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刚得回城休整,又奉命前往义县驰援,人在矮檐下,怎得不低头?军令一到,恰似星急火急,只好匆匆忙忙连夜赶路,也不管是四更五更,日里夜里了,正是急不辨路,待雁营走到天亮时分,前边被一片岭子拦住了去路。仔细看那绵延起伏的山脉,真是“高峰千丈冲霄汉,瀑布飞帘百尺悬。山峦起伏多怪样,乱石横陈少人行。苍阴蔽日藏猛兽,悬崖陡壁心胆寒。野草闲花铺满地,古藤荆棘把路拦”。

雁排李四骑在马上,手搭凉棚看了多时,就提起鞭子指着前边的山峰,对张小辫儿说道:“看这山势果是雄勇,却不知是个什么去处?”

张小辫儿正自魂不守舍,冷不丁被人问起,才连忙抬眼打量,发现竟离以前金棺坟不远。他是向来识得这片山岭的,便答道:“此地唤作青螺岭,险峻非凡,过了岭子即算离了灵州地界。要去义县,只好取山路穿岭而过,否则咱们兄弟还要多绕上一天的路程。”雁排李四道:“兄弟们赶了一夜,没耐烦绕路转山,既然如此,穿岭而过就是。”当下带队进山。

青螺岭群山环绕,当中抱着一块盆地,自古便有个偏僻的镇子,称为青螺镇。雁营的队伍经山路进来,翻过了岭子,就已望见山坳深处,一片片苍松翠柏,古木盘龙,树丛掩映之中青砖碧瓦,屋宇连绵,赫然是个古镇模样。

雁营本打算避开青螺镇,直接穿岭过去,但山里的天气,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凉风一起,转眼间吹动乌云,遮得昏天蔽日,云层中霹雳滚滚,眼看着风雨就下。雁铃儿对张小辫儿说:“听天上的雷声响得不善,看来这阵暴雨必然不小,雨中的山路陡峭湿滑,恐有意外发生。咱们全营走了整整一夜,都疲乏得紧了,不如先到青螺镇里稍事休息,避到雨住了再走不迟。”

张小辫儿也正有此意,他向来偷懒耍滑惯了,眼下虽然军情紧急,但回头只要推说“途中遇到暴雨难以前行”也就是了,便说道:“妹子所言极是,看来这有智的妇人,果然是胜过男子。”招呼左右道,“弟兄们,都随三爷到镇中歇脚去也。”说罢便告之各哨哨官,指挥着雁营掉转行军方向,径投隐在深山中的青螺镇而行。却不料这一去,竟是“猪羊拱进了屠户门,一步步自投死路来”。

欲知青螺镇里究竟藏有什么古怪凶险,且听《金棺陵兽》下回分解。

第二章 灵州七绝

且说山中雷雨将至,张小辫儿就命雁营的两千多名兵勇,都到青螺镇里避雨。但一旁的雁排李四是个常在厮扑丛里行走的,最是敏锐机警,他在高处下望,看那古镇里寂静异常,毫无人烟踪迹,想来那些居民因为战乱天灾,早都逃得一空了,可是深山古镇里边又黑又冷,阴气森森,怎么看都不是个善地。

雁排李四心念一动,就告诉张小辫儿,说这青螺镇四面环山,地形险要,咱们都到古镇中安营歇息倒不打紧,可万一附近有粤寇出没,肯定会趁着风雨交加,居高临下地攻打过来,到时候雁营难免要吃大亏,却不如把大队人马都留在岭子上,只带一部兵勇前往镇里探明情形,如此上下分兵,就可以形成相互照应的犄角之势。

张小辫儿不想冒着雨随大军留在岭子上睡帐幕,就派前哨探路,又带着雁排李四兄妹和一队团勇,直奔山中的青螺镇。渐行渐近,却不见镇中有半个人影,天上密云不雨,四周越来越是阴暗,除了滚滚闷雷作响之外,偌大个古镇,竟然空荡荡的连鸡鸣犬吠也听不到。

只因当时天下大乱,官司王法形同虚设,无论是造反的贼寇,还是清廷的官兵、团勇都和山贼土匪没什么两样,在营时饮酒吃肉,出路时抢劫金银,杀人放火之类的勾当更是家常便饭,不管是到什么地方,百姓们无不望风而逃,地方上十室九空。

所以雁铃儿等人虽见那镇中空寂,一处处死气沉重,却也并不感到太过意外,知道镇子上纵然有些逃不开的老弱妇孺,此时见了清军,也早都关门闭户躲了起来,于是让跟随的团勇们各持刀矛抬枪,紧紧护在营官两侧,仔细提防戒备。

张小辫儿随军而行,他根本不去理会青螺镇中的动静,自顾盯着那长面罗汉猫。只要此猫不曾开口,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三爷的半根毫毛,可一旦它见着凶兆开口出声,自己这条小命也就快到头了,却不知能否躲得过去。

张小辫儿外边戎装披挂,内穿能避水火的黑蝉轻甲,暗藏了利刃火枪。他虽然外松内紧,仍是难免流露出心神不宁忽喜忽忧的模样,跟在身边的雁排李四看个满眼,就出言相询,说咱们雁营兄弟多是响马盗贼出身,时时都被官府防备猜忌,而那些粤寇也是恨咱们入骨,不过三哥不必挂怀,只要兄弟们还有一口气在,管他来的是明枪还是暗箭,都能替三哥挡了。

张小辫儿知道雁排李四义气过人,但林中老鬼之事诡异难言,无法如实相告,便推说并非是担心自身安危,只是一进青螺镇,就想起以前的旧事来了,虽然时隔数年之久,可回想起来,至今恨得牙根儿发痒。

雁排李四和雁铃儿听得此言,心中更觉奇怪,不知是件什么旧事。其实这话倒不是张小辫儿信口胡编的,原来灵州是千年繁华之地,鱼龙变化之乡,自古以来便有“七绝”之称,头一件极有名的,当属云中塔影。以前塔王寺古塔高入云霄,每到城外远山雾气凝聚,日影照射之时,就会出现群塔来朝的异象,民间有“塔市”之称,向来与登州海市齐名,不过随着灵州塔王毁于战火,塔市奇景早已经不可复见了。

其次是灵州城里的猫仙祠,想国朝上下,大江南北,关内关外,虽然地大物博,但是拜猫为仙的奇风异俗,也只在灵州才有,故此才称得上是一绝。

这灵州七绝有的是指古迹,有的是风俗,各不相同,其中最后一绝,指的是青螺烧饼。在灵州地界边缘的青螺古镇,出产上好的五香牛肉,以及牛油酥麻烧饼,把烧饼夹了牛肉,合在一起吃更不得了,那可真叫回味无穷。镇子里有许多烧饼铺子,各家都有独特的民间手艺和祖传秘方。

头两年张小辫儿还未发迹之时,曾到过青螺镇里偷鸡摸狗。他嘴馋了想从烧饼铺里顺点吃的,结果被人家揪着辫子当场捉住,人赃并获,不但烧饼没吃成,还吃了一顿好打,至今回想起来,还是耿耿于怀。可他对雁排李四和雁铃儿就不能这么说了,三爷可丢不起那人,只说当年英雄末路,穷困潦倒,途经此地遇到有个烧饼铺子,又看那老板做烧饼的手艺确实是得过些传授的,于是对他好说好求,想要讨几个烧饼回去,好养活家里那八十岁的老娘。谁想那做烧饼的吝啬无比,又是狗眼看人低的小人气量,非但不肯施舍,反倒举拳就打。三爷的肋骨也被他踢断了几根,到现在只要赶上天阴雨湿,骨头缝里就疼得难挨。

雁排李四听得恼火:“这厮实是欺人太甚,要知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三哥你可还记得是哪个烧饼铺子?待兄弟们寻上门去,先杀他全家良贱,再放把大火,烧他一个干干净净,片瓦不留,才算出了这口恶气。”

张小辫儿故作洒脱道:“时过境迁,还理会那些旧事作甚?只是触景生情,想起当年四处流落,忍饥受饿,总以为将来发迹了,就可以衣食无忧,终日地逍遥快活。可到了今时今日,虽是一身混入公门,正三品的顶戴花翎扣在了脑袋上,再也不用为了吃穿用度发愁,谁知却又有了许多以前连想也想不到的苦处。看来人生在世,活这一辈子,真是野花不种年年有,烦恼无根日日生。”

众人说着话就到了青螺镇街心。这古镇当中是个千年古刹,当年繁华鼎盛的时候,也是在灵州境内有名的一座庙宇,唤作瓦罐寺,里面供的是城隍老爷。如今早也已荒废多时了,只见庙门颓败,神路凄凉,堂上泥塑的小鬼、判官、牛头、马面,一个个东倒西歪,缺胳膊少脑袋。

正在这时,半天里一个霹雳炸雷响起,震得古刹屋瓦颤动,满天布乌云,电闪又雷鸣,狂风发怒吼,大雨就来临。初是蒙蒙细雨,继而如倾盆覆瓮,恰似翻江倒海之势,雨雾蔽野太空迷。檐前垂瀑布,陆地把舟行,街市涌波涛,屋舍泡洪流,河道条条溢,溪巷处处通,须臾暴雨如注,顷刻悬河注海。

雁排李四急忙带着众人避入瓦罐寺。行军打仗之辈没那么多忌讳,到了庙堂里席地而坐,看这雨势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就命营中团勇烧水造饭。

张小辫儿心里有事恍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正焦躁间,见庙里还有道后殿,想要图个清静,便信步走去。雁排李四兄妹恐他遇到刺客,形影不离地跟在左右。三人带着几个亲随,从廊下转到后殿门前,忽听从门里传来哞的一声牛鸣,不禁觉得古怪了,这镇子里的百姓早就逃了一空,哪里还会有牛?何况又是在这座荒废的古刹之中?

张小辫儿道:“这牛多半是哪个酒肉和尚偷来养在此地的,在破庙里杀生吃肉,正是野僧的本事,既被三爷撞上了,正好给营中兄弟们炖锅牛肉,岂不强似啃那些粗硬干粮。”说着抬脚踢开殿门,往内一看,只见殿内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满地积尘,遍挂蛛网,神龛里五道神君的泥像,早已没了面目,门口的柱子上拴了一头青牛,角落里还搭着锅灶面板,锅里是生肉,旁边的箩筐里堆满了烧饼,看这摆设,倒似是个屠牛打烧饼的铺子。

这种铺子往常在青螺镇里再是寻常不过,可不知为何藏在寺庙里,而且更奇怪的是屋中停了一口油亮漆黑的棺材。张小辫儿等人都觉诧异,莫非是棺材里的僵尸成了精,在这儿开了间铺子宰牛炖肉打烧饼?

雁排李四出身绿林,胆智超群,从军以来杀人如麻,出生入死都不放在心下,哪里会在乎这些怪事。他冷哼了一声,就要叫左右上前,把那头青牛牵出来,就地宰剥了吃肉。

张小辫儿习过《云物通载》,不仅能够相猫辨狗,连各种牛马也都识得。要论起名马良驹,往往价值巨万,其中的名目,无非是乌骓马、胭脂马、艾叶青、干草黄、火焰驹、青鬃兽、白龙驹、玉顶骥之类,日行一千,夜走八百,古时候伯乐就懂得相马,这些个事体,倒也不在话下。

但要说起这相牛之术,想来其中只不过青牛、黄牛、水牛之分,体形虽巨,却多是用来耕田拉犁,相牛岂不是有名无实的屠龙之术?其实牛中也有吉凶丑恶之分,张小辫儿看出屋里拴的青牛极是怪异。原来凡是温顺健硕之牛,必定是“岐胡有寿,膺匡欲广”,也就是要额宽、角长,但这头无主的青牛,却是毛少骨多,舌冷蹄高,额底珠泉处都是旋毛,睫乱角偏,怎么看都是个怵人的鬼相。

那青牛看见有人进来了,就昂起首来,目露凶光,打着响鼻不断低鸣。雁排李四动了杀机,对张小辫儿说道:“三哥,吾见得牛马多了,可从没看过这等不知死的孽畜,此牛可杀不可留。”

张小辫儿也奇道:“据说老牛常鸣,多半是腹中有宝之兆。”说着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牛背,想看看此牛究竟是衰末之牛,还是正值健年。凡是青牛,三岁生两齿,四岁生四齿,五岁生六齿,其后每一年,便接脊骨一节,不料刚把手放到牛背上,却触到一片片肉鳞。张小辫儿心下猛然一紧,才知道眼前这青牛根本就不是牛,他急忙低头去看地上跟在身后的长面罗汉猫,那猫正自张口欲叫,这真是“千惊万吓心俱碎,肠断魂销胆亦飞”。欲知后事如何,且听《金棺陵兽》下回分解。

第三章 蛇母

在旧时的民间传说里,牛为通冥通天之物,阴司里就有吃鬼的牛头恶神,名为“方良”。在阳世间也有种体生肉鳞的怪牛,此牛专吃死人肉,它可以驱鬼起尸,令死者自解其衣,脱光了之后才上去啃吃。驱鬼起尸之事虽然未必真有,但全身鬼相的方良牛生性反常,穷凶极恶,不食草而食腐,自汉代以来,就是早已绝踪灭迹之物。

张小辫儿识得此牛,或许是塔教余孽所留亦未可知,心中顿生厌恶之情,正焦躁间,忽见那长面罗汉猫张开口来,顿时惊得头顶上飞去三魂,脚底下走掉七魄,慌得脑中只剩一个念头,就是赶紧打开竹筒,按照其中所藏的回天之策救回自己这条小命。

可他刚要拆开封着竹筒的火漆,却见那罗汉猫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并未作声。张小辫儿知是虚惊一场,觉得脚都有点儿软了,重新揣好竹筒,抬手在猫头上敲了一个栗暴,随后就喝令左右,把瓦罐寺后殿的这头青牛牵出去宰了,但肉不能吃,抽筋扒皮,牛尸大卸八块,用牛皮裹住,找个猪槽装了,然后挖地埋藏。

几名亲随答应一声,就要上前动手捆绑那牛,就听屋里的棺材盖子嘎吱吱响了一声。外边大雨如注,炸雷不断,众人吃了一惊,还道是有尸起之事发生,纷纷拽出腰刀来,护在张小辫儿身前。

雁排李四骂了一声,抬脚踹开棺盖,提刀便剁,谁知棺内却躲着个披麻穿孝的女子,叫道:“军爷不需粗鲁,奴家还是活人。”说话声中已从棺材里爬了出来,给雁营众人道个万福,自称是本地人氏,出身,奈何生来命蹙,嫁与了青螺镇烧饼铺的赵六为妻。夫妻两个起早贪黑,辛苦经营烧饼铺子,虽然只够度日,倒也过个安稳。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赵六被贼寇所杀,连铺子也一并毁了,没了安身之所,只好搬到荒废的瓦罐寺后殿孀居,打些牛油烧饼,托人到镇外贩卖,换了钱粮为生,独自伴着放置亡夫衣物的空棺守灵至今。

那孀妇又说,这青螺镇里的人大多逃难去了,镇子里只剩下些孤儿寡母,老弱病残之辈。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大伙早都成了惊弓之鸟,远远望见有许多人马在岭子上出没,便急忙卷了家当躲避起来。她一个妇道人家,慌不择路,就藏进了空棺材里。如今举家产业,仅剩这一头青牛,听见军爷们要将此牛牵出去杀了,故此惊出声来。

雁排李四见这女子妖妖娆娆的,形迹十分诡异,便逼问她说:“咱们雁营都是官军,又不是山贼草寇,兵甲旗号甚是鲜明,你们这些贱民都不带眼睛吗?看见官军为何躲藏,莫非暗地里敢与贼寇相通?”

那孀妇低着头,轻声细语地求告道:“军爷切莫见怪,咱们安分守己的良民百姓,赶上这么乱的年头,不管是山里来的,还是水上走的,可都是惹不起的,猛然见山里来了这许多手持刀枪的兵勇,怎能不慌?”

雁排李四见她对答如流,处处遮掩得滴水不漏,话中竟没破绽可寻,但如此镇定自若,哪里像个守寡独居的孀妇。这番鬼话瞒瞒旁人也就罢了,又怎瞒得过雁营的四爷。他心想:“我若现在一刀剁翻了你,却坏了雁字营的名头,四爷倒要看看你如何兴风作浪。”于是假意理会了,收起出鞘的秋水雁翎刀,冷眼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雁铃儿和其余几名亲随,也都是心明眼尖的人,知道这小寡妇果是蹊跷,不免暗自提防起来,此时就见那赵氏孀妇两手捧起一钵烧饼,缓缓递上前来,要请雁营的诸位军爷享用。

雁营众人剑拔弩张,只要那孀妇胆敢轻举妄动,就能当场将其乱刃分尸,而张小辫儿看罗汉猫并未开口,自知劫数未到,暂且不会有什么凶险,胆气也随即壮了几分,就问道:“小娘子这烧饼,可是青螺牛肉馅儿的?”

那孀妇道:“先夫传下的烧饼手艺,是上好的拆骨牛肉馅儿料。”说着就将青螺烧饼捧到众人眼前。

张小辫儿看到烧饼中的肉色黑紫,连皮带骨剁得稀烂,全不似牛肉成色,虽然酱汁浓重,却盖不住隐隐约约的一股尸臭。他偷眼一看脚旁的长面罗汉猫,那只斑纹如画的大花猫,正自蜷伏在地上,蹙眉瞪目,颇有厌烦之意。凡是通灵之猫,最憎恶吃死尸腐肉的东西,张小辫儿见了罗汉猫的神态,已知烧饼馅儿是人肉做的。

张小辫儿断定那妇人必是漏网的塔教余孽,正要喝令手下发难,岂料那始终低着头的孀妇忽然抬起脸来,露出一张厚施重粉的惨白面孔,两眼含恨,似是要流出血来,张开口吐出一条长舌,舌尖分为两叉,咝咝作响,竟像是毒蛇吐芯一般,直奔张小辫儿激射而来。

好在雁营众人早有防范,雁排李四最是眼明手快,怎能容她刺杀营官,骂声妖妇,一刀挥去,说时迟,那时快,雁翎刀早剁在她的肩胛骨上,将她砍翻在地,抬脚踩住,其余的团勇蜂拥上前来,当场捆作了五花大绑。

塔教不过是会些造畜的邪术,专做偷尸盗骨、拐卖童男童女之类见不得光的勾当,撞在雁营面前,根本不堪一击。那孀妇虽然有些诡异手段,但得分碰上的是谁,雁排李四岂是易与之辈?她既然失手被擒,肩头又伤及骨,疼得实在是熬不住了,自是和其同党一样丑态毕露,不断开口讨饶。

张小辫儿也不命人给她裹伤,只教人拿刀子挑去她舌上的毒囊,然后就地加以盘问:“如今你落在雁营手中,趁早绝了活命的念头,按理就该一刀一刀碎割了你。但小娘子如此青春貌美,三爷怎会忍心加害,只要你如实招来,什么都好商量。”

那孀妇见大势已去,只好和盘托出。原来这孀妇是塔教中的蛇母,自从教主白塔真人被官府处决之后,整个教门都被彻底剿灭,蛇母躲在青螺镇瓦罐寺里,从死尸身上割肉,打成肉馅儿,裹在烧饼里贩卖,置了一具空棺材作为教主灵位,暗地里发誓要报仇雪恨,但多次潜入灵州行刺,都因为戒备森严,没能得手。

今天一早,她看见官军进了镇子,本想远远逃开,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远远瞧见了雁营的旗号,自道真是冤家路窄,看来不是冤家不聚头,一狠心就躲入棺中等待机会。可事先准备不足,上来就已经失了先机,只好冒死动手,想要拼个同归于尽,最终还是难以得逞,自知躲不过一死,只求留个囫囵尸首。

雁排李四和雁铃儿都道,倘若派兵将蛇母押解回去献给官府,此辈身怀邪术,恐怕走在路上不大稳妥。塔教的妖人丑类作恶多端,杀一个少一个,所谓“斩草除根,萌芽不发;斩草若不除根,春至萌芽再发”,如今落在咱们手里,还留她作甚,就地打发了便是。

张小辫儿心想:“看来塔教余孽已把三爷视作了眼中钉、肉中刺,不把这伙人彻底剿除,我今后睡都睡不安稳。这卖烧饼的小寡妇阴险妖媚,肯定做过白塔真人的姘头,为她那老相好的报仇心切,既然擒住了,理应趁早除去,免得夜长梦多留下后患。”于是命团勇取块脏布过来,蒙在那蛇母脸上,用麻绳吊颈,把她活活勒死在廊下,然后拢起火来焚化尸体。

雁营曾经受命,在灵州城大举捕杀塔教教众,凡是捉住了可疑之辈,不用问青红皂白,一律就地处决,杀的人也不计其数了,动手弄死这寡妇,就如同捻死一只臭虫。

张小辫儿随即带人搜查瓦罐寺后殿,见那棺材底下,都是腐烂的残肢,那锅灶中煮的,连人肝人脑也有。雁营众人捂着口鼻,把腐臭的尸肉都搬到廊下焚毁,又遣了几个粗壮彪悍的团勇,拿着解骨尖刀在手,捆翻了殿内所拴的青牛,在大雨中屠剥起来。

那方良牛常被饲以尸肉,性情极是凶恶,但它鼻环被扣住了就挣脱不得,被雁营团勇们放翻在地,用利刃割开了脖颈血脉,鲜血决堤般涌了出来。它临死前挣扎欲起,圆睁着二目,向天长鸣,最后这声牛鸣沉闷剧烈,穿透了重重雨雾,伴着天上翻滚的霹雳,在青螺山中反复回响。

这时也不知是由于震地的雷声,还是惊天的牛鸣,引得整座千年古刹的地底下,发出一阵轰隆隆的回应。殿顶上的瓦片都跟着颤了几颤,山墙木柱嘎吱吱地摇晃不休,动静极不寻常,使得满营皆惊,就好像是瓦罐寺下边埋压着什么庞然巨物,受了牛鸣吸引,将要破土而出。张小辫儿预感到事情不妙,虽然还没见到罗汉猫开口,却也不免有些慌了手脚,他抬眼看见倒在血泊中的方良牛,心念猛然一动,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情来,叫得一声不好,这回怕是中了塔教的诡计了。

看来流年不利,倒霉事都教三爷赶上了,这人要走了背字儿,真是连喝口凉水都要塞牙,时运一旦衰退起来,就好比是遇着了“断送落花三月雨,摧残杨柳九月霜”。欲知瓦罐寺中究竟有哪般惊天动地的怪事发生,且看《金棺陵兽》下回分解。

第四章 地蛙聚塔

张小辫儿猛然想起一事,当初在提督府密室之中,夜审白塔真人,使出酷刑折磨逼供,问出了许多塔教邪徒藏匿的所在。造畜放蛊一类的诡异勾当,早在唐代就已有了雏形,结成教门之后,又从南宋流传至今,这伙人始终都尊灵州古塔为通天神明,其始因到现在几乎已经不可考证了。

后来督抚衙门根据白塔真人招供的线索,派出大批公人,到处搜捕造畜的妖邪之流,曾查获了几张教众们烧香供奉的图画。那些画中都有一座黑塔,塔影朦胧歪斜,不可细辨,那座怪异的黑塔底下,还有一头啃吃死人的青牛,在牛背上盘着一条五花蛇。

这幅画描绘的内容十分离奇古怪,谁也说不清画中藏有什么隐晦之意,只知道塔教信徒将其视为教祖的真身,绘成影像,代代焚香膜拜。

张小辫儿虽然也见过此画,但时间久了,就逐渐淡忘了,加上张三爷眼下是泥菩萨过河,正不知自身如何避祸度劫,哪有闲工夫思量这些不相干的事情。直到他在古刹瓦罐寺中杀了蛇母与那青牛,又发觉大雄宝殿地下出现异状,这才念及前事,心想难不成那幅塔教教祖的画像中,所描绘的地方正是青螺镇?如今地动山摇,莫非是黑塔要现出真身了?

拴在殿前的马匹都受了惊,急欲挣脱缰绳逃遁,雁营众人自是察觉到了势头不对,各提刀枪从殿内出来。此时大雨倾盆,古刹瓦罐寺里的积水成渠,雨水都已经没过了脚面。前殿后殿之间是个铺设青砖神道的庭院,就见那神道间的积水深处,有几条宽大的裂沟,好像是早年间闹旱灾的时候,平地扒开的口子,里面深不见底,不管有多少雨水淌入其中,也灌注不满。

就见从那裂开的水沟中,忽地探出车轮般大的一只巨蛙,全身碧绿,背上黄边黑纹贯顶,犹如一片漆黑的塔影,怒瞪其目,闪烁如电,鼓动两腮,从阔口中射出一条长舌,直接探入牛尸的腹中,翻探搅动之际,早将一枚拳头大小的牛黄掏出,收舌吞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