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乙心里犯嘀咕,这重明鸟当真这么驭人有术,属下个个这么硬气,一个临阵变节的都没有?

“何必呢?”她不禁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命都没了,要银子有什么用?”

刘桢轻描淡写道:“有些事,就是比命更重要。”

姜小乙也不多做纠缠,换了个话头,道:“你确实不用太在乎这条命了,你得罪了十殿阎罗,怎么想都是活不久了。”

刘桢虚弱一笑:“难道你没得罪?你从他手里抢了我,你觉得我们当中他更恼谁?”

姜小乙睁眼说瞎话:“我不怕他。”

刘桢学她的神态语气:“那我也不怕他。”

姜小乙冷冷一哼,语气之中也夹带了点怨气:“你怕不怕有什么用,那小道士为了保护你,跟十殿阎罗硬碰硬,现在怕是早已登仙了。”

提起张青阳,刘桢神色略黯,喃喃道:“我早让他走,他怎么都不肯。”但他很快又冷静下来。“……小仙不会死的,你小瞧了他,他逃得掉。”他语气那么轻,却饱含着笃定的信念,让听的人也不由跟着信了。姜小乙莫名松了口气,转念一想:“这些人不惜自己的命,却惜彼此的命,这就再好不过了。”

她走到刘桢身前,把那堆草席子掀开,变着法地打量他,伸手在他身体上摸来摸去。

刘桢笑道:“阁下这是做什么?”

最后,她从他腰间找到一块玉佩,青玉玉质,看样子已经佩戴了多年,温润光滑,细腻精致,玉坠上雕有一童子,双手执荷,憨稚天真,灵动可爱。

刘桢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神色见沉。

“你到底要干什么?”

姜小乙瞪他一眼:“打劫!”

她重新封住刘桢穴道,把人藏好,火速赶回民宅。

她先去看了看肖宗镜的情况,一切安好,然后来到柴房,唤醒裘辛。

裘辛眼睛一睁,又开始盯着顶棚发呆。

姜小乙抱着手臂,道:“你现在想说了吗?”

他比之前更沉默了。

姜小乙上前两步,手一张,童子玉佩吊到他眼前。果不其然,裘辛在看清此物的瞬间神色大变,一双阴鸷的眼狠狠盯着姜小乙。

姜小乙一字不差又问了一遍:“你现在想说了吗?”

裘辛:“此物你从何得来?”

姜小乙冷冷道:“现在是我问你,你来回答,你要是不想回答,我就要换个人问了。”

裘辛:“他身边自有能人在,岂能让你轻易得手,休要弄块假玉来诓人。”

姜小乙哈哈大笑:“你眼神这么好,是真是假还看不清?刚刚忘了告诉你,那小道士被密狱盯上了,此时自身难保,正逃命呢。”

静了片刻,裘辛一字一顿道:“你敢动他,我定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江湖上放狠话的人姜小乙见过太多了,谁有真本事,真脾气,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她不能露怯,所谓关心则乱,现在明显是她占上风。

她蹲到裘辛身前,道:“我倒是有心放他,不过他觉得自己的命不如这票生意值钱,你也这样想吗?”

裘辛不语,姜小乙看得出他内心极为担心刘桢,再接再厉道:“负责此案的人你也交过手了,你觉得他可是善罢甘休之辈?”她捻起他一缕黑发,淡淡道:“我告诉你吧,只要他在,军饷是绝不可能出得去丰州的。我劝你不要为了这注定吃不进嘴的粮食,而牺牲兄弟性命。你好好想想吧,不要指望重明鸟来救人,他绝对来不及。”

裘辛眼底一颤,蓦然一声沉笑,狠绝之中又带着一丝不甘。

“你们查的也够快的,看来朝廷里也不都是些酒囊饭袋。”

姜小乙收起手中玉佩。

“我给你半炷香时间,只有这一次机会,错过了,小心追悔莫及。”

之后,不管裘辛再问什么,姜小乙都闭口不谈。

撑了许久,裘辛的目光里终于流露出一丝犹豫。

“你当真能给他一条生路?”

姜小乙见这硬蚌松口,心中大喜,脸上依旧淡定。

“当然,实话跟你说,我们大人还不知道我把他抓来了,你现在把案子交代清楚,是他唯一的机会。”说着说着,她又往话里加了点私货。“你若诚心配合,那么大人问起时,我只字不提他,就说你服了软,全当没他这个人,也算给你争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裘辛凝视她片刻,缓缓道:“你行事不像官府中人,背着上官做事,是想争功吗?”

姜小乙冷下脸。

“别再多费口舌,你到底说还是不说?”

裘辛几多挣扎,最终放下。

“好,我说。”

听他应下来,姜小乙心里两块石头同时落了地。

第39章 完了呀!!!!!

姜小乙听完裘辛一番叙述, 决定亲往查看,在封闭裘辛穴道前,她最后对他说了一句话。

“你要是敢说谎, 下次睁眼看到的就是刘桢的人头。”

姜小乙离开民宅, 一路朝南而去。

据裘辛交代,军饷藏在南赤湾渡口旁的一所仓库里。

冀县一共有三个渡口, 其中南赤湾渡口是最小的一处,连接内陆的净罗江和怀玉江,贯通南北。这里的水岔道分布密集,错综复杂, 是出了名的难管理,所以南赤湾也是缺少官府手续的黑船最集中的地方。

已经四更天了,渡口黑压压一片,月华映在江水之上, 反出冰冷的波光。

南赤湾渡口是青庭帮管辖范围, 鱼龙混杂,时值深夜, 仍有些游民四处乱逛。姜小乙隐踪匿迹,找到裘辛所说的库房。据裘辛所言, 他们为逼迫蔡清就范,几个月前就设计抢了他们家的几趟货,让他损失惨重。后来重明鸟找到他, 他几乎毫不犹豫就答应合作。

姜小乙心想, 蔡清家里的货被劫,这事倒是符合之前吕梦的说法。

裘辛说,暂存军饷的仓库也是蔡清提供的,这是个灯下黑的所在。他们本想劫货当日, 趁着众人没有察觉之际,就把军饷顺水路运走,没想到刘桢忽然发病。他们大部分计划都是刘桢拟定的,他单线与船老大联系,这一病,就把船错过了。后来丰州太守得知军饷被劫,全州陆路水路各个隘口严查死守,一时间没办法出去。他们忙活了半个多月才把刘桢的命给救回来,之后重明鸟让他们留守在这,自己去想办法。

留下的这三个人,张青阳负责照顾刘桢,裘辛则负责看守仓库,那只颇有灵气的黑鹰被安排在四明山。裘辛表示,之前章太竹也曾派人查到过四明山,但没什么结果,只有肖宗镜和姜小乙,查过四明山后又往虹舟山去了。黑鹰报信给裘辛,他怕出什么差错,便上天门找到姚占仙,本想设个埋伏,没想到反被擒了。

这下子,所有的事都说通了。

姜小乙暗想,原来他们遇到的意外是刘桢发病……若没有这个意外,自己与肖宗镜此行必然是无功而返了。

当真是命数无常,世事难料。

姜小乙小心避开其他人,来到西南角那不起眼的小库房,撬开了锁。

房里堆了不少东西,被劫的货物都用麻布裹在一起,捆得严严实实。姜小乙拆了一包,撬箱查验,果真是粮草饷银无误。

姜小乙强压着激动。“找到了……总算找着了!命都要搭进去了!”她重新捆好包裹,锁上库房,赶去城郊破庙把刘桢翻了出来。

她解开他的穴道,刘桢问道:“你拿我的玉做了什么?”

姜小乙道:“还有精力问这些,看来一时半会死不了。”

“你们抓了谁……裘辛?”刘桢眯起眼睛,“……你用我威胁他?他都说了?”

姜小乙没应声,刘桢已猜到七七八八,悲从中来,颤声道:“我本是将死之人,残喘至今不过是想再帮一帮兄弟。谁曾想不仅没帮上忙,反而连累了他们。”姜小乙见他一脸苍白之相,想起他们几人之间情同手足,各自舍命相救,内心也有几分动容。不过脸上依旧漠然。“你要死也等我走了再死,我答应了他放你一条生路,你可别让我失了信。”

刘桢喃喃道:“我不会死的,我不会白费他的心意……”

姜小乙见他说话都吃力,为难道:“你这个样子,就算我放过你,你可怎么走呢?”

刘桢顿了顿,低声道:“我怀里有一瓶药,你帮我拿出来,我喝一点便会有力气了。”

姜小乙在他衣怀里翻了翻,找到一个小瓶子。刘桢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忽然咳了起来,连药带血一块往外吐。姜小乙吓得忙去扶他。“你没事吧!”他颤抖地抓住她的背。“不打紧,这些已经够了。你们……你们会如何处置裘辛?”

姜小乙冷冷道:“那就看他自己造化了,不过想来是没什么好结果的,我走了。”她走到庙门口,站住脚,回过头,发自内心道了句:“咱们最好是后会无期了。”

姜小乙离去后,刘桢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握住剩下那半瓶药水,扶着墙壁,踉踉跄跄走到庙外。使出仅剩的力气将那半瓶药水扔到房顶,药水撒开,散在干草瓦片之上。

从破庙赶回城里,天已破晓。

姜小乙回到农舍中,查看肖宗镜的状况,他脉象平稳,气息安定,身上细小的伤口都好了大半,只剩下浅浅的红印。姜小乙长呼一口气,侧过头,偶见屋外天光乍现,照着青色的晨烟袅袅旋上,几只早起的鸟儿穿过光芒,不知飞向何处。

姜小乙泄了力气,紧绷的神经渐渐松散。

她实在太累了,疲惫侵袭而来,她的神志不自觉地恍惚起来。

不一会,她靠在床头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指尖一颤,倏然惊醒,发现有人抓着自己的手腕。回过头,肖宗镜已经睁开了眼睛。姜小乙心中一喜。“大人!”她怕肖宗镜认不得她,忙道:“大人是我,我用这副商户的样子送你回来的。你终于醒了,我先就去弄点食物来,大人稍等。”

肖宗镜抓紧她,他刚苏醒,声音极为低哑。

“……这是什么地方?”

姜小乙道:“这是冀县城东的一处民宅,我怕客栈有眼线,不稳妥。大人放心,这里很安全。”

肖宗镜又道:“……你是如何脱身的?”

姜小乙把事情经过与他讲述一遍,有意省略了刘桢和张青阳的部分。“大人,那姚占仙其实没有参与此案,只是与人另有冤仇罢了。他本就不想与朝廷为敌,就把我们给放了。”在肖宗镜听到蔡清才是此案真正同谋之时,本就难看的脸色又黑了几分。

“重明鸟,蔡清……”

姜小乙把藏军饷的地点也告诉了肖宗镜。

“地点我已去查过了,没有问题。大人伤还没痊愈,还是先修养一下吧。”

“我没事。”肖宗镜想起什么,沉声道:“神珠峰上,你为何不听我的命令?”

姜小乙心道你怎么还记得这事呢?

肖宗镜:“侍卫营虽不是军队,但也是令行禁止,纪律严明的。”

姜小乙连连点头:“是是是。”

“你听进去了吗?”

“听了听了,大人放心,没有下次了。”

肖宗镜明知她根本没把这话当回事,可也拿她没办法,现下也不是说教的时候。

见肖宗镜撑起身体,姜小乙伸手帮忙,扶他坐了起来。他头发未束,弯曲着垂在脸庞,偏过头来。他们离得太近,姜小乙觉得,他此时被遮挡了一半的视线,反倒比往日更为深邃了,简直一眼就钉进她的骨头里。

他低声发问:“那人不像个软骨头的,为什么如此轻易就招供了,你动大刑了?”

姜小乙知道他说的是裘辛,不自觉做埋头状,手本来扶在他胳膊上,也悄悄拿开了。

“没……”她斟酌着说道,“可能是他与大人交过手后,觉得没什么希望了,与其硬撑,不如就招了。”

又是片刻安宁,姜小乙心中惴惴,她总觉得肖宗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可他也并没有再往下问。

姜小乙试探地问道:“大人,裘辛关在柴房里,要弄醒他吗?”

肖宗镜摇摇头,道:“现在没空审他,军饷要紧,前线正在交战,片刻耽误不得。”

他盘腿而坐,调息片刻,脸色转好,便前去南赤湾港口检查军饷。

军饷确认无误后,他又找到冀县新任县令刘叔范,让他派人看守。

忙活了大半天,姜小乙肚子饿得咕咕叫。

“大人,要不先吃点东西吧。”

肖宗镜道:“你先去吃,我要去南军调兵过来押运军饷,大概两日回来,这期间你留守此处。”

姜小乙一愣,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走。

“大人身上还有伤,我与你同行吧。”

肖宗镜:“不必,我已经没事了。你……”他上下打量姜小乙,她顶着一头脏兮兮的乱发,两腮凹陷,嘴唇干裂,眼底充血,也不知是幻化如此,还是累成这样的。他心中颇不是滋味,声音放轻了许多。“这些天着实辛苦你了,你留在这歇一歇,吃点好的,安心等我回来。”

肖宗镜又与刘叔范交代了一番,便动身前往南军驻地。

姜小乙回南赤湾渡口转了几圈,觉得没甚趣味。刘叔范深知此事的严重性,恨不得把衙门里能喘气的都调到南赤湾渡口把守军饷。库房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少说也有两百多人,围的是水泄不通,任重明鸟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闯得了阵。

姜小乙来来回回检查了几遍,觉得守备没什么问题,便去了冀县最奢华的酒楼回香斋犒赏自己。她要了满满一桌酒菜,一一品评,吃到好的便默默记下,想着等肖宗镜回来再带他来。

她稍显放松,毕竟案子已破,军饷找回,肖宗镜也醒了。

总算能松口气了。

金乌西沉,华灯初上,店里来了一伙戏班子,为堂客唱曲助兴。姜小乙听得开心,高声叫好,还给戏子打了赏。

就在同一时刻……

距离回香斋十几里开外的城郊,那座废弃的土地庙里,又出现了新的情况。

随着日落西山,破庙屋顶,那被刘桢洒下的药水渐渐在黑暗中亮起了荧光。这是一种奇怪的光芒,在人的眼中极其微弱,但在某些生灵眼中,则明亮刺目——

飞云之上,深红色的虹膜灵动一抹。

黑鹰振翅,盘旋长鸣。

庙里,靠在残壁休息的刘桢听到这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道黑影抱着手臂,倚在庙门口。

刘桢喃喃道:“你终于回来了……”

另一边,姜小乙酒足饭饱,轻松潇洒,在路边买了些糕点,晃晃悠悠回到渡口。衙役们得了刘叔范的命令,彻夜无休,严阵以待。因这库房小院过于狭隘,挤了太多人,姜小乙就到旁侧休息。她没有走远,找了一块大石,往上一坐,吃起点心来。

夜越来越深,姜小乙有些困倦了,她同刘叔范交代好防备事务,准备回府衙休息片刻。

渡口的地面有些湿润,月光照耀,丝丝银亮,就像泛着波光。

已经四更天了,街上行人寥寥,姜小乙走着走着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猛然回头——一个小衙役手里拿着糕点盒追了过来。“大人!大人忘了这个,刘大人让小的送来。”姜小乙哦了一声,把盒子拿在手里。

衙役好像注意到什么,微微歪头道:“大人,您身上好像有东西……”

“东西?”姜小乙也扭过头。“什么东西?”

衙役帮她拉了拉衣服,道:“欸?……是小的眼花了?刚刚从后面看,这里好像在发光。”

“发光?”

小衙役眯起眼。

“小的没看错,真的在发光。”

一阵夜风吹过,姜小乙莫名生出一丝寒意。她顾不上许多,连忙把外袍脱掉铺在地上。冷眼瞧不出来,但在特定的方位仔细观察,的确有那么些微的荧光。

小衙役:“哎,大人,您看这像不像是抓出来的手印……?”

姜小乙猛然想起,之前与刘桢分别时,他喝的那瓶药水。当时他喝了一半便吐了,她以为他病发,过去扶他,然后他的手拉到她的背上……

姜小乙仰头看天,夜幕黑沉,月亮像是敏锐而无情的天眼,死死盯着她。

“大人,大人你怎么了?”小衙役有些不解,看着姜小乙的脸色愈发泛白,额头还冒了汗。“大人可是不舒服?”

姜小乙摇头,连忙去收地上的衣裳,就在这时,天空传来一声鹰唳。姜小乙吓得像只炸了毛的猫,大叫一声。小衙役被吓一跳。“大、大人!怎么了?”姜小乙一把推开小衙役。“让开!”撒腿就跑。剩下小衙役一脸茫然,叫道:“大人您这是怎么了,这衣裳不要了吗!”

小衙役看她落荒而逃,一头雾水。“……真奇怪。”他弯腰捡衣裳,起身之时身旁一阵骤风,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旁飞速掠过。

“嗯?”直起身后,周围什么都没有,他眨了眨眼,被风带起的发丝和衣摆,才缓缓下落。

第40章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

姜小乙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逃命,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也没这么疯狂地奔跑过,她专挑着偏僻阴暗的巷子里钻,企图混于夜色之中。

她听不到身后有什么动静, 但她知道有人在追她, 只是身法过于高明,她一时捕捉不到他的脚步声。她告诉自己要冷静, 再冷静。渐渐地,她听到了轻微的声响,大概在离她七八丈远的地方。她屏息凝神,将功法催至极限, 身影变幻莫测,比屋脊上穿梭的野猫更灵巧几分。

但她越跑越觉得不对劲,那人的脚步不紧不慢,不管她往哪钻, 他们一直保持着相同的距离。他并不着急捉她, 也丝毫不担心她会跑掉。

这追捕过程足见他对自己身手的自信。

姜小乙跑了半天,体力见底, 她拨倒一排竹竿,然后闪身进了一条黑暗的巷子, 压制体内翻腾的真气,抓紧时间调息。

一阵风吹过,姜小乙倏然抬头!

一道人影走上她前方的屋檐, 缓缓蹲下, 身躯挡住大半月色。这人戴着一张面具,遮住整张脸,只露一双眼睛,逆着光, 晦暗难明。绑着面具的绳带和他的发丝一同被风吹起,在夜幕下飞扬。

不等她再多思考,那人已从房上跳下来,站到她身前。

这下她看得更真切了,这人身材不算十分高大,比起肖宗镜要更瘦一些。他面具上有黑黄红三种颜色交织,图案像是羽毛,也像是火焰。

他低声发问:“我的人呢?”

这场追逐战没让他的声息产生一丝波澜,他像是在用气声说话,语气很淡,很缓,十分沉稳。

然而这种沉稳却给了姜小乙一种难以言明的矛盾感。

一个真正沉稳之人,该像肖宗镜那样,洗尽人世铅华,素姿立于天地之间。而面前这位给人的感觉并非如此,他的沉稳里透着一股邪气,比起戴王山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更应像那面具上的色彩一样,是极度张扬而疯狂的,且有许多藏在暗处,不能见人的秘密。他现下的稳重,在姜小乙看来,不过是一种极力的克制,如同烧在河底的火种,需等全部水汽都烤干后,才能吹起燎原的烈焰。

姜小乙咬咬嘴唇,装傻道:“……人?什么人?你是谁啊?”

那人缓缓反问:“你觉得我是谁?”

姜小乙猜了一个她心中最佳,也是最差的答案。

“……重、重明鸟?”

那人淡淡一笑,一掌劈在姜小乙脖颈,她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姜小乙再次醒来时,已被五花大绑,倒在地上。她稍动了动,脖颈被人切晕的位置疼痛难当。她醒来后没有马上出声,先观察了一下四周情况。她身处一个山洞里,面前不远处有一团篝火,篝火旁边有两个熟悉的身影。

刘桢与张青阳。

刘桢的状况看起来比之前好了一些,靠在石壁上休息。他旁边是张青阳,盘腿而坐,正在地上推演算卦,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筹划些什么。

姜小乙后背冒汗,她这是掉进贼窝了啊。

刚想着,山洞口走进来一个人,正是重明鸟。他刚刚不知去了何处,身上半湿,靴子拎在手里,衣摆扎在腰间,袖口和裤腿都挽了起来。刘桢见他回来,问道:“查好了吗?”

他嗯了一声,道:“地势东高西低,方便行事。”

姜小乙闭着眼睛装晕,偷听他们谈话。

不过……此人当真就是重明鸟吗?

真是难以置信……虽然他的声音被面具闷着,不太清楚,但仍能听出他年岁不大。姜小乙感觉,此人最多也就二十岁冒头。要知道,重明鸟比她更早入江湖,朝廷最早对他悬赏是在顺德十三年,也就是北方闹饥荒的那一年。当年重明鸟抢了肇州银库,杀了守库官兵五十余人,震惊朝野。后来顺德十五年,他又趁着乱军侵扰肇州,劫了庆县大狱,再次被悬赏通缉……

如果他就是重明鸟,那最早的惊天大案是一个十五六岁的毛孩子做的?

咝……

说起来,顺德十三年,她不也在肇州吗?她与师父春园真人带着粮食去救济阴阳道的道友,然后结识了张青阳,他修炼邪术,被逐出师门……难道他就是那个时候跟重明鸟相识的?

太多思绪涌入脑海,姜小乙一时混乱,难以捋清。

“想要装晕,就把气息压得再匀一点。”重明鸟背对着她,坐在一块矮石上烤火烘衣,淡淡道。

姜小乙知道藏不下去了,睁开眼睛,自己挪了挪,贴着墙壁坐了起来。

刘桢见她醒了,笑着打招呼:“兄台,又见面了。”

姜小乙狠狠瞪他一眼,道:“看来好人真是做不得,我从戴王山手里救你出来,还好心放你条生路,你却私下暗算!”

刘桢还是那副笑脸,道:“多谢兄台救命之恩,兄台莫要怪我,我也是没有办法。”

姜小乙:“你们抓我来干什么?”

重明鸟把湿布巾放在火边烤了烤,转头问道:“裘辛在哪?”

姜小乙心说他果然是为了这个,她闭口不答,重明鸟走过来,蹲在她身前。距离一近,他脸上面具的纹路显得更为灵动了,面具下的双眼很暗很暗,看不真切。

重明鸟伸手过来,搭在姜小乙的肩膀上,她心口一颤,额头渗出汗来。

他低声道:“……你怕不怕受刑?”

姜小乙心口跳得厉害,她怎么可能不怕,她行走江湖,向来奉行苗头不对,立马撤退的准则,除了戴王山那一次,她还从没被人拿住过,更未受过刑罚。

她知道裘辛的位置没有确定,她应是性命无忧的,但还是忍不住紧张。死不要紧,活受罪才是真难受,一旦元神涣散,她变回原貌,那刘桢一定会猜出她的身份,那可真是被人拿住了七寸,后患无穷。

姜小乙心中焦急,可一时也想不出逃脱之法,甚是绝望。

重明鸟又道:“告诉我,裘辛在哪?”

他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就像如来的五指山。不知不觉间,她的脖颈、脸颊、后背,全被冷汗浸透。重明鸟的拇指最终抵在她脖侧的死穴上,姜小乙看他双眸,静水无波。

不愧是十五六岁就敢血洗州府银库的狠角色,动气杀念,一点表情都没有。

姜小乙咬紧牙关不说话。

你的人个个硬气,难道我们侍卫营就是吃素的?

不知过了多久,重明鸟的手又拿开了,低声道:“你履行诺言,放过了刘桢,所以我不动你。”

姜小乙嘴唇发白,重明鸟站起身,居高临下道:“我虽可暂时饶你性命,但有些问题,你还是要回答我。”

“……什么问题?”

“你为何要到佻屋村去?”

姜小乙顿了顿,谨慎答道:“我想去找戴王山,我听说他们去了那边。”

“找戴王山做什么?”

“审人,裘辛什么都不肯说,我不擅长审讯手段,就想找密狱帮忙。”

重明鸟呵呵一笑,道:“什么时候侍卫营和密狱的关系变得这么好了?”

姜小乙听得心中暗惊,他不仅知道戴王山,知道她来自侍卫营,他甚至连侍卫营和密狱的关系都十分清楚。

这伙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她回答道:“我们的关系没有外界传的那么差,偶尔还是可以合作的,虽然次数不多。”这也是实话。

重明鸟又问:“那你既然来找戴王山帮忙,怎么又从他手里劫人了?”

姜小乙:“当初查案时,我们查出劫匪至少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会道术。”说着看了张青阳一眼,后者安安静静推演算卦,头也没抬一下。“后来去佻屋村,正好看到密狱的人被道术制伏,我猜或许与劫军饷的人有关。我之前听说戴王山来丰州是为了抓人,但不知是抓谁。我怕密狱跟我们办案有冲突,就偷偷把人带走了。”

“你之前认识刘桢吗?”

“不认识。”

“那你为何对他的病症如此熟悉,还为他渡温脉真气?”

姜小乙坦然道:“这有什么奇怪,我不想他死,他冻得手脚冰凉,我肯定要想办法给他取暖。”

重明鸟看着她不说话,姜小乙被他盯得浑身发毛,也不知这套说辞他信了几分。

重明鸟不再问下去,重新回到篝火旁烤衣服,顺便还扔了张饼过来。

“饿了就吃这个。”

“……我被绑成这样,怎么吃?”

“有嘴不就能吃?”

“这……你好歹松我一只手出来吧。”

重明鸟偏过头来看她一眼。

“看来你还是不饿,人真正饿的时候,别说没有手,就是四肢全无,跪在地上,趴在泥里,都会想尽一切办法把食物吞进肚子。”

姜小乙被他看得一凉,莫名想起顺德十三年,肇州那场饥荒。

面前这人看似沉着,刚刚的各种举动和话语中也都透着稳重的气息,唯独这一眼,他第一次流露出一股冷然的魄力。火光照在他的手臂上,肤色很深,还有一些兵器的伤痕。他领口露出的皮肤明明是白皙的,可手臂却如此粗糙,一看就是个常年漂泊在外,沐浴刀光剑雨之人。

这一刻,姜小乙完全确认了,他就是重明鸟。

这就是当今江湖上最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朝廷也好,绿林也罢,对他都充满了好奇。这种好奇或伴随着恨之入骨,或伴随着心向往之,不一而足。

姜小乙也曾暗想过,他会是一个怎样的人。

如今他出现在她面前,与她心中所想,像,又不像。

静了片刻,姜小乙清清嗓子,道:“你们抓了我,既不严刑拷打,又不威逼利诱,打算干什么?”

重明鸟:“换人。”

姜小乙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们要用我换裘辛?”

重明鸟淡淡道:“是有这个打算,你们当家的好像不在南赤湾渡口,他是伤势太重藏起来了,还是另有去处?”

姜小乙不语,重明鸟想了想,道:“应该不是伤势原因,渡口有那么多官兵,新县令竟然亲自守夜,一定是他下的命令。”

刘桢在一旁道:“既然已经找到了军饷,下一步该是押运了。他不会放心衙役来押运军饷的,一定去南军调兵了。”他冲姜小乙笑了笑,“他几时回来?”

姜小乙心道这些人猜得好准。

她瞥向一旁:“我什么都不知道。”

刘桢思忖片刻,又道:“南军正在交战,极需稳定军心,他一定会以最快速度来去,两日差不多了。”

重明鸟道:“好,那我明日便去官府留书。”

姜小乙忍不住问:“……你们知道我们大人是谁?”

重明鸟把烤火的外衣翻了个面,声音里第一次露出了点笑意。

“怎么不知道,皇城侍卫营的肖大人嘛,厉害得紧。我原以为留裘辛和小仙在这应该足够撑到我回来,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白忙了几个月,到手的鸭子也给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