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忽然间,那个声音重新响起来了,笑的得意。

那笙惊魂方定,看向那只抓住她的手。那只是一只断手,被她受惊的一跃已经带出了雪地,定睛看去、赫然便是那要命的会走路说话的怪物。

“你!”长长嘘了口气,她一脚踢掉那只手,挣扎从雪地爬起,“滚开!”

“好,以后就要拜托姑娘你的照顾了。”那得意到嚣张的声音终于收敛了,温文而有礼。同时一只手伸过来,拉住那笙的手、将她从雪地上拉起:“劳驾,请送我去云荒——而且谨记务必不使任何外人发觉。”

“好了好了!我说过答应你——”那笙没好气地回答,一边站起,想甩开那只握着她手腕的苍白的断手。然而话音未落,她不耐烦的语气忽然冻结了——

抬首之间,看到面前雪地上拉着她站起的、是一位英俊年轻人,眉飞入鬓,高冠广袖,衣饰华美,目如朗星。嘴角上笑谑的神色还未收敛,那个笑容看起来如同太阳般光芒四射。

“啊?”那笙目瞪口呆,看着眼前这个神话中降临一般的男子,“你、你…”

然而,只是刹那的失神,眼前的人陡然凭空消失,抓着她的、依然是那只齐肩而断的苍白的手,鲜血淋漓,外表可怖。

“凝结一个幻象给你看一下——”心底那个声音响起来了,大笑,“记着我英俊潇洒的样子、以后你也不用看到我的右手就被吓住了。你叫什么名字?”

“呃…”那笙还没有从方才惊鸿一瞥的惊艳中回过神来,讷讷说不出话来。

“算了,知道你叫那笙——不过按礼节才问你一声。”那只手懒得再等,便一拉她的袖子,“天色不早,快些下山吧。天黑了的话就糟了。”

因为有那只手的指引,下山的路变得出奇平顺容易。那笙轻轻松松地踩着雪沿着山势滑下来,一边对着肩上那只手提了一连串的问题:

“你是不是人?还是云荒洲上面的神仙?

“你好像很厉害!你怎么会跑到那个地方去的?你是不是已经死了?

“奇怪啊,你能听懂我说话,我也能听懂你说话!云荒上面也说和中州一样的话么?

“云荒洲上面都是像你这样的神仙么?——哎呀,我忘了云荒和中州大陆完全不一样!你们没有什么生和死的问题吧?你们吃不吃东西?听说你们也有国家的耶!那么你们也有父母兄妹么?

“对了,想起来你们是不可以用常理来衡量的——难道说…难道说你这样四分五裂的状态、才是云荒神仙们平日的样子?你们是不是生下来就四分五裂的,只有很少时候才四肢完整的凑到一起?

“呃…对了,好像你只有两只手两只脚——我还以为云荒上面的人长得都和中州人完全不一样呢。”

显然也是见到了那只断手的真身以后、完全没有了对异类的恐惧感,她好奇地不停发问。那个声音哀叹了一声,已经连回答的力气都没了。在她问到第九十八个问题的时候,那只手终于忍不住伸了过来,一把堵住她的嘴:“拜托你消停一下行不?快些走,天就要黑了!”

“天黑了…呃,天黑了又怎么样?”那笙用力挣脱那只手,继续问。

“我的力量到了天黑了就削弱!”手冷厉地回答,用力打了她一下,“到时候我不但没能力保护你,可能连和你用幻声通话的力量都没了——还不快走!”

那笙一惊,终于截住了话头,努力向山下跋涉。齐膝的雪阻碍了她的脚步,她走得踉跄,几度跌倒。

“唉,你好像没什么能耐。”又一次倒在雪里,跌了个仰八叉的那笙几乎压到了那只手。看到她狼狈的样子,手无奈地叹了口气:“碰上你算我倒霉。”

“你能耐大、为什么不自己飞过天阙去?”挣了几下起不来,那笙也恼了,“人家走得辛苦,又冷又饿,你倒在这里说风凉话!”

“好了好了,起来。”那只手见她恼了,倒也好声好气起来,从她背后挣出来,拉她起身,“我不能随便用我的力量——越少用越好,不然很容易被那些冰夷抓出蛛丝马迹。”

“冰夷?”伸手抓住那只手,站起身来,那笙又听到了一个新称呼,那是她在苏摩那里没有听说过的,“就是把你弄成这副模样的那些家伙?”

“走吧。”第一次,仿佛不愿多说,那只手拉着她往山下继续赶路。

天黑之前,那笙终于到了山下。

空气在一路上渐渐温暖起来,到了雪线以下已经看到了稀疏的植物——那些灌木的样子、果然是中州大地上不曾见过的。

住在澜沧边上的那笙也算是对于草木了解甚多,然而此刻却是一种也不认识。她摸着一株两尺高的挂满红果的灌木发呆,肚子里已经传出了咕噜声——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不可以吃。”看到她的手伸向那片诱人的红果,那只手一下子拉住了她,“会死。”

那笙按着胃、皱了皱眉,手指拉起了另外一棵贴着地面的紫色地苔:“这个?”

“快松手,碰了叶子会手脚溃烂的。”那只手连忙拔起了地苔,远远扔开,“这里的东西不要随便碰——底下都是僵尸,土里长出的东西哪能吃?”

然而肚子饿得要命,那笙趴在地上找着,忽然眼睛一亮:“萝卜!——这个总可以了吧?”她的动作宛如脱兔,那只手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她就扑过去一把揪住翠绿的叶子,迅速拔起了泥土下的块茎。

“呃?”噗的一声拔出来,看到地下块茎的样子,那笙目瞪口呆——居然…居然是金色的萝卜?居然还是人形的,宛如胖胖的婴儿。

“人…人参?”揪着嫩叶,提在眼前看了半晌,她讷讷脱口,“好大一棵啊。”

“哈!”心里那个声音笑了一声,却不说话。

就在那个时候,那笙看到手里提着的“人参”忽然动了起来!仿佛挣扎般地,那个淡金色的人形的块茎扭动着,蓦然发出一声婴儿般的叫喊。

“妈呀!”吓了一大跳,那笙下意识扔掉手里的东西往后退去,“都大得作怪了!”

那棵“人参”一接触泥土、就迅速往地里钻了下去。然而刚钻入一半,那只手闪电般伸过来,一把抓住翠绿的叶子,噗的一声重新把它拔了起来。

“是雪罂子。”那个声音笑了起来,“好东西——你可真是傻人多福。”

“雪罂子?那是什么?”听说是好东西,看到断手抓着那个不停扭动的怪物,那笙欢天喜地的问,“可以吃掉么?”

“…”手沉默了下去,似乎已经被她打败,“不可以。这是当药用的!”

东巴少女肚子发出很不体面的“咕”的一声,终于大失所望地坐到了地上:“饿死了饿死了…你倒好,不用管你的肚子。”

“好了,起来起来——再走一段路就到天阙山口了啊!那里的东西很多都可以果腹的。”那个声音叹了口气,哭笑不得,“走吧,天就要黑了。”

那笙抬起头看看天,暮色已经笼罩了云荒大地,只好勉力起身:“好吧…”

“你把簪子拔下来。”手对她说。

“干吗?”山下已经很温暖,那笙正在扯掉了绑腿,听得这话怔了一下。

“把簪子刺进雪罂子块根——用金镇住了,它才不会逃到土里去。”

那笙嗤之以鼻:“又不能吃,要它干吗?”

“…。它是很珍贵的药。”

“珍贵?就是说、很值钱?”那笙终于来了兴趣,拔下簪子。

“算是吧。”

“噗”,铜簪干脆利落地刺入了块茎里,那个不停扭动的植物终于安静了。

“啊,我的簪子也很珍贵,可不要弄丢了才好。”那笙嘀咕着,小心地把雪罂子连着铜簪收到了怀里,准备起身,忽然间她的眼睛亮了,看着前方——

“喂,你看!那边有火光!…好像有人、有人在那边生火!”看到浓重暮色中燃烧起来的那一点火光,那笙惊喜交加——和这些怪物相处了一日,终于看到了同伴的踪迹,让她如何不高兴?

“小心。”在她拔足奔出的时候,那只手忽然拉住了她。然后在她低头惊讶询问的时候,看到那只手迅速在地下的土里划出了这两个字。

“啊?难道前面是妖怪?”那笙惊住了,迟疑着问。

那只手摇了摇,否认了她的猜测,只是继续写道:“敌友莫测,须小心。将我藏起,莫使人知。”

那笙耐着性子看它一字字写完,纳闷:“你怎么忽然不说话了?”

“入夜,力消不可用。”

断手迅速写下的那几个字,让那笙登时一惊。她不敢再大意,连忙解下厚重的外衣,铺开来,那只手很配合地屈起手肘。那笙将断手包好,打了一个包裹系在背上。

她有些忐忑地向着远处那个火堆走过去,又饿又累地拖着脚步。

“格老子,总算是过了那座见鬼的山了…”还没有靠近篝火,耳畔已经听到了久违的中州话。那声音虽然粗鲁难听,然而此刻在那笙听来却不啻仙乐。

是中州人!居然…居然前面还有一批中州过来的旅人!

她心下一阵欢喜,脚步也忽然轻快了很多,几乎是冲着篝火飞奔过去。

“止步!”猛然间,背后包裹里面那只手隔着衣服用力扯住了她的背心,急速写下两个字。她惊诧地放慢了脚步,不敢出声,只在心底纳闷:“怎么?”

“有异。”断手贴着她的脊背,重重写下两个字。顿了顿,再度疾书:“避!”

然而,那时候那笙已经跑到了离火堆不到十丈的地方了——前方的大树下、果然围着一堆中州装束的人,在火边高声骂人喝酒,喧闹盈耳。她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然而感觉到了背后那只手的高度紧张,她还是忍痛停住了脚步。

然而,在她转身之间,离火堆稍远的一个人漫不经心地向她这个方向抬头看了过来。篝火明灭,她猛然认出了那个人的脸:

——苏摩!

仿佛跋涉让他消耗了体力,傀儡师的神色是漠然而倦怠的,怀中抱着那只高不过两尺的小偶人。然而,虽然明知对方看不见、在他那一眼看过来时,那笙心里还是不知为何猛然一跳,下意识退开几步,隐入了树影中。

趁着对方没有发现,她脱离开了那一群人,转入另一处浓荫中。

夜色已经降临了,天阙下面漆黑一片,树影憧憧,不时有奇异的动物的鸣叫。那笙转了个弯,一直到再也看不见那点篝火,才摸索着坐了下来,小心不发出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