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摩有些烦躁地摇着头,为了避开旁边诸人诧异的丝线、踉跄着退到窗边。然而手指刚一抓到窗棂、木头就在瞬间无声无息的粉碎——在他再度抬起手的刹那,怀中的偶人忽然间出手、在他手指敲击到窗棂之前,拉住了他戒指上的引线。

阿诺的眼睛里,带着说不出的神情:愤怒、恶毒以及一丝丝的无奈和绝望。

然而那个偶人的手还是直直伸在那里,咔哒作响的关节僵直着,拉住了傀儡师的手。然后抬起了眼睛,一双仿佛玻璃珠子一样的眸子定定看着苏摩,那样诡异的眼睛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苏摩空茫的眼睛里,陡然闪过奇异的神色变化,仿佛屈服似的吐出了一口气,用手抵住窗棂,用力地。如果那些都是真的…那么说来,白璎是白薇皇后的转生,才会…

怎么会是这样…?

那个瞬间,曾狂妄到以为自己可以“对天拔剑”的傀儡师用手抵住额头,忽然在自己的掌心无声地微笑起来——居然一切都归结于宿命…到最后,把一切都归结于宿命!多么可笑的事情!非要将这一世的所有爱憎都找出个理由来,跟虚无飘渺的往事对应。

这世上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和无缘无故的爱?

可这一世的人,并不是前世死去的人手中的傀儡…他不要被那些死人的操纵。

让什么宿命见鬼去吧!无论他爱谁,他恨谁,都是这一世这一刻活着的“他”的意志,并无关于任何前代枯骨——星尊帝、白薇皇后、海皇、龙神…那些传说中的东西,都无法左右他的内心。

“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没有回头,鲛人少主的眼睛看着黎明前的黑夜,似乎不带任何情绪起伏的开口,“结盟的事情,如果复国军左右权使都不反对,可以商榷。”

那样事关重大的一句话,在他口中说出来,却是淡漠如客套寒暄。

房中诸人脸色都是一变,各自有复杂的神色。

作为空桑方面,皇太子和皇太子妃执手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因为傀儡师这样的松口、眼里都有欣喜的光芒,赤王和蓝王也是长舒一口气;如意夫人嘴角浮出了笑容,暗自用绢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甚至作为外人的两名中州人,慕容修和那笙,都喜不自胜。

“好啊好啊!苏摩你终于说了句像样的话…你们都是被沧流帝国害的,早该一起联手打架了。”那笙顾不得继续盯着炎汐看,拍手叫了起来,显然白日里那一幕让她至今无法忘记,“早上西京大叔就和你们一起跟风隼打了一次,以后如果各顾各、可能就打不过了喔。”

“就是因为西京大人对我说过的那句话。”苏摩回过了头,空茫的目光投注在空桑名将脸上,然后缓缓凝聚,傀儡师忽然间微微俯身,“你说要代替汀来实现海国的梦想…非常感谢阁下这样的话。让我百年后再度看到了空桑名将的风范。”

西京愣了愣,显然对于苏摩那样的恭谨显得有些无措,只是抓抓头发苦笑:“啊…什么呀,那么多年前的事再提起来…”

百年前,为了阻止空桑贵族对鲛人实行报复性的屠杀,这位当时的名将就不惜冒了身败名裂的危险,将水牢中囚禁的数千鲛人从伽蓝城放走——然后,触犯空桑律法的西京被褫夺了一切,放逐出帝都,成为一名一无所有的游侠儿。

“鲛人并不是善忘的民族。”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苏摩的眼睛里,却是有刻骨的仇恨一掠而过,但是傀儡师的语气却平静,“我们同样记得每一位在灭顶之难中帮过我们的人。正因如此,如今我们可以试着相信——”

“如果有阁下和…”直起了身子,苏摩空茫的眼睛掠过一边冥灵女子的脸,“太子妃,两人联名担保的话。千年后,我们鲛人可以试着相信空桑人。”

“我保证,我当然保证。”白璎脱口喃喃,神色欣喜而坚定,“我们空桑人一定会守约——至少,我会尽力确保我们这一边守约!”

苏摩没有再看她,茫然的视线落在西京身上,似是询问,嘴角慢慢浮出一线笑意。那个瞬间,空桑剑客忽然间有一种黑暗逼迫而来的惊悚和诧异,不知为何心里便是一阵冰冷。

“师兄?”那样的关头,却长久不见西京回答,白璎忍不住脱口低唤了一声,将他惊起。

西京恍然回过神,心里不知如何有些寒意和不自在。然而在诸人的目光下,只是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却知道这一诺,便是如山重。

结盟这样的大事,鲛人少主却只是询问自己的妻子和属下,并不曾问过真正可以决定空桑国务的皇太子一句。然而这样明显的不敬之下,真岚的脸色却丝毫没有改变,此刻,听得两人都已经作出了承诺,他才趁着这个空档开口:“空桑必不负约,只希望能与鲛人联手、各自夺回各自所有的东西。”

“好,时间不多,我们就来细细说一下如何才算是‘联手’。”苏摩看也不看外面,却感知到了日夜交替的来临,知道一行人即将返回无色城,也不拖泥带水,开口冷冷道,“空桑须放回龙神。既然开出了那样高的条件,那么,作为代价、你们需要我们做什么?”

真岚的眼神再度掠过苏摩无神的眼,带着微微的诧异——一说到正事,这个傀儡师就完全没有平日里目空一切的冷漠桀骜,而带着敏锐和迅速的反应。这个鲛人少主,果然是不可小觑的…真的是海皇的化身?那天下独一无二的最强的帝王。

传说中,在天地初开的时候,天下本来没有云荒,也没有中州,全部覆盖着海面…目所能及,都是海皇的领土。可惜万年后沧海桑田,海国竟衰弱到如此。

“我要我的左足。”蓦然间,空桑皇太子开口了,“在南方镜湖入海口,那个号称深六万四千尺、可以埋下一座伽蓝白塔高度的鬼神渊底下。”

“果然。”听到那样显然深思过提出的交换条件,苏摩蓦然笑了起来,“很对等的难度。”

“世上除了你们鲛人,谁也无法从那么深的海底将那个封印的匣子取出。”空桑皇太子断了的右手在虚空中划了一个符号,面色凝重,“我需要我的左足,你们需要龙神的庇佑,我们可以相互交换力量——如果有朝一日沧流帝国覆灭,无色城亡灵重见天日之时,便是鲛人回归碧落海之日。”

“好。”想也不想,鲛人少主点头答应,“如违此誓,如何?”

“如违此誓,不得好…那个,死…”真岚忽然间有些迟疑——本来想说一般化的“不得好死”“死无全尸”之类的,猛然想起已经是这种状态,就忍不住口吃。恍然明白空桑皇太子想说什么,虽然是临大事之时,全体气氛肃穆,大家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摩也笑了,然而那样微微弯起的嘴角却是带着说不出的冷意和诡异。见真岚口吃,便淡淡然接了下去,替他补完:“如违此誓,星尊帝之昨日,便是你之明日。”

傀儡师扬着头,眼里的光芒隐秘而冷酷。那样冰冷和恶意的话,让所有正在笑的人顿时无声,相顾失色。西京陡然间明白了方才自己失神的原因,不自禁地握紧了手。

“好,”然而空桑皇太子却也扬起了头,看着傀儡师的眼睛,毫不迟疑地回答,“若违今日之约,星尊帝之昨日,便是真岚之明日!”

“击掌为誓!”苏摩终于微笑,伸出了手,手指上奇形的戒指奕奕生辉。

“击掌为誓。”断手蓦然从案上跃起,重重击向傀儡师苍白修长的手。

“啪。”轻轻一声响,却仿佛惊雷回荡在所有人的心头。

相击的刹那、苏摩和真岚的手相互握紧,似乎手心握着的是有形有质的诺言,用力得要将其压入各自的骨中,以免遗忘。

“好啊好啊!”在双手交握的一瞬间,那笙忍不住叫了起来,欢喜,“好厉害!”

随着她拍手喝采,少女手指上的皇天折射出了一道雪亮的光。

风从伽蓝白塔顶端无声掠过,带来云荒大地四方的气息。

“小谢,你闻到了么?血和火的味道…”在东方的风吹过来的时候,巫即苍老的脸从黑袍底下抬起,在风里闭着眼睛,问身边的弟子巫谢。

年轻的学者巫谢,还没有修习到千里外遥感的幻术水准,然而此刻,他却是确确实实闻到了风里带来的血和火的气息,淡淡的,带着焦臭和腥味。从极远极远的东方而来,穿过气流层,来到数万尺高的伽蓝白塔顶端。

“桃源郡夷为平地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嗤笑的却是国务卿巫朗,这个主持着沧流帝国日常政务的长老眼里有忍不住的讥讽,看向一边端坐的大将军巫彭,“战无不胜的彭大将军啊,这一次你还有何话可说?你的人在桃源郡把事情搞砸了,不但没有抓到皇天持有者,还损失了三架风隼!这回你如何交代?”

巫彭高大的身子在黑袍底下也微微一震,显然虽然战功显赫,这次的挫折也是他所料不及的——派出了年轻一代将领中最出色的云焕,还带着十架风隼,只为追捕一个带着皇天的少女,却居然无功而反。

“我说过不能派云焕那小子去嘛,让飞廉去不更好?”旁边,看到大将军一时哑口无言,巫姑桀桀笑了起来,手中腕珠不停起落,忽然间眼神如同刀子、剜了一边的另一位女长老一眼,“他可比云焕能干多了,只可惜他没有那么硬的裙带呀。”

巫真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深蓝色的眼睛看了巫姑一眼。然而那样静谧的眼神里,却有让长老都畏惧的某种力量,让巫姑终于不敢再继续唠叨。

云焕是巫真的弟弟,这是十巫都知道的事情——巫真本名云烛,是从冰族二十万纯种子民里挑出的圣女。她出身低贱,来自于最外层贫民居住的铁城,从十五岁被选中起,就独居在伽蓝白塔顶上,一边观测星象来预知吉凶灾祸,一边侍奉神殿内从不露面的智者,一直到她三十五岁卸任。卸任后,她便去掉了“云烛”这个世俗的名字,遵循智者的旨意、以前代圣女的身份进入了元老院,成为十个最接近权力中心的长老之一。

据说这个前代圣女非常得智者的欢心,因为她在白塔顶上整整停留了十五年。

按例每一任圣女都只需担任十年的时间,任满便可以从白塔上回到人间,回复平民女子的生活——智者的生命似乎是永久的,百年前带领冰族获取云荒之时,和百年内他垂帘支配沧流帝国期间,似乎丝毫不见他有任何衰弱疾病的时候。即使十巫、也只能从智者含糊不清的语调中,分辩他是否有衰老的迹象,而始终无法见其一面。

巫咸是最老的神官,在冰族进入云荒和空桑人开战起,就一直跟随智者大人左右,然而,即使是元老院的首座长老,也不曾见过智者的本人。

唯一见过的,只有历代圣女。

然而每一代的圣女在离开伽蓝白塔,在她们的脚踏上云荒土地之前,她们便必须喝下一种名为“窃魂”的药物,失去十年来在白塔上的一切记忆。那是智者的命令,无人可以违抗。——那些掌握了沧流帝国最高深观星术的少女,在回复平民生活之时,就彻底忘记了一切。

百年来,莫不如此。

唯独例外的就是巫真…巫真云烛。她不但保留着二十年侍奉智者左右的一切记忆,并未曾喝下洗尘缘、然后重归红尘,而且以“十巫”的显赫身份,继续留在了伽蓝白塔之上。她的妹妹:云焰,以十八岁的年纪成为新一任圣女;而她的二弟云焕,也成了征天军团里最受器重的年轻将领。

——云家三兄妹因此而显赫,成为帝都最炙手可热的家族。

然而,虽然成为了十巫之一,这个保持着三十多岁面貌的秀丽女子却长久地沉默了下去,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只用简单的动作来对她不得不表明态度的事情做出决定。

此刻,面对着对自己亲兄弟的指责,她却没有说话,眉宇间笼罩着淡淡的愁,看了一眼因此受到压力的大将军巫彭——无论如何,这一次云焕失手而回,巫彭将会受到内来自于十巫、外来自智者的指责罢?

“云焕那样快的提拔为少将,本来就缺少实际的锤炼——讲武堂考核的成绩不能代表实战中他的能力。此次失误,用人之人也须担起责任。”国务卿巫朗本来就和大将军不和,抓到了这个错,更加不肯放过,也不在意旁边巫真的目光,理直气壮地指控,“而云焕少将此次犯下如此大错,必须按军法处置!”

军法处置。

这四个字仿佛利剑刺入巫真心里——沧流帝国刑法严峻,而征天军团的军规更加毫不容情。五戒十二律中,就写明“办事不力、贻误军机者,斩”。

女长老脸色迅速苍白,张了张嘴,可能多年的沉默夺去了她言语的能力,虽然满面急切,却依旧没有出声。

巫彭迅速看了巫真一眼。然而自己也面对着这样无可推卸的责任,战功彪炳的大将军看着言谈纵横的国务卿巫朗,以及随声附和点头表示赞成的其余几名长老巫罗、巫礼、巫姑,眼里忽然有了冰冷的笑意。扫视着众人,他开口了——

“巫礼,你向来负责帝国与属国之间礼节沟通,而此次征天军团出兵桃源郡追捕空桑遗党、你有没有及时通知高舜昭总督?如果不是缺少泽之国当地军队的协助,此次未必就不能抓住皇天的持有者!”

司礼官巫礼怔了怔,想起自己果然未曾尽力,一时哑然。

“还有,巫朗…我听说往北方试飞的伽楼罗金翅鸟,似乎再次坠落在砂之国了?”眼睛扫过变色的巫礼,巫彭看着对面的国务卿,嘴角有一丝冷笑——这样大的失误,可瞒不了他这个天下大元帅。果然,国务卿巫朗的脸色也是一阵白一阵红,说不出话来。许久,才勉强开口分辩:“伽楼罗…伽楼罗本来就很难操控,试飞失败也是不可避免的。”

“那可是第十次失败了。”巫彭没有认同这样苍白的辩解,军人的脸上有怒意,“不可避免?什么不可避免!——征天军团五十年前就拥有了了‘风隼’和‘比翼鸟’,而‘伽楼罗’居然几十年下来都无法成功。十次失败!多少人力物力就坠毁在砂之国的荒漠里!”

国务卿巫朗负责此事,已经有将近五十年。而这五十年里,十次试飞伽楼罗均告失败,的确也是他面目无光的一件事——如果说巫彭此次用人不当要追究责任,那么他多年来无法让金翅鸟上天,岂不是更加办事不力?

有些讷讷地,能言善辩的国务卿也低下头去。

“而且,这一次伽楼罗坠毁也罢了,上面那一颗纯青琉璃如意珠如果失落,看你如何在智者面前交代。”看到对方气焰低落,巫彭继续冷笑着追击。

纯青琉璃如意珠,是沧流帝国从空桑帝国那里夺来的至宝之一,传说是七千年前星尊帝琅玕擒住龙神时、取下的龙珠,蕴涵着极大的力量。而伽楼罗构造复杂,不能光凭伽蓝白塔高空掠下之势支持所有机能,因此,在设计的时候,将这一颗纯青琉璃如意珠嵌入了伽楼罗内部,以龙珠上的灵力、作为支撑这一旷世巨大机械的力量之源。

以超自然的灵力引发机械力,这样匪夷所思的构想,来自于神殿内那个神秘智者的意图。

“伽楼罗的力量是比翼鸟的十倍,风隼的五十倍。那样大的力量,即使制造出来也很难有人能操控。”旁边,一直漠然翻看书卷,不理会同僚唇枪舌剑的学究巫即终于开口,头也不抬地指出关键所在,“一般的鲛人傀儡根本无法胜任驾驭者的位置,而让帝国军人坐上操纵席、以人的反应速度,更远不如鲛人一族。”

“是啊,是啊。”听到一向散淡的巫即居然开口为自己辩解,国务卿连忙应合,带着感激不尽的表情,“所以伽楼罗很难试飞成功,也是当然的。”

“未必。”学究将书卷合上,赫然是一册《营造法式·征天篇》——那是神殿中智者的手笔,那个神秘莫测的人在开国之初、就一手勾出了那样惊动天地的机械,让冰族所有人叹为观止。作为十巫中专攻机械力的长老,巫即散淡的眼神抬起,忽然间看了旁边的巫罗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