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重明鸟的船早不知哪里去了。

肖宗镜的体力耗了个十之八九,他抱着姜小乙踉踉跄跄走了几步,手臂因脱力微微打颤。离了岸边后,他顾不得平复气息,连忙放下姜小乙,查看她的状况。

姜小乙吸入过多江水,呼吸闭塞,气血停顿,脉息全无。肖宗镜使她俯趴在地,头低足高,按压胸背。他稍做调整,将仅剩的真气推送至姜小乙的手足三里,打通人中、地机、合谷、大陵、气海等穴位。

不多时,姜小乙身体抽搐,口鼻涌出一股水,忽然大哭了几声。

她人还晕厥着,这声音只是还阳之初下意识的反应,犹如婴儿降世的啼叫。她哭了几声后,慢慢安静了下来,呼吸也渐渐归于平稳。

见她吊回一条命,肖宗镜终于松了口气,跌坐在一旁。

他仰起头,大雨冲刷苍白的脸。

夜色依旧黑暗无边。

第44章 以此花作证。

没歇多一会, 肖宗镜再次起身。

他环顾四周,江水还在上涨,这里也不安全。他们此时已身处怀玉江下游, 荒郊野岭, 周围是一大片黄土岸,并无人家。肖宗镜抱着姜小乙来到滩边一处破旧的房屋, 一脚踹开门。屋里堆了许多船板和渔网叉子等物品,想来是沿江的渔民门为了临时存放渔具而修建的屋子。

总算有了能遮风挡雨的地方,肖宗镜找来屋里的干草,又拆了几块船板, 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火生起来。他坐在火堆旁,脱掉上衣,左肋的伤口已彻底撕裂。他一边做简单处理,一边思索着重明鸟之事。

就在这时, 旁边的姜小乙忽然坐了起来。

肖宗镜转头:“小乙?”

姜小乙双眼呆滞, 缓缓看过来。她这幅容貌肖宗镜之前在齐州也见过一次,但那日夜色昏暗, 他也没细瞧,如今火光将她照得清清楚楚。她的眼睛本与原来相差无几, 但脸蛋小了一圈,便显得眼睛大了许多,湿润的黑发垂落肩膀。她有一个尖尖的鼻子, 和一张两侧微微下耷的嘴唇, 不笑的时候,总瞧着不太高兴的样子。她的眉骨和鼻梁都很直,脸颊轮廓清晰,下巴微翘, 是很典型的天京人的样貌。

变回原貌后,衣服便略显宽大,衣不蔽体,袒露大半,年轻的身体在火焰的照耀下极度的细腻鲜活。

肖宗镜不由撇开眼。

他刚转过头,忽听姜小乙大叫一声,扑了过来。“我总算抓住你了!”肖宗镜伤口被她压得一痛,眉头微紧。他稍做犹豫,他可以制住她,又怕她身上还有其他伤,便又像上次一样,放任她抓住自己的手臂。

她的目光精锐而执着,清脆道:“快还给我!”

在齐州时她也是这样,嚷着让他还东西给她,当时他只当她在犯癔症,可这次她依然如此,肖宗镜不禁问了句:“你到底想我还你什么?”

姜小乙:“当然是你从我这拿走的东西。”

肖宗镜:“我从你这拿走什么了?”

“我自己。”

“……你自己?”

肖宗镜越听越奇怪,姜小乙见他表情困惑,越发焦急,不由用力摇晃他的身子。

“当日有一半的我跟着你走了,你不知道吗?我元神不全,自己与自己也无法相见,要靠他人的皮相才能生活,我不要过这种日子,你快还给我!”

肖宗镜本是个心思澄明之人,听了这只言片语,心里已有了个大概。他想了想,道:“你是元神有所缺失,才练得此种易形换貌的功法,对吗?”

姜小乙:“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别说没用的,快还给我!”她十分急切,原本被江水浸泡的苍白脸蛋微微泛红。肖宗镜扶住她,道:“你先起来。”姜小乙还要上去掐他,肖宗镜无奈之下点了她的穴道,稍用了点力,将她从身上摘了下去。

“你放开我!”姜小乙怒道。

“想来你是在找人……”看着兀自挣扎的姜小乙,肖宗镜低声道:“你先冷静一下,告诉我你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我或许可以帮你留意。”

姜小乙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我找的就是你。”

“你弄错了,我之前并不认识你。”

“不可能错,就是你!”

面对如此坚定执着的姜小乙,肖宗镜叹了口气。

“……好吧,你就当是我吧。你且说说看,你在什么地方见过我?我又是如何把你的元神带走的?”

姜小乙不说话了。

肖宗镜:“此事对你如此重要,你要慎重回想。”

她听了他的话,呆了一张脸,晶亮的眼珠里露出几分茫然。肖宗镜耐心等待。片刻后,姜小乙喃喃道:“那日天很冷,下着大雪,你杀了一个人。”

“大雪?”肖宗镜暗暗记下,既然能下雪,这应该是发生在北方的事。“我杀了什么人?”

“一个很可怕的男人。”

“你认得他吗?”

姜小乙摇摇头。

“接着说,你还能记得什么?”

姜小乙神情越发懵懂,目光凝重,小嘴一张一合。

“那日很静……”

真的太静了,明明是白天,街上却一个人都没有,所有房屋都门窗紧闭,生怕吹入不祥的冬风。

肖宗镜浅声发问:“我杀的那个男人,他是什么样的人?”

听到这样的问话,姜小乙仿佛受到了惊吓,肩膀瑟缩。

那个男人……她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巷子口,他缓缓走来。那时她还不会睁眼,但她能看到一切。

“他像是一块石头。”

“石头?”

姜小乙目光忽然郑重,一字一句地对肖宗镜说:“他是一块燃烧的石头,他周身都是黑色的火焰,但那火不是热的,而是重的。他是个穷极信念之人。”

肖宗镜完全听不懂了。

姜小乙:“他想要杀你,但是被我打扰,他一生气又过来杀我,你、你……”

她越说越乱,目光开始飘移不定,额头渐渐渗出薄汗,呼吸变深,脸上泛起潮红。肖宗镜看出她有些难受,伸手解开她的穴道。

姜小乙向前栽倒,他将她接住。

“小乙,你没事吧?”

姜小乙的嘴唇动了动,肖宗镜靠近些,听到她轻不可闻的声音。

“……你救了我,你、你还像从前一样喜欢救人……”

肖宗镜微微一怔。

屋外风雨交加,地上的篝火偶尔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为这冰冷的深夜带来些许的暖光。

肖宗镜记下了这只言片语,最后将姜小乙抱起,自己坐到她身后,为她调理气脉。大概过了两柱香的时间,姜小乙紊乱的气息渐渐平复,又回到了最常用的那副伙计皮相中。

时间缓缓流逝。

姜小乙醒来时,最先看到的是破损的天棚,转过头,是一团篝火,火光边是一道朦朦胧胧的影子。

晕厥前的某些回忆窜入脑海,想起被那巨石带入江中的一瞬,姜小乙身子下意识一抖。肖宗镜本在打坐调息,听到动静,睁开眼。“你醒了?”这熟悉的声音使姜小乙慌乱的心稳了大半。她从地上爬起来。“……大人!”

肖宗镜道:“你觉得好些了吗?”

姜小乙:“我没事了。”她看看周遭环境。“是大人救了我?”

肖宗镜点点头。

“那……重明鸟呢?”

“跑了。”

姜小乙懊恼地拍了下地面。

肖宗镜沉声道:“我本有机会抓住他,但是戴王山横插一脚,这笔帐我回去定要找他好好算算。”

……戴王山?

姜小乙想到什么,张了张嘴,又不知该从哪开口。

肖宗镜面容憔悴,嘴唇发青,声音也颇为沙哑,姜小乙知道,他为救她消耗了不少真元。

他的衣裳撕开了几块碎布,缠在左肋,这衣裳本就是黑的,中间更阴了一块,血迹斑斑,想来是旧伤也崩裂了。

姜小乙之前对重明鸟的些许好感已被冰冷的江水尽数洗净,她行走江湖几年来,还是第一次发自内心恨起一个人来。想想他往她身上绑石头的画面,她气得眼皮直打颤。

肖宗镜见她一人在那咬牙切齿,紧捏拳头,目露凶光,劝道:“你刚刚醒来,不宜动怒,需先静心调节。”

姜小乙听从他的话,盘腿而坐,调理内息。

屋外风雨飘摇,更显得屋内静得出奇。

姜小乙虽闭着眼,心思却乱得很。她想了很多很多,最后落到戴王山头上。要是没有他,也许他们这次任务会彻底圆满。

那戴王山为何作乱呢……

以姜小乙入宫这段日子的观察看,戴王山对肖宗镜颇为忌惮,如果不是有充足的理由,他绝不可能正面阻挠肖宗镜办案。除非他手里已有明确的把柄和证据,不怕肖宗镜算后账。

那这把柄是什么?

会不会是他已经知道是她弄走了刘桢,先坏了他的案子……

想到这,姜小乙偷偷睁开眼。肖宗镜还在闭目养神。他的衣服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手臂和肩膀处的伤口,血依然在流。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运功疗伤了。然而从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的萎靡消沉。他展眉含颌,不动如山,在肆虐的飓风和跃动的火焰里,他仿佛是世间唯一的安定。

姜小乙看着看着,眼底莫名一热,差点哭了出来。她及时止住哭声,却抽了下鼻子。肖宗镜感受到了什么,再次睁眼。两人隔着篝火相望,姜小乙被那平静而坦荡的视线看得喉咙一哽,终于忍不住了,来到肖宗镜面前,扑通一下双膝跪地。

“大人……”

她刚一张嘴,眼泪不受控制一般,扑簌簌流了下来。

她把肖宗镜哭得一懵。

“你怎么了?”

“大人!我有话想跟你说……”

“有什么话,你起来再说。”

姜小乙哪敢起来,她哽咽道:“大人,我有事瞒了你。”她把之前在佻屋村发生的事告诉了肖宗镜。说完之后,又一鼓作气,把之前和刘桢在齐州的“生意”也说了。肖宗镜在听到疯魔僧也是重明鸟的人时,暗自想到,怪不得当初与这三人交手时,他有些怪异的感觉,原来竟是这样。

这伙人绝不是普通流寇,回京之后,必须要加快对他们的搜查和围剿。

他再看姜小乙,她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说到最后,像是喝了几斤酒,面红耳热,语无伦次,惨不忍睹。

在听到他们在山洞中发生的事时,肖宗镜打断了她。

“你说你以前见过刘桢和张青阳,此次再遇,他们会不会认出你的身份?”

姜小乙抽抽鼻子:“没事的大人,刘桢没见过我,只知道我的绰号,听说过我有换形的本事。而我与张青阳认识的时候还叫‘姜花’呢,是个女儿化身,入江湖后为了方便行事,我才改了样貌和名字,他也认不出来的。”

肖宗镜点点头,随之一笑,道:“姜花?”

姜小乙:“我师父俗家姓姜,这是他给我起的名字。”说到这,她抿了抿嘴,四肢并用爬到肖宗镜身边,一转脑袋。“大人你看……”她将左耳往前拨了拨,肖宗镜看到她耳廓后面有个小小的五瓣花的图案。

“这是……”

“这是我生来所带的胎记,不管我变成什么样貌,这个记号都不会消失。”

肖宗镜静了静,低声道:“这是辨认你真身的方法,你不该这样轻易说出。”

姜小乙懊悔道:“若不是我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也许重明鸟已被大人所擒了。”她犹豫片刻,“……我之前做的种种事情,大人一定不喜欢。我想说我以后不会再犯,又怕你不信,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将来我若有二心,就请大人把这个消息散入江湖,那时我就寸步难行了。”她紧盯着肖宗镜的眼睛,又道:“我待大人之心,就以此花作证吧。”

破屋的门板被屋外大风吹得吱吱作响,不知从哪个缝隙刮进了水汽,将他们视线半迷。微弱火苗左摇右晃,脆弱的光影先后流过她的发,她的脸。

这情形让肖宗镜片刻恍惚。

姜小乙的目光同她的言语一样,简单却又有力,这不禁让他想起当初在齐州,他邀请她入京的那一夜。

可是此时,他的心境却远不如那时悠然畅快。

回想此次丰州之行,期间虽不乏清风朗月的时刻,可最终还是落得眼下的狼狈之相。他之无能,朝廷之无能,就像这风暴中的陋室一样,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他想了许久,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不由垂下头,自嘲般一笑。

“于公无有明政,于私也未护周全,卿之重义,要肖某如何承之……”

第45章 不想过去行不行???……

姜小乙没料到肖宗镜会说这样的话, 一时心中酸楚。

“大人……”

肖宗镜抬起头,手掌按在地面上,温声道:“坐下说话。”

姜小乙坐到他身边, 肖宗镜又道:“此次军饷能够顺利找回, 你是最大的功臣,至于其他事, 你无需想太多。”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平和冷静,姜小乙不知不觉也镇定下来。

“好。”

雨夜又吵又静。

肖宗镜问道:“对了,你还记得刚刚的事吗?”

“刚刚?刚刚什么事?”

“就是你晕过去时发生的事情。”

姜小乙摇头。

“我恢复原貌的次数很少,期间发生的事都不记得。”她小心观察肖宗镜脸色。“……我都干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肖宗镜道, “你说你的元神分出了一部分,跟着一个人走了。你想找到那个人,也把自己的元神找回来。你……”他想起刚刚她扑在他身上说的那些话,也不知该如何言明。“你究竟确不确定自己要找的人是谁?”

“咝……”姜小乙抓抓脖子。“不确定,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师父告诉我, 我以前受到过惊吓,所以才魂魄不全。他给我算过命, 要我十五岁入江湖历练,或许有机会找回全部元神。”

肖宗镜想了想, 又把那所谓“燃烧的石头”讲了一遍,姜小乙听得迷惑不解。

“这是我说的话?胡言乱语呢吧,大人还是别信了。”

“我倒觉得不像是乱讲话, 而且听你的意思, 这人以前似乎还救过你。对了,你是多大的时候失去了元神?”

“我不知道,我师父很少提及这些。他只说世间万事,天意自有安排, 不要多问,顺其自然便好。”

虽然她不甚在意,但肖宗镜还是忍不住思索。她口口声声说是他带走了她的元神,若此事属实,那会是何时发生的呢?

肖宗镜下意识认为,人若有记忆,怎么也该有四五岁大,所以他自然而然将时日定在他离开天京,外出拜师那几年。

他拜师之地是祐州东侧的山区,祐州是北方的一个小州,位于天京东北方向,左临肇州,右临抚州,再上面就是杳无人烟的极北之地滨州了。

因为抚州常年匪患猖獗,土匪经常骚扰百姓,毗邻的祐州也受到不小的干扰。肖宗镜每次下山遇到不平事,都会出手相助。几年时间里,他救下的男女老少不计其数,而且祐州比天京更北,雪下得更多,他实在回忆不起冬天所救之人里到底有没有姜小乙了。

肖宗镜犹豫道:“你如果还有什么明确的线索,我或许可以帮你打听一下。”

姜小乙笑道:“大人好意我心领了,其实这些都是小事,大人不用放在心上。元神全不全也没什么差别,都照样能活,只不过是见不到自己真实样貌而已。”姜小乙从小受春园真人影响,觉得命数一事,不能强求。而且当下事务繁杂,她无意再为肖宗镜添乱,便道:“大人,不说我了,咱们还是赶快回南赤湾渡口吧,军饷的事要紧。”

肖宗镜点点头,此事确实不能耽搁。

二人稍作调息,离开屋子,冒雨向上游赶去。

等他们返回渡口时,天已亮了。

刘叔范本在房里喝茶,见肖宗镜回来,饱含激情冲进晨雨之中,慌张道:“大人!大人不好了!刚刚姜侍卫变成一团稻草了!这可如何是好啊!”肖宗镜没空与他纠缠,命他弄来两套干净衣裳来,与姜小乙换好,随后找到张千户,道:“叫你的人都出来,清点军饷,准备出发了。”

刘叔范在后面偷偷打量姜小乙,略感好奇。此时姜小乙已变换了样貌,他认不出来,看了师爷一眼,师爷暗地摆摆手。

切勿多管闲事。

军饷很快清点完毕,队伍上路。刘叔范忙前忙后,一路护送了十几里,直到出了城,上了大道,方才停下。

望着黑压压远去的影子,刘叔范终于松了一口气。回过头,与师爷相视一笑。师爷冲刘叔范拱拱手,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终于送走了这尊大佛。”刘叔范也是一脸掩不住的喜色,神清气爽地拍拍孙师爷的肩膀。“咱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呀,哈哈!”

肖宗镜带着人押运军饷,一路未再遇到什么麻烦,最终抵达南军驻地。

赵德歧死后,南军统帅换成了赵德歧原来的副将汤申。肖宗镜交接军饷后,与汤申在帐中议事,姜小乙便在外面等。

这还是她第一次到军队驻地重,果然与外界不同,处处弥漫着肃杀的氛围。据说这里离真正的战场还有几十里远,但姜小乙似乎已能从风中嗅出血腥的气息。

她问一个当值的士兵:“前线战况如何?”

士兵答道:“乌合之众不堪一击,我们很快就要胜了。”

肖宗镜从营帐中出来,姜小乙迎上去,肖宗镜道:“我们该走了。”他抬头望去,临冬的天色幽深空远,他低声道:“此番耗时许久,京中事物怕已堆积成山了。”

两人离开南军驻地,马不停蹄往回赶。

越往北走天越冷,沿途景色渐渐荒秃,山野苍凉,马蹄踩着枯黄的落叶,踏出铮铮沉重之声。

八日后,他们回到天京。

肖宗镜给姜小乙此案记了头功,许了她多日假期,自己却又忙了起来,早出晚归,日日不见踪影。

不久后,朝廷下达了新的悬赏,重明鸟一行四人都上了榜,其中重明鸟的赏金最高,直接翻到了六千两,可谓是鱼跃龙门,一飞冲天了。

姜小乙赋了闲,每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也不用执勤,也不用查案,又开始了养老一样的生活。

这天,她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碰到从外巡逻回来的李临,他见她懒惰散漫,又气又妒,道:“好啊,你出趟门回来成少爷了,你都几日没执勤了?”

姜小乙摊开手:“谁让我有功呢,你懂什么叫‘头功’吗?‘头功’的意思就是——不用执勤。”

李临冷哼一声,道:“好,你有功,你就在这晒太阳吧,明日我出宫采办你可别跟着来。”

“哎哎哎!”姜小乙一听他要出宫,立马狗腿起来。“李大人李大人,在下小人得志,您大人有大量,别放心上。”

李临斜眼:“想去?”

“想去!”

“嘿,其实我也想带着你。”李临揽住她脖子,低声道:“你去找大人说一下,再多给我们一日。”

“哦,你又要去逛窑——”

“嘘!这事你知我知就行了!”

姜小乙也希望能多在外面待一天,问题是现在肖宗镜神出鬼没,经常一整日都不回营,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

想到最近宫中的风闻……姜小乙拉着李临来到角落的杏树下面,小声问道:“我听说青州那边好像又出事了?”

李临:“没错,有个异族的疯子已经连屠了两个县了。”

“啊?”姜小乙眉头一紧。“那朝廷没有动作吗?”

“有,老早就开始征兵了,不过也得等杨亥回来。前一阵抚州闹起来了,杨亥前去镇压。跟青州比起来,抚州离天京太近了,必须先稳定了后方,大军才能出征。”

“必须等杨亥吗?其他将军呢?”

李临嗤笑一声,道:“其他人打打杂牌军还成,但碰不得青州军。这几年下来,朝廷折在青州军手里的人,光精兵都十几万了,其他的民兵队伍更是不计其数。士兵都不愿意去了,最后一次征讨,路才走了一半,就跑了三成逃兵,就这种士气还打什么仗。现在全大黎算下来,也只有杨亥能与青州军碰一碰了。”

姜小乙之前也听说过青州军很厉害,但没想到竟棘手到如此地步。

她又问:“既然如此,那怎么之前不派杨亥去?”

李临:“杨老将军手握重兵,本就容易遭人猜疑妒忌。前些年他又被人查出派人秘密接近太子,这可是杀头的大罪,遭到众臣弹劾。最后还是永祥帝力保,他才免遭劫难,不过也被削了兵权,这些年都在清剿小型叛军。”说着,李临叹了口气,“主要是谁也没想到青州军发展得这么快,大家还没回过神,这贼军竟已是如此规模了。”

这段往事姜小乙还是第一次听说,微微惊讶,道:“陛下竟然力保杨将军,这是英明之举呀。”

“我们这位陛下……”李临呵了一声,道:“别的不说,仁慈是真仁慈,他最近还忙着给前线将士做祈福法会呢。罢了,不说这些了,你快去找大人,帮我俩多要一天假才是正经。”

姜小乙与下午执勤的兄弟换了岗,准备去外面碰碰运气。

她一边巡逻,一边暗自思索刚刚与李临的对话。

李临是侍卫营里为数不多敢议论朝廷的人,她也从他这了解了不少宫中之人对永祥帝的真实看法。

走着走着,忽生意外。

出门没看黄历,碰到了最不能碰的人。

长长的外廷根本没有躲避的地方,姜小乙迎面与密狱的队伍碰了头。

戴王山走在最前面,路过她身边时候站定那么一刹,沉声道:“你给我过来。”

第46章 拿到健康码了。

她不想过去……

她想装作没听到, 可又不敢。她叫走其他几名侍卫,自己远远跟着戴王山。

戴王山带了四五个属下,押着一个人往密狱方向走。在一处转角, 姜小乙一不留神丢了他的踪影。她快走了几步, 忽然被人扯进一道窄巷里。

“哎!”

脚下一松,戴王山抓着她领口, 给她半拎了起来。

两侧红墙高立,这窄巷也就勉强容下他们两人,戴王山阴鸷的气息笼罩下来,姜小乙忍不住两腿打颤, 哆嗦道:“戴、戴……戴大人饶命啊。”

戴王山开门见山。

“你是不是想死?”

“回戴大人的话,小的不想死!”

戴王山将她甩到一旁,姜小乙摔倒在地,又四肢并用爬回戴王山面前, 上来就是个五体投地的大拜!

“戴大人恕罪啊!小的知错了!”

“两次了。”戴王山沉声道, “你已经坏我两次事了。”

姜小乙听他说话语气浑身发麻,颤声道:“小的只是想完成任务, 没想到事情又碰到一起了,大人恕罪, 小的真的知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戴王山蹲到姜小乙面前。

“抬起头来。”

姜小乙梗着脖子仰起脸,戴王山道:“你是不是以为有肖宗镜在,我就不敢动你?”

姜小乙:“不不不, 当然不是, 这世上哪有戴大人不敢做的事,只是大人不跟小的一般见识而已。”

戴王山冷笑道:“刘桢跑了的账如何算?”

姜小乙心说那重明鸟跑了的账又如何算?要不是你从中作梗,重明鸟现在没准已经人头落地了。

当然,这种话她只能在心里想想。她谨慎考虑该如何平息戴王山的怒火, 这次应该不是说几句好话就能混过去的。她思来想去,最后脑子一热,来了句:“大人,小的这几年下来也小有积蓄,愿意全部孝敬大人,请大人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静了片刻,戴王山忽然笑了起来,姜小乙肩膀一抖。“大人、大人开心就好。”谁知下一刻戴王山又掐住了她的脖子,姜小乙喉咙一腥,差点嗑出血来。

“爷爷差你那点银子?”戴王山阴冷道,“你去给我办件事。”

姜小乙抓着他结实的手腕,艰难道:“肖、肖大人待我恩重如山,我绝不可能违背侍卫营家规……”

戴王山挑起眉毛:“谁让你违背营规了?”他呵呵一声,堂而皇之道:“密狱与侍卫营同为陛下效力,我与肖宗镜也算是英雄相惜,怎会做出如此不义之举?”

英雄相惜?

姜小乙心道还不是因为永祥帝与肖宗镜渊源颇深,事事看重他,你有几分自知之明,不自讨没趣罢了。

戴王山垂眸审视,似乎在掂量姜小乙的斤两,最后幽幽道了句:“看你脑子颇为活络,去给我找样东西。”

姜小乙捂着脖子咳嗽,戴王山松开手,姜小乙踉跄落地,问道:“不、不知大人想找什么东西?”

“观果。”

“……棺椁?大人要找棺材?”

“蠢材!”戴王山瞪了她一眼。“我说的‘观果’是一件宝贝,你记着这个名字,我给你三个月时间,若是查不出个子丑寅卯,就别怪我新账旧账一起算了。”

他说着,慢慢靠近姜小乙,勾起她耳边几缕碎发。姜小乙被他堵在墙根,退无可退,后背紧紧贴在墙壁上。她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与肖宗镜身上那种山川大地,包罗万千的苦香不同,戴王山身上的香更贴近市井的粉香,味道单一,却冲击力极强。

“还有,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不许告诉肖宗镜,懂了吗?”

“懂懂懂……大人放心,小的绝对不说,小的一定竭尽全力帮大人查清此物!”

戴王山交代完任务便走了,他的一队人马还在不远处等他。姜小乙从巷子里悄悄冒头一瞥,正好看到他们押送的那个人的侧脸。看形貌,应该只是个普通的商贩,从他走路的步态和气息来看,也不像是什么潜在的高手。

不过,这一眼却带给姜小乙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仔细想了想,这怪异之处在于,他似乎一点也不怕戴王山。

他镇定自若,甚至满含自信,双眼迸发热烈且兴奋的光芒。

一个平民百姓,竟有如此气魄?

人被带走了,姜小乙摇摇头,回了侍卫营。

另一边,戴王山将这商贩模样的人押回密狱,自己则前往内廷,面见刘行淞。

上午刘公公陪同永祥帝在千秋殿听永恩禅师的讲经会,此时刚回,趴在榻上,由几名宫女伺候,为他按摩解乏。

“刘公公。”戴王山来到他身旁,“您让我查的事,已经有些眉目了。”

“哦?说来听听。”

“这是个近几年在民间兴起来的野教,属下了解的大概有这些……”戴王山在刘行淞身旁说了一通,刘行淞闭着眼睛听完,嗯了一声,道:“也是因为六部的几个老头子搭上了此教,我才有了点兴趣。”

戴王山:“他们那个教主属下也查到了,此人名叫王胜,原是个农民,在之前的灾荒里活了下来,自称开了什么神智,便创此教派。这人有些疯疯癫癫的,应是早年精神饱受摧残,生出了点幻相之力,不值一提。也不知道内廷那些老爷们信这种货色做什么,还捐了那么多钱。”

“这你就不懂了。”刘行淞冷冷一笑,“山河异变,人心鬼祟,你永远不知道一个耀武扬威的大官背地里,心有多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