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言卿在宫里度过了两日两夜,在宫里不觉得久,出来后看到陆府的摆设简直恍如隔世,怎么看怎么舒服,连路边的杂草也可爱起来。王言卿回到自己院落,一进屋就说:“备水,我要沐浴。”

  灵犀灵鸾昨夜就接到了王言卿今早要回来的消息,屋里早已备好茶点、热水。灵鸾微微福身,去里面检查汤池,灵犀伺候着王言卿脱去外面的大衣裳,问:“姑娘,您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厨房送来了糕点,您要不要先垫着点?”

  王言卿摇头:“我现在没胃口,等我沐浴后再说。”

  王言卿洗了个热水澡,这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她换了身新衣服,湿漉漉的长发自然披散。灵犀已经在外面摆好了早膳,见王言卿出来,行礼问:“姑娘,指挥使交代让您吃点东西再睡。您看……”

  王言卿知道陆珩在府里说一不二,所有人都很怕他,她无意让丫鬟为难,再说洗澡消耗了许多精力,一出来闻到温热的粮食香气,她也有些饿了。在自己家里不用避讳,王言卿坐下,终于能放开了声音说话:“我自己来就好,你们下去休息吧。”

  她寅时出宫,一回来就有热水热饭,这些丫鬟、厨娘又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大家谁都不容易,能体谅则体谅。

  灵犀灵鸾应是,却并不离开,一直等王言卿吃完,擦干了头发,才轻手轻脚侍奉王言卿去床上休息。王言卿散开头发,躺在暖烘烘的被子里,终于明白什么是家的感觉。

  陆府当然比不上皇宫精致,可是,她能随意说话,自在走动,吃饭饮水也不必提心吊胆,远比皇宫舒服多了。王言卿自己在宫里走了一遭,有点明白为什么陆珩总是那么紧绷,连在自己家里都不敢吃口味重的食物了。

  时常在那种环境办差,难怪他变成如此。

  王言卿想着陆珩,手搭在床沿上,不知不觉就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不知道是不是早膳里加了安神成分,王言卿这一觉睡了很久,等醒来时,天都黑了。

  她稍微动了动,外面丫鬟就听到动静,进来挽起床帐,点亮灯烛。王言卿睡了太久,浑身酸软,她费力坐起来,刚坐好就问:“二哥回来了吗?”

  她许久没有喝水,嗓子干哑,这句话问出来虚软无力。灵鸾行礼,说:“回姑娘,指挥使刚回府。”

  王言卿一听,立马不睡了,当即要下床去找陆珩。她换了身碧青袄裙,灵鸾为她取来披风,王言卿都等不及系好,拿了披风就往外冲,一边走一边披在身上。

  二月二过后,土地解冻,天气一日比一日暖,但晚上的风还是沁凉的。王言卿快步跑向主院,灵鸾追在后面,急道:“姑娘,您受不得寒,当心着凉。”

  王言卿哪有心思听这些话,她提着衣摆跑入正房,里面的人早早就听到动静,不慌不忙回身:“卿卿,怎么了?”

  王言卿看到确实是陆珩,这才松了口气。陆珩看起来也刚回来不久,身上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王言卿双手交叠,浅浅行了个万福,问:“二哥,你用饭了吗?”

  陆珩想过王言卿可能会问秦祥儿去哪里了,闹鬼案如何审理,她走后宫里又发生了什么,但陆珩没料到,王言卿急急忙忙跑过来,第一句话竟然是问他吃饭了没有。

  陆珩意外瞬息,笑道:“还没有。听她们说你睡了一整天,睡得还舒服吗,要不要留下陪二哥一起用饭?”

  王言卿点头,她其实不饿,但她想陪陆珩吃点东西,然后赶紧让他去睡觉。王言卿昨夜好歹眯了一会,陆珩却一直在忙,今日又是上朝又是收尾,足足折腾了一整天。他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经不起这样耗。

  厨房早就准备好了,得知王言卿也要用饭后,悄无声息地加了双碗筷,添了几样王言卿喜欢的菜。王言卿坐下,悄悄观察陆珩。他脸上有疲色,但眼睛明亮,看着精神还不错。

  看来,这个案子应当很顺利。王言卿默默想了一会,主动给陆珩舀了一碗汤,问:“二哥,装神弄鬼的人确实是秦祥儿吗?”

  陆珩接过王言卿的碗,瞥了她一眼,幽幽叹道:“我还以为卿卿是来关心我的,原来是为了案子。”

  “哪有。”王言卿颦眉,道,“我分明是怕你熬得太久了,身体受不了。”

  陆珩失笑,手指转动汤匙,慢慢说道:“还是这么不经逗。有你这句话,我便是累死也值得了。”

  “别说这些不吉利的。”王言卿一脸严肃拦住陆珩的话,“万言有灵,这种话不能说。”

  她板着脸教训陆珩,陆珩也由着她指点。王言卿说完后,趁着饭桌上无事,问:“二哥,她到底为什么要那样做?”

  陆珩淡淡抿了一口汤,不慌不忙开口:“说来话长,这是三十年前埋下的苦果了。”

  王言卿认真看着陆珩,等着他接下来的话。陆珩没有继续说,突然问:“卿卿,你还记得上元节那天,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王言卿根据三十年这个时间想了想,试探地问:“你是说弘治皇帝?”

  “没错,是弘治年间的事情了。”陆珩放下羹碗,微微叹道,“当时有一个太监,因为阻拦张氏兄弟戴御冠得罪了张皇后,反而被弘治皇帝关到牢狱里。后来,张皇后授意,命人打死了他。那个太监叫何鼎,秦祥儿做的事情,和他有些关系。”

  王言卿猜测:“他们是兄妹?可是,秦祥儿明明姓秦,莫非她用了假名?”

  “是真名。”陆珩淡然笃定,道,“送进宫的女官,身份都是要再三核查的,但凡差一点就不能通过。她确实姓秦,是淮安人氏,她上面还有一位姐姐。”

  王言卿似乎感觉到什么,一双秋水剪瞳一动不动看着陆珩。陆珩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秦祥儿的姐姐亦曾入宫,只不过不是女官,而是宫女。何鼎和张鹤龄兄弟起冲突那天,正值宫里设宴,张鹤龄和张延龄喝多了酒,张延龄趁着酒兴奸污了一名宫女,之后他返回宴会,看到皇帝的发冠手痒,撺掇张鹤龄,两人又想拿起来戴。何鼎和那个宫女在同一个宫殿当差,他发现了张延龄的兽行,到前面后发现他们毫无悔改之意,竟然还想戴御冠。何鼎当即大怒,要用金瓜打死这两人。何鼎的动静闹得很大,惊动了张皇后,当时许多人向弘治皇帝求情,但张皇后咽不下这口气,执意要将何鼎下狱。弘治皇帝不忍让爱妻受委屈,便让锦衣卫将何鼎抓走。弘治皇帝当时想不想杀何鼎没人知道,但后来,何鼎确实死了。”

  王言卿眼露不忍,如乌云蔽月,烟笼寒水,看着就让人心疼。陆珩拉过她的手腕,放在手心握紧:“那名宫女就是秦祥儿的姐姐——秦吉儿。”

  王言卿心重重地落下去,唯有陆珩握着她的地方温暖有力,像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支撑。王言卿问:“秦吉儿后来怎么样了?”

  “死了。”陆珩的话直接又冷淡,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宫里的记录是因为天冷,秦吉儿在夜里被冻死。可是当年经手此事的老太监说,秦吉儿的尸体扔出去时,脖子上有淤痕。”

  这个结局令人遗憾,但一点都不意外。张太后连关在牢里的何鼎都不放过,何况区区一个宫女?秦吉儿死的无声无息,哪怕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她不是自然死亡,也没有人会探究她的死因。何鼎是太监,没有家族后人,更不会有人伸冤。

  他们两人像紫禁城华丽地砖上的一粒灰尘,碍了主子的眼,轻轻一扫就拂下去了,没有任何人在意他们落在哪里。唯有同样是灰尘的秦吉儿之妹秦祥儿,放弃嫁人入宫,当奴为婢二十年,就是为了查姐姐当年的死因。

  王言卿终于明白张太后为什么那么抗拒说遇鬼的事情了,她也终于明白秦祥儿假扮鬼怪时,为什么要在门外喊“好冷啊”。秦祥儿的姐姐是以“冻死”收场的,难怪秦祥儿耿耿于怀。

  王言卿问:“她查到了吗?”

  “她今日在诏狱里交代,她东拼西凑查到一些痕迹,但是并不确定是张太后。她扮鬼去吓张太后,只是想知道姐姐之死到底和张太后有没有关系。”

  结果无需多言,张太后被吓成那样,显而易见和她脱不了干系。

  王言卿深深叹气,问起那件困扰了她很久的事情:“第一次她给崔月环下了药,没人看到她装鬼之事。但后面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撞鬼,她一直在张太后身边,怎么在窗外弄出动静?前夜我看得很清楚,她就在殿内,事发前趴在太后榻前睡觉。就算她能装睡,但敲门声和鬼叫声分明是从外面传来的,她一个人怎么能分成两半?”

  陆珩缓慢摩挲王言卿的指根,听到这里,意味深长笑了笑:“谁说一定是人呢?”

  王言卿呆住,陆珩正该解密的时候却突然卖起关子来,晃了晃她的手说:“一看卿卿就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担心你在宫里受委屈,特意教给你联络暗号,你却一点都不在意。”

  “没有。”王言卿颇为委屈,忙辩解道,“我一直都记着,只是没用上而已。”

  陆珩好整以暇,不慌不忙反问:“真的?那你怎么没注意到鸟叫声?”

  王言卿一时愣住,这时候她回想,前夜她出门的时候,没看到人,但好像确实有鸟飞过。

  陆珩见她明白了,笑道:“你不喜欢斗鸡走马那些玩意,自然不清楚,鸟市上有一种上乘的鸟,叫鹩哥,声音清脆,擅学人语。要是教得好了,它能学会十来种指令。”

  王言卿慢慢将整件事联系起来,秦祥儿查明姐姐的死因后,怀疑是张太后下的手,所以想扮鬼诈她。秦祥儿是女官,张太后吃不完的糕点由她处置,秦祥儿挑了崔月环喜欢吃的点心,在里面下了昏睡的药,哄骗崔月环吃下。崔月环当夜果真睡死了,秦祥儿穿上女鬼衣服去吓张太后。秦祥儿和秦吉儿是姐妹,披散头发再加上光线昏暗,几可乱真,张太后看到后以为是秦吉儿显灵,被活活吓晕过去。

  之后张太后像疯了一样见人就骂,秦祥儿看在眼里,越发确定杀害她姐姐之人就是张太后。可笑张太后杀了一个年轻美丽的宫女,却连对方的名字都没记住。但凡张太后知道那个女子叫秦吉儿,就绝不会将名字明显有渊源的秦祥儿放在自己身边。

  秦祥儿终于确定了真凶,之后,她便不必亲自冒险。她光明正大地待在太后身边,等所有人睡着后,她悄悄吹哨子,将鹩哥唤来,让鹩哥模仿人声。如果里面的人推窗或者外面的锦衣卫闯入,鹩哥自然会振翅飞走,根本不用秦祥儿操心。

  鹩哥长着黑紫色的羽毛,天黑了根本看不出来,何况众人的注意力全在人身上,谁会在意一只鸟。锦衣卫以及后面的王言卿,都没有发现院里有一只黑鸟。锦衣卫巡逻时不让外人靠近慈庆宫,但天上的飞鸟,他们肯定无法顾及。

  秦祥儿就这样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装神弄鬼,要不是碰上陆珩,恐怕锦衣卫也要被她玩的团团转。

  秦祥儿用口哨控制鸟,殊不知锦衣卫内部也有暗号,陆珩才是这方面的行家。王言卿叹服,再一次意识到二哥升官这么快,确实是有原因的。

  不过,王言卿还有一事不解,她忙问:“那第二次呢?我总觉得慈庆宫檐下的灯笼怪怪的,但说不出哪里奇怪……”

  陆珩对妹妹向来不吝于夸赞,他点头,肯定了王言卿的想法:“没错,那些灯笼确实有问题。你不经常进宫,难怪看不出差别。我进去第一眼就注意到灯笼被人调过,而且挂的过于低了。第二次所谓的女子哭声是鹩哥,至于窗户上披头散发的女鬼,其实是用灯笼照出来的影子,道理和皮影戏差不多。”

  王言卿眼睛大睁着,十分好学地问:“那是怎么弄的?”

  陆珩瞧着王言卿清澈的大眼睛,心想镇远侯府到底是怎么养姑娘的。王言卿不熟悉花鸟,尚可以说教养严格,不允许玩物丧志,但怎么连皮影戏都不熟悉?

  陆珩一边鄙夷镇远侯府,一边说:“玩物丧志不可取,但也不能埋头苦学,一点放松的时间都没有。劳逸结合方是……”

  陆珩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他意识到,不关心王言卿的兴趣爱好,一心专注自己的事,导致王言卿完全不敢玩乐的人,现在应当是他。

  陆珩嘴唇动了动,他抿唇,暗暗咬牙,最后笑着对王言卿说:“都怪二哥,以前忙着练武,忘了带你出去玩。以后二哥一定多陪你。”

  王言卿慢慢点头,看目光依然闷闷的。陆珩就见不得她不高兴,当即说:“灵犀,拿皮影来。”

  王言卿一怔,忙道:“二哥,你忙了好几天,要赶紧休息……”

  “无妨。”陆珩淡淡道,“顺手的事,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陆珩和王言卿吃完饭,灵犀也把东西准备好了。陆珩带着王言卿站在窗前,用鱼线绕过窗户,系着一条小木棍,将皮影调整到合适角度。陆珩让人举起灯,窗纸上立刻出现一个栩栩如生的影子。陆珩随手示意了一下,说:“大概就是这样。她可能调整得更精细一点,不过道理差不多。”

  王言卿亲眼见着一张小小的剪纸在窗户上放大成黑影,心中最后一个疑团也解开。第二次遇鬼时,宫女们看到了鬼的影子,再加上窗外断断续续的哭声,她们自然而然以为是鬼发出来的,哪会注意“鬼影”一直没动过。而且王言卿记得于婉说,当日是秦祥儿挺身而出,主动拿了木棍开窗,驱走了鬼。

  事实上,秦祥儿根本不是为了驱鬼,而是为了取走鱼线和剪纸等物。当时宫女和张太后都被吓破胆子,根本不敢靠近窗户,秦祥儿借着夜色掩饰收回自己的工具,想来并不难。

  陆珩见王言卿心愿了结,就放下东西,示意灵犀灵鸾收走。王言卿意识到她打扰了陆珩很久,忙道:“二哥,你是不是急着休息?都怪我,明明是来提醒你早睡的,却缠着你说了这么久的话。”

  陆珩对此并不在意,他和王言卿说话精神放松,就已经算是休息了。不过这种事陆珩向来不勉强,他立刻露出疲惫之色,说:“今天一整天都在狱里,头疼,睡不着。”

  王言卿越发愧疚了,小心翼翼道:“那我这就走?”

  可真是个小机灵鬼,陆珩没法,只能明说:“如果有人帮我揉揉穴位,兴许会好些。”

  王言卿语气懊恼,说:“可惜我不会按摩。”

  如果换成别人,陆珩肯定觉得对方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但如果这个人是王言卿,陆珩就充满了耐心:“没事,我教你。”

  作者有话说:

  陆珩(嫌弃):有些人啊特别自私,完全不懂得怎么呵护妹妹。

  陆珩:没错,那个人正是我。

第48章 难消

  陆珩都如此说,王言卿自然没有推拒的道理,点头道:“好。二哥,我笨手笨脚的,如果做错了你不要嫌弃。”

  陆珩忍不住笑了,他拉过王言卿的手,放在掌心,翻来覆去看那双纤长莹白的玉手:“长得这么好看,我竟不知,这是一双笨手。”

  王言卿被他说得笑了。陆珩语气直白,目光灼灼,手指缓慢从她的手心拂过,明明没说什么露骨的话,却有一种步步紧逼的侵犯感。王言卿脸红,莫名觉得难为情,她缩了缩手指,说:“二哥,我该做什么?”

  陆珩放过她的手,拍了拍自己身边,说:“卿卿坐过来一点。头上的穴位最复杂,我来教你。”

  王言卿其实就坐在罗汉床上,和陆珩只隔半臂。但陆珩这么说,她只好往右边挪了挪,贴着陆珩而坐。

  陆珩却还嫌不够,忽然俯身,双臂将王言卿完全拢住。王言卿感受到陆珩骤然逼近的呼吸,霎间僵住。

  “二哥……”

  王言卿挺着脖颈,都不敢用力转动眼睛,生怕一不小心就和陆珩的脸撞上。相比之下,陆珩就从容多了,他微微侧脸,鼻梁几乎能碰到王言卿的耳垂,他亲眼看着那块白玉一样的皮肤变成淡绯色。

  陆珩轻轻笑了声,伸手捏住那片粉意。王言卿脊背都僵住了:“二哥?”

  陆珩指腹缓慢在耳垂上打旋,说:“这是耳垂穴。记住了?”

  陆珩一副授课的口吻,倒让王言卿怔住。陆珩手指在王言卿耳廓上左捏捏右揉揉,嘴上漫不经心报穴位名。他的呼吸若有若无扫在王言卿耳上,这个地方最是敏感,王言卿越想忍着,耳朵就越红,最后耳朵外缘连着脖颈上的皮肤,都变成浅浅的粉色。

  偏偏陆珩还一副认真教学的模样,察觉王言卿走神,惩罚般按了她的翳风穴一下:“专心。”

  陆珩的手和读书人的手不一样,他自小习武,关节明显,指骨修长,按在皮肤上时明晃晃地告诉你,这是一双男人的手。王言卿下意识想躲,但陆珩的身体倾在前方,只给她留了短短一寸自由活动的空间。王言卿左右为难,只好道:“二哥,这样我记不住,要不还是拿图纸来,我看着图背吧。”

  “不用。”陆珩慢悠悠道,“这种事怎么能假以他手呢?二哥一定把你教会。”

  王言卿心想就算手把手教,也不用拿她来做教材吧?找个假人来不是更好?她隐晦地问:“府里应当有木人吧?”

  陆珩很遗憾地叹了声:“没有。”

  刚才他要皮影,这么稀奇的东西,才一顿饭的功夫灵犀就找来了。现在一个世代从军的锦衣卫之家里,竟然没有习武用的木人。

  王言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而陆珩的手指已经划过她耳后皮肤,在她脖颈上不轻不重地按:“这是风府、哑门、大椎、身柱。”

  他的手顺着王言卿脊柱下滑,一边说穴位名,一边穿过肩胛、后背,最后停留到腰上。陆珩手指有力,在腰后一个穴位上按了一下,王言卿顿时觉得半边身体发麻,腰侧的肌肉都隐隐颤抖。

  “这是命门穴。”陆珩手环在王言卿腰后,气定神闲地问,“记住了吗?没记住二哥再教你一遍。”

  王言卿毕竟学过武功,就算失忆,也大致知道人体的几个重要穴位。不过她显然没法和陆珩比,陆珩不光熟悉人体每一个穴位,看起来对各个穴位的效果、用途,都了然于心。

  王言卿哪敢让陆珩再教一遍,赶紧点头:“我学会了。”

  陆珩含笑看着她:“真的?”

  这次轮到王言卿重重点头,生怕陆珩不信:“真的。”

  “好吧。”学生只教一次就学会了,但陆珩并不开心,听起来还有些失望。王言卿心底松了口气,暗暗等着陆珩收手,然而覆在她腰后那只手却毫无收敛的意思,他贴着她的腰线弧度滑动,王言卿正想出言提醒,他的手忽然上移,顺着她的脊柱沟上滑,像带着电一样,一路噼里啪啦,一阵酥麻感从脊椎窜上后脑,震得她身体都僵了。

  而罪魁祸首却低眸,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我来帮你找脑后的穴位。卿卿,你怎么了?”

  王言卿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主动说:“二哥,这样折腾下去我记不住,不如我动手,你来指点我。”

  陆珩这回很大方地点头,立即放开了王言卿,含笑靠在围屏上,说:“来吧。”

  王言卿心里打算的很好,二哥的手在她身上总会误触一些地方,如果换成她给陆珩按摩,总不会发生这种尴尬了。王言卿定了定神,脱去绣鞋,跪坐在陆珩身侧,学着他上次的样子,轻轻按上太阳穴。

  难得有兴致,陆珩便把这当成办案后放松心情的小游戏。陆珩是男人,王言卿在他身上摸索,他有什么可在意的,便由着她反客为主。陆珩一直好整以暇,然而在王言卿的手靠近他太阳穴时,陆珩脑中忽的划过一个想法。

  如果她一直在装失忆,那现在,就是她杀他最好的时机。这么近的距离,而且直奔死穴,陆珩根本没法躲。

  陆珩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了,他的手臂下意识想将可能的危险推开,但不知为何迟疑了一息,由此错过了最佳时机。王言卿柔软沁凉的手指已经碰上陆珩皮肤,她小心翼翼按了按,问:“二哥,这样对吗?”

  陆珩手背上绷出青筋,他感受到王言卿清浅的呼吸,心知是他多疑了。他的手臂一点点放松,但关节依然是收紧的:“对。”

  王言卿并不知道,就在刚才一刹那,她已在生死边缘走了一圈。王言卿轻轻柔柔按着陆珩的额头,她指腹柔软,身上还带着沐浴后的清香,当真是佳人在侧,温香软玉。但陆珩始终没法放松下来,他暗暗叹息,是他不配消受美人恩。

  陆珩突然伸手,揽住王言卿的腰,将她往自己身边拉:“卿卿做得很好。我已经没事了,你快休息一会吧。”

  王言卿正直着腰帮陆珩按穴位,忽然被他拦腰抱住,她没防备,整个人都摔向陆珩。幸而陆珩反应快,两手握住她的腰,稳稳将她固定住。王言卿上半身不受控地往陆珩身上倾,她手掌按住陆珩肩膀,头发从肩膀上滑落,盖住一半光线。

  以往都是陆珩低头看她,这次,轮到王言卿在上,居高临下看着陆珩。陆珩身体半靠着,眸光清波浮动,平静地和王言卿对视。

  他两只手掐着王言卿的腰,非常直观地感受她的腰有多细,身子有多软,他甚至疑心两只手能直接将她的腰圈住。陆珩和她对视一会,问:“卿卿在看什么?”

  王言卿才意识到自己还撑在陆珩身上,赶紧收回手:“二哥对不住,我是不是压疼你了?”

  王言卿的手一直按在陆珩肩膀上,陆珩倒不觉得疼,他只是不喜欢在别人下方。哪怕是男女之事,他也要拿到主动权。

  陆珩慢慢说:“有点。我现在起不来,卿卿扶我一把。”

  王言卿信以为真,俯身拉他胳膊。陆珩手掌扣住她的腰,稍稍一用力就将她压倒,圈在自己身边:“好了,我现在缓过来了。”

  王言卿试着坐起来,陆珩嘴上喊着不舒服,手劲却一点都看不出疲惫。王言卿尝试无果,索性也放弃了,自暴自弃地靠在他身上。

  王言卿窝在陆珩身侧,头颅枕在他的肩膀,高度竟然刚刚好。陆珩这才舒服了,他靠在围屏上,合起眼睛养神。

  王言卿见他闭目假寐,知道他这几天几乎没有睡过完整的觉,不忍心再吵他,安静地依偎着。王言卿等了一会,感觉他快要睡着了,小声提醒:“二哥,你要不去床上睡?”

  难得有这样放松的时刻,陆珩闭着眼睛,声音也带上了些许哑意:“那卿卿呢?”

  王言卿一听就严肃起来,义正言辞道:“二哥休息,我岂能打搅,自然该回自己的房间。”

  他就知道会是这种答案。陆珩手搭着王言卿的腰,说:“那还是算了。卿卿不在,我睡不好。”

  他的话越来越胡扯了,王言卿尴尬,小声道:“二哥,男女有别。”

  她无论做什么都想讨他欢心,但在这种事情上,立场却格外坚定。心里有底线是好事,陆珩也不想太得寸进尺,占未婚女子的便宜,便说道:“我明白。你陪我待一会就够了。”

  陆珩都这样说了,王言卿哪忍心拒绝。王言卿抬眼,默默盯着陆珩的侧脸。看来这段时间他真的很累,换成以前,二哥怎么会说这种示弱的话。

  王言卿轻声问:“二哥,秦祥儿都招认了?”

  陆珩淡淡嗯了一声,昨日锦衣卫在秦祥儿房间里搜出扮鬼的衣服、鸟笼以及安神药物,可谓人赃并获,板上钉钉。秦祥儿对此也毫不挣扎,问什么说什么。

  陆珩知道王言卿想问什么,她不挑明,陆珩也不催促,气定神闲等着。王言卿停了一会,低低问:“你们打算如何?”

  陆珩笑了一声,胸腔微微震动,声音低哑中带着笑意,格外撩人:“卿卿想如何?”

  王言卿叹气,说:“我能做什么?我只是觉得可惜。她是尚仪局掌管典籍的女官,对文墨要求很高,可见她在宫外便已经有不错的才华和见识。她本可以正常嫁人生子,以她的能耐,不难过得好。可是她却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安稳人生,而是选择进宫,在宫里低声下气、战战兢兢地伺候别人。这一切,只是因为她想让自己姐姐清清白白地走。”

  为亲人报仇有什么错呢?何况秦吉儿之死冤屈重重,被人奸污,又被人灭口,秦吉儿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遭受这种对待?

  秦祥儿为了这一天,足足忍耐了二十年。装神弄鬼是她不对,但这些罪也不至于要用性命偿还。难道,仅因为受惊的人是张太后,就要置秦祥儿于死地吗?

  王言卿猜到秦祥儿之后,就明白崔月环为什么撒谎了。崔月环才智普通,但并不傻,她莫名昏睡不醒,第二天得知太后在她沉睡期间撞鬼,一下子就猜到秦祥儿了。

  崔月环本可以向张太后禀明真相,以将功折罪,免除皮肉之苦。但崔月环没说,宁愿冒着被打死的风险接受杖责。板子在秦祥儿的疏通下减轻很多,但毕竟要打在身上,疼和伤都是实打实的。

  紫禁城庄严威武,至高无上,谁能看到华丽的琉璃瓦下,是无数麻木而沉默的宫女太监。这些底层宫人在大人物们看来渺小的如同蝼蚁,然蝇蚁微末中,亦有脉脉温情。

  底层的善良非常脆弱,任何一次恻隐,都可能把自己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崔月环,何鼎,都是因为一次善良,惨遭灭顶之祸。

  有人生活在泥淖中,内心依然干净,而有的人锦衣华服,心却被腐蚀空了。

  陆珩对此不置可否,他没头没脑般提起一句话:“卿卿,你可知道,鹩哥还有个名字,叫秦吉了。”

  王言卿疑惑,问:“这个名字怎么了?”

  陆珩摇摇头,却不肯再说了。他见时候差不多,就起身,赶王言卿回屋睡觉。

  他可以开玩笑,故意逗弄王言卿,但深夜总不能真的留她在自己屋里。兄妹尚且七岁不同席,他们还不是兄妹。

  何况,陆珩怀疑,如果有人睡在他身边,他会一晚上无法合眼。这也是他没有娶妻的原因之一。

  王言卿回陆府后,那两天混乱的宫廷生活逐渐淡去,她又变成深居简出、清闲度日的陆府小姐。过了好几天,府外的动静才陆陆续续传到王言卿耳中。

  锦衣卫指挥使陆珩翻阅卷宗,无意看到多年前何鼎一案,觉得疑点颇多,重启调查。不查还好,这样一查,竟然被陆珩翻出来多年前张延龄曾在皇宫里奸污宫女,事后还逼死了那个女子。

  张鹤龄、张延龄兄弟窥视帝冠,正主弘治皇帝都不追究,皇帝一个侄儿总没有发作的道理。但染指宫女性质就变了,宫女理论上都是皇帝的女人,张延龄胆大到在宴会上奸污宫女,谁知道这些年他有没有继续作案。万一皇宫有孩子降生,岂不是混淆帝脉?

  这件事披露出来后,满朝哗然,皇帝大怒,当即让锦衣卫将张延龄下狱,并且在早朝上严厉斥责张鹤龄。皇帝骂了一顿还不解气,下令斩立决,欲要处死张延龄。

  张太后无论如何没想到,她只是养了几天病,事态忽然变了。张太后也顾不得慈庆宫会不会继续闹鬼了,几次三番去找皇帝求情,皇帝都避而不见。最后张太后没法,在乾清宫外给皇帝下跪,涕泪俱下,狼狈不堪,恳求皇帝饶张延龄一命。

  张太后实在想不懂,只是一个宫女而已,为什么要让她的弟弟赔命?宫女太监死了就死了,但她的弟弟可是建昌侯啊。

  张太后跪求,臣子也求情,最后,皇帝于心不忍,退了一步,免除张延龄死刑,但要革除昌国公、建昌侯的爵位,将张家兄弟贬谪至南京,不允许他们再在京城停留。同时,还将张太后的称呼由圣母降为伯母。

  王言卿听灵犀灵鸾转述了外界的事情,她听到后没有表态,之后却寻机会问陆珩:“二哥,前段时间东宫闹鬼吵得沸沸扬扬,这件事如何收场?”

  陆珩眸色淡淡,漫不经心道:“你也说了,那是闹鬼。正好邵天师要来送新的丹药,顺便做场法事,应当便不会有小鬼作乱了。”

  王言卿沉默片刻,问:“那秦祥儿呢?”

  陆珩语气更随意了:“她为了做女官错过嫁人,硬生生耽误到三十五岁。皇帝念她在宫廷侍奉良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放她回家了。”

  王言卿看着陆珩,陆珩也微笑着回视。王言卿最终没有再问,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王言卿心中幽幽地想,所有人都得偿所愿,这个案子,只能到这里了。

  皇帝达成目的,对秦祥儿来说,亦是求仁得仁。

  早在正月,前廷传出皇帝有意剥爵的消息时,秦祥儿就密切关注着。后来,秦祥儿听说皇帝在张太后的施压下打消了革除张家爵位的念头,她既愤恨又不甘心,最后想出一个计策来。

  她要假借鬼神之事把事情闹大,最好能让人重审当年秦吉儿一案。因此,她没有选择趁张太后熟睡时一刀了结对方,而是另辟蹊径——装鬼。

  她确实吸引来了锦衣卫,毫不意外的,她也落网了。她终于找到机会向上面人传达姐姐的冤案,这种事并不是证据有多难找,或者作案人手法多么高明,而是上位者不想查。如果上位者有心,随便动动手指就能查明白。

  果然,陆珩才一天就查明因果,第二天报告就递去乾清宫了。之后,皇帝借机发作张家,终于除去了这根扎了他十二年的肉中刺。

  而陆珩再一次精准挠中皇帝痒处,在皇帝需要罪名的时候及时递上刀来,贴心地替皇帝解决了张家。等过段时间风头过去,陆珩怕不是又要升官了。

  秦祥儿给陆珩提供了信息,有功在身,陆珩便放她一命。至于东宫闹鬼,只能停在怪力乱神上。皇帝想要发作张家,并不想另生枝节。万一揭露闹鬼,张太后肯定借机卖惨,那群文臣也要逼逼叨叨。不如什么都不说,等过一个月,世人就会淡忘这件事。

  反正皇宫里捉风捕影的事情多了,添一桩闹鬼怪谈根本无伤大雅。可能许多年后,唯有长寿的老宫女还记得,当年有一桩离奇的东宫太后闹鬼案,未曾破获。

  王言卿无意想她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她只希望秦祥儿离宫之后,能真正发挥才华,去过自己的人生,不要再回来了。

  这座威严庄重的京城,没有正义,只有政治家。

第49章 暴露

  时间已近三月,天气一日日暖起来。春风拂柳,阳光明媚,处处可见热闹的春意,柳条上笼罩着朦朦胧胧的绿。

  永平侯府,仆人们正在为即将到来的上巳节准备。上巳节祓禊畔浴,女子会在这一天相伴去水边踏青,是女儿们一年中最热闹的节日之一。女子出门都会由兄弟护送,渐渐的,上巳节就演变成一个青年男女相看、约会的日子。

  永平侯夫人早早就给洪晚情准备起上巳的大衣裳,今日绣娘将衣服送来,永平侯夫人立刻叫洪晚情来试。五六个小丫鬟围在洪晚情身边,服侍洪晚情更衣,永平侯夫人站在旁边,一边看上身效果,一边对绣娘说:“马面太长了,穿着显臃肿,想办法改改腰身。袄上的绣花不好,看着老气……”

  绣娘听着叫苦不迭,衣料是永平侯夫人选的,绣花也是永平侯夫人和洪晚情敲定的,她们每一步都按照洪夫人的意思做,结果出来后效果不好看,洪夫人又怪绣娘不上心。绣娘心里苦极了,前几日陆府也要了身同样的袄裙,明明陆府那位小姐穿着就很高挑窈窕。

  这种话绣娘不敢说,她弯腰站在永平侯夫人身后,陪着笑一一应了。绣娘领了新的命令,回去后赶紧连夜改,务必在上巳之前将袄裙送来。

  洪晚情换回自己的衣服,出来后见母亲坐在罗汉床上,盯着一个地方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自然地依偎到母亲身边,问:“娘,你想什么呢?”

  永平侯夫人对洪晚情笑了笑,心不在焉道:“今儿都二十五了吧。镇远侯出孝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提亲。”

  洪晚情一听母亲说这个,立刻臊红了脸,羞恼道:“娘,好端端的,你提这个做什么?”

  永平侯夫人看着女儿,对这些少女心思了然于胸。她微微叹了一声,说:“女儿长大了,家里留不住了。镇远侯绝非池中之物,他现在还年轻,看着和我们家差不多,等再过十年,我们家未必攀得上他。你嫁过去后要好好笼络镇远侯,最好生下一儿半女。说不定,以后你爹爹兄弟,还要靠你提携呢。”

  永平侯夫人这话一半打趣一半真心,永平侯自从回京后位置就尴尬起来,他在西南没什么像样的战功,在皇帝面前也说不上话,要紧的职位轮不到他,次点的职位他又看不上。

  永平侯夫人也想过求助哥哥,但武定侯驻京多年,已许久没上过战场,军中好多人脉都不熟了。武定侯靠着拥立皇帝的功劳,这些年躺在功劳簿上吃香喝辣,诚然风光,离军中的实权位置却越来越远。就算有好缺空出来,武定侯也会推自己的儿子上去,哪会提携洪家呢?

  兄妹一旦婚嫁就成了两家人,再不会一条心了。眼看这些年武定侯越来越沉迷享乐,耽于权势,许多话连永平侯夫人也不敢说。哥哥指望不上,嫡子不出息,庶子永平侯夫人又不敢用,最后,她只能将目光投注在女婿身上。

  和武定侯、永平侯这种开国勋贵不同,镇远侯府是上一辈才封侯的。傅家资历浅,同样证明他们功劳高,有实权。老镇远侯傅钺曾在大同打仗,成功击退蒙古人,立下赫赫功劳。

  大同是九大边镇之一,但战略意义比其他八镇要紧多了,是大明最重要的门户。历来只有最受皇帝信任的军官才能去大同领军,傅钺镇守大同,可见傅家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京城公侯伯爵这么多,大家都是一代传一代,遇到不出息的儿孙也只能捏鼻子认,凭什么傅钺想越级传承就越级?礼部肯批他的请封折子,背后还不是皇帝点头。

  傅霆州和陆珩一样,看似是走了狗屎运违例袭爵,其实是皇帝挑中了他们。假以时日,傅霆州必然扶摇直上,一路青云,永平侯夫人唯有趁他年轻时赶紧结成亲家,才能绑住这条潜龙。

  所以,不光镇远侯府需要这门婚事,永平侯府同样极力想促成此事。

  洪晚情知道爹娘以及舅舅都很满意这桩亲事,洪晚情当然愿意嫁给傅霆州,但是,这种事又不是洪晚情愿意就行的,傅霆州的态度才是关键。洪晚情眼前飞快掠过一个人影,她心情沉重下去,垂下眼睛说:“婚姻之事总不能女方主动,镇远侯应当有安排吧。”

  永平侯夫人何尝不知道呢,她叹了声,说:“应当是最近太忙了,镇远侯腾不出空吧。今年啊动荡不断,年关杨首辅请辞,都不到一个月,张太后又出事了。听你父亲说,前天张鹤龄、张延龄兄弟已经出了京城,去南京领职。皇帝给张鹤龄授了一个锦衣卫指挥同知的名头,看起来是从三品大员,但谁不知道这就是个虚衔,锦衣卫真正的权力都在陆珩手里。张家明升实贬,还被赶出北京,以后只有张太后一个人在京城,孤掌难鸣,恐怕张家要彻底败落了。”

  洪晚情不太懂官场变迁,但前段时间革爵案闹得那么大,洪晚情想听不到都不行。洪晚情问:“娘,张家一门两个爵位,真的就这样褫夺了?”

  “不然呢?”永平侯夫人物伤其类,不免唏嘘,“上元节见张家时还风风光光的,一转眼,说倒就倒了。”

  说到这里,永平侯夫人也怒其不争:“他们也真是,有财有势还不够,竟然在宫里奸污宫女。宫里的女人,是外人能碰的吗?这还是张太后在呢,皇帝念及当年迎立之恩,不好意思赶尽杀绝。等将来张太后去世,指不定皇帝如何翻旧账。”

  洪晚情十分惊讶:“都夺爵贬官了,这桩事竟然还没完?”

  永平侯夫人嗤笑一声,事关皇帝,她不敢妄言,但语气无疑表达了永平侯夫人的想法。皇帝和蒋太后刚来京城时,张太后仗着自己两朝为后,没少给蒋太后脸色看。以皇帝小心眼又记仇的性格,能放过张家?

  做梦吧。恐怕张太后自己也不信,所以才一病不起,听说这几日连人都不见了。

  永平侯夫人唏嘘极了,弘治年间张皇后独宠后宫,天底下普通男人都做不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弘治皇帝却能不纳妾,终身守着张皇后一人。当年不知道有多少女人羡慕张皇后好命,后来张皇后的儿子继位,所有人都觉得张后这一生再不会有波折了。纵观张太后的经历,简直福运吉星,天生好命,谁能知道,世事竟然和众人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张太后前半生荣宠顺遂,晚景却凄凉无比。据传张延龄能保下一条命来,全是因为当日张太后跪在乾清宫外,哭着哀求皇帝开恩。永平侯夫人光想想那副场面就揪心,反正她完全无法接受,自己从旁支接回一个孩子继承家业,多年后却要当众跪下来恳求对方。

  若真有这一天,还不如让她早早死了。

  洪晚情没有母亲那么深的感触,她听到宫里的事只当听故事,并不觉得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身上。少年少女总是心比天高,理所应当觉得自己是不同的,凡人庸碌苦难,但自己绝不是凡人。相比之下,洪晚情更关心那些捉风捕影的闹鬼传闻。

  洪晚情压低声音,悄悄问:“娘,听说慈庆宫宫女曾好几夜听到女鬼哭,这是真的吗?”

  永平侯夫人不置可否。这件事她也悄悄问过丈夫,丈夫让她不要打听朝事,但永平侯夫人觉得,多少是有些关系的。

  要不然怎么会这样巧,宫里闹出撞鬼的传言,陆珩进宫调查,没过多久突然要重查三十年前何鼎旧案,由此翻出张延龄奸污宫女一事。等张家被发落后,张太后不嚷嚷闹鬼了,东宫里的哭声也没了,若说其中没有关系,永平侯夫人无论如何都不信。

  永平侯夫人看着女儿害怕又猎奇的眼睛,没详细说,粗略道:“这些怪力乱神的事你不要打听了。女儿家要紧的是贤良淑德,相夫教子,不该接触这些。”

  洪晚情一听脸臊的通红,赶紧羞愧应下。永平侯夫人想到女儿即将出嫁,以后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不由又放缓了语气,道:“娘并不是指责你,而是怕你以后在婆家受苦。你在娘面前说什么都没事,但日后面对镇远侯,可不能如此口无遮拦。男主外,女主内,朝事不是女人该操心的,你要紧的还是孝顺婆母,管理小妾,要是能赶快生下儿子就更好了。”

  洪晚情听到生儿子这种话羞红了脸,细若蚊蝇应下。永平侯夫人顺势又给洪晚情灌输治理小妾的秘诀,这种话洪晚情从小听到大,早就见怪不怪,她的心思慢慢飞到另一个名字上。

  陆珩。这么一会的功夫,母亲已经好几次提起这个名字。

  洪晚情心里有事,等永平侯夫人说累了润口时,她状若不经意提起:“娘,陆珩是不是也没有妻子?”

  永平侯夫人呷了口茶,浑不在意应了一声:“嗯。他也是奇怪,镇远侯二十一岁没成亲就够晚了,他比镇远侯还大两岁,竟然一直未娶。”

  洪晚情怀着说不清的心思,问:“为什么呀?”

  永平侯夫人挑挑眉,脸色微妙。京城私底下有许多猜测,好男风、身体不行、床笫间有怪癖等,不一而足。但这些话如何能在深闺姑娘面前提,永平侯夫人不肯详谈,敷衍道:“谁知道,可能他另有安排吧。”

  洪晚情哦了一声,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永平侯夫人没注意女儿的异常,她不无感慨地说道:“抛去无妻无子这一点,他也算是奇才。我们去探望蒋太后那天,正好撞到他进宫,应当那时候他才正式受命调查。结果仅过了两三天,闹鬼的流言就止住了,之后宫里再没人撞鬼。他实在太会揣摩上意了,皇帝正月才提起革爵,二月初他就递上了张家的旧案,恐怕皇帝肚子里的蛔虫都没他明白皇帝的心意。他年初才刚提拔过,等再攒攒资历,恐怕又要升官了吧。”

  陆珩的履历已经把京城众人看麻了,经历太过耀眼,让人连嫉妒之心都生不出来。永平侯夫人想想陆珩,再想想自家儿子,真是说不出的心塞。她感叹了一会,收回心神,忽然留意到洪晚情咬着唇,脸色恍惚,似乎有心事的样子。

  洪晚情接二连三的异常终于引起永平侯夫人注意,她不觉沉了脸色,问:“晚情,你到底怎么了?从上元节回来开始,你就经常走神,到底发生了何事?”

  洪晚情迟疑许久,终于试着说出王言卿的事:“娘,其实上元节那天,我看到王言卿了。”

  永平侯夫人听到这个名字,细眉立即竖起:“什么?”

  “就是镇远侯告辞后,你问我看什么,我说没事那次。其实,我看到了王言卿和一个男子结伴而过。后来在宫里遇到陆珩,我才知道,那天的男子竟然是他。”

  永平侯夫人完全没料到这番话,脸色不由严肃起来:“你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洪晚情语气都忍不住激动了,她憋了许久,今日终于吐出来。她长松一口气,随后忐忑地看着母亲:“娘,她为什么会在陆珩身边?”

  永平侯夫人嗤了声,冷冷道:“还能为什么,不过是攀龙附凤罢了。我就说她怎么舍得离开镇远侯府呢,原来,是另外攀上了高枝。”

  洪晚情紧张问:“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永平侯夫人沉思良久,最后凝重说道:“此事非同小可,你以后就当不知道,什么都不要管。你不用担心,说不定,这是件好事。”

  “好事?”洪晚情被说得越发迷糊了,“她不知道掌握了多少镇远侯府的辛秘,如今她投到陆珩身边,说是威胁还差不多,怎么能成好事呢?”

  “傻丫头。”永平侯夫人看着眼神尚是一片澄澈的女儿,叹道,“对傅家来说不是好事,对你却再好不过。她和镇远侯一起长大,十年情谊不是说着玩的,听说之前傅老侯爷一直属意她做孙媳,估计镇远侯早就把她当自己的人了。她若是失踪或者摔死,那就成了镇远侯心里一辈子的坎,以后永远惦念着她的好,看你怎么都不对;但如果她改嫁,那就是从云端跌倒泥里,比残花败柳都不如,再也做不了镇远侯心中的月亮了。”

  洪晚情眼睛愣怔,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永平侯夫人点到即止,道:“放心,她已经不足为惧。男人啊,所思所想就是那么回事,只要运作得好,不难让镇远侯厌恶她,以后再也无法和你争宠。”

  洪晚情紧张起来,问:“娘,你要做什么?”

  永平侯夫人摇摇头,说:“你不用管了。这些事我让你哥哥去做,你只管安安心心当新嫁娘就是。”

  两个月了,傅霆州还没有找到王言卿。他急切之余还觉得可疑,他近乎把京城所有民户都查了一遍,无论王言卿是租房、买房还是化名,在这种力度下都该翻出来了,怎么可能还找不到呢?

  傅霆州百思不得其解,这两个月无心公务,一散衙就走。今日,他同样早早离开了南城兵马司,但刚出皇城不远,就遇到了永平侯世子。

  这些日子傅霆州忙着找王言卿,没功夫去洪家提亲,然而永平侯府已经视他为未来女婿。永平侯世子热情地上来攀谈,邀请傅霆州去酒楼喝几杯,傅霆州其实毫无兴致,但他不能不给洪家颜面,只得去了。

  永平侯世子要了最好的包厢,上了一桌好酒好菜。以他们两人的身份,谁都不会在意一顿饭钱,几杯酒下肚,气氛活络,话题也渐渐打开。

  永平侯世子给傅霆州倒酒,热热闹闹说道:“许久没和你单独喝一杯了,今日一定不醉不归。这段时间镇远侯在忙什么,怎么哪里都不见你?”

  文官和武官是两个圈子,他们这些勋贵子弟一出生就有爵位,不用考功名也不用拼出路,只要能守住家里基业就行。再加上父辈的关系,这些公侯少爷自成一个圈,彼此差不多都脸熟,出去玩乐一叫就是一大帮人。渐渐的这就成了一种潜规则,想在军中混,首先就要融入这个圈子,要不然走哪儿都吃不开。

  京城里军籍出身却不参加圈内聚会的,一个是陆珩,一个就是傅霆州。陆珩十一岁才来京城,隔年就去锦衣卫担任舍人,之后天南海北出任务,确实没时间参加宴会。当然,就算陆珩来,他们也不敢请。陆珩是干什么的,好好的玩闹场合请他来,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吗?

  但傅霆州不同,他在京城长大,之前和圈里人还算融洽,最近突然冷淡下来,实在不应该。

  傅霆州忙着寻找王言卿,可不是哪家宴会都见不着。但傅霆州无意解释,哪怕同为贵族子弟,办事的和不办事的也是两个阶层,他已经接过家里的爵位,以后就是当家人,和这群无所事事的勋贵子弟不一样。傅霆州耐着性子陪永平侯世子喝酒,淡淡说:“最近府上有些事,走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