公孙阔到了天京,下了刑部大牢,刘行淞也能保证他平安无事。

可公孙德已经不再相信他了,他坚持要亲自上京,面见刘行淞。

这正中戴王山下怀。

当初来齐州前,刘行淞交代了戴王山两件事,首先是尽量保住公孙阔,能相安无事最好。如果公孙阔不幸被擒,以防万一,就要想办法毁掉公孙德手里的账本。

戴王山问刘行淞取账本时可否动武,保不保生死。

刘行淞答道:“公孙德本人是不怕死的,武力相逼无用,他唯一的弱点就是他的儿子,一旦其子被擒,他必拿出账本威胁我,或干脆交予杨严来换命,你要做的,就是等他上路。”

公孙德送走了戴王山,自己整理行李踏上进京之路,行至云峰山脚下,遭遇黑手。

戴王山趁夜,将公孙德一行三十几人杀了个干干净净,从他身上搜出了税银账本,最后将现场伪装成了山贼打劫的样子,悄然离去。

这时肖宗镜和姜小乙,几乎与谢瑾同时抵京。

公孙阔一下刑部大牢,杨严就紧急派郭振等人沿途去接应公孙德,可惜一切都晚了。

昨天夜里,郭振将公孙德的死讯带回,杨严一听公孙德死了,就知已经错失良机,大手一挥,让刑部官员按律判案。

众人静默。

此事以这样的方式收尾,虽是得到了姜小乙最初想要的结果,可就像吃了隔夜的馊饭,总有那么点不舒服。

她看了眼肖宗镜,发现他的脸色也不大好。

谢瑾从外院进来,他早已得知此事,清秀的脸上杀气腾腾。众人与他行了礼,谢瑾一摆手,怒道:“这戴王山真是越来越放肆了!那可是三十几条人命!而且就算公孙德品行再不端,好歹也是一方太守,是朝廷任命的四品官员,即使有罪,也要陛下来定!戴王山此等行径实乃大逆不道,罪不容诛!”

江存书叹气道:“可惜杨严派出的人并没找到证据,拿他也没办法。”

谢瑾紧皱眉头,咬牙道:“就一点证据都没找到?”

江存书:“郭振带人在山脚下转了两天,最后空手而回。”

姜小乙感叹:“做得可真干净……”凭一己之力杀光几十人,还不留丝毫破绽。这绝不是杨严的人太笨,而是戴王山手段高明。江湖对密狱早有诸多传闻,密狱最擅长两件事,一是刑讯逼供,二是杀人灭口。戴王山身为密狱首领,想来更是此中好手。

她正暗自思忖,离她最近的李临手底下使劲拉了拉她。

……嗯?

她一抬头,见谢瑾一双瘆瘆的眼睛正瞪着自己,质问道:“你刚说什么?”

姜小乙幡然醒悟。

她怎么能当着侍卫营二当家的面夸密狱厉害呢。

她回过味来,忙道:“那戴王山真是太无耻了!”她严肃道,“罪大恶极,为天不容!不过也是杨严手下无能人,此事若是我们侍卫营去做,相信定能抓到戴王山的把柄!”

慷慨激昂,可惜回天乏术。谢瑾上下打量她,冷着脸道:“你就是新来的姜小乙吧,前些日子忙,来不及一见。今日用过早膳后,来我房间问话。”

姜小乙脖颈僵直,肖宗镜道:“问话就改日吧。”他对谢瑾道,“齐州的问题不止出在公孙德一人身上,衙门上下,还有城外驻军,皆是大患。一会你同我一起去内廷,看看有没有机会面见圣上。”

这确实是正事,谢瑾想了想,叹道:“陛下最近正在准备法会,不常见人,怕是困难。”

两人说着话,渐渐走远。

李临凑到姜小乙面前,提醒道:“你说话注意着点!”

“是是……”姜小乙抓抓脖子,心想自己在民间厮混久了,还没全然适应宫中生活,将来一定要更加谨慎才行。

一旦杨严松了口,案子进展神速,一系列审核下来,在一个风和日丽,万里无云的好天气里,公孙阔人头落地。

处决当天,姜小乙正在宫中巡逻。

肖宗镜给她安排在周寅手下干活,想让她先对皇宫整体有个基本了解。

姜小乙脑子活泛,几次巡逻下来,便将宫中各条路线,还有重要官员记得清清楚楚。

皇宫对她来说十分新奇,她巡逻时遇到过很多人,宫女、太监、文武百官……除了皇帝的妃子们都深居后宫,她无缘得见以外,其他基本都见过了。她甚至还偶遇过一次永祥帝,只可惜离得老远就被周寅按着脑袋跪下磕头,只看到一个坐在高大步辇上的年轻背影。

永祥帝的队伍浩浩荡荡,除了随侍和护卫,还有好多僧侣,算下来百人有余,一路念唱经文,敲敲打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