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道:“出家人也是人。”

  花满楼道:“既然如此,青枫道人当然知道他是谁!”

  陆小凤长长叹息,道:“所以现在我只希望青枫还活着。”他失望了。他们再回到青风

观时青风观已化一片火海。没有人能逃出来,连一人都没有。烈火无情,放这把火的人更无

情。这人是谁?

  青风观在前山,霍休的小楼就在后山。前山虽已化做一片火海,山后却还是和平而宁静

的。

  门上那“推”字仍在。陆小凤就推开门,走了进去。这是他第二次推开这扇门,说不定

也就是最后一次。

  山腹是空的,什么都没有了。那些数也数不尽的珠宝和兵器,竟已全都奇迹般不见。

  山腹的中间,有个小小的石台,铺着张陈旧的草席,霍休赤着足,穿着件已洗得发白的

蓝布衣裳、正在盘膝坐在草席上温酒。好香的洒。

  陆小凤长长吸了一口气、走下石阶、微笑道:“这次我来得好像也正是时候。”

  霍休也微笑着道:“但这次我已不奇怪了.反正我只要有好酒,你就会找来的。”

  陆小凤道:“但我却反而有点疑了。”

  霍休道:“怀疑什么?”

  陆小凤道:“怀疑你是不是故意用好酒把我勾引来的?”

  霍休大笑,道:“不管怎么样,好酒总是好酒,你若不怕脏了你的衣服,还是可以坐下

来喝一杯。”

  陆小凤道:“我怕。”

  霍休皱眉道:“你怕?”

  陆小凤道:“我怕的倒不是弄脏这身衣服。”

  霍休道:“你怕什么?”

  陆小凤道:“我怕我会像霍天青一样,喝下这杯酒,就要等着别人来收这局残棋了。”

  霍休看着他,目光变得像柄出鞘的刀。他没有再说话只慢慢的倒了杯酒,慢慢的喝了下

去。陆小凤也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这句话已足够。他面对着的是个聪明人,对聪明人说话

一句就已够。

  也不知过了多久,霍休突又大笑起来,道:“看来我还是瞒不过你。”

  陆小凤道:“我总认为你也跟阎铁珊和独孤一样,也是受害的人,我总认为只有霍天青

才能在这件事中得到好处。”

  霍休道:“现在呢?”

  陆小凤道:“现在我才想通,真正能在这件事中得到好处的,只有一个人。”

  霍休道:“这个人就是我了。”

  陆小凤道:“不错,这个人就是你!”霍休又倒了杯酒。

  陆小凤道:“大金鹏王一死,这世上就不会再有人会向你追讨金鹏王朝的旧债了。”

  霍休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他本来也不会向我要的,但近年来他已太穷了,他是个很

会花钱的人,从来不知道赚钱的辛苦。”

  陆小凤道:“所以你非杀了他不可?”

  霍休冷冷道:“这种人本就该死。”

  陆小凤道:“但他死了还不够,因为独孤和阎铁珊还是要来分那笔财富的。”

  霍休道:“这笔财富本就是我的,只有我一个人在辛辛苦苦的保护它,让它一天比一天

增加,我绝不能让任何人分。”

  陆小凤道:“所以他们也该死?”

  霍休道:“非死不可。”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其实这笔财富就算三十个人花也花不完的,你已这么大年纪,将

来难道还要将它带进棺材里。”

  霍休瞪着他,冷冷道:“你若有个老婆,白天反正也不能用她的,但肯不肯让别人来跟

你共用?”

  陆小凤道:“这完全是两回事。”

  霍休道:“在我看来,这两回事却完全是一样的,这些财富就像是我的老婆一样,无论

我是死是活,都绝不让别人来用它。”

  陆小凤道:“所以你先利用霍天青和上官飞燕,去杀大金鹏王,又利用我除去独孤一鹤

和阎铁珊。”

  霍休道:“我本不想找你的.只可惜除了你之外.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来做这件事。

  陆小凤苦笑道:“这句话我听说过。”

  霍休道:“这是实话。”

  陆小凤道:“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上了你的当的,但霍天青呢?像他那钟人,又怎么会被

你所用?”

  霍休道:“不是我要他上钩的。”

  陆小凤道:“是上官飞燕?”

  霍休道:“所以我只好自己出手了。”

  陆小凤道:“霍天青也并不是个愚蠢的人,他知道上官飞燕的死讯后.也已想到这件事

必定还另有个主谋的人,所以,跟我订定了青风观的约会后,就先赶来找你。”

  霍休道:“他的确并不太笨,只可惜聪明人也时常会做笨事的。”

  陆小凤叹道:“他的确不该一个人来找你的。”

  霍休道:“所以他也该死。”

  陆小凤道:“你杀了他后,才将他送到青风观去?”

  霍休道:“青风观的庙产也是我的,我随时都可收回来。”

  陆小凤道:“所以你要青枫道人帮着你说谎时,他也不敢拒绝。”

  霍休悠然道:“一个出家人居然也说谎,当然也该死!”

  陆小凤道:“你本想让我认为霍天青是畏罪而死的,本想要我就此罢手了。”

  霍休叹道:“我的确已不愿你再管这件事,只可惜那多嘴的道士却害了你。”

  陆小凤道:“他害了我?”

  霍休道:“我听他说出昨天的那局残棋时,就已知道你迟早总会想到这点漏洞的。”

  陆小凤道:“所以你就索性将青风观放把火烧了。”

  霍休道:“那块地我也正好还有别的用处。”

  陆小凤道:“在你看来,这些人岂非也全都跟那块地样?只不过是你利用的工具而已。

  霍休道:“所以我要他们活着,他们才能活,我要他们死,他们就得死!

  陆小凤苦笑道:“你怎么想到我也会被你利用的?”

  霍休道:“每个人都有弱点,你只要能知道他们的弱点无论谁都一样可以利用。”

  陆小凤道:“我的弱点是什么?”

  霍休冷冷道:“你的弱点就是你太喜欢多管闲事!”

  陆小凤叹道:“所以我才会做你的帮凶,替你去约西门吹雪,帮你除去阎铁珊和独孤一

鹤……”

  霍休道:“你做得一直都很好,霍天青死了后,你若肯罢手了从此以后,你还是可以随

时来喝我的好酒的,你若有困难的时候,我甚至说不定还会借个万两银子给你。”

  陆小凤道:“只可惜我现在还没有罢手。”

  霍休也叹了口气,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将这里的东西全都搬走?”

  陆小凤不知道。

  霍休道:“因为我已准备将这地方,留作你们的坟墓。”

  陆小凤苦笑道:“这坟墓倒真不小。”

  霍休悠然道:“陆小凤能葬在青衣第一楼,也该死而无憾。”

  陆小凤叹道:“上官飞燕至少还说了句实话,青衣第一楼果然就是这里。”

  霍休道:“只可惜别人越是说青衣第一楼就在这里,你反而越不相信。”

  陆小凤道:“你当然就是青衣一百零八楼的总瓢把子?”

  霍休微笑道:“总瓢把子这个字的声音实在好听,我喜欢听这四个字。”

  陆小凤道:“难道比你数钱的声音还好听?”

  霍休谈谈道:“我不数钱,我的钱数也数不清。”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才真的明白,你怎么会发财的了。”

  霍休道:“你虽然明白,可借你这一辈子也学不会的。”

  陆小凤道:“我并不想把钱带到棺材里去。”

  霍休大笑,道:“好,很好。”

  陆小凤道:“很好?”

  霍休笑道:“据说你身上总是带着厚厚的一叠银票,而且,出手至少就是五千两。”

  陆小凤苦笑道:“那五千两银票,现在只怕也已到你腰包

  霍休道:“你既然不想把钱带进棺材,等你死了之后,我,定会替你把银票拿出来的。

  陆小凤道:“你连死人的钱都要?”

  霜休道:“无论什么钱我都要,这也是发财的秘决之一。”

  陆小凤道:“只可惜我现在还活着。”

  霍休道:“但现在你却已到了坟墓里。”

  陆小凤道:“你有把握能杀了我?”

  霍休道:“我没有,我只不过有把握能要你死在这里。”

  陆小凤道:“哦?”

  霍休道:“无论谁进了坟墓,都休想活着出去。”

  陆小凤看着他眼睛里也发出了刀锋般的光。”

  霍休微笑道:“你的手是不是已经痒了?”

  陆小凤道:“的确有点痒。”

  霍休悠然道:“只可惜我却没有跟你动手的兴趣,我一向不喜欢跟一个已经快死的人动

手的。”他手轻轻在石台上一按.突然间“轰”的一声,上面竟落下个巨大的铁笼来。罩住

了这石台。

  陆小凤皱了皱眉道:“你几时变成鸟的?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笼子里?

  霍休道:“你觉得很滑稽?”

  陆小凤道:“的确很滑稽。”

  霍休道:“等我走了时,你就不会觉得滑稽了,一个人若知道自己快要饿死的时候,无

论什么事他都不会觉得滑稽了。”

  陆小凤道:“我已经快要饿死?”

  霍休冷冷道:“等我近了后,这里唯一能吃的东西,已只有你和你的朋友们身上的肉,

唯一能喝的,就是你们自己的血。”

  陆小凤道:“可是你怎么走呢?”

  霍休道:“这里唯一的出路,就在我坐的这石台下面,我可以向你保证,等我走了后,

一定不会忘记将这条路封死的。”

  陆小凤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我好像并不是从这条路进来的。”

  霍休道:“你进来的那扇门,只能在外面开,我也可以保证.绝不会有人替你在外面开

门。”

  陆小凤道:“你还可以保证什么?”

  霍休道:“我还可以保证你不出十天,就会渴死,只不过我一向是很谨慎的人,所以我

一定还要多等十天才回来。”

  陆小凤道:“你还回来?”

  霍休笑了笑,道:“我当然要回来.回来拿你身上的银子。”

  陆小凤忽然笑了,大笑。

  霍休淡淡道:“我若是你,我现在,定已笑不出了。”

  陆小凤道:“你不是我。”

  霍休道:“幸好我不是。”

  陆小凤笑道:“就因为你不是我,所以你不知道现在我口袋里剩下的,已只有一个大洞

。”

  霍休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已决心连死都不肯让我占点便宜。”

  陆小凤道:“你总算想通了。”

  霍休道:“幸好我还是有便宜可占的。”

  陆小凤道:“哦?”

  霍休道:“我至少还可以把你们身上的衣服剥下来,去卖给旧货摊了,全少还可以卖几

文钱!”

  陆小凤道:“连几十文钱都要。”

  霍休道:“一文钱也是钱。”

  陆小凤道:“只要是钱都要。”

  霍休道:“钱总是好的,一文钱总比没有钱好。”

  陆小凤道:“好,我给你。”他的手突然挥出,十几青铜钱夹带着劲风,向霍休打了过

去。

  霍休没有动,也没有闪避,只等这些铜钱穿过铁笼的栅栏,他才招了招手,这十二枚铜

钱就突然全部落入了他的掌里。

  这老人手上功夫之妙,连陆小凤看见都不禁动容,脱口道:“好功夫!”

  霍休已将十二枚铜钱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微笑道:“有钱可收的时候,我功夫总是特

别好的。”

  陆小凤道:“只可惜这种功夫比我还是差一点。”

  霍休大知,道:“你莫非是想激我去出跟你打架?”

  陆小凤道:“我的确有这意思。”

  霍休道:“那么我劝你还是赶快打消这主意。”

  陆小凤道:“你是死也不肯出来的了?”

  震休道:“就算我想出去.现在也已出不去。”

  陆小凤道:“为什么?”

  霍休道:“这铁笼子是百炼精铜铸的净重一千九百八十斤,就算有削铁如泥的刀剑,也

未必能削得断,何况那种刀剑也只有在神话传说里才能找得到。”

  陆小凤道:“一千九百八十斤重的铁笼,当然也没有人能举起来。”

  霍休道:“绝没有。”

  陆小凤道:“所以非但你出不来,我也进不去。”

  霍休道:“所以你只好看着我走,然后再等着饿死。”

  陆小凤道:“你先用这铁笼把自己关起来,为的就是怕我找你打架?”

  霍休道:“我已是个老头子了,已经连跟女人上床的兴趣都没有,何况打架?”

  陆小凤拍了拍花满楼的肩,叹道:“看来我们好像已只有等死了。”

  花满楼后然笑了笑,谈淡道:“看来这就是他最后一着。”

  陆小凤道:“你总不能不承认,他这一着实在厉害得很。”

  花满楼道:“但我们却还有一着没有下,我们手里还有一着。”

  陆小凤道:“哦!”

  花满楼道:“你难道忘了朱停?”

  陆小凤微笑道:“我没有忘。”

  花满楼笑道:“所以你直到现在,还能笑得出来。”

  陆小凤道:“所以你也一点都不着急呀。”

  花满楼道:“他本不该将朱停也绑到这里来的。”

  陆小凤道:“的确不该。”

  霍休脸色似已有些变了,忍不住道:“朱停在这里又怎么了?”

  陆小凤淡淡道:“也没有怎么样,只不过这世上还没有个地方能关得住他的。”

  花满楼道:“他这个人也没有别的长处。只不过恰巧是鲁大师的徒弟而已。”

  霍休皱眉道:“鲁大师?”

  花满楼道:“你当然应该知道,鲁大师就是鲁班祖师的后人,也正是普天之下制作机关

的第一高手。”

  陆小凤道:“鲁大师死了后,这第一高手就是朱停老板。”

  霍休道:“所以他只要在这里,你们就一定能出得去。”

  陆小凤道:“不错。”

  霍休道:“他的确就在这里。”

  陆小凤道:“我知道。”

  霍休道:“就在后面你上次见到我的地方。”

  陆小凤道:“我知道。”

  霍休道:“世上既然没有能关得住他的地方,他为什么还不出来?”

  陆小凤道:“他会出来的。”

  霍休笑了笑,道:“现在就算他能出得来,也己太迟了。”

  陆小凤道:“哦?”

  霍休道:“这地方的机关总枢,就在我坐的地方下面。”

  陆小凤道:“哦!”

  霍休道:“只要我一出去当然立刻就会毁了它的。”

  陆小凤道:“然后呢?”

  霍休道:“然后这地方所有的出口,立刻就会全都被石块封死,每一块石块重量,都在

八千斤以上,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我们已非死在这里不可。”

  霍休谈淡道:“莫说你们,就算是鲁班复生,也只有在这里等着再死一次。”

  陆小凤道:“所以你现在就要走了。”

  霍休道:“我本来还想陪你在这里多聊聊的,我知道等死并不是件好受的事。”

  陆小凤道:“但现在你却已改变了主意?”

  霍休道:“不错。”

  陆小凤苦笑道:“看来我非但留不住你,也没法子送你了。”

  霍体道:“但是你一定很快会想念我的,我知道……”

  他微笑着伸出手,又道:“只要我的手按上去,我的人就不见了,你从此以后,也就永

远看不见我了。”他的手按了下去他的人并没有不见,脸上的笑容却不见了。

  四四方方的一个石台,还是四四方方的一石台。他的人本来端端正正的坐在上面,现在

还是端端正正的坐在上面。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突然被人在鼻子上打了一拳。

  粒粒比黄豆还大的汗珠子。突然从他头上冒了出来。

  陆小凤好像也觉得奇怪。他一向很了解霍休,没有十分把握的事,这老狐狸是绝不会做

的。霍休着说这石台下面就是个出口,这石台下面就一定有个出口,但现在这个出口却好像

已忽然不见了。

  陆小凤眨着眼,道:“你为什么还不走?”

  霍休握紧双拳,道:“你……你……”他没有说出这句话,已晕了过去。

  陆小凤叹了口气,忽然发现除了他之外,还有别人叹气。叹气的人并不是花满楼是上官

雪儿和老板娘。她们叹着气,走了过来,脸上都带着春花般的微笑。

  上官雪儿却道:“看来你说的不错这个人果然有两手。”

  老板娘笑得更甜,道:“所以他才是独一无二的陆小凤。”

  陆小凤却不禁苦笑,道:“你们一直不出来,为的就是想,等着看我是不是还有两手?

  上官雪儿嫣然道:“我们本来都以为你这次绝不会再有什么法子对付老狐狸了,想不到

你居然还留着最后一着。”

  老板娘吃吃的笑道:“你这最后一着,实在妙极了。”

  上官雪儿道:“这笼子本是他用来对付你的,他自己只怕做梦也想不到,反而被你关在

笼子里了。”

  陆小凤也笑了,道:“这一着就叫做请君入瓮。”

  老板娘看着他,眼波如水,道:“这么绝的法子,真亏你怎么想得出来的。”

  陆小凤悠然道:“我本来就是个天才。”

  上官雪儿道:“难道你还没进来之前已经算准了他要从那条路出去,所以就先把那条路

封死了?”

  陆小凤不开口。

  老板娘也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用的究竟是什么法子?”

  陆小凤忽然摇摇头,道:“我不能告诉你。”

  上官雪儿道:“为什么?”

  陆小凤笑了笑,道:“每个人都要替自己留两手绝招的,尤其在你们这些女人面前,更

千万不可泄露。”

  他笑得也有点像是只狐狸了。忽然接着道:“我的绝招若是被你们全学会了,我以后还

有什么好日子过?”

  等到没有人时候,花满楼也忍不住问陆小凤道:“你用的究竟是什么法子?为什么不肯

告诉她们?”

  陆小凤的回答很妙:“因为我也不知道。”

  花满楼愕然道:“你也不知那出路是怎么会突然被封死的?”

  陆小凤道:“不知道。”

  花满楼怔住。

  陆小凤道:“也许那只不过因为机关突然失灵了。也许是因为有只老鼠无意间闯进去,

将机簧卡死……”

  他目中带着沉思之色,叹息着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呢?谁也不知道,恐怕只有天知道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