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是对顾影那一副嘲笑她受到教训的神气模样,越看越不顺眼。

  温文却不知“希望社”是什么。有时,知多一些,负但便多上一些。温文不知倒好,心里没什么负但。他只笑嘻嘻的,那是因为眼前热闹。一会又笑微微的,因为想起刚才在神坛里跟骆铃的一幕。

  那是他心坎里的秘密,不能说与人知。

  牛丽生则对顾步又敬重又好奇;“您您您……您就是‘奇术顾五’顾秋胜顾顾顾先生……”?

  “顾秋胜已经死了,”老头子叹了一口气,“现在仍苟延残喘的是顾步。”

  陈剑谁不以为然:“五叔为何要这样说呢?您当年名满天下,到今天,还不知有多少年青人要拿你作榜样呢!”

  “那是你抬举我!其实,现在年轻人,有几人是熟读过去的历史的?有几人是愿意去正视过去的事情的!别说我了,就算真是改变了历史的大人物,他们也未必知道、他们只要在现实里活得好,说历史上的仁人烈士表土古板,他们现在讲究的是圆滑势利、他们宁可沉连故事传奇,也不愿去面对历史人物!”顾步苍然的苦笑,也许是由于开着了电灯、或因他脸上的笑容,大家这才发现他其实是很老的了。“那也许因为我们过的历史委实太残酷了吧、过去的顾秋胜算是什么!没跟壮烈牺牲的兄弟们同死,也没跟现在仍在奋斗的兄弟们同活!

  我们辛辛苦苦力争的正义又有什么用,争得的都只教人受苦,连过眼云烟都还未曾、就烟消云散了!”

  陈剑谁忙道;“也不是这么说的!要是没有你们那一辈的人奋斗。今天大家的局面还不如会沦落到哪个样子。”

  “就不提这些不快的事了,”顾步机开了话题,“我现在宁可隐居此地,帮帮人、教教武,总算也可练下心来好好的研究整理我对一些所谓妖法异术的心得。这儿虽不是人间天堂,但只要不去招惹犯禁,也还算是个清静安乐居呀。我比不上你父亲。令尊雄才大略,我这种小角色,能安一隅,自甘澹淡。”

  陈剑谁苦笑说:“象父在晚年的心境,也很不好过啊,他时时盼着能跟五叔相见,却只不知您行踪何处。”

  “是了,我们也没见快二十年了,这下倒好,见了你,倒互通了迅息。”顾步忽尔想起便问:“你们倒是以为我是放黑火的人了!”

  “五叔,您别见怪,我们不知道是你,又听人说起,只要在你庙里求了神物折了福,就不会遇祸……我们就因而生颖了。”陈剑谁有些尴尬。

  “这也难怪,而且不知者不怪。”顾步释然地说;“关于黑火的事,我也非常注意……

  你们想不想知道多一些有关这事?”

  “想极了。”温文叫道。

  “我还想知道这神坛怎么……真有神啊?”骆铃望着顾步的肚子,那儿的唐装上除了还沾了一滩褐金的凝块和一个隐约的针孔之外,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这未免更令她好奇到了影神疑鬼的地步,“你……你的血真是金色的不成?”

  那哑仆立即依啊作声,手比足跺,表示他的不忿。他觉得骆铃对老主人出言不逊。

  “其实,所谓邪术和妖术,有时也只是科学和技术的结合而已、譬如,有些能量,人类尚未懂得运用,乍看就以为是妖法了。就像没见过磁铁的人,以为拿着这块东西就可以叫醒五金的灵魂;又像非洲蛮荒部落里的野人拾得一架收音机,他还以为是神对他说话。”顾步倒平心静气的解释。”如果你在一百年前就有一部可以吸着的电视机,那你就是大法师了。

  今天,太阳能已被普遍地运用,就算是在我们当年创‘希望社’的岁月里,还有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温文诧异地道:“您的意思是……黑火、金血、这些、那些……都是科学?”

  “那也不尽是、世上确有些神秘的力量,到今天我们犹未能解释得清楚的。有些时候,动物的能力就比我们高,我们可以预知地震、豪雨、海啸,可以听嗅觉、雷达、震波作我们人类远所不及的事……我们是万物之灵,其实什么都不太灵光,只万幸的还算有个好脑袋。”

  骆铃笑着指向牛丽生;“他啊。可没有……”

  陈剑谁怕伤了牛丽生的自尊,忙打岔指向温文说;“他的嗅觉好,跟狗可以打交道。”

  温文讪讪然一笑、顾步恍然道:“难怪我养的狗都无声无息的让你们进来了。”

  骆铃睨着陈剑谁:“果然是你在跟着我们。”

  温文却去赞起骆铃来了:“你倒是真敏感。我们都不曾觉察。”

  “其实人类有许多能力,是我们自己都没善加运用、或不知道的、譬如头发,除了御寒、祛热和美观外,原来还有什么用途呢?又如指甲,生长来作什么呢?要知道人类连长一个味蕾、一个细胞、一根睫毛都有其必要的功用,只不过我们有些功能是已退化了……”顾步并不乐观的态度从他的语气里完全流露了出来,“随着机械文明愈来愈进步,人体的功力就越来越衰退。以后人的走动愈少,一双腿子会不会像尾巴一样消失了,或已不知其原来功用了,你别说这事不可能发生。”

  骆铃小声咕哝道:“幸亏没有尾巴,丑死了……”

  陈剑谁即问;“黑火是不是人为的?”

  顾步略一沉吟:“是。”

  陈剑谁再问:“黑火是一种障眼法?”

  “不但黑火是,金血也是,”顾步说,“刚才我说过,有些人已失去了天生的禀赋,就像牙齿到了老年就不能咀嚼食物而脱落一样。有些人却还保留了或强化了部分超异的能力,譬如美国就有人可以凭心志力平空升起一架汽车,中国也有人可以透视力知道口袋里藏有什么东西。但有一些,不是异能,也不是妖术,只是障眼法、就像赌博场中的技术一样,他拿了三条烟,不是因为运气好,也不是因为他有妖法,只因为他手法高明。”

  温文这下可分明了;“只不过,有些运用这些手法,往好处施为,例如针灸术运用在医学上;有些人却把这些手段用在坏事上,这可变成掌握了魔鬼的钥匙,例如……”

  骆铃叫道:“例如黑火!”

  陈剑谁则问:“我猜黑火是先用一种雾体、液体或气体先侵蚀人的眼球,使人分辨不出火色,才以肆凶;金血也是这样么?”

  “看来你们对黑火的情形已掌握不少重要关键;”顾步眼里闪着烛火般的光芒,“这神坛里的烟就是引子,让人视觉错乱,思想也会混淆起来,加上眼前好一些景象确实太过突异,的确会产生种种幻像,这就跟注射一些精神性药物的效果是近似的。”

  他顿了顿,顾盼了一下,才说“我们都是练武的人,都知道,出招制胜,其实只是刹那间的功夫。只要能使对方恍惚一下、震异一阵,往往使能制敌致胜了、金血之功能,这就是其中一项,但正如黑火一样,可以用于正途,但也可以用作犯罪,这便存于一心的事了。”

  “我有一事请教。”温文仍念念不忘间,“刚才我们在神坛里所看到的事物,到底会不会是真的呢!”

  “当然是假的。”骆铃犹有余悸,不敢面对。“黑火是假的,金血当然也是假的,假如还有红电绿发黄牙银眼,自然全都是假的,幻觉来的!”

  牛丽生则沉重地道:“我则才看到的,大都是过去的事,我过去世的确曾发生过这些事,恐怕有些事儿是假不了、假不来的。”

  骆铃却一于否从到底;反正一件自己不想承认的事实,只要一直猛否认它的存在。至少便可以使自己安心了:“就算过去的事是真的,现在和将来的事,也一定只是幻觉。懂吗?

  火本就不是黑的,因为掩眼法才会变黑;血也不是金的,你看,顾伯根本没有受伤。”

  顾步干咳了一声,手指用力把发往后梳,使额角更加光可监人:“那可也不定。谁规定血一定就是红色的?在鱼的眼里,人的肤色都是黛绿的哩。在蛇的眼中,万物一切都是黑白的。狗的眼珠。本是褐或黑色的,但在黯里却变成绿色的了。蜥蜴还随着它们所处的环境而变色呢。有人流的汗是黄色的。中国就有种马,流的汗还是血红色的呢。汉朝皇帝还为这种宝马跟两城兴过几次兵、打过几次大杖哩!”

  骆铃忽尔把嘴儿一扁,一副十分委屈的样子,她向顾步道:“顾伯。”

  然后就没说下去了。但样子却快哭出来了。

  顾步唬了一跳,忙问:“什么事?”

  骆铃委委屈屈的说:“您——”

  只说了一个字,又不说了,但眼圈儿却是红了。

  顾步连忙望向他的儿子:应付年轻女子,照道理,应滚是年青人比较优胜。

  顾影却也慌了手脚。

  他总是认为平息一个女子的哭声远比平息一场纠纷困难多了,他平生最怕的,就是刁蛮女子,所以娶妻当如张小愁。

  张小愁文静,温驯,从不与人争执。

  他也忙不迭的说;“骆小姐,有活好话,别这样子……”

  骆铃委而屈之的说;“我觉得你们都很讨厌我……可不是吗?不然,为何第一句话都要窒看我?”

  顾步顿足、拍额、搓手道;”小姑娘,哪有这回事!”

  骆铃泫然道:“你儿子对我,一直都很瞧不起,他对我——”

  顾步锐利的眼光又扫刮向他的儿子:“阿影,你……你对阻小姐做出过什么事体儿来了!”

  顾影急了起来:“没有哇——”

  陈剑谁白了骆铃一眼,沉声道:“金铃子,别胡闹了。”

  骆铃嫣然一笑:“他对我做出无礼的事?他还没这个胆哪。我只是要证实一下,两位是不是对我有偏见罢了。”

  这一笑云开青天见月明。

  ——这明月岂止照旺角、尖东,还依样照着这儿的“红毛拿督”哪。

  “她就是这个样子,”陈剑谁可不许骆铃再生枝节了,便直入主题的说,“对调查‘黑火’这件案子,顾伯和顾兄对这儿远比我们熟悉,如果给我们一点指示和意见,这可省了许多冤住路。”

  顾步沉吟。

  那哑仆才哥又走了进屋里去,隐约发出一点声响,似有准在说话。他再出来的时候,又为大家泡了一杯新菜。

  顾影却忽然反问了一向;“我想知道:你们为何来找我们?怎么知道‘红毛拿督’?为何今午闯入‘大会堂’在‘刚击道’习武时出现?!”

  骆铃又叉起她的腰枝来;“你要一一清算旧帐?”

  “当然不是。”顾影看着这个令他十分头大也一向使他兴兴颤颤的女子,非常小心的说,“可是这可能都是追查‘黑火’的线索。”

  3、会馆

  经过陈剑谁、骆铃、温文等人详尽的转述后,双方都生起了一个“结论”:

  ——那就是一个关键人物:

  毛念行!

  不是毛念行,他们根本不会有张小愁的联络地址。不是毛念行,他们也许不会找上“红毛拿督”。不是毛念行,他们就不会在“大会堂”跟“刚击道”起冲突。不是毛念行,他们也不会对顾氏父子生误会……

  都是毛念行。

  ——那么,毛念行到底是什么人呢?

  这就反而要向顾步父子“倒打听”了。

  “毛念行?”顾步一副恍然的样子,“如果是他,他叫你们来找我,那是理所当然的。”

  “为什么?”

  “同行如敌国。”顾步这时已请陈剑谁、骆铃、牛丽生等进入木板楼里,奉上了茶点,各坐在藤椅上,亮了灯,点了蚊香,也开了话匣子细谈,“这句话大家一定都听说过吧?”

  骆铃却问:“请问贵行是哪一行?”

  “哪一行?”顾步笑了起来,他已愈来愈欣赏这个大都会女子的坦率:“大概不是杀人放火就是讹神骗鬼吧。”

  陈剑谁眉毛一扬,“毛念行也是教拳或是传教开庙的?”

  “都是。”顾步征笑道。“只不过,他们的信徒比我们多,钱也赚得比我们多,权势也大多了,所以,自然也比我们成功多了。”

  “他们当然‘成功’。”日影忍不住冷诮的加了句:“只不过,我们才不希罕他们那种‘成功’!”

  “他们?”陈剑谁即刻抓住了这个名辞,“他们是一个集团?还是一伙人?或是……?”

  “他们?”顾影冷晒,“依社会上看,他们父子是成功人仕,也是惹不得的人。”

  “惹不得的人?”骆铃和兴致又上劲儿来了,“有这种人么?”

  “他们在这儿很有实力。”顾影说,“既是受封‘太平局绅’衔有DATO和J·R及P·J·K之衔,兼且是这儿几家公会的董事,并甚得这儿潮州帮的支持。”

  “哦?有这么厉害?”陈剑谁反诘,“那他们为何要促使我们找到你们?”

  “他父子当然希望你们来找我们的麻烦了。”顾影冷笑说,“借刀杀人,这不算是他们的第一宗。”

  “父子……?太平局绅……?”温文嘴里念念有词,“潮洲帮?……姓毛的?……”

  忽尔他叫了起来,“难道你们说的毛锋父子?!”

  顾影“嘿”了一声。

  顾步比较敦厚,说了句;“猜对了。”

  温文“乘胜追击”的说:“……那么,‘白鬼’是不是仍在他们那个‘第九流’里当祭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