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落脚处就是天门门口,吴淞为他们准备的房间。但姜小乙觉得那里不稳妥,那只鹰已经不见了,说不好又飞哪去给谁报信了,若是把重明鸟招来,那就完了。

姜小乙身上已经湿透,分不清是水,汗,还是血。下到半山腰,姜小乙仰头望天,今夜月明星稀,山野清亮,可她此时已累得心口发空,视线模糊,看不真切这美景。她双手打颤,一边走一边低声念:“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安全了……”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她就这样一口气下了山。

山脚村落早已陷入沉眠,姜小乙就近翻入一户农家。

将人放下,姜小乙体力耗尽,气海空虚,两腿直拌蒜。她来到主屋门口,哆哆嗦嗦撬开了锁,潜入屋内。

这是一户两口之家,一双夫妻正在睡觉,姜小乙点了二人穴道,又各自喂了半包蒙汗药。她把这对夫妻拖到一旁,把肖宗镜抱到床上,取来水和干净的布匹,为他处理伤口。

肖宗镜避开了要害部位,只有左肋上的一处刀伤深可见骨,十分严重。姜小乙围在他身边,小心擦拭。她此时已毫无力气,拿布斤的手不住地抖,不小心拨开了皮肉,肖宗镜身体一颤,姜小乙忙道:“对不起,大人,对不起……”

可他并没有醒来。

姜小乙看着他油灯下安静的眉眼,深吸了几口气,心神渐渐安稳。她将他几处重要伤口做好清洗包扎,然后又将周围血迹擦拭干净。做完一切后,她扶着床沿,低语道:“大人,是我世面见少了,才毛手毛脚的。”她伸手过去,拨开肖宗镜额前的湿发,露出光洁的面庞。他嘴唇微张,眉头稍紧,看起来比往日憔悴了许多。她喃喃道:“大人,你要是知道了这案子是蔡清勾结重明鸟做的,会怎么想呢?”

怪不得他们做得这么干净,货物通行无阻,谁都查不到,竟是官府里出了内鬼。

她接着道:“不过大人,看来是老天保佑,这群劫匪不知是被什么事给绊住了,我们应该还有机会。”

寂静的深夜,暗淡的油灯,疲倦的过路者。

姜小乙蹲在床边,看着昏迷的肖宗镜,无意识地低语。

“可惜看不到大人与拳宗交手,我觉得若是正面较量,一定是大人赢。”她下巴垫在床边。近在咫尺的手臂上有几道落疤的旧伤。若仔细看,他身上还有许多处这样的伤痕。这副躯体饱经岁月的雕磨。

姜小乙看了很久很久,茫然发问:“大人,你与公孙德和蔡清之流同朝为官,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她转头看他,昏暗灯光下,他的眼眶似乎更为凹陷了,头微微偏向外侧,半张脸落在阴影中,气色灰败。姜小乙心里一紧,蓦然道:“我不问了。”她坐回床边,低下头,看到他落在身侧的手,不由握了上去。肖宗镜的手掌很大,掌面很厚,全是粗糙的硬茧。这种坚硬给了姜小乙无声的支持,她低声道:“大人,你安心养伤,我一定会把这个案子彻底弄清楚。”她手上用力。“你要相信我。”

肖宗镜像是听到她的话一样,指尖不经意一动。

姜小乙转头看向倒在地上的裘辛,她翻过他的脸,仔细端详,这人恐怕是常年在夜间活动,脸色惨白得犹如死人,脸颊瘦长,眉峰凸出,眼圈竟是比达七更黑上几分,发青的嘴唇紧紧扣着,耳朵还长得偏高,冷不防一看,活脱脱一只蝙蝠成精了。

她检查了一遍裘辛的身体,肖宗镜为了审讯,并没有对裘辛下杀手。

不过虽然裘辛没受致命伤,也没少着罪,他肩膀有两处剑伤,身上十几处关节被肖宗镜以拆骨之法卸掉,尤其是他的肩膀和双臂,完全不受力,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七零八落。他身体滚烫,体内混杂了大量肖宗镜的真气,紊乱无章,闭塞血脉,这也是他一直昏迷不醒的原因。

姜小乙检查了一圈,没发现什么问题,又取了半包蒙汗药给他服下,现在还不是他清醒的时候。

一切结束后,天已蒙蒙亮了。

第36章 主角就是眼线多。

此地不宜久留, 姜小乙偷了村民的衣裳,幻化成一名普通商户的样子,又去买了一辆驴车, 把肖宗镜和裘辛装到车上, 启程回冀县。

一路上她都在思索昨晚发生的事,尤其是姚占仙的那些只言片语。

重明鸟……

其实, 直到进入侍卫营之前,姜小乙对那位江湖大盗都是有几分敬佩的。

自打这重明鸟踏入江湖以来,干的无一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而且难得的是他每每都是挑最难啃的硬骨头下手,且次次成功, 次次全身而退,不留一丝破绽。到现在,江湖上连他姓甚名谁,多大年岁都不知道, 真是想不服都不行。

想起那裘辛和张青阳也不是普通角色, 均是各怀绝技,如今竟与重明鸟搭在一起劫军饷……

是偶尔凑到一起的吗?

不对, 此案难度极高,他们分工清晰, 配合默契,可以说是一击即中。这不可能是临时凑人,给人的感觉……应是在一起搭伙有一阵子了。

虽然人数不多, 可这一干人物均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强将, 实力远超普通江湖势力,属实是不好对付。

姜小乙乱七八糟想了会,最后一拍自己的额头。不论如何,目前首要之事是把肖宗镜保护好, 他伤得太重,一时半会好不了,是不是该向京求援……

她犹豫片刻,回头看了一眼驴车内的情形。不看还好,一看顿吃一惊。肖宗镜本是平躺在驴车上,不知何时竟自己坐起来了,靠在板车旁,盘膝而坐,头微垂,双手交叠。姜小乙以为他醒了,连忙把车停在路边,过去查看。

她叫了几声,肖宗镜并没有反应。

她摸摸他的额头,十分热,皮肤也泛红,像是在发高烧。可她观他面色,却比昨夜安稳多了。他头顶的百会穴比往常更加有力地跳动着,呼吸也十分缓慢,每一次吞吐都极为深长,神色自若,眉目端正,气息稳定。看着看着,姜小乙渐渐觉得他这样子不像是晕厥,也不像是清醒,倒是有些像进入了禅定的状态。

姜小乙不敢打扰,小心翼翼为他盖好薄毯,忽然发现什么,把毯子拉开了一点。

除了几处较深的伤口外,肖宗镜身上还有一些细密的小口子,因为不严重,姜小乙没有进行包扎,此时这些伤口已经泛出新的肉色。

姜小乙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再看,被她紧盯着的一道浅伤已然只剩淡淡的红印。姜小乙大惊失色,跌坐板车上,肖宗镜整个躯体完整地呈现在她的视线里,她仿佛看到他周身流动着的纯然真气。

姜小乙不知这究竟是何种功法,但她记得她师父曾经讲过,练气之人的至高追求,便是以天地为炉,自身为鼎,炼化先天之炁,最终达到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的境界。

她回忆起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抱着树听老道念经,昏昏欲睡。春园真人恨铁不成钢,喷着吐沫星子训斥她,说她若再这样懒惰下去,这辈子也难窥门径。

姜小乙看着肖宗镜,喃喃道:“我虽达不到此境界,但见到了,也算三生有幸。”她谨慎地为他盖好薄毯,再次赶驴上路。

应该是不需要向天京求援了。

回到冀县,姜小乙不敢去客栈,也不敢回吕坊,带着这么两个晕厥之人,太容易被盯上。其实最安全的去处是当地的盛坊布庄,但姜小乙和达七约定过,绝不能将外人带去布庄。思来想去,她只能故技重施,找了一户人丁稀少的人家,药倒一双夫妇,再次鸠占鹊巢。

她将肖宗镜安顿在主屋,照料妥当后,去柴房看裘辛。

算算时间,他的药效差不多也到时候了。

姜小乙弄了一盆冷水将他泼醒。

裘辛被点了穴道,卸了关节,加上五花大绑,完全动弹不得。不过从他神态里也看不出过多的痛苦慌张,他睁眼后,第一时间扫视了一圈,最后视线被什么吸引了,落在一处。

姜小乙问:“你在看什么?”

她原以为裘辛不会理她,没想到他很平静地回答道:“蜘蛛结网。”他声音发虚,虽没有致命伤,但肖宗镜也没轻饶他,昏迷时倒还好,一旦清醒,损坏的关节疼得他呼吸困难,面无血色。

姜小乙抬头,找了半天才在顶棚的角落看到一个小黑点,完全无法分辨是什么东西。她称赞道:“名不虚传,果然眼力惊人。”

裘辛看蜘蛛看入神了,姜小乙又问他:“你们劫的东西呢,藏在哪了?”

他不言。

姜小乙:“听说你这一身功夫都仰赖着这双特殊的眼睛,你说我若挖掉一只,影响大吗?”

裘辛:“不知道,你可以试试看。”

他语气不甚在意,姜小乙听得出来,他不是装腔作势,他是真的不怕。

姜小乙也不急,站起身,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好奇道:“重明鸟到底分了你多少,你这样为他卖命。你别忘了,银子到手了,也得有命花才行。”

裘辛:“二百两。”

姜小乙眨眨眼,伸出脑袋在裘辛的视线里。“你再说一遍,他给你多少?”对方没回答,姜小乙加码道:“我出四百两,如何?八百?一千!不能再多了!”

裘辛哂笑不语。

姜小乙冷下脸,直起身:“耍我是吧?敬酒不吃吃罚酒,真当我没法子撬开你的嘴?”

虽然放着狠话,可姜小乙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她没干过严刑逼供的事,缺乏经验,万一手下没个准,把人逼死了,线索可就又断了。

而且,最怕的就是裘辛也是余英那种人,宁可死也不吐露半个字。

她瞄着裘辛,裘辛瞄着蜘蛛网,场面一时陷入沉默。

心中一叹,姜小乙闪电出手,封了裘辛穴道。回到肖宗镜的房间,他仍然处于昏迷之中。姜小乙将被子往上拉了拉,轻声道:“大人,我得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这里还算安全,您好生修养。”

随后,她直奔盛坊布庄。

布庄掌柜的姓宋,姜小乙与之对接了信物。

宋掌柜一瞧玉佩暗刻的落款。“这朵花……您快请进。您来得巧,七爷的信今早刚到。”

“他回信了?”姜小乙惊讶道,“竟然这么快。”

宋掌柜将一个小竹筒交给姜小乙,竹筒外也刻着一朵小花的图案。

达七给每个人的信物都不同,上面都有独一无二的标记,布庄的掌柜们不靠名字和长相识人,只认信物。

宋掌柜:“您先看,若有吩咐尽管叫我。”

姜小乙一人留在书房内,拆开信函。

她不久前灵光忽闪,在应城飞书达七,为的并不是军饷的案子,而是戴王山。

她从戴王山口中得知他来丰州是为了抓捕白衣相士,而这位白衣相士好巧不巧,正是当初威虎军里跟达七接头的那位病痨军师,名叫刘桢。他当初找到达七,想买齐州的布防图和驻军将领讯息,价格出的虽然不高,但因为齐州地势偏僻,一直是达七做生意的空白地带,他有心涉足,所以就接了下来。

这刘桢也是个聪明人,可以说是他一手将不成器的威虎军带了起来,可惜后期被杨亥给截胡了。

姜小乙并没有跟刘桢直接接触过,但她在暗处观察过他,此人年岁二十五六,身体似乎不太好,气虚体弱,一幅文弱书生的模样。

姜小乙读完达七来信,当场烧掉。

达七信中所言,这刘桢身患顽疾,属寒心之症,需日日服用温热药引,严重的时候每天要泡两个时辰的汤泉。自从上次威虎军被杨亥屠杀殆尽,达七就再也没有见过刘桢,也没听说他有什么别的动作。

姜小乙对他本没多大兴趣,只是因为他惹上了戴王山,她就多了问一句,也顺带提醒达七,对密狱多加提防。

但此次虹舟山之行后,她又冒出点别的想法。神珠峰上,姚占仙似乎有意暗示,重明鸟一行不止三人。

刘桢……

这些人当真就这么巧,在同一时间,全跑丰州来了?

姜小乙的直觉告诉她,该去查一查,就算刘桢跟军饷的案子没有关系,也可以用他的信息与戴王山进行交换。所谓术业有专攻,在审讯逼供这方面,密狱可执天下之牛耳,他们或许有办法撬开裘辛的嘴。

姜小乙眉头紧锁……那只鹰颇通灵性,裘辛被擒,它八成会去报信,也不知这重明鸟现在人在何处,被什么事耽搁。

她必须抓紧时间,在这大盗赶来之前把军饷找到。

姜小乙一边思考,一边离开房间。她找到宋掌柜,问道:“掌柜的,同您打听个事,冀县当地最大的药铺在哪?”

宋掌柜道:“我们县一共十几家药铺,都差不多大小,您可是需要什么药材?告诉我就行,我去准备。”

“我不需要药材。”姜小乙琢磨了一会,忽然又问:“冀县可有汤泉?”

“汤泉?”宋掌柜笑道,“嘿,你还真问着了,我们这可是有闻名天下的药泉呢。不过不在城内,从南边出城顺官道走,大概二十几里有一座卧牛山,山脚下有个佻屋村,那有许多汤泉眼。”

二十几里路,也不算很远,姜小乙决定去碰碰运气。

她胡乱塞了顿饭,安顿好肖宗镜和裘辛,动身出发。

申时左右,她赶到卧牛山,山如其名,远远望去就像头酣睡的老牛,山野青葱,鸟语花香,仙气环绕。

佻屋村规模不小,大概两百多户人家,依山傍水,颇为富足。

姜小乙在村口碰到个玩耍的男童,笑着一作揖,问道:“小公子,请问本地汤泉如何去呀?”

那男童看了看她,也没太奇怪,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些慕名前来之人。

“往这边走,半山腰有两个大池子,大部分外地人都在那边游玩,你要是想长住,就找户有小池子的人家,给点银子就好。”

姜小乙:“现下有外人在村里住吗?”

男童指着东边,道:“有啊,那边有几家有人的。”

姜小乙点点头,辞别男童,朝东而去。

第37章 熟人!全是熟人!

因为本地汤泉出名, 佻屋村外来人流很多,虽是个山间小村,却也十分热闹。青石铺路, 房屋林立, 家家户户都装饰得有模有样。

村里主路两旁分布茶馆食肆,用来招待远来的游人和歇脚的客商。

姜小乙打算先去那两处大池子看一看。

她走着走着, 途径一户人家门口时,蓦然产生一股怪妙之感,好像有人在她眼里滴下一滴墨,瞬间晕染开来。

这是一种修行人的敏感, 似乎有同道中人在此地设立法阵。

这……

她想站住脚弄个清楚,可忽然间,她又察觉到周围环境有些不对,旁边的茶棚, 人未免有点过于多了。

好像除她之外, 还有人对这座宅子感兴趣。

已经落下的脚掌踩实地面,姜小乙故作轻松地从这户人家门前路过, 也进了对面的茶棚。

茶棚里共有十张桌,四张长桌, 六张小桌,有十几个人正在歇脚饮茶。从外貌装扮看,这里有行脚商人、猎户、当地村民, 还有几名文人打扮的年轻人, 他们各自分散坐着,饮茶聊天,有说有笑。

姜小乙找了一张空着的小桌,店家前来招待, 她叫了一壶清茶和几样点心,一边自饮自酌,暗自观察。

这一观察不要紧,她竟看到一个熟人。

角落里有个独饮之人,虽装得不起眼的模样,但姜小乙一眼认出,那是曹宁——他是戴王山的人。

曹宁在监视着这户人家……也就是说,刘桢在这里?

姜小乙瞥向那宅子,她觉得自己脑中那无数条丝线,已经基本要捋清楚了。

太阳逐渐西沉,姜小乙半壶茶没喝完,忽感气氛突变。她回过头,见路尽头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踏着夕阳红晕,缓缓行来。

此等暴戾沉郁之气,不是戴王山又是谁。

姜小乙心中一梗,后马上想到自己现在是个商户打扮,应该不成问题。

曹宁见戴王山来了,立即起身相迎,戴王山进了茶棚,于正中央的位子落座,曹宁熟练地取了条长凳给他搭脚。

店家瞧他那凶神恶煞的模样,犹豫着不敢上前,茶棚中其他人都忍不住朝他看。

戴王山晃晃脖子,懒洋洋道:“查准了?”

曹宁低声道:“回大人的话,查准了,兄弟们带着青庭帮的人挨家排查,昨日找到这里。”

戴王山斜眼看他:“查准了还等什么?”

曹宁恭敬地折着腰,解释道:“大人,此贼貌似发了病,身体异常虚弱,有一个人在贴身照料他。若是强行抓人,恐有毙命风险,没法活着送给刘公公出气。小的已在这等了半日,人就在院内,还请大人定夺。”

“哦?不能活捉?那确实少了点意思。”戴王山打了个困顿的哈欠,他似乎感觉有些热,拉开衣襟,给自己扇了扇风,不耐道:“这熬人的地界,马上入冬了竟还这么热。算了,不管死活了,动作快一点。”

曹宁:“是。”他直起身,凭空道了句:“清场!”

他话音一落,姜小乙周围几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行脚商、猎户、年轻的文人们,除了四五个当地村民以外,剩下的竟都是密狱中人。

姜小乙很不幸成为了被清场的对象,跟着村民还有茶棚老板一起被打发走了。密狱高手们神情冷漠,抽出藏好的佩刀,迅速而有序地将那屋宅围了起来。

戴王山看似懒散,实则全然关注着下属们的一举一动,就在他们逼近门口的时候,他忽然问了句:“跟他在一起的是什么人?”

曹宁:“回大人,是个十几岁的年轻人,可能是他的仆从。”

戴王山看他一眼:“‘可能’?”

曹宁被他这么一瞥,顿时紧张起来。

“这……小的只见了一面,没来得及查清楚,但瞧他的模样,不像是习武之人。”

戴王山摸摸下巴,道:“先找个人去探路。”

“是。”曹宁嘴里应承,心中却有些不以为意。就屋里那两位,一个已经半死不活了,一个看着便手无缚鸡之力,何须如此谨小慎微。但他还是乖乖照戴王山的吩咐,挑了个机灵的下属,先行翻进院内。

就在他进院的一瞬间,姜小乙感到冥冥之中那股通灵之意更为强烈了,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捏紧,呼吸愈发急促。她抬头看天,在这户人家的正上方,天空颜色昏暗浑浊,金乌掩没大半。此时正当日夜交替时分,阴阳怪道,两界模糊,幽冥之气通达八方。

猛然间,空中响起一声无名怪戾,天色瞬间变暗,四周形色不辨,院落内腾起腥臭的绿烟,隐隐传来零碎难辨的言语,宛若山魈吐字,叽里呱啦,哭笑混杂。

但这声音只持续了片刻,便静了下来。

曹宁到墙边,吹起密狱暗哨,院内无人回应。

其他人相互看了看,都感到了一丝怪异。

曹宁皱皱眉,又点了两人:“你们俩上去,小心行事。”

被点名的两人跃上高墙,蹲在上面环视院落,这只是个普通农院,院子角落有个形销骨立的小厮,正背对着他们埋头洗衣服,安安静静,无甚异常。

其中一人冷嗤一声:“休要装神弄鬼!”他长刀反握,朝那小厮冲杀而去,另外一人落入院内,为其殿后掩护。

曹宁在外面等着,只听那奇怪声音再次响起,而后再次安静,他吹起暗哨,又没了联系。

他眼睛一眯:“有古怪,众人退后!”

就在这些人刚把门口让出来的时候,有人忽然察觉到什么,道:“空中有东西!”

众人抬头,只见昏暗天空下,几团黑影急速坠落,众人赶快躲避,黑影坠地,血肉四溅,他们凑前一看,正是刚刚进去那三人,他们像是过了趟地府一般,面部腐绿,畸形狰狞,散发着阵阵恶臭,已经摔得不成形状。

饶是密狱高手,也少见此怪事,一时间惶恐无措,冷汗淋淋。

曹宁毕竟多见过些世面,虽然内心惊惧,面上仍然冷静,道:“备油,准备放火!”

下属们刚要去准备,戴王山走了过来。

面对死状如斯恐怖的下属,戴王山神色未起半点波澜。他蹲在那三具尸体前,歪着头瞧了片刻,最后呵呵一笑,道:“这又是打哪冒出的孤僧野道,不在庙里老实念经,非来人间作乱。那就别怪爷爷毁你的修行了。”他站起身,看着被黑暗吞没的阴森庭院,又看看剩下的七名下属,道:“普通火油怕是烧不死他,你们给我看住周围,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见戴王山有意亲自出手,曹宁心里也落下块石头。他指挥剩下六人,两人一组,分别看守东边和西北三面,自己则负责看守正南面。

就在他们布置迎敌之策的时候,不远处的树林里还有一人正在纠结,便是姜小乙。

——张青阳!

她心里狠狠念着这名字,她没有看错,那绝对就是张青阳的死人道!

她的猜想已被印证,张青阳跟刘桢是一起的,也就是说白衣相士跟重明鸟也是一伙的。可刘桢之前明明是威虎军的人,难道是威虎军全军覆没之后,他转投了重明鸟?亦或者……是另有什么说法?

戴王山知道此事吗?

从之前在应城时他的态度看,他似乎不知道刘桢跟重明鸟的这层关系,应该只是单纯为了贡米一案才来抓他。

姜小乙头发都扯掉了几根,心说这伙人藏得可真深,连达七这种老油子都没听到半点风声。

不过现在已经没时间想这些了,戴王山明摆着要亲手解决这两个倒霉鬼。

她该怎么办……现在出去跟戴王山说明情况,让他配合她把这两人送给侍卫营?

想想都觉得不太可能。

那……

姜小乙咬咬嘴唇,一念既定,摸着黑悄悄朝那宅院蹭去。

密狱中人训练有素,即便刚刚经历突变,仍是认认真真,巡查放哨。不过,到底是受了惊吓,有几个人明显还有些没回过神。姜小乙看出东边角落里的那个文士打扮的人最为心不在焉。她蹑手蹑脚靠近,躲在最近的树丛中。

那文士察觉前方有动静,喝道:“什么人?”他走过去,忽然见数团绿光升起,便如惊弓之鸟般大叫起来。“……又、又有鬼!”他的叫声引来了曹宁,曹宁上前查看,原来是林中常见的鬼火。

曹宁训斥他道:“你再敢乱叫,扰了大人,我可保不住你!”文士连连点头,又退了回去。

就在刚刚那一来一回间,姜小乙向前近了三丈远,已经藏在了旁侧角落里。那文士一回来,姜小乙闪电出手,封住他的穴道,毫不迟疑翻进了宅院。

落地的瞬间,姜小乙脚下一软,竟是踩在了一片血泥里。

她抬起眼,不由一震,这四周尽是地狱光景,血光蔽日,大地震颤,刀山火海,妖魔横行。

饶是姜小乙这半个行家里手,见此场面也是大吃一惊。“这小子真是长本事了!”但这法阵并不是冲她来的,是以威力不强,姜小乙右手掐诀,心中默诵清心咒,幻影很快消散,一座普通宅院显露眼前。

院子中央有两个人,面对面,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站着的是正陷入幻境的戴王山,而背对着她打坐的,便是正在施法的张青阳。

多年未见,张青阳如今该有个十六七岁了,虽然仍旧消瘦,但身姿较从前明显成熟了许多,不再是当初孩童模样。他发髻高盘,当中插了一根桃木簪子,青丝如墨,身上穿着一件靛蓝色的长工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冰白的肌肤。在他面前有三支点燃的蜡烛,围成一个三角,闪耀着微弱却稳定的光芒,蜡烛中间的地面上,是用血画出的特殊符号。

姜小乙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有人进了院子,她触碰了他的法阵,他或许已经察觉,但也无暇分心,他全部的精力都只能用在戴王山身上。

再看那戴王山,双目闭着,一动不动。有张青阳全力以待,他眼前必是比自己刚刚看到的更可怕数倍的景象,但即便如此,他脸上也未见变色。

姜小乙不知这俩人斗法会是什么结果,她得快一点才行。

她悄悄进入主屋。

屋里没有灯火,一片漆黑,姜小乙借着透过纸窗的微弱月光,隐约看到床上有个人影。

她走过去,一把拨开床帐,刘桢背靠床头,静静看着她。

第38章 全都白给,查案还得靠我乙姐。……

刘桢生了一副浅淡面相, 脸颊窄瘦,皮肤苍白,嘴唇发青, 身型骨瘦嶙峋。他比效命威虎军时相比, 看着更憔悴了,加上他穿了一身月白的衣裳, 如一阵随吹随散的烟,只剩一双眼睛还透着点人气。

虽是如此,他神态倒是轻松,甚至还带了点笑容, 打量着姜小乙。

姜小乙没给他呼救的机会,迅速点了他的穴道,堵嘴蒙眼,用床褥把他当成肉馅一样裹起, 扛出房间。

院子里, 张青阳面前的蜡烛已经熄灭两支了,姜小乙知道, 若是三支全灭,阵法之力便会反噬其主, 到时再加上一个戴王山,张青阳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有那么一瞬间,姜小乙犹豫了。

她与张青阳虽称不上是金兰契友, 但至少也有段萍水相逢的缘分, 二人都是命格特殊的修行者,彼此之间多少有些感情。

可惜这记忆在脑海中刹那即逝,很快被神珠峰上肖宗镜与姚占仙交手的画面取代了,雷雨浇熄了火光, 姜小乙的心也随之冷了下来。

她默默道:“你我再见时机不对,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人生各有际遇,你莫要怪我。”言罢,她扛着刘桢从刚刚那一角翻出院子。她的九宫八卦步练得极为高明,落地如片叶子,毫无声息。被她点穴之人还站在原地,他看到了她,眼睛瞪如铜铃。姜小乙朝他吐了吐舌头,又做了个鬼脸,钻进树丛溜走了。

被点穴这人是又惊又气,脸憋得通红,口水都流出来了,可就是出不了声。他心中怕惨了,若是被戴王山发现人是从他这边逃出去的,他恐怕小命不保。这么一急,他竭力张开了麻木的嘴,狠心咬舌,霎时间疼得气血上涌,穴道就这么冲开了。

呼吸通畅后,他本想马上喊人,可转念一想,若是这样喊来了人,那自己被人点穴之事肯定也藏不住了。追到那人倒还好,若是追不到,他岂不是要遭殃?在戴王山眼皮下面失职,他哪还有命活?

一想到这,他改了主意,他朝北边喊了一句:“什么人!”

这一嗓子又把曹宁吸引来了。

“你又胡喊些什么!”

此人正色道:“大人,这次小的应该没看错,好像有人从那边过去,然后……朝东边走了。”他心说自己也算报清了方位,至于能不能抓到,那就是后话了。

这北边看守的人疑惑道:“什么人?我不曾见到有人啊。”

就在曹宁准备过去探查一番的时候,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怪叫,好像野兽被勒住了脖子,做濒死的挣扎。

院子里,最后一支蜡烛也灭了。

戴王山自幻境清醒,嘴边还挂着意犹未尽的笑,幽幽道:“不错不错,我原以为这世上僧道都是些欺世盗名之辈,没想到还真有能人。”

张青阳也睁开了眼睛,他双目极为骇人,竟是全黑的,没一点白仁,犹如活鬼。可一开口,声音却是珠圆玉润,谦和动听。

“小道愚钝,修行数载,还是一事无成,只会几样唬人的把戏,一遇见真神便露馅了。”

戴王山放肆一笑:“你知道就好。”

张青阳道:“施主真是好心力,见了那般地狱景象,竟全无感觉。”

“地狱?”戴王山懒洋洋地抻长话音,“假的。”

张青阳不语。

戴王山笑道:“若是真地狱,该有不少熟人在等我才对。”

张青阳顿了顿,问道:“施主手下有许多冤魂?”

戴王山抠抠指尖:“不多不多,今日机缘到了,合该再添一个。”说完,他脚步瞬移,凶掌带煞,直取张青阳!张青阳似乎知道自己逃不掉,竟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戴王山眨眼间掐住他的脖颈,没有片刻迟疑,向旁一扭,张青阳的脖子嘎嘣一声便断了。

“……嗯?”戴王山感觉手感不对,他把这“人”拎起来,只见这躯体迅速干瘪,皮肤褪色,最后竟成了一具稻草模样的东西。“跑了?”戴王山冷哼一声,甩到一旁,推开主屋房门。

屋里自然也是空的。

他回到院中:“来人。”

曹宁连忙带着众人进了院子,戴王山道:“人不在房内,怎么回事?”

曹宁:“这……刚刚似乎北边有点响动。”

戴王山斜眼:“北边谁在看守?”

曹宁回头看向一人,那人脸色惨白,扑通一下跪到地上。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是小的疏忽了,可能没瞧仔细!”

戴王山缓缓走到他身前,手起掌落,拍在他头顶。这人登时眼睛向上一翻,脑瓜子往脖颈里陷了三四寸,插在了肩膀里,殒命当场。

一旁站着的那文士打扮的属下,此时吓得是五脏抽搐,浑身冷汗,什么也不敢说了。

戴王山看向曹宁:“你不是说那贼人眼看就要咽气了,怎么还有力气逃命?”

曹宁不敢辩解,跪地请罪。到底是多跟了几年,戴王山手下留情,没在他肩上也种个花盆,冷冷道:“追。”

这么前后一磨蹭,姜小乙已带刘桢逃远了。

她不敢停歇,打马直奔冀县,她没将刘桢带回肖宗镜所在之处,而是把他安置在城郊一座荒废的土地庙里。

她也有私心……她不想让肖宗镜见到刘桢。

严格来说,她跟刘桢可是“合作”过的,刘桢虽没见过她本人,但他知晓齐州那一票是“烟鬼”和“三清鼠”合伙干的。所谓做贼心虚,真要被翻出从前的旧账,让肖宗镜知道她曾为叛军通报消息,她怕他不再信任她。

姜小乙把裹刘桢的铺盖卷儿拨开,刘桢身体本就虚弱,如今被她这么一折腾,实是有气进没气出。姜小乙解开他的穴道,他面色白得几乎透明,身体不自主地打着寒颤。

姜小乙想起他患有寒心之症,渡了几分真气,把庙里的草席子全翻出来给他盖上了。

刘桢看着她做这一切,气若游丝道:“看来你对在下的病症很是了解……”

姜小乙:“你都抖成这样了,谁都能看出来了吧。”

刘桢不置可否,姜小乙又道:“我知道你不好受,咱们长话短说吧,你们这一票劫的货藏哪了?”

刘桢微微一笑,不答反问:“你是何人呀?”

姜小乙:“想知道军饷在哪的人。”

“官家的?”说完他自己先摇了摇头,虚弱道:“不像。”

姜小乙不跟他闲扯,蹲到他身前,道:“你告诉我军饷在哪,我就放你一条生路,如何?”

刘桢自嘲道:“你放过我,我也活不久,烂命一条,就不劳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