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这是不可能的,姜小乙还是抖了抖,她发现戴王山说这些话时一直都是笑着的,似乎很享受他人的恐惧。

“大人说笑了。”姜小乙擦擦额头的冷汗。

戴王山靠近她:“告诉我,肖宗镜是怎么找到你的?”

姜小乙茫然道:“我、我不知道啊。”

戴王山声音低沉:“你爹说你藏在妓院里,谢瑾和徐怀安都在衙门,肖宗镜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查到你那?这可是你们的地盘,难道他刚来一天就摸透了?他有那么神?”

姜小乙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微微的不屑,还有几分不服的意味。

姜小乙诚恳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我躲得好好的,那凶神自己就上门了!”

戴王山:“妓院在哪?”

姜小乙一惊:“大人问这做什么!”

戴王山的手搭在姜小乙的脖子上,他手掌很大,指骨结实,掌面如同肖宗镜一样粗糙,力道也同样的恐怖。

“我在问你,那家妓院在哪?”

姜小乙心道不妙,此人直觉惊人,似乎是想亲自去采金楼查看。

她抓着戴王山的手恳求道:“大人,您要去妓院也得等我回了家再去吧!”

戴王山眯起眼睛。姜小乙开始泼皮耍赖,硬生生挤出几滴眼泪,哀嚎道:“求求大人先送我回府吧!马上就到一个时辰了,姓肖的回衙门见不到我,肯定会来找我的,您有问题何不当面问他呢?”

这话似乎起到些作用,戴王山放开她,重新坐了回去。

不知不觉间,姜小乙的后背都湿透了。

终于回到太守府,公孙德等在门口,见人从马车里下来,老泪纵横地扑了过来。

“阔儿!”

姜小乙迎面抱住这瘦弱老头,痛哭流涕。

“爹!”

两人相扶进入府内,后面黑压压跟着一群人。

太守府规模宏大,后院亭台楼阁一应俱全。这其实不是姜小乙第一次踏入太守府,她过去两个月里一共来过三次,不过都是伪装成家丁走偏门,只有这次是大摇大摆从正门进入。公孙德先是询问她有没有受伤,又吩咐下人准备好汤药和汤泉浴池,要为其净身祛灾。

姜小乙应下他的安排,一边装着大受惊吓的模样,尽量少说话,以免露出马脚。

她计划等下趁着沐浴之时,换身行头走人。

正这么想着,忽然感觉有人盯着自己,往门口看,大堂外立着一人。

戴王山抱着手臂,靠在走廊的立柱旁。他头顶吊着一盏灯笼,血红的昏光下,他的眉眼显得更为阴森。

不多时,一名侍女前来通报,说汤药池子已准备好了。

公孙德道:“伺候少爷沐浴。”

姜小乙心想着得赶快离开这,万一被那活阎王看穿,那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跟随侍女来到药池,是个露天的汤泉池,蒸腾的水汽萦绕着假山,氤氲飘渺,花果香气沁人心脾。姜小乙前几次进府都没有到过这里,今日一见大开眼界。

“大人、大人您不能进来……”

侍女们挤在门口想挡住戴王山,可凭她们哪拦得住,他拨开几个人,径直走到姜小乙面前。

“我给你半柱香的时间,出来我有话问你。”

说完,他拿走美酒小菜,到假山旁的亭子里独自享用。

姜小乙泡在汤泉里,旁边围了一圈伺候的侍女,又是喂水果,又是搓花瓣,可她思绪杂乱,根本无心享受。

戴王山就在不远处喝着酒,不时还冲她笑一笑,笑得姜小乙是头皮发麻,四肢无力。

她现在终于理解为何江湖人称他为“十殿阎罗”,当真是名副其实。

中途,戴王山饮多了酒,似乎有些醉意。姜小乙借如厕为由离开药池,准备跑路。不料刚从池子里站起来,戴王山就来到了身前,快得无声无息。

“半柱香到了。”

“还、还没吧,我先去解个……”

“来吧,少爷。”

戴王山不愿再等,手抓住姜小乙的衣袍,往上一带,就这么提着两百多斤的肥肉跃过了池子,推进凉亭。

侍女们惊慌失措:“少爷!”

姜小乙踉踉跄跄坐到石凳上,冲她们摆手。

“没事没事,你们都下去吧。”

眼前忽然一黑。

戴王山站到她面前,不等她摆出一个讨好的笑脸,戴王山的手轻轻盖在了她的脸上,柔情似水,宛若他们是一对相好的情人。

姜小乙只感觉毛骨悚然。

果然,下一瞬,她脖颈剧痛,戴王山五指成爪,猛地一撕她的脸皮。

“啊!”姜小乙痛得惨叫,捂住火辣辣的左颊,刚刚退到院子门口的侍女们又开始叫:“少爷!”

姜小乙忍着剧痛,吼道:“都给我出去!”

待侍女们都退下了,姜小乙颤抖道:“大、大人这是何意啊?”

戴王山口中带着浓浓的酒气,缓缓道:“猪仔,你定有古怪。”他紧着眉头,上下审视姜小乙,自言自语般道:“也不是易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当真是公孙阔?为何今夜多方行径都如此奇怪……”

姜小乙听着他的喃喃低语,暗自心惊。她忽然想起下山游历之前,她的师父春园真人曾提醒过她的话——

“虽然你这一身本事神乎其技,但强中更有强中手,若碰到真正的高人,心思之细腻,直觉之敏锐,往往超出常人想象,届时难保不被看出破绽……”

只是自姜小乙踏入江湖三年有余,别说被识破了,就连被人怀疑都不曾有过。时间一久,她也难免生出些自负的想法,觉得所谓的江湖豪杰们也不过如此。直到今日,她先后遇见肖宗镜和戴王山,方才领会师父话中之意。

当然了,春园真人的提醒还有更为重要的后半段,只是现下形势危急,容不得她再往下想。

姜小乙又急又气,不由感叹命运之不公,就算她真有些许轻慢之心,也不至于将这些“绝世高人”们绑在一块往她身边送吧?

那肖宗镜人倒还好,而这位……

她瞧着面前端着一张阴恻恻的冷脸独自思索的戴王山,越看越烦躁,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得心里咬牙切齿地骂了声:“晦气!”

第11章

不管戴王山如何怀疑,姜小乙就是死不承认。

“大人是不是醉了,我这就叫人来服侍大人休息。”

戴王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到身前。

“你沐浴之时就一直在暗中观察我。我故意露相,闭目养神,你便要去小解,你想去哪呢?”

姜小乙:“大人……”她心想,自己或许易形之术没什么问题,可其他的经验相较戴王山,相差颇多。

现下被戴王山捏得浑身疼痛,姜小乙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

也是她儿时经历奇特,才阴差阳错习得胎化易形之术。这本是门极为复杂的术法,变化之人与原形体差别越大,化形时便越消耗真元,所以往常姜小乙都会选些干瘦娇小的形象变化。而这公孙阔跟她差别太大,本就有些勉强,又先后挨了肖宗镜和戴王山两下,此时体内真气紊乱,只能勉强控制。

戴王山:“我在问你话,你想去哪?”

手腕上的力量越来越强,几乎要给骨头捏断了。而且戴王山有意以真气渡之,坏她的调息。姜小乙疼得满头冒汗,终于支撑不住,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泄气散形。眼看着骨架越来越小,肥肉越来越少,她不想再坐以待毙,运起内功,右手成掌,朝戴王山攻去!

还真叫她给拍着了。

这一掌使出她浑身力量,拍在戴王山的气海之上——

无事发生。

她抬头,戴王山冲着她笑,眼里波光荡漾,那叫一个惊悚恐怖。

他森森道:“我竟不知公孙少爷还会武功,不如咱们切磋一下可好?”

他左手攥着姜小乙的手腕未动,右手缓缓抬起,似是想仿照姜小乙,也在她的气海上来一下。

随着抬手,戴王山的掌心前竟渐渐形成一个若有若无的黑色漩涡,发出低沉的嗡鸣声。姜小乙知道,这是因为真气聚集在一点,强烈震荡了她的脑骨,在她颅内自发形成了声音。能将真气离体,已是万里挑一的武者,而离体后还能控制操纵,这一手功夫,放眼当今武林,可以说是屈指可数。

姜小乙来不及感慨戴王山的武功,她只知道这一掌下来她必是一命呜呼,魂归故里。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她竟想起了达七,他那句“你可别为了这点恩情把自己也搭进去”的话,如今看来,真是一语成谶。

姜小乙终于开始思考招供保命的可行性了,然而,就在这时,她脑中忽然飘过一缕冷风,茫茫然将一切思绪都吹走了。

眼前景象莫名开始幻化,假山凉亭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雪天,寂静的长街,破旧的小巷,满地的鲜血……耳边传来婴孩的哭叫声,姜小乙的意识一点点消失。在彻底失去知觉前,她喃喃道了句:“这下可真是糟了……”

戴王山察觉变化,敏锐地眯起眼:“这是怎么——”

话刚出口,三道唳风忽从侧方袭来!因为速度太快,甚至带出了尖锐的哨子声。

戴王山瞳孔一缩,瞬间收掌,猛地向后一跳!

与此同时,三声脆响,地面、石凳、桌子上,分别裂开三道纹路。

戴王山落地,定睛一看,月光下,砸进石头里的,竟是三颗金灿灿的佛珠。

姜小乙向后栽倒,一双手扶住了她。

她的身体轮廓还在慢慢变化,脸颊逐渐收缩。肖宗镜系紧公孙阔的里衣,见温泉旁有侍女们准备的浴巾,抬起手,五指成爪,隔空取物,将姜小乙的头也蒙上了。

意思很明显,就是不想让戴王山见其本来面目。

姜小乙已然晕了过去,肖宗镜将她放至亭子角落,自己站到她身前,面向石桌另一旁的人。

戴王山这才“哟”了一声,像模像样地拱手道:“这不是肖大人吗?卑职见过肖大人了。”

肖宗镜:“戴典狱。”

其实,若真论官阶,戴王山乃从四品,而肖宗镜则是正五品,这是实打实地官压半级。但戴王山的这句“卑职”也不算是自谦。天京城的官员都知道,侍卫营的官不大,肖宗镜拉到外面,也不过跟门口的王千户官阶差不多。可他与安王一家,还有永祥帝的关系都非比寻常,没人愿意招惹。连杨严和刘行淞都不得不卖他三分薄面,更别说是戴王山了。

两人皮笑肉不笑地相互打了招呼,戴王山笑道:“我就说此事怎么如此古怪,原来是这样,好一招狸猫换太子。”他看着肖宗镜身后那一小团,如今姜小乙已完全变回原貌,体型与之前的“公孙阔”相差甚远。

他意味深长道:“恭喜肖大人啊。”

肖宗镜:“何喜之有?”

戴王山:“当然是侍卫营再添能人,也不知肖大人都是打哪找来的这些奇人异士,真叫人羡慕。”

肖宗镜:“你既知这是我的人,还下如此重手?”

场面陷入静默。

“这不是刚知道嘛。”戴王山无奈道,“肖大人要是早点告诉我,哪能有这种误会。在下也是受刘公公之令,来此地协助查案,为民伸冤的,咱们之间得互通有无啊。”

肖宗镜道:“这案子就不劳刘公公费心了,公孙阔已经押送进京。戴典狱要是实在挂念,回到京城,过堂之时,可前来一观。”

戴王山眼底微微一抽,不再言语。

这时,公孙德得到侍女们的报信,带着护院家丁匆匆赶来。一见肖宗镜,大惊失色。“你怎么在这!”他到处寻找公孙阔。“阔儿呢?阔儿在哪?”找了一圈,视线落在肖宗镜身后那一团物体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戴典狱!阔儿现在何处?!”

戴王山知道已经错失良机,不可能再找回公孙阔了,对此事顿失兴致。他散漫地靠在凉亭上,讽刺道:“想来,令郎此时应该在哪享受着骏马飞驰的快乐吧。”

公孙德气得脸红脖子粗,盯着肖宗镜,恶狠狠道:“老夫就这么一个儿子,若是有个好歹,老夫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来人!”

家丁纷纷上前,公孙德指着肖宗镜道:“给我拿下他!”

戴王山微微仰首,眼神往旁边瞄了瞄。

肖宗镜警告道:“公孙德,你莫要一错再错。”

公孙德道:“老夫不管对错!你若不将阔儿还来,老夫定叫你后悔来世一遭!”

肖宗镜气急反笑,道:“大言不惭的老匹夫,能叫在下后悔今生的人或许有,但绝不是你!”话音未落,他身型压低,忽然发力!一招兔子抽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出凉亭!

公孙德的家丁们哪见过这种身法,还没回过神,肖宗镜已停至公孙德面前,出指如电,封住他几处大穴。

此时,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在公孙德和肖宗镜身上,唯有戴王山的视线落在那团蒙起来的布上。

肖宗镜将公孙德扛起,忽然察觉到什么,猛地回头,爆喝一声:“戴王山!”

戴王山已闪身至姜小乙身前,一把扯下她头顶的浴巾。

浴巾下的女孩年纪很小,容貌清瘦,眉细而长,唇薄而淡,嘴角微微下耷,闭着眼睛靠在石柱上,像是睡着了。

戴王山森然道:“好,小婊子,我记下你了。”言罢又将浴巾重新盖了上去,在肖宗镜落地之前,退回了原位。

肖宗镜沉声道:“戴王山。”

戴王山摊开手,笑道:“好奇而已,绝无他意,肖大人见谅。”

家丁们这才反应过来公孙德被肖宗镜给绑了。

“老爷!老爷!快救老爷——!”

肖宗镜右肩扛着公孙德,左臂裹起姜小乙,一跃上了高墙。他离开前最后看了一眼戴王山,目光带着浓浓警告的意味,戴王山背靠石亭,两腿交叠,冲他抱了抱拳,懒懒道:“肖大人请一路走好。”

天色已晚,太守府外灯火通明,百十具火把在夜风中摇曳,惶惶不明。

肖宗镜一出来就被王千户的人马团团包围。

“大胆!”王千户扬起马鞭。“还敢说自己不是反贼!竟敢挟持朝廷命官,还不快快放下公孙大人,束手就擒!”

肖宗镜的手卡在公孙德的脖子上。

“让开。”

王千户道:“杀害朝廷四品官员可是要灭三族的!”

肖宗镜闻若未闻,挟着公孙德向前走,沿途持刀的士兵们怕误伤了公孙德,纷纷退后。

王千户看他镇定自若的样子,自己心里也有点犯嘀咕。肖宗镜就这样走到他的马前。“下马!”王千户没动,肖宗镜看着他,冷冷道:“公孙阔的案子究竟如何,你心里清楚。而我到底是反贼还是官差,你更清楚。我此行只为拿公孙阔回京,不想节外生枝,若你执意拦路,那么一切后果就要由你来承担了。”

王千户看了看公孙德,心中默默权衡轻重。

肖宗镜手上一用力,公孙德疼痛难忍,发出痛苦的叫声。肖宗镜沉声道:“让他下马!”公孙德浑身冒汗,艰难发问:“我儿到底在何处!”

肖宗镜道:“我说了,公孙阔已被押送入京。公孙大人,我的人若见不到我,令郎怕是连受审的机会也没了。”

肖宗镜盯着官兵手中明晃晃的长刀,蓦然一笑。他稍低下头,在公孙德耳旁轻声道:“还有一事,你且听好,今日若相拼,绝不会是鱼死网破之结果。我必将逃出生天,而你等必将人头落地。你若不信,大可一试。”

他语气之笃定,听得公孙德是又怒又怕,斜过眼,刚好看见几抹凶狠甚至兴奋的冷光从肖宗镜眼中闪过。公孙德心中愈发悲愤。他自己倒不怕死,但他不敢拿公孙阔的性命做赌注。他心想与其在此跟这瘟神硬耗,不如早点派人进京与刘公公递话,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想到这,公孙德咬牙道:“王千户,下马!”

王千户心中也不想与皇差正面冲突,公孙德的命令正合他意,一抽鞭子,让出马匹。

肖宗镜骑上马,带着两人出城,后面两百多号官兵,只远远观望。

离了齐州城,肖宗镜将公孙德放下,解开穴道。

公孙德扑通一下扑倒在地,做最后争取。

“大人!阔儿是老夫独子,老夫爱妻临终时嘱咐老夫伴其平安长大!可惜老夫教子无方,让他犯下大错!老夫还对大人无礼,这都是老夫糊涂,老夫愿随大人去天京受审!”

肖宗镜一语不发,骑在马上看着他。此时的公孙德再无丝毫跋扈之意,无非只是个老泪纵横,替子求情的可怜父亲而已。

公孙德祈求道:“老夫愿奉全部家产,换阔儿一条生路!大人,求求大人开开恩吧!让老夫替他去天京吧!”

肖宗镜攥紧缰绳,静了许久,咬紧牙关道:“公孙大人若能将此爱子之心让出三分给齐州百姓,又何苦今日!”

说完,他一夹脚下马匹,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第12章

为防追兵,肖宗镜离了齐州城,一路策马狂奔,进了山,入了小道才放缓速度。

过一道浅溪时,肖宗镜纵马跳跃,落地时姜小乙的身子向旁一滑,肖宗镜赶忙扶稳。

“……竟差点忘了还有你。”

他扯住缰绳,拉开蒙得严严实实的头巾。

姜小乙仰面于月光之下,肖宗镜微微一愣。

其实刚才在太守府内,他已有所察觉。但当时他一心突围,脑子里想的都是案子的事,并没太在意。此时再看,果真如此。

他笑了笑,道:“原来不是‘小兄弟’,恕在下唐突了。”

话音刚落,姜小乙忽然动了动,像是醒了。

毕竟男女有别,肖宗镜放开手,准备下马,却忽然发现姜小乙的表情有些不对。

她目光似痴似傻,神色也极为呆滞。“……小乙?”他叫她的名字,却无回应。肖宗镜扶住她的胳膊,手搭在她的脉搏上,低声道:“我虽不知你修炼的是何功法,但气聚而形成,气散而形亡的道理该是互通的。你此时真气混乱,我来助你清心调气,你——”他话没说完,姜小乙眼神忽然定在他身上,道:“是你!”

肖宗镜一愣:“什么?”

姜小乙:“我找你很久了!”

肖宗镜不明所以:“你在说什么?找我?”

姜小乙:“还给我。”

肖宗镜只当她在犯癔症,口中安慰道:“好,我还给你,你且先静下心,让我帮你稳住元神。”谁知姜小乙忽然扑了上去。“哎!”肖宗镜不想伤她,并未设防,就这么被她推下了马。他倒在地上,姜小乙抓着他的胸口,一脸凶恶道:“快还给我!”

肖宗镜眉头微蹙,他缓缓抬起右手,成剑指,点在姜小乙的眉心,沉声道:“虚心定性,抱元守一,你仔细看清我是谁?”

清凉之气顺着印堂流淌周身,姜小乙神色语气逐渐趋于平缓,却还是定定地看着他。

“没错,就是你。”

这终是位妙龄少女,现下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地坐在自己身上,饶是肖宗镜再通情豁达,不拘小节,也难免有些不自在。“你……”他刚要说什么,姜小乙忽然道:“你长大了。”肖宗镜一顿,姜小乙又道:“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她转头看看那匹马,再望望齐州城的方向,最后目光重新回到肖宗镜的脸上,道:“可你一点都没变。”

四目相对,肖宗镜不禁怔然。一方面,他觉得姜小乙似是真气偏岔,走火入魔。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她不像是全然胡言乱语。她看他的神情朦朦胧胧,似幻似真,还藏着一抹隐隐的肃然。片刻后,一阵山风刮过,吹散了云朵,星月之光落在肖宗镜的脸上,他蓦然偏开眼,道:“胡闹,还不快起来。”

姜小乙仍不动弹,正当肖宗镜准备自行起身时,姜小乙前额微垂,眼睛一闭,竟又一头栽倒在他身上,昏了过去。

肖宗镜扶着姜小乙坐起,为她渡气稳神后,安置在一旁休息。

姜小乙清醒时,肖宗镜正蹲在小河边装水袋。

她不知不觉又变成之前的小厮模样,抓抓脑袋,只模糊记得最后肖宗镜赶来太守府救她的画面。

“大人……”

肖宗镜回头,道:“你醒了?”

“是。”姜小乙低头理衣服,公孙阔的衣裳对她来说过于肥大,她裹了两圈还拖着地。她探头问道:“大人,您带刀子了吗?”

肖宗镜:“我身上没带兵器,过来。”

姜小乙走过去,肖宗镜在她衣尾处一撕,开了几个口子。姜小乙刷刷几下把衣服裁开,扎紧手脚,做了件简单的短打。

肖宗镜装满水袋,放到一边,弯下腰掬水洗脸。

山很深,夜也很深,冰凉的山谷中,只有小河流淌的声音。

姜小乙站了一会,觉得有点冷,搓搓双手,小心开口道:“那个……大人,刚刚我没怎样吧?”

肖宗镜回头,道:“难道你都不记得了?”

姜小乙一听这话,明显是她干了点什么,惊慌道:“大人恕罪,我刚刚没有意识,难不成做了什么出格之事?”

“那倒也没有。”肖宗镜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姜小乙叹道:“是我的老毛病了,内息一乱就容易出问题,轻易是不会的。”

肖宗镜道:“那你刚刚那副模样……”

姜小乙道:“那原是我的本来样貌,但出于一些原因,我难以维持原貌,只能暂时用别的样子生活。对了,大人前来相助,我尚未来得及感谢。”她抱拳道,“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不必言谢。”

“大人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又折回来了?”

“戴王山不是简单人物,我放心不下。”

姜小乙惭愧道:“是我托大了……”

肖宗镜忽然问道:“你家中父母兄弟几人?”

姜小乙不明白他为何要问这个,答道:“回大人,我是孤儿,没有父母兄弟。”

“那就好。”

“……啊?”

肖宗镜:“你今日得罪了戴王山,此人心肠凶狠,手段毒辣,尤其喜欢向人亲眷下手。不过你也不用太过害怕,他既认定你是我的人,就不会轻易出手。”

姜小乙道:“可我也不是大人的手下,这能骗他多久?”

肖宗镜沉思道:“没错,戴王山不是肯吃亏的人,你在他眼皮下面骗了他,他定要讨回来。密狱眼线遍布全国,他又见了你真容,知道你的本事,若真想挖你的根,总会有破绽的。”

姜小乙心中戚戚,被那活阎王盯上,这可如何是好。

肖宗镜:“你是为了帮我才惹上这个麻烦,此事责任在我。”

姜小乙:“不能这样说,江湖行走自负盈亏,是我心甘情愿出手,怪不得大人。”

肖宗镜笑了笑,道:“姑娘高义,令人钦佩。”他思索片刻,又道:“我知江湖人大多恣意潇洒,不喜束缚,但现下情况特殊,你年纪轻轻,若只因帮了我便惹祸上身,甚至暗遭毒手,我必不能心安。”

山间月光亮得惊人,肖宗镜的话,就如同身旁的冰河一样,明明有声,又像无声。

肖宗镜觉得,自己也是鬼使神差才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你……可愿随我回京?”

姜小乙又愣了。

肖宗镜:“密狱对侍卫营颇有几分忌惮,有我在,戴王山不敢乱来。而且我们现在确实也缺人手,你有奇才傍身,若肯加入,于侍卫营而言也是如虎添翼。”

姜小乙听他说到“侍卫营”,忽然想起自己在哪听过“肖宗镜”这个名字了。

大概一年前,江州孟县县令黄标通匪,被大将军杨亥抓获,送天京受审。这位黄县令平日为人豪爽,结交了许多江湖朋友,而且他的夫人是有名的富商之女,在黑市下重金雇人救夫。不少江湖人都想出头,摸到天京城外准备劫囚。结果囚车还没到呢,他们就无声无息折了十几名高手,人间蒸发一般,连尸骨都找不到。

最后营救之事不了了之,黄县令被当街斩首。

当时所有江湖人都在传,这事是十殿阎罗做的。姜小乙跟达七玩牌赌钱,达七输给她不少银子,耍赖不想给,就以此秘密相抵。他告诉她这不是密狱干的,而是皇城侍卫营干的。侍卫营是另一个朝廷组织,主要任务是守卫皇城,监督官场,直接效命于永祥帝,不常在江湖走动。他们当家的叫肖宗镜,副手是小安王。

那时姜小乙只当达七在赖账,也没当回事。

肖宗镜还在邀约,姜小乙内心颇为起伏。

这一天太漫长了,风起云涌,天翻地覆,眨眨眼间,好像一切都变了。

风裹着他的声他的影,拂过她的脸颊,还是熟悉的山野清香。

姜小乙脑海里莫名其妙,又浮现出春园真人后半段的嘱咐来——

“……若真遇到高人,你也不用害怕。所谓机运相伴,你遇到他们之日,正是游历开始之时。只要你守住本性,随心而行,就一定能够得偿所愿。好徒儿,待你寻回灵识,了却尘缘,便回来道场,精进修行,为师就在此地等你了。”

姜小乙眼神上挑,遥望夜空。回想当年离开小琴山时,初听这番话,她迷迷糊糊。现下再忆,似乎悟到了点什么,却还是不太透彻。

虽是师父最后的叮嘱,可自踏入江湖三年有余,她早就忘到后脑勺了。今日忽然念及,想来是机缘已到。

她又看向肖宗镜,渐渐什么都懒得想了,师父既让她随心而行,她自然要为自己做主。

“大人,我愿跟你走。”姜小乙道。

肖宗镜正在思考要如何与她讲清侍卫营的作用,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轻松。

姜小乙:“我自江湖漂泊以来,四海为家,漫无目的,偶尔赚些小钱,各处看点热闹。今日遇到大人,不知为何总有种意气相投,相见恨晚之感。”

肖宗镜赞同道:“我也有同感。”

姜小乙喜道:“这样说来,定是宿世之缘,令你我相见了。”

肖宗镜一顿,这话中内容本有些暧昧,但姜小乙神情澄澈,言语清明,偏是让他听出一丝纯粹而清净的亲密之意。

明月当空,凉风吹拂,散去了一整日的紧张焦灼,余下潺潺流水,清甜山息。肖宗镜微吸气,只觉周身舒畅,心口发热,不禁朗声一笑。

“哈,诚然如此矣!”

第13章

再次踏上行程,翻过两座山后,肖宗镜在一座山脚下的小村子里买了干粮和马,接下来几天,一刻未停,赶回京城。

姜小乙明白,他这是着急审公孙阔的案子。

天京。

华灯初上,朱雀长街满目琳琅,荣华繁复,盛大恢弘。

这不是姜小乙第一次进天京城,她曾因一单生意路过过这里,不过只是走马观花,只停留了四五日就走了。

这次她边边角角都看得很仔细,因为她深知自己要在此扎根一段时间了。

那晚的山间对话结束后,姜小乙后知后觉想起一件事来——她好像忘了问俸禄了?这可是个实打实的问题。但等她想起来时,时机已过,也不好再开口。

如今踏入京城,那点俗气的担忧登时烟消云散。这可是天京,天下繁花盛开之地,还能饿死她一只小蜜蜂不成?更何况她是要进宫的人,还有侍卫营做靠山。虽不知肖宗镜这官到底有多大,但冲这几日他的气度和手段来看,想来也是小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