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幢大楼来往人很杂,老总倒还有个会议室,是平时开会用的当我跟着那个全副武装的公安走进会议室时,门口围了一大堆人,一个个都是一副同情的样子,好象我已经被逮捕了,有人还惋惜地道:“看不出来,他平时挺斯文,没想到是个失足青年”还有人站在法院的立场上说:“至少要判六到十年,我看过《刑法》的”老总喝道:“快回去干活!”他掩上门,对那公安道:“陈同志,你慢慢问”

门一关上,我就急道:“对不起,请问陈同志,我犯法了么?”

“犯法?”那个公安正拿出纸笔来,闻声抬起头,先是一怔,才笑道:“就算你犯了法也没东窗事发呢,不用怕,是例行询问”

这公安倒不象我见惯的那些联防队员同志一样满面横肉,好象只会用骂人来对话一样我坐下来道:“那是什么事?”

“你认识温建国么?”

我恍然大悟,道:“认识啊,他是我的作者,给我写小说的”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我想了想道:“有几天了,也记不起来,不过昨天我还和他说过话,虽然没见到”

“噢”他应了一声,在纸上写下了一些东西我道:“公安同志,说实话,是不是在怀疑我?”

他笑了:“你太多疑了,温建国已经招认他杀了林蓓岚,这次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我舒了口气,心里的一块石头登时放下了,对温建国的没胡乱招认有几分感激他问了些鸡毛蒜皮的事后把公文夹起来,站起身跟我握了握手道:“秦成康同志,谢谢你的配合”

我道:“到过道里请你再说一遍吧”

他一怔:“为什么?”

“不然同事们又要传说我是个失足青年,要判六到十年什么的”

他很爽快地笑了起来:“有意思”走到门口,大声道:“秦成康同志,谢谢你的配合,再见”

我送走了他,才回到办公室里一回去,先让老总骂了一顿大概有些发烧了,我坐在老总跟前,只觉人象是踩在棉花堆上一样,软软的,一脚踩不到底

这一天不知怎么过的,反正第二天我爬不起来了挣扎着去附近的医院看了看,体温达到了三十九度还好非典已经过去,不然单凭这个体温,我就得被隔离起来

配了药,在打点滴前,我先给老总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听老总的意思,似乎在责怪我不该生病但已经到了这个份上,我也没办法打完点滴,我几乎是爬回家里一到家,就上床睡着了人在他乡,最怕的就是生病,躺在床上,真有种万事皆休的感觉脑子昏沉沉的一片,看出去,周围的一切都象一张年深日久的底片,黑白反转,而且变形得不象样子

我躺在床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天花板天花板很脏,在一角上有个蛛网,一只小小的蜘蛛正在那儿爬来爬去,结成一张沾满灰尘的网现在天太冷了,蚊虫什么的都已绝迹,看着那个黑点在一个小小的圆形中移动,我突然觉得自己也象一只蜘蛛,一只永远停留在想像中的夏天的蜘蛛当夏天过去的时候,仍然徒劳地忙碌着,勉强果腹,以至于把这种辛劳当成了日常的事这时我才想到,如果我老了,再做不动的时候,我该怎么办?我现在一没积蓄,二没房产,可以说,只要丢了工作,我马上就得挨饿

胡乱想着这些,觉得一向蛮不讲理的老总也有了几分可爱,毕竟他给我的那些银行发行的花纸还是可爱的身体象灌了铅似的沉重,渐渐地,我倒头沉入了梦乡

我看见自己站在一个空旷的街头,风吹过,碎纸和灰尘漫天飞舞那其实是小时候常见的场景,那时的墙上往往到处贴满了红色白色,写满墨字的纸,被雨打湿,又被风吹干,成为干硬的一片片,风一吹就从墙上剥落,嚓嚓作响那时只有五六岁的我兴高采烈地跑过桥,在那些迷宫一样的小巷子里跑来跑去,看着墙上到处画着的那些变形人物,虽然读不懂那些纸上写满的颇有海勒黑色幽默文风的宣称,但那些纯线条的漫画还是很喜欢看

那已经多久了?我又已经几岁?我忘了太久远的事,现在我已忘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幻影我看到自己站在一堵墙上,依然红润的脸颊因为刚贴出的一张画满漫画的纸而兴奋得发红,在一件宽大得不合身的衣服里,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突然,我看到了在我背后,黑影象积水一样正在漫上来

那些黑影象是无所不在,漫无边际地在地上爬动,就象倾倒了大量的墨汁,正从河里向岸上漫来所到之处,草木枯黄,可是我却站在墙边,正为纸上的一个变形的老妇人而开心得咯咯直笑,那些黑影却已经无声无息的扩大,就象吸水性极好的宣纸上被倒上一滴墨汁的样子

黑影已经吞没了桥头,仍以不可阻挡之势向前,当移到电线杆时,那些黑影就更象生长极快的藓类植物,无声无息地,将一根木头电线杆染成了黑色,然后又沿墙而上,从墙根,到墙头,再从墙上爬过来就如同夏日正午,在烈日下点燃一张白纸,看不到火光,只能看到这张白纸随着一条线在变黑,扭屈,再被风撕碎

快逃啊

我对自己说,可是那个孩子的我仍然全神贯注于墙上,似乎一点也没发现而我尽管拼命感叫着,却没有一点声音发出,似乎我自己也并不存在

那是我么?

我听见了自己的喘息声,空气从鼻孔里进入肺部,再从肺部挤回空气,发出了一阵阵粗重的声音,但那个孩子的我分明什么都没有听见我想冲过去对自己说,可是那咫尺距离却如同千里之遥,不论我如何向前,总也到不了自己身边

快逃吧

我说,自己却仍然没有听到我看到了那些黑影已成燎原之势,浩浩荡荡地向前奔涌而来尽管我并没有站在高处,却也可以看到了在这一片地方,那团黑色的影子正如水盆中滴入的一滴墨汁一样涌向四周

快逃吧

我绝望地说这时的黑影已经弥漫于天际间,将一切都吞没了,只有在那个孩子的我身边才有一方圆圆的亮光,仿佛站在一口枯井里,更可怕的是,尽管世界已变得全然异样,可是那个自己却仍然毫无觉察,还在看那些红纸,脸上带着天真的微笑

逃吧,快逃吧

我嘟囔着,但一如预料,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我抬起头,看到天幕上已象深夜但那又不是深夜,更象是用一块厚重的黑布把一切都掩盖起来,星月都不见踪影,只有深邃无比的黑暗

终于,我猛地叫出声来

这一声喊叫让我意识到那是个梦可是睁开眼,我以为自己仍在梦里,触目仍是一片黑暗但马上知道那是因为天黑了,并不是还沉浸在噩梦中出不来

热度已经退了,但嘴里渴得象有火烧,而且也没一点胃口,根本不想吃饭我趿着鞋走到窗前,眼前好像仍然有过去的自己在闪过那个穿着过于宽大的不合身衣服的自己,看着红纸上写着的“打倒”、“砸烂”字样,带着天真的微笑,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太多岁月了太久了,这一切都已经模糊不可辨认,象一张因久存而失真的底片,黑白之间的界限也渐渐消失,成为灰蒙蒙一片

不知道在窗前站了多久,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什么时候哭,为了什么哭,那些都不重要,也记不得了,外面这个黑暗的世界于我只是象一个陌生人,一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

永远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虽然没好全,但也不得不去上班了走进大楼,别人还没来,楼里空荡荡的我整理了一下电脑桌,才有几个同事进来,我向他们打了声招呼,他们看了看我,却没和我说话可能是因为昨天那个公安在过道里说的话他们没听到吧,我笑了笑,泡了杯茶,打开电脑准备把那天没弄好的再接着弄一下

正忙着,有人碰了碰我,我扭头一看,却是文旦我道:“早啊”

他一脸正经地道:“跟我来一下”

我被他弄得莫名其妙,跟着他走出去出去时那几个同事在一块儿窃窃私语,也不知说些什么到了过道里,我小声道:“前天你没听到么,那个公安是因为我的一个作者的事才来询问的,不是我干什么坏事”

文旦仍是一脸木然地道:“不是因为这件事昨天我们还接到派出所的一张通知,说我们杂志因为涉嫌宣扬色情迷信,被停刊整顿了”

这消息象个晴天霹雳,我吃了一惊,道:“不会吧,真有这事?”

“我骗你做什么,老总一肚子气,说是你招来的事,把你辞退了”

我急道:“可我的合同还没到期呢,他怎么能辞我”

“老总宁可付你违约金,也不要你干了阿康,不是我不帮你说话,实在是没办法”

我的身体也已凉透了,只是呆呆地点了点头:“老总让你跟我说?”

他突然笑了:“他怕你会恼羞成怒之下,一刀捅了他”

我也笑了,尽管有些苦涩老总大概仍然觉得我被公安询问过,一定不是好人我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知道”

文旦好象也有些说不出口,叹了口气道:“你的违约金已经打到卡里了,你看看吧以后想过怎么办?”

我伸出手来看来看这只手因为打字太多,指肚都已经磨得发白我道:“有手有脚的,总饿不死不过要是我以后沦落了要饭到你家门口,你可要赏点剩饭给我”

文旦再忍不住,“扑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人”

虽然说得达观,但走出大楼时,我还是觉得一阵茫然丢了工作,一切都要从头来起

走到街上,从ATM机里取了些钱出来省着些用,违约金够我活几个月了我在路边水果摊里买了两斤苹果,乘公交去拘留所那个姓陈的公安跟我说过温建国被关的地方,我想去看看他

到了那儿,在探访处等了一会,才见温建国出来出来时我吓了一跳,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不过还好,并没有林蓓岚说的那样,身上一条黑一条白,皮肤虽然有些灰,仍然算是正常他坐下来看着我道:“是你?”

我看了看他道:“真是你杀的林蓓岚?”

他也没问我为什么会杀林蓓岚,叹了口气道:“是啊这事跟你也说不清楚”

我默然无语的确,我和温建国没什么交情,似乎也没什么太多好谈了他站起来道:“要没事的话,我回去了,正和几个人打牌呢”

我也站起来,撑着面前的水泥台子道:“温建国,我想问问你,那天你听到哭声,和看到那个老人之间,到底还发生了什么事?”

他站住了,慢慢转过头看着我:“你真想知道?”

他现在瘦得吓人,眼睛也深陷,眼圈黑黑的我道:“你说吧”

他坐了下来,想了想,突然道:“你有烟么?给我一根”

我看了看边上的公安,那公安点了点头,我摸出一根烟来点燃了递进去他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大团烟气,慢慢道:“那天,我听到哭声,在那些黑暗的角落里,仿佛有许多无形的眼睛正在看着我…”

在那些黑暗的角落里,仿佛有许多无形的眼睛正在看着他温建国打了个寒战,关上门,不敢再看这幢大屋子白天还没什么,到了夜晚,就显得妖气弥漫他抱住林蓓岚,正想把手伸到她胸脯上,林蓓岚忽然伸手打掉了他的手道:“你听!”

风很大在嘶嘶响着的风声中,有一连串很轻的脚步声脚步声“沙沙”的,由远而近,虽然被风撕扯得支离破碎,但仍然听得很清楚

外面月亮很亮,虽然有些云,但地上还是亮得吓人,可又正刮着那么大的风,这个夜本身就让人感到异样,再加上这阵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更让人觉得妖异

林蓓岚的牙都在“咯咯”地作响,温建国搂着她的手臂也随着她的身体颤动他拍了拍林蓓岚的臀部道:“乡下起得早,说不定是干夜活的人”

说完了他就觉得不对现在大约是十二点,如果是起早的人,那也起得太早了林蓓岚抬起头,胆战心惊地道:“可…可是…”

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可是来温建国看了看,床铺上面是一扇窗这种乡下的老式房子,窗子都是木板的这扇窗开在外墙上,而那串脚步声正是从外面传来的他爬到床上,伸手要去推窗,手指刚碰到窗板,林蓓岚猛地扑过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温建国有些吃惊,看了看林蓓岚,却见她的脸色已变得煞白,没半点血色她一声不吭,两只手只是执拗地抓着他的手臂她留着指甲,尖利的指甲尖已经刺入了他的皮肤,让他感到一阵疼痛温建国正想让她松一下,却听得窗外有人道:“会有人么发觉么?”

这声音压得很低,风声又大,温建国一时也没听清楚他的手指已经触到了窗上,但一下子没有力量推出去了

“这么晚,柳文渊一定睡着了,不用怕”

另一个人也低低地说着这时…

“探访时间到”

一个管教干部走到温建国身边,温建国站起身,我急道:“同志,再给我点时间吧”

“对不起,这是制度”

那个干部的脸上象是刷了一层浆糊一样,没半点表情我知道再怎么求他也是没用的,可是温建国只说了一半,我实在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正想再求他两句,温建国突然转过头,大声向我道:“七五零九一八”我一时想不明白,道:“是什么?”

温建国已经跟着那管教干部进去了我有些呆呆地站着,仍然想着他报出的那个数字

那只是个六位数字,本地的电话号码却是七位的,如果是外地的,又少了区号可现在温建国已经走进去,没办法再问了

回到家里,照例泡了一碗方便面端着滚烫的面碗,我仍在想着这事,连面是什么味都吃不出来吃完了面,身上开始有些舒服的暖意,可是一想到马上要过年了,我却一个人在这异乡,又丢了工作,心头就有点象被针扎着似的刺痛

我该怎么办?在这个世界上,我象是一件被抛弃的废物,即使自己不承认,那也是一回事我有些悲哀地想着的确,从小到大,我好象从来没有顺利过,四处碰壁,直到头破血流也总是觉得那是时运不济,从来没想过那只不过因为我是个废物

的确,我是个废物我自暴自弃地想着,突然有种没来由的恼怒,把手中的筷子也一把拗断了当筷子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我才象从噩梦中惊醒,身上也不由一凛

家太远了,远得几乎已记不起现在因为时常都发电子邮件,好久都没写信回去

信…

我脑中突然一亮,猛地想起温建国告诉我的那个数字那数字难道会是他的信箱口令么?

温建国的信箱我一直记在FOXMAIL里,一想通这点,我登时来了精神电子邮箱的口令一般是六到十二位之间,温建国人马马虎虎,只怕也用六位数字,好记些他告诉我这个数字,也许是让我去他的信箱里看?我马上找出他的信箱地址,打开了登录页面他没告诉我用户名,那名字多半就是信箱名了我把他的信箱名当用户名输进后又输入那个六位数,心中仍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自己想得对不对

现在上网的人多,打开页面有些慢看着页面成为一片空白,我心中不由有些激动突然,熟悉的登入页面跳了出来

成功了!我一阵惊喜,但不知为什么又有些茫然虽然电子邮件只是屏幕上几行字,但也属于人们的隐私,按理我是不该看的可说实话,看别人的私信总有种偷窥的快意,那大概也是人的劣根性

信箱打开了,里面杂七杂八的很多,大多是些垃圾邮件,不少是色情网站里来的,还有一些是文学女青年的来信,看样子都是十几天前就来的,一直没有收过有一封信特别大,竟然带了个七十几K的附件纯文本七十多K,那足足有三万多字,那就是温建国让我看的?

我点开那封信这信只是几个数字当主题,多半是温建国随手打的,而那个附件的名字也正是叫“新建文本文档”我把那文件下载了,七十多K,得等几秒钟看着电脑屏幕上的进度条在移动,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手也在颤抖

我终于要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了,可是这个时候我却好象没半点兴奋,只是迷惘,还有几分恐惧

温建国那封信前半部份就是他一条条发给我过的那些信息,不知他为什么不直接发给我,却要用那么麻烦的办法给我看我一目十行地看下去,他的文字功夫也当真不差,即使写得那么语无伦次,看上去却仍然让人明白他要说些什么我找着上次看到的地方,由于手有些抖,鼠标都在打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