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怕他?”仿佛能感受到方才刹那间她的心态,那只手忽然在她背上写,问,“他是谁?”

“他叫苏摩——本来是和我一块儿结伴从雪山那边过来的。”那笙叹了口气,感觉又饿又累,在心底回话,“是啊,我怕他,说不出来为什么怕——他、他长得那么好看,比我看到的所有女人都好看!可是…我说不出来。”

“他很强。”沉默片刻,手忽然回答了三个字。顿了顿,再度写:“避开他。”

“啊?”那笙无声地笑了起来,借着树叶间洒落的月光,把包裹从背后解下来,“你也怕他?”

包裹一松开,那只手就跳了出来,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在她手心上写字:“如果我没有被大卸八块、当然就不用怕他。”

它写的很快,有些字那笙一时没有辨别出来它就已经写完了。指尖在她手心轻轻划着,那笙只觉得痒得要命,忽然间忍不住“咭”地一声笑了出来。

“唰”,那只手行动快如闪电,立刻捂住了她的嘴。

“唔…”那笙四处看了一眼,见没有惊动那边的人,才用力拉住那只手,把它从自己嘴上扯了下来,“好了,我不出声!——你也别随便乱动好不好?如果姑奶奶我是汉人,早打死你这只下流的臭手了。”

“…”手停顿了片刻,对她比了一个手势。

幸亏夜色中那笙也没看见,她只觉得肚子越来越饿,然而夜里哪里能找到吃的?听到那边隐约传来的大笑喧哗声,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为了消遣时间,东巴少女忽然提议:“喂喂,臭手,过来,我给你看相好不好?”

手没有动,呆在一边的黑暗里。

“呀,忘了现在看不见。”那笙仰头看了看黯淡的月光,叹了口气,忽然又有主意了,“对了,可以摸骨嘛!——我算命很准的,你信不信?楚地那些巫女都没有我厉害呢!我一摸就知道你的来历。来来…”

然而,轻微的簌簌声响起,那只手不理睬她,反而往她身后的丛林里爬了开去。

“喂喂!你干吗去?”那笙差点就脱口喊了出来。背后猛然一重,似有什么按了上来,有些恶狠狠地写:“去找吃的堵住你的嘴!”

“…”那笙语塞,还没有回头,那只手就从她肩头掉落,迅速爬了开去,消失。

在黑暗中,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抱膝坐着,耳边断断续续传来远处火堆边那一群中州人大声的笑骂喧闹,她羡慕地叹了口气,拿出怀中带着簪子的雪罂子把玩。隐约间,似乎还听到了女子尖利的哭声。

“呃?怎么还有女人?”那笙怔了一下,忍不住轻轻往外挪了几步,从草丛中探出头来——然而,太远了,连那火都只是隐约跳动的一点,更看不清其他。好奇心起,她借着浓荫往那边靠了靠,想看看出了什么事情。

“救命!救命!放开我!”那女子的声音越发凄厉了,在暗夜里如同鬼哭,“枫哥,枫哥!救我!”

“哗,好烈的娘们儿…老么,快过来帮忙摁住她!”

听到呼救声,和同时传来的淫猥的哄笑,那笙忽然间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血一下子冲到了脑里,猛地跳了起来。

“啪”。才冲出几步,她的脚踝被人拉住,一个踉跄几乎跌倒。黯淡的月光下,她低头看去,看到那只苍白的手抓住了她。那笙急了,用力踢腿,就想把它甩开,然而那只手反而哒哒地顺着爬了上来,一把扳住她的肩膀:“别去!”

“他们、他们在欺负那个女的!”那笙脱口就喊了出来,幸亏那只手见机得快,一把捂住了她得嘴。那笙抬起手用力扯开它,然而无论她多用力,那只手却不肯放。见她挣扎得厉害,怕弄出声音来引起那边注意,手忽然松开了,然后闪电般敲击了她颈椎的某处,那笙只觉得全身一麻,陡然倒了下去。

那只手扶着她缓缓靠坐在树下,那笙愤怒地瞪着它,大骂:“你——”

话音未落,那只手再度伸过来,塞住了她的嘴巴。

“唔!”那笙只好瞪着那只在草地上爬行的手,在心底破口大骂,“臭猪手!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救那个女的!”

“别管。”手懒洋洋地爬到她肩上,回答,“你吃你的。”

那笙下意识一咬牙,发现塞在她嘴里的居然是一个大果子,一口咬破,壳子里汩汩沁出香甜如蜜的汁。她不由自主吞咽了几口,然而却依旧奋力想站起来:“让我过去!我杀了那些禽兽不如的家伙!”

“你若过去了,被剥光衣服的就是你。”知道她动不了,那只手漫不经心地继续写,“没本事,别强出头。到时候没人救你。”

“不用你救!反正让我过去!”那笙大怒,用力挣扎,“他们要糟蹋那个姑娘!”

“有苏摩在那儿,你这么急干吗?”感觉到少女愤怒的剧烈,断手不敢再漫不经心。

“他?指望他救人不如指望一头猪去爬树!”它的劝告反而让那笙更加烦躁起来,“他不会管的!那个冷血的家伙!让我过去杀了那群禽兽!”

女子的尖叫继续传来,撕破荒山的黑夜,然而嘴巴显然已经被什么堵上了,叫喊声闷闷的,而那群人的哄笑和下流的话语却越发响亮。

“他很强,那样的举手之劳他不会不作的。”断手继续安抚那笙的情绪,然而听到风里传来的声音,东巴少女的身子却莫名地剧烈颤抖起来,痛苦似的慢慢蜷缩起来,手脚虽然不能动,然而能感觉到她衣衫下的肌肤绷紧了,微微发抖。

“怎么了?怎么了?”感觉到了她的异常,那只手连忙拍着她的肩。

“别碰我!”那笙心底猛然的尖叫让那只手啪的一声跌落到地上。暗夜中,听着那边断断续续的呜咽呼救,东巴少女的身子仿佛落叶一般颤抖起来,泪水接二连三地滚落她的脸颊,“杀了他们!杀了他们!——跟三年前那群强盗一摸一样!我杀了他们!”

断手正要重新攀上她的肩膀,忽然间就僵住了。

“你…你知道我为什么千辛万苦地也要来云荒?你知道中州那边是什么世道啊!到处是打仗,到处是动乱!那些军队烧杀掳掠,我们这些女人和孩子哪里有活路…”嘴巴被那只果子堵住,苦咸的泪水仿佛倒灌进了喉咙,那笙蜷起了身子,不停发抖,“连那样的小寨子都要灭掉…禽兽…禽兽!”

那只手停住了,半晌没有动,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那时候如果不是同族那个姊妹救我,我早就死了!——她顶替我被那群禽兽拉走了…难道她不知道没本事强出头有什么后果吗?她是拼了命也要救我出来!”那笙感觉血一直冲到脑里,全身发抖,“现在,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我拼了命也要就那个姑娘!”

“可是,”断手轻拍她的肩,然而却是越来越凝重,慢慢写下一句谏言,“目下你拼了命也未必有用。”

顿了顿,那只手伸了过来,替她擦掉满脸的泪:“等天亮,我替你杀了那群家伙。”

“不行!那就来不及了!”那笙在心底大叫起来,“不用你帮!你放我出去!”

那个女子凄厉的叫声还在树林里回响,那笙颤抖得越发厉害。

然而那只手再也不听她的,扯下一团树叶堵住了她的耳朵。

苏摩也恨不得堵起耳朵。

虽然远离火堆坐着,那边树丛里女子尖利的叫声和那群人的哄笑声还是不停传入他耳畔,几次眼皮刚阖上就被吵醒。

什么蜀国的骁骑军——那些爬过山逃到这里的残军真是比强盗还不如…自己怎么会遇到这群人。还不如和那群流民同路的时候要好一些。

不过…原先那群一起爬雪山的中州流民已经全死光了吧?——包括那名会算命很烦人的东巴少女、也该喂了那些僵尸了。然而此刻,苏摩希望旁边还是那个多话的少女——总比这一群半夜还吵得人不能睡的乱兵要好。

他靠着树翻了个身,然而心头渐渐有些烦躁起来。

篝火哔哔剥剥地燃烧,火光映出了一边几个被捆绑着的人失魂落魄的脸。

其中那个书生显然是和那个小姐一起被掳过来的,树丛中那个女子口口声声叫着他“枫哥”,声音凄厉,然而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满脸油汗,苍白着脸,听一句脸就抽搐一下,然而被刀逼着,却叫都不敢叫一声,只是睁着失神的眼睛东看看西看看,眼里满是哀求。

“嘿嘿,捡了条命爬过了山,兄弟们都要好好庆祝!”树丛分开,横肉满身的大汉心满意足地出来,对着火边的书生大笑,“格老子,你的那个娘们不错,好一身白肉!”

“啊也,轮到大爷我了——去看看怎生个白法?”旁边那刀守着书生的士兵乐开了花,忙不迭地扔了刀,爬爬滚滚进了树丛。

“格老子,怎么除了这个小娘皮有点意思,其余几个都一点油水都没有?”几个守在火边的乱兵喃喃自语,看着几个被他们打劫的旅人,“本来想守着山口捞一点再去那边过好日子,结果等了半天就逮了这些!”

“兵大爷,小的身无长物,大爷也搜过了,就放过小的吧。”和那个书生绑在一起的是一个年轻公子,蓬头污面,只穿着夹衣——显然外面衣服值点钱,已经被剥走了。

“去你娘的!”一见这个人显然就有气,乱兵中的头目飞起一脚把他踢开,随后踢倒了旁边一个背篓,大骂,“你说你背着一篓子干草叶子干吗?吃饱了撑的!老子见你衣衫还以为是头肥羊呢!”

那穿着夹衣的公子被一脚踢飞,倒在地上哼哼唧唧起不来。然而,却是不动声色地挪向被乱兵扔下的那把刀,将身后手上的绳结在刀上磨开。

树丛里那个小娘叫喊的声音也弱了,火边上乱兵们笑闹的声音依旧响亮。头目在火边坐下,喝了一口带来的酒,斜眼看了看不远处靠着休息的傀儡师,眼神阴森狠厉——只有这个瞎了眼的耍把戏的家伙,他没有敢随便下手。

今天黄昏,远远看着那个影子从雪峰上下来时,那样的速度简直非人间所有。

这样一个摸不透来路的家伙,他还是不敢起径自歹心。然而观察了半天,不见对方有任何举动,甚至自己这边故意张扬行事对方也只作视而不见,显然是软弱可欺——他的胆子,也不由慢慢大了起来。

然而,不等他一摔碗喝令弟兄下手,树下的傀儡师翻了个身,开口:“吵死人了!统统的给我住嘴!”

苏摩的声音不高,然而却是散淡而冰冷的,那些围着火堆叫嚣取乐的乱兵登时一怔。

“格老子!居然敢叫老子闭嘴?”头目趁机发作起来,把碗往地上一摔,“小的们,给我把他切成八——”

声音是瞬间停住的,仿佛被人扼住了脖子。

火光明灭中,乱军头目的脖子上忽然出现了一圈细细的血红色,然后噗的一声,整颗头颅齐唰唰飞了出去,鲜血从腔子里冲天喷出。

另外两个已经拔出刀来的士兵,手腕一痛,发现整只手连同刀一起掉落到了地上。

而离开篝火一丈远处的那个傀儡师,却是看也不曾往这边看一眼。

“啊?…鬼,鬼啊!”看到这样诡异的情况,仿佛空气中有杀人不见血的妖怪,剩下几个士兵惊惶失措,掉头就向密林深处逃去。

“总算是清静了。”苏摩也没有追,喃喃自语了一声,便翻了个身,继续小憩。

“怎么了?”听到外面同伴蓦然一声大叫,树丛里面的正在兴头上的士兵连忙提着裤子跳了出来,只看到地上头目身首分离的躯体和血淋淋的断手。他大叫了一声,从地上捡起了刀,砍向那几个俘虏:“你们!是不是你们干的!”

“还在吵?”树下的傀儡师喃喃了一句,头也不回。人偶的手微微一动——只是刹间、那个士兵的头颅同样从颈子上齐唰唰滚落到地上。

“啊呀!”被捆住的几个俘虏们脱口惊叫起来,然而立刻闭上了嘴巴,生怕再发出声响落下来的便是自己的人头。

那个穿着夹衣的公子已经在地上暗自磨断了缚手的绳索,只是变起顷俄,一时间看得呆了,回不过神。此刻才连忙起身,上去给同样绑缚住的俘虏们解开了绳子。

被那群乱兵抓住的一共有四人,除了被拖到树丛中去的女子,火堆边上除了他自己和那个书生,还有一个衣衫破烂的中年男子,面有菜色,一副困顿潦倒的样子,绳子一解开就跌倒了地上,哼哼唧唧。

那个书生一被松开,就手脚并用地朝着树丛爬了过去,带着哭腔叫那个女子的名字:“佩儿,佩儿!”方叫了几声,又想起了那个诡异的傀儡师在休憩,便不敢再叫。

然而,树丛里已经没有回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