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更好了啊!”高太太闻言笑起来,“一旦她没有亲生子,更要掌权、敛财了,要不然,她老了靠谁去?你想想看,有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婆婆把着家里的事总也不放手,未来的几个儿媳妇里,谁的日子最不好过?”

“自然是未来的世子妃了!”项太太脱口而出。

高太太笑着直点头:“不错,不错,你总算知道动脑筋了!”说得项太太脸一红。

“到时候,只怕永平侯夫人不把这个世子妃捏成水是不会罢休的。”高太太低声道,“要知道,侯爷和我们家结亲,本意就是想把这个庶长子分出去为嫡次子让位。必定还有安排。以侯爷的为人,既然出了手,徐嗣谕就是决不可能有承爵可能了。我们和永平侯夫人之间也就没有了什么根本上的冲突。这样一来,我们家柔讷反而日子最好过。说不定,还能入了婆婆的眼,从此和她亲近起来。”

妯娌多了就是这样,婆婆总有抓哪个放哪个然后再踩哪个!

项太太听了不住地点头。

“所以我才说你的不是啊!”高太太道,“姑爷这事做得固然不对,可这桩婚事却是极靠谱的。”

项太太嘟了嘟嘴,没像以前那样反驳。

高太太看着好笑,把小姑子揽在怀里。像哄孩子似的柔声道:“等会你就给姑爷写封信,把我和你说的这些话都说给姑爷听。最后就说担心柔讷以后分不到徐家的产业,想多给柔讷一些陪嫁…”

项太太惊愕地望着自己的嫂嫂,吞吞吐吐地道:“亦嘉还没有成亲。还有柔谨和柔谦…”

高太太就忍不住在伸指在项太太的额头狠狠地点了一下:“你啊!谁让你真的把家当给柔讷了。我这不是让你不着痕迹地给姑爷报个信吗?你想想看,姑爷要是知道你虽然和他置着气,可大事却稳稳妥妥的一点也不糊涂。心里还不像吃了蜜似的甜啊!以后他有事还敢不商量你不成?你知道亦喜嘉没成亲,柔谨、柔谦没出嫁,难道我们姑爷就不知道?”

项太太就拉了高太太衣袖撒娇:“好嫂嫂!”

高太太却不和她嘻笑,正色地道:“你把我看得亲,我也没把你看外。有些话,我以前嘱咐过你。你就是嫌我啰嗦,今天我还要再嘱咐你一遍。”

项太太见大嫂说正事,也收敛了笑容坐直了身子,恭恭敬敬地道:“嫂嫂请吩咐!”

高太太微微点头,道:“这钱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人,就不愁没钱。你要分清楚主次才行。没人的时候才要把钱抓在手里,有人的时候,要把人抓在手里才是正经。”

是在提醒她以后不可任性行事吧?

项太太肃然地道:“我记住了!”

高太太还是有点不放心,叮嘱道:“好比你婆婆私下给你们姑奶奶的那笔压箱钱。我为什么让你沉在心底不要说。就是因为姑爷觉得你婆婆病的时候你尽心尽力地服侍了婆婆一场,婆婆临走时却一分私房钱也没给你留下。不是因为你不好,是因为你婆婆不喜欢姑爷。你受了他的拖累。所以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你,事事处处忍让你。那些钱财上的事,我们就不要计较了。可如果姑爷觉得你婆婆没给你留东西是因为你服侍的不精心,没有尽到做媳妇的本份,那我们也就不用忍他,不让他。该怎样就怎样,家里的一分一厘都要揽到手…”

“嫂嫂说的我都明白。”项太太忙道,“所以这些年我什么都没有说。”

高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嘱咐起宴请的事来:“…下帖子,把他们家五夫人,大小姐,还有刚满月的二小姐,几位少爷,统统都请来。当成是答谢徐家的宴请。别人看了,也不会往这上面想。毕竟前头那位永平侯府的夫人还没有除服,就是人见了面也不能当场表态,我们还有个回旋的余地。”说着,想起来,又道,“你记得把这个也写到信里去…慈源寺虽然是我们不对,可我们把人请到家里来了。也算是弥补了当初的错。姑爷知道你识大体,为他做面子,只有喜欢的。”

项太太有些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

高太太想了想,道:“算了,你等会把写给姑爷的信给我看看。我觉得好了再给姑爷送去。”

项太太连忙应喏,见高太太事无巨细地一一交侍,笑道:“到时候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嫂嫂提醒我就是!”

“到时候我就不去了!”高太太含笑道。

“那怎么能行!”项太太立刻反对,“有今天,全是嫂嫂的功劳…”

高太太摇头,面色一整:“我们这次能抓住你们家姑奶奶的把柄,全因她不应该越过你插手你家里的事。我要是去了,成什么了?岂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项太太虽然知道高太太说的有道理。可想着大嫂为自己做了这么多,自己在家里宴请,自己最敬重、最喜欢的嫂嫂不到,却要招待那个自己看了就不顺眼的大姑奶奶,心里还是有些越不过去,欲言又止。

高太太却是知道自己这小姑子的禀性,大包大揽地道:“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你不要多说了。等宴客的那天不要再口服心不服,拿出正经样子来好好招待徐家的太夫人和永平侯夫人。那些人见多识广,你又是个直率的,几斤几两略一认真就看出来了。那你还不如不请。看着让人膈应。”

项夫人恭声应是,到了请客的那天,果然拿出十分的热情待客。五夫人说孩子有些不好,没有来,徐嗣谕和徐嗣谆要去学堂,项亦嘉被项夫人支去了娘家。太夫人带着十一娘、二夫人、贞姐儿和徐嗣诫过来。贞姐儿和项家的三位小姐原是旧识,徐嗣诫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又不认生,几个孩子笑语殷殷,玩得高兴。项太太一心一意在太夫人面前服侍,二夫人看着脸上也比平常多了几份笑意。

十一娘却见项家没有后罩房却有个小小的花园,十分稀奇,又见沿着花园的墙角种了一溜各色的罂粟花,不认识它的人,会把它当成虞美人。十一娘不由走过去弯身打量。

“那是一种叫罂粟的花。”背后突然传来二夫人的声音。

十一娘转身,就看见二夫人站在屋檐的台阶上。

暮春的阳光洒在她雪白的挑线裙子上,有种纤尘不染的干净,一如她脸白的面孔。

她轻盈地走了过来,雪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托了一朵盛开的大红色罂粟花:“是你二哥为我从遥远的西域谋来的。我随手撒在了院子里,没想到结果竟然会开花结果。”二夫人望着那些花,眼睛中充满了爱怜。

十一娘一时语凝。半晌才道:“我要是记得不错,好像我们家花园里没有这种花!二嫂为什么不移植几株过去。”

“有些东西,换了地方,就失去了原来的意义。”二夫人,眯着眼睛望着远处一片紫色的罂粟花,有种风轻云淡的从容。

远处传来项太太悦愉的笑声,花园里现显寂静。

十一娘见她再没有和自己说话的意思,笑道:“我去看看娘!”

二夫人笑着点了点头。

十一娘带着丫鬟往项太太和太夫人坐的八角凉亭去。

快到凉亭的时候忍不住回头,已不见二夫人的影子。

第三百零七章

从项家回来,十一娘就开始准备元娘的除服礼。正在这个时候,罗振兴来了。

“大哥!”十一娘忙迎了上去,“你怎么了?”

“我带赵先生来见侯爷!”罗振兴笑道,“顺便来看看你。告诉你一声。免得你隔三岔五地差了人去问我。”

“赵先生来了!”十一娘听着喜上眉梢,顾不得罗振兴的打趣,急急地道,“侯爷怎么说?”

“两人正要说话。”罗振兴道,“看样子应该能成!”

“那就好,那就好!”十一娘请罗振兴到东次间临窗的大炕坐了,“你都不知道。谆哥这些日子没有一点进展,把侯爷急坏了。昨天还手把手地教他写字。谆哥紧张的笔都握不住了。要不是我在旁边打岔,侯爷的脾气又要上来了…赵先生来了就好,至少不会比现在更糟糕!”

罗振兴点头:“这事能成,多亏了柳阁老。要不是他老人家一封亲笔信,只怕还请不动赵先生。”

十一娘听了立刻道:“我等会就给三婶婶写封感谢信去。再带些燕京的土特产一并送过去。”

罗振兴见她通达世事,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原先在家里什么都不懂的十一妹现在也能独挡一面了。”

十一娘听着心中一凛,忙道:“这都是太夫人教的好!”然后吩咐小丫鬟端些水果来,“…青杏是陈大人送来的。”

“哦!”罗振兴听着来了兴趣,“那个租你地的陈大人?”

见自己成功地把话题岔开了,十一娘笑着点了点头:“正是那位陈大人。”

“这才第一年,地里就有收成了!”

“哪能。”十一娘笑道,“是陈大人自己田里的,摘了些给我们尝尝鲜。”

正说着,有小厮进来传话:“侯爷请舅爷去外书房!”

罗振兴就辞了十一娘。

他们虽然千辛万苦地把赵先生给请了来,徐令宜满不满意还两说。十一娘立刻差了宋妈妈去探消息。

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宋妈妈折了回来。

“侯爷留了赵先生花厅吃饭。”她笑盈盈地道,“还让白总管把外书房旁边的双芙院收拾出来给四少爷做了书房。”

十一娘松了口气。

晚上徐令宜回来,她问徐令宜:“这位赵先生可名副其实?”

“现在看来还不错!”徐令宜有所保留,“不过,他既然能得到柳阁老的青睐,想来人品、学问不会太离谱!”

能得这样评价已是个好的开端。

十一娘放了一半的心。

徐令宜和她说起孩子们的事来:“等除服礼后就让谆哥正式拜赵先生为师。至于谕哥,等娘的寿辰过后,就送他去乐安吧!”

十一娘不由道:“谕哥知道这件事吗?”

“还不知道。”徐令宜道,“等谆哥拜完师再说吧!他也可以趁机好好歇几天。”

有个缓冲期也好!

十一娘在心里叹了口气,待谆哥见过赵先生后私下问他:“赵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谆哥听着就露出一个笑容来:“先生对我很和气。”

十一娘放下心来,笑着摸了摸谆哥的头。

秦姨娘来了。

十一娘和几位姨娘走动得并不频繁。

她让小丫鬟请她进来。

看见谆哥坐在十一娘的炕上喝羊奶子,杜妈妈等人并不跟在身边,秦姨娘很是惊讶。愣了片刻才恭敬地曲膝给十一娘行了礼。

十一娘让小丫鬟给她端了小杌子坐,问她:“你可有什么事?”

秦姨娘道了谢,半坐在了小杌子上,道:“没什么事?”眼睛往谆哥身上瞅了好几下,“就是到夫人这里坐坐!”

十一娘觉得两人之间现在的距离挺好,并不想再拉近。委婉地道:“要是你没什么事,那我就带谆哥去太夫人那里了!”

秦姨娘错愕,有些尴尬地站了起来,嘴角微翕,欲言又止。

十一娘把谆哥抱下炕,牵了手准备离开。

“夫人!”秦姨娘喊她,满脸焦虑。

十一娘转身望着她。

秦姨娘的表情有些阴晴不定的。片刻后才低声道:“夫人,我听说,侯爷请了个很厉害的先生回来…就想问问,二少爷是不是也要到双芙院去读书了?”

消息可真灵通。

赵先生来了不过两天,秦姨娘就知道了。

可有些话,不应该由自己说。

“这恐怕要问侯爷!”

秦姨娘听她提起徐令宜,有些不自在,强笑道:“我就是有些好奇。也不用惊动侯爷!”然后起身告辞了。

十一娘领着谆哥去了太夫人那里。

针线上的师傅正在给太夫人量衣裳。看见十一娘牵着谆哥进来,太夫人忙朝两人招手:“快帮我看看,是这匹喜上眉梢的妆花好看还是这匹牡丹穿花的杭绸好?”

这是在为太夫人的寿辰做新衣裳。

喜上眉梢是枣红色,牡丹穿花是大红色。过寿,自然是大红色好一些。

“我觉得这匹好!”十一娘指了大红色牡丹穿花杭绸。

“会不会太花了些!”太夫人犹豫道。

“颜色艳亮穿着才精神!”

太夫人点头,定了大红色牡丹穿花的杭绸,又拉了十一娘挑首饰。十一娘在太夫人屋里消磨了一个下午。

待到了十九日那天,请和尚、道士做了法事,撤了元娘屋里的灵堂白帷,又给几个孩子换上了颜色鲜亮的衣裳,算是完成了除服礼。

第二天,徐令宜先是领着谆哥去了双芙院,正式拜赵先生为师,开始启蒙。下午就叫了徐嗣谕去了书房,父子两关在书房里说了一下午。徐嗣谕从书院出来的时候据说脸色煞白,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的。

到了黄昏时分,阖府都知道徐嗣谕要去乐安了。

秦姨娘披头散发地冲进了十一娘的屋子:“夫人,我求求您,我求求您,二少爷不能去乐安。”她进来就跪在地上给十一娘磕头。

屋子里回荡着沉闷的“咚咚”声。

秦姨娘白净的额头立刻通红一片。

宋妈妈和琥珀忙一左一右地把她架了起来。

“秦姨娘这是干什么?”宋妈妈望了一眼端坐在炕上面色沉凝的十一娘,劝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的说?非要这样跪在地上磕头的。要是不夫人不答应,你岂不要一直这样磕下去?”

这话就有些听头了。

主母不答应,就一直磕头磕下去,那就是逼着主母一定要答应。这和那些朝臣要在金銮殿上死谏有什么区别?

“没有,我没有!”秦姨娘满脸是泪,头摇的得拔浪鼓,却并没有为自己过多的辩解,而是呜咽道,“夫人,二少爷不能去乐安。他还那么小,最远也不过去过一趟西山…夫人,夫人,”她挣扎要离十一娘更近一些,“二少爷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以后也会和四少爷一样孝顺您的…您看您上次禁了他的足,他就乖乖地呆在院子里哪里也没有去。还说夫人这都是为他好…夫人,我求求您了!”说着,身子往下蹲,要跪下去,“我给您磕头了!求您别让四少爷去乐安…”

那边雁容已蹑手蹑脚地撩帘而出。

“好了!”十一娘一声喝斥,“蓬头垢面,成什么体统!”又沉声道,“秦姨娘身边服侍的丫鬟呢?怎么也不知道帮秦姨娘打水进来净净脸!”

她面容冷峻,一双明眸寒光四射,让屋里的人俱是心中一紧。

一旁的绿云听着一个激灵,点了两个小丫鬟,亲自带着去打水。

秦姨娘望着眼角眉梢都带几份冷意的十一娘,半晌才回过神来。只是还没有等她开口,十一娘已吩咐小丫鬟:“给秦姨娘端张小杌子来。”

小丫鬟战战兢兢地应“是”,端了小杌子进来。

十一娘指了小杌子:“坐吧!”

秦姨娘还有些怔愣,宋妈妈已朝琥珀使了个眼色,一把将她推坐在了小杌子上。

“你为什么不愿意二少爷去乐安?”十一娘端起茶盅来啜了一口,慢条斯理地道。

秦姨娘犹豫了一会才低声道:“二少爷太小了…”

十一娘打断了她的话:“甘罗十二岁为太宰,当朝梁阁老十二岁中秀才。二少爷也不算小了!”

秦姨娘听着一哽,半天才道:“乐安太远了…”

“好男儿志在四方。当行天下路,观世间景。怎么能像花似,不经风雨地养在内院。以后又怎能为我们这些妇孺遮风挡雨?”

“可,可…”秦姨娘急得脸色通红,却说不出第二个词来。

十一娘又啜了一口茶,徐声道:“你来我这里,二少爷可知道?”

“不知道!”秦姨娘愣道。

“既然如此,”十一娘淡淡地道,“秦姨娘还是问问我们家二少爷的意思为好?要去乐安的,毕竟不是姨娘,是我们家二少爷!”

秦姨娘这才听出些味道来。

“夫人!”她神色惶惶地望着十一娘,“这全是我的意思…”

十一娘看了她一眼。

“秦姨娘这样越俎代庖。知道的,说秦姨娘是个直性子;不知道,还以为是二少爷的意思。何况送二少爷去乐安,也是为了二少爷好。那姜家,可曾出过两位帝师,二少爷要去的谨习书院,山长姜松姜先生,可是建武四十六年的状元郎。有这样的老师教导二少爷,可是二少爷难得的机缘。你问也不问二少爷一声,就这样闹开了,让二少爷的面子往哪里搁?”

秦姨娘听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屋里就响起红绣的惊呼声。

“侯爷!”

第三百零八章

红绣的一声惊呼让所有的人都半蹲了下去,秦姨娘更是吓得从小杌子上跌跪在了地上。

“侯爷…”她脸色苍白,嘴角翕翕,声音却像被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徐令宜沉着脸,大步走了进来。

“侯爷!”十一娘把他迎到临窗的大炕坐下,眼角的余光却朝蹑手蹑脚地立在了琥珀身后的雁容瞟去。

“送谕哥去乐安,是我的决定。”

屋子里响起徐令宜略带清冷的声音。

“抚养子女,却是夫人的职责。”他脸色铁青,“你是府里的老人了,难道连这点规矩都不懂?还是你自认比别人多了几分体面,所以把这些规矩都不放在眼里了?”

徐令宜声音一句比一句高,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尖锐。

人要脸,树要皮。秦姨娘毕竟是徐嗣谕的生母。虽然在徐令宜面前是半个婢女,可在宋妈妈等人面前,却是半个主子。

十一娘忙朝着琥珀使了个眼色,轻手轻脚起身,带丫鬟、妈妈退了出去。

抬眼却看见乔莲房和文姨娘立在厅堂。

乔莲房满脸的诧异。

文姨娘面带笑容,却目光闪烁。

“夫人!”她见十一娘走了出来,立刻曲膝给十一娘行礼,又动作轻柔地上前搀了十一娘。好像十一娘是个值得她从心里尊敬的老者,恭敬中带着几份仰慕的亲昵。

十一娘不动声色地上前几步,避开了她的搀扶。

文姨娘微微一怔,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你要是闲得发慌,就待在屋里多做做针线。不要一天到晚到处乱掺和…”

四月一日,徐府已撤了夹帘换上了青绸帘子。

虽然隔着帘子,徐令宜的声音却清晰可闻。

“夫人主持中馈,忙里忙外,还知道抽出空来给太夫人做件小衣。你呢?可曾孝敬过夫人一鞋一袜,一丝一缕?以前是…”他语气一顿,话只说了一半就咽了下去,“…现在身边有夫人做表率,你难道有样学样也不会?”

这完全就训上了!

十一娘就笑着对两位姨娘道:“今天天气有些热,我们去前面的水榭坐坐吧!”

乔莲房表情惊骇不定,没有做声。而文姨娘则连声附合:“好啊,好啊!我看这两天碧漪湖的荷花好像有花苞了。待到荷花盛开的时候,夫人不如办个荷花宴吧?我们也跟着沾沾光,海吃海喝一通…”一面说,一面伸手要去搀十一娘,然后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手顺势一扬,就拂了拂头发纹丝不乱地鬓角。

她们撩帘而出。

却看见呆立在窗棂下的徐嗣谕。

今天真是到齐了…

十一娘思忖着,就看见听到动静的徐嗣谕缓缓抬头朝这边望过来。

他原本漆黑明亮的眸子此刻却如灰烬般黯然无光。

闻针可落的院子就响起了一声短促的嗤笑声。

那样的突兀,却又无比的清楚。

十一娘蹙眉望去。见到的却是一张张或幸灾乐祸、或平静如水、或同情怜悯的脸,早已没办法判断是谁发出的这一声嗤笑。

她再朝徐嗣谕望去。

他满脸通红,神色羞愧地站在那里,眸子中盛满了惶恐与不安,有了十二岁男孩子的无措与脆弱。

十一娘招他过去。

“侯爷正在训斥秦姨娘!”她声音比平常要高一些,在安静的院子里更显清亮,“你要知道,侯爷可是当朝太子少师。外面三品的封疆大吏要见,都得拿了名帖到回事处去听回音。他要是真的恼了谁,抬抬眉毛就能把人打发了,还要这样着急上火的在那里发脾气?”说着,徐徐地把满院子的人扫了一眼。

徐嗣谕眼睛一亮,喊了一声“母亲”,略显激动的声音里隐隐带着几份哽咽。

“二少爷也随我去水榭吧!”十一娘淡淡地笑了笑,“连我都避了出来…免得侯爷气消了,出来却看见满院子的人,脾气又上来了!”

丫鬟、妈妈都低下了头。

徐嗣谕则感激地望了十一娘一眼,轻“嗯”了一声,跟着十一娘去了水榭。

十一娘和他在碧漪湖旁散步。

“侯爷让你去乐安,你怎么想的?”

和长辈以这种方式谈话,徐嗣谕还是第一次遇到。他显得有些不自在。

“我听爹爹的安排!”

没有言不由衷,没有勉强敷衍…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站在窗棂下听。

十一娘停下脚步望着徐嗣谕,轻轻挑了挑眉。

徐嗣谕抿了抿嘴,迟疑了片刻才道:“二伯母也这么说!”

二伯母?

十一娘很是吃惊。

徐嗣谕低了头:“二伯母和母亲说了一样的话。她说,好男儿当建功立业,马革裹尸而还。那些坐馆先生,多是落第之人。八股文章,科举应试,自己都没有弄清楚,又怎能教出好学生?谨习书院的姜山长却不一样,他本身是状元出身,又是由仕入学,学问、人品、见识都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拟。爹爹把我送到那里去,是花了很多功夫的,对我期望很大的。”他说着,抬起头来,嘴角高翘,露出一个笑容来,眉眼间就有了少年憧憬未来的飞扬,“还说,不孝有三。阿意曲从,陷亲不义。只要性情禀直,就能做到。不娶无子,绝先祖祀。还可以过继。只有家贫亲老,不为禄仕最难做到。要我好好读书,考个功名,将来为徐家光耀门楣。”

考个功名…何其难。要不然,也就不会有后来范进中举疯癫了。

可这个时候,没有比二夫人说法更好的激励了!

十一娘点头,也笑着鼓励他:“那谕哥要好好用功才是。”

徐嗣谕笑着点了点头。

而倚着水榭栏杆远远地眺望碧漪湖畔的文姨娘脸上虽然挂着笑容,眼底却没有一丝的欢快。

徐令宜训斥秦姨娘的话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难道,侯爷要的就是这些!

她想到自己做姑娘的时候。

打算盘得了第一,老太爷高兴地把她举过头顶,随后又婉惜地说了一句“可惜是个女孩子”;穿了小厮的衣裳跟哥哥去收棉布,手一摸就知道是什么织机织出来的,哥哥赏了她一块羊脂玉,然后如释重负地悄身和管事说“还好是个女孩子”…后来家里要把她嫁到徐家来,她一句话也没说。当时只觉得,老太爷、哥哥们再也不会嫌弃自己是女孩子了吧!

可谁曾想到,文家如果是鱼缸,那徐家就是河岸。而她,如一只被从鱼缸里被丢到了岸上的鱼,不仅呼吸困难,还粗俗难堪…一样被人嫌弃!

恍然中她抬头,看见乔莲房略带几份不耐的脸。

“文姐姐,”从水面吹来的风还残留着几份寒意,她拢了拢褙子的衣襟,“难道我们就一直站在这里等着?”

文姨娘想到之前她纵是微笑也带着几份降尊屈纡的不屑,忍不住道:“要不,你去看看?侯爷训了这么长的时候,只怕口都干了!”

她说着,就看见乔莲房的眼睛亮起来。

文姨娘忍不住笑了起来。

乔莲房却露出了一个笑容:“夫人和姐姐都在外面等…我还是跟姐姐一起在外面等吧!”

文姨娘点了点头,眼底闪过一丝失望。

有小丫鬟跑过来,没看见十一娘,奇道:“两位姨娘,夫人呢?”

乔莲房指了指湖畔。

文姨娘却从衣袖里掏了几文钱赏给那小丫鬟:“侯爷找夫人什么事呢?”

小丫鬟不肯接赏钱。

“没事,没事。”文姨娘笑道,“给你买糖吃。要是不能说,你别说就是。”然后道,“夫人正和二少爷说话呢!”

那小丫鬟听着迟疑了片刻,道:“反正您等会也会知道──侯爷让夫人去,说从今开始,秦姨娘就在夫人跟前服侍,把规矩学会了再说!”

“你为什么不跟她说这是我的意思?”徐令宜靠在床头,望着正移灯过来的十一娘。

晶莹的灯光照在她脸上,有种素净的美。

“我和侯爷是夫妻。”十一娘放下灯,坐到了床沿,“别说当初侯爷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我是赞同的,就是我不赞同,有人这样质疑侯爷的决定,我也不能把事推到您那里去。”

徐令宜听着微愣。

十一娘已脱鞋上了床,靠在床头和他说话。

“只是侯爷以后别再发这样大的脾气了!”然后把今天有人当着自己的面嗤笑,自己又怎么和他到湖边说话,他又怎样回自己的,一一都跟徐令宜说了,“…谕哥儿不小了,过几年都要娶媳妇了。您这样不管不顾地乱训一通,别说谕哥在仆妇面前抬不起头来,就是以后的媳妇,只怕也要跟着受牵连!”

徐令宜没有做声。

“侯爷也早些睡吧!”十一娘就笑着放了帐子,“听说明天院子里上梁,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搬回去?”

徐令宜笑着搂了她:“六月份应该可以搬了!”

十一娘在他怀里挪动了半天才找到一个比较舒适的位置。

“侯爷,要不我们订一个小一点的灯吧?专放在墙角。这样又可以照明,又免得灯光刺眼,妾身半天才睡得着。”

“行啊!”徐令宜道,“明天我跟内务府说说。”

十一娘和他说起秦姨娘来:“…我看,您说说就算了。不用在我面前立规矩了!”

第三百零九章

十一娘的话让徐令宜颇为诧异,他坐起身来。

“秦姨娘这也是病急乱投药。”十一娘也跟着他坐起身来,“您现在训了她,谕哥也知道了您的心意。您就不要再把事情闹大了。说起来,也是因为秦姨娘太过担心谕哥的原因。”

徐令宜听着沉默了一会,才低声道:“那几年,外面的事多,家里的事全交给了你姐姐。她身体不好,有时候难免精神不济。你现在主持中馈了,有些规矩,还是立起来才好。”

竟然不同意!

十一娘有些意外,又听他话里有话,心中一动,道:“谕哥由秦姨娘服侍着,原是姐姐的意思吗?”

徐令宜顿了顿才道:“当时家里的事多,你姐姐有些照顾不过来。”

侧面承认了徐嗣谕交给秦姨娘带是元娘的意思。

十一娘想到了秦姨娘见识,又想到二夫人和徐嗣谕之间的若有若无的牵连…她忍不住求证,笑道:“我听说谕哥是跟着二嫂启的蒙。当时谕哥多大?”

徐令宜没有回答,而是眉头微蹙:“你听谁说的?”

“府里的妈妈们都这么说啊!还夸谕哥聪明。”十一娘道,“难道有什么不对?”

徐令宜脸色不虞,道:“当时谕哥没人管,天天和小厮们搅在一起疯玩。有一年春季,雀鸟正是孵窝的时候,竟然由小厮带着把家里的鸟窝全给捅了,还想着法子比谁捅得多。二嫂看着这不是个事,这才起了告诉他识字的心思。也是怕他玩野了,到时候读书读不进去了。后来谕哥越来越懂事,三嫂见了,就把勤哥和俭哥也送了过去。二嫂索性就抽出下午的时间跟三个孩子讲了讲《幼学》。后来到了勤哥上学的年纪,二嫂怕来个精明世事的不敢管,来个温和宽宏的又管不住,就推荐了现在的西席。”

也就是说,二夫人告诉徐嗣谕读书,是在勤哥上学前。徐嗣谕比徐嗣勤小三岁,谆哥又比徐嗣勤小八岁。这样算来,那时候谆哥还没有出生,徐嗣谕当时是徐令宜唯一的儿子。

十一娘有些明白。

元娘肯定是借口着自己身体不好,把徐嗣谕交给秦姨娘这个婢女出身,没什么见识的生母带着,再加上旁边自有巴结奉承的,一来二去,徐嗣谕顽劣调皮也就不足为奇了。

她想到了罗振声!

果然和大太太的手段如出一辙。

难怪二夫人对几个孩子的学业如此了解!

徐令宜不喜欢听到这样的传言,是不是因为这件事与元娘有很大的关系呢?

十一娘想到除服礼那天晚上,徐令宜辗转反侧,半夜才睡着。

她就笑道:“是妾身人云亦云了!”

徐令宜没有做声,半晌才躺了下去:“不早了,你也早些歇了吧!”

十一娘这才想到秦姨娘的事还没有解决,忙道:“侯爷,还是别让秦姨娘在妾身面前立规矩了吧!就是要立,也等谕哥去了安乐再立吧!”先把眼前拖过了再说。

徐令宜不解地望着她。

“侯爷!”十一娘捏着他的衣袖轻轻地摇了两下。

这样的十一娘,徐令宜还是第一次看见。

望着她捏着自己衣袖纤细白嫩的手指,觉得可爱至极。

他强着笑意,翻了身背对着她:“快点睡吧!”

“侯爷!”十一娘只好俯身,“您也说了,要把规矩立起来。那您自己就不能带头破坏…”

徐令宜已闭了眼睛,口齿含糊地道:“我这不是在帮你吗?”一副昏昏欲睡,不以为然的模样。

“可内院的事是我管!”十一娘知道,今天要不把这事说清楚了,从明天开始,秦姨娘就会像尾巴似的跟着自己。

她想想都觉得不自在。

“侯爷…”十一娘见徐令宜没反应,摇了摇他的肩膀,“侯爷,侯爷…”

隔着薄薄的衣衫,他的身体正轻轻地颤抖。

十一娘错愕。

定睛一看,那个正闷着声笑。

“侯爷!”十一娘狠狠地推了徐令宜一下,“您既然要我立规矩。那我就照着规矩来──从今天开始,侯爷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说就是了,别再越过我做决定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徐令宜已翻身将她搂在了怀里:“你怎么这么傻!”

傻…十一娘两世为人,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评论她。

她不由呆了呆。

而徐令宜望着她杏目圆瞪的样子,更觉有趣,大笑着捧着她的脸狠狠地亲了一下。

十一娘却突然间豁然开朗。

自己是很傻!

立规矩,立规矩,当然是自己想让秦姨娘干什么她就得干什么了!

像小丫鬟似的跟在自己身边是一天,让她待在屋子里哪也不准去也是一天!这全看自己的安排啊!

要怪就怪自己见识浅薄。

当初在罗家,几位姨娘在大太太面前立规矩的时候,像四姨娘,就曾像小丫鬟似的在大太太身边一立就是一天,而三姨娘、五姨娘和六姨娘则会在大太太起床的时候服侍她穿衣,睡午觉的时候帮她打扇,晚上歇息的时候得睡在床榻脚半夜服侍茶水…十一娘从来没想过让秦姨娘体罚,思路就自然转到了另一条路上去了!

想通了这些,她重新镇定下来。

挣脱徐令宜手掌的禁锢,十一娘扯了扯被子:“侯爷,早点歇了吧!”

望着背对着他侧身躺下的十一娘,徐令宜呆住了。

怎么背对着他睡了…难道是自己说她傻,生气了?

他不由俯身问她:“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十一娘闭着眼睛,告诉自己快点睡,“明天一大早秦姨娘会来服侍妾身梳洗!”她含含糊糊地道,“免得到时候起不来…侯爷也早点睡吧!”

徐令宜可不相信她能这么快就入睡。贴了她的脸轻声道:“默言,我不是要插手你的事,是怕你有什么顾忌…我想让你把家里的事掌起来…”

十一娘明白他的心意。要不然,他也不会当着那么多的人的面大声训斥秦姨娘了──大可私底下和秦姨娘细细地说或是把声音压低几分。

她“嗯”了一声,感觉对着明亮灯光很不习惯,只好又翻了个身,把脸埋在徐令宜的怀里。

望着小猫似蜷缩在他怀里的十一娘,徐令宜身体渐渐热了起来,再看到她宁静安谧的脸庞,又不忍心把她吵醒。

思忖了好一会,只是轻轻地把她搂在了怀里。

第二天一大早,琥珀进来服侍十一娘起床──徐令宜一早去了水榭旁的树林练剑。

“秦姨娘天没亮就来了,和小丫鬟们一起立在屋檐下等您起床。”

十一娘点了点头,沉吟道:“知道二少爷为什么会在窗棂外偷听吗?”

“秦姨娘知道二少爷要去乐安了,”琥珀低声道,“一路小跑着去了二夫人那里。文竹说,秦姨娘身边的小丫鬟害怕,来找二少爷。二少爷听了,就赶去了二夫人那里。她们到的时候,二夫人正在训斥秦姨娘,说这是侯爷的意思,秦姨娘不应该心生罅隙。看见二少爷去了,二夫人就撇下秦姨娘,和二少爷去了书房。秦姨娘就跑到了您这里来。二少爷出来不见了秦姨娘,知道到您这里来了,就追了过来。听说侯爷来了,他就站在屋檐下听了一会。”

难怪她披头散发…

十一娘把秦姨娘训斥了一顿,然后让她在自己屋里反省,一个月不许离开屋子,晨昏定省也免了,自己则和管事妈妈、外院回事处的准备太夫人的寿辰。

太夫人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微微点头:“是个识大局的!只是处事太温和了些!”

杜妈妈听了笑道:“要不,我去提醒一下四夫人?”

“不用了!”太夫人道,“千人千法。现在她主持中馈,我们就要照着她的来好了。什么事都去提醒,她在那些成了精的管事妈妈面前还有什么体面可言!”

“是我糊涂了!”杜妈妈笑着,有小丫鬟进来禀道:“四夫人来了!”

“快请进来!”太夫人笑道,杜妈妈亲自去打了帘子。

十一娘是来和太夫人商量寿辰宴客名单的:“…这两年你都没有过寿,我照着永和二年时寿宴的单子列的,您看看有没有什么添减的!”

太夫人接过单子看了看,道:“重新拟个单子吧!永和二年,是皇上的意思。侯爷打时打了胜仗,想帮我操办操办。不免太过奢侈。就请通家之好并一些姻亲吧!”

十一娘当时看到永和二年宴客的名单时也吓了一跳,觉得有些铺张。

她笑着应“是”,正要下去重新确定宴客的名单,五夫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