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怔这个意想不到的便车居然没让我有半点兴奋,在潜意识中,我甚至希望他联系不上他已经跑进了车站的办公室里打电话去了,一会儿,兴奋地跑出来道:“有了有了,他马上就过来,你在这儿等吧”

我道:“这个不好意思吧…”

他笑了笑道:“那算什么,你在这儿等他就是了,本来就是顺路等一会要是我走了我二舅还没来,那你看到一辆三卡过来就跟他说是阿东跟你说的”

我也勉强笑了笑,道:“那多谢你了”可心底却实在没什么感激,虽然也明白人家是一片好意

话音刚落,拐角处响起了一阵马达的轰鸣,他跑到外面,叫道:“二舅!二舅!”

那是一辆三卡这种车现在在沿海一带已经看不到了,其实就是一辆装了车篷的三轮摩托开车的居然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我听那司机一口一个二舅,本来还以为是个老头呢

三卡停了下来,那司机走到边上道:“二舅,你这回要去射工村吧?这位同志也要去那儿,你带他一段”

我走上前去,递了一支烟给他道:“要不方便也没关系,我再想办就是”

他把烟接过来插在耳根上,道:“上来吧不过我是到大队里,离那村子还有一里多路,那段路你得自己走了”

我笑道:“好的好的,没关系,谢谢你了”

我爬进车后的车厢里,这三卡不算很小,但我坐进去后也已经显得很局促了他打着了马达,我谢过那司机,还没来得及坐稳,车子大大地咳了一声,车后又冒出一股呛人的油烟,已经开动了

路不是很好,十分颠簸,不过开得还算快,大约震了半个小时,车子转进了一个村子里在一个晒场上停下,那司机转过头道:“同志,到了你沿路走吧,一里多地就是射工村了”

我从车上爬下来这是个大队的办公室,也有些年头了,窗户玻璃碎了一块,一个穿着件旧蓝布衣服的大队干部从里面走出来,大声道:“三划王,酒给我买了没有?”

那个二舅嘻嘻一笑,掀开座位,拿出一瓶酒道:“郑书记,我给你带了”

这郑书记长了个酒糟鼻子,大概也是个好杯中物的,身上的蓝布工作服都不知是哪个年代留下来的,沾着些泥渍,胸前表袋里鼓鼓囊囊地塞了包烟,做干部的里面,他大概是属于最清苦的那类古人说乱山深处长官清,这话倒也不差他一把抢过酒来,隔着盒子闻了闻,心旷神怡地呼了口气,转眼看到了我,顺口道:“这个是…”

那二舅道:“哦,这位同志要去射工村”

“射工村?”郑书记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正色道:“我是大队书记郑宝春,请问你要去射工村做什么?”

他的话里充满了警惕,我怔了怔,一时倒不知怎么回答,咽了口唾沫道:“我是去那儿…”猛然间想起了船上那个收古董的,连忙道:“去那儿收点古董”

“古董?”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突然道:“老实说,你是不是什么邪教?”

我吓了一大跳,连忙道:“我可不是”

郑宝春狐疑地又看了我一周,冷冷地笑道:“不用骗我,镇里发下文件来说的,要注意那些邪教动向”

我道:“我是听说射工村那儿有古董好收,才去那儿的”

“打开包,给我看看有没有传单!”

我有些哭笑不得,他一个大队书记好象还没有搜查权的,可是我也不敢说这句话,要是惹恼了他,说不定真要被他按个邪教的罪名我蹲下身,打开皮箱道:“你看吧”

我的箱子里就一些换洗衣服,连张纸片也没有,他过来翻了翻,看我实在不象是邪教徒,才和颜道:“真是收古董的?”

我道:“我刚入行呢,不好跟前辈去争,只能上偏僻的地方去碰碰运气”

郑宝春拍拍我的肩头道:“你小心点,那个村子神神道道的,要不是他们很少出来,大队早就要对他们采取行动了”他直起腰,又闻了下酒瓶子,意犹未尽地道:“很复杂,不好说”

我有些诧异,道:“很复杂么?”

“是啊,那村里太偏,没多少住户,可是听人说,经常会三更半夜地聚到一块儿,什么话也不说,不知搞什么名堂听说,领头的一个叫什么柳文渊”

“柳文渊?”

我脱口而出,郑宝春登时抬起头,警惕万分地看着我:“你听说过他?

我有点后悔,但现在不好反口,顺嘴道:“听一个来射工村收过古董的人说过,他跟柳文渊收过点东西”

郑宝春道:“你是指张朋吧?这人隔三岔五来一趟,今天还去了,你跟他一块儿的吧?”

我摸出烟来给那二舅和郑宝春都发了一枝,道:“郑书记,那张朋是什么样的?”

郑宝春接过我的烟,欢喜得手脚都有点没处放,眉开眼笑道:“哎哟,这怎么好意思…那个张朋啊,好人呐,老穿着件大褂,见人就分烟的,很有钱,这回倒换打扮了”

是那个收古董的?我吃了一惊我没想到他居然也去射工村了,而且比我还快一些他没和我说也要去射工村,也许,他是怀疑我得到什么消息,也是去射工村收古董,故意要赶在我头里吧

怪不得,他看到那个班指后,马上对我冷淡下来了同行是冤家,即使是收古董的也一样

郑宝春点着了烟抽了两口,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张朋的事:“那人一年总要来一次,尽收点不值钱的东西,城里人都爱这个么?哎,你这个烟倒是很好抽”

我皮箱里还有几包,听他的口风,连忙拿出两包来,给了他和那二舅一人一包道:“这是我们那儿出的烟,你们尝尝吧”他们千恩万谢了一阵,郑宝春倒是变得很热情,把我的烟塞进口袋道:“三划王,你干脆送这位同志去射工村吧,到时我给你多装点”

那二舅有点迟疑地道:“去射工村?”他话音未落,郑宝春厉声道:“快去吧,早去早回!”

我看着他实在不想去的意思,连忙道:“也不远了,我走着去好了,没关系”

郑宝春道:“真不用么?”他见那司机的二舅确实不肯去,倒也不好勉强,我道:“不就一里多地么”

“嗨,看山跑死马,一里多地走走总得一个钟头呢”

我笑了:“反正也没急事,我慢慢走就是了”

现在大约是三点多了,看天气有些要下雨的意思,但一时半会还下不来,在这种偏僻的乡村里走走,也许倒可以让我忘掉一些平时的不快我告别了他们,便开始上路

刚走出村子,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在叫着,我一开始还以为和我没关系,但这个声音越来越近,明明是在喊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我站住了,只见那个司机的二舅一边挥着手,一边向我这儿跑过来

我站住了,他跑到我跟前,气喘吁吁,两手撑在膝盖上我等他平了平气,道:“出什么事了?”

他长吁了几口气,道:“你真要去射工村么?”

我有些茫然:“怎么了?”

他似乎要说什么话,但鲶鱼一般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我静等着他说话,但他顿了顿,只是道:“当心点”

他跑这么急,我原以为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没想到居然只是这么三个字我笑了:“自然,谢谢了”

他似乎还要说什么,可忽然转过身,向后跑了回去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又向前走去

我穿的是一双旅游鞋,也适合走长路可话虽这么说,走了一程,便觉得有些烦了,那条路弯弯曲曲,高高低低,一会儿穿过一个山坳,一会儿又甩过一个山头,这一里多路大概是地图上量出来的,实际肯定得长个两三倍,我现在缺乏锻炼,走了大半个小时后觉得已经疲倦得不行,满头都冒出热气来

我在路边拣了块石头坐下,准备抽根烟再说石块冰冷,刚坐下来时,忽然头顶响了一个雷我吃了一惊,猛的抬头看去,哪知眼睛一触到天边,浑身不由打了个寒战

那是个怎样的天啊!

太阳已经偏西了,由于云很多,映得一片血红,那些云形成了怪异的图案,正在不住翻滚,瞬息万变,仿佛在云层中躲藏着一个巨大的妖兽,遍体鳞伤,正在拼命地挣扎那些云,不,那已经不象是云了,更象是无数血红的昆虫聚集在一起,堆成了一个团,让人看了都有些发毛

现在虽然已经是春天,可还没到惊蛰,怎么会打雷的?我有点茫然,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周围我的包里放着一把折叠伞,可是要是下了大雨,这把伞可顶不了什么用我向路边打量着,指望能找到一个山洞之类避避雨,但举目只看到路边的山林

打雷闪电时,不能呆在树下的,这个道理我知道可现在呆在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回去是来不及了,难道只能向前么?我又看了看天空,天空中那些红云越来越妖异,已经红得发紫,却又是暗色的,象是一汪凝固的猪血

我不知道雨会什么时候落下来,不知为什么,看着那片血红的晚霞,我几乎要以为如果下雨的话,雨点也准是鲜红色的象是暮色早早地奔涌而至,我突然有了种莫名的恐惧,拎起皮箱开始拼命地跑动,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在恍惚中好像觉得身后有个奇异的野兽在追逐着我

随着跑动,胸腔在不停地抽动,每一丝空气都仿佛被挤压出来,发出风琴一样的呼哧声我不知道跑了多久,可能也不会跑太长的路,天突然变暗了

现在,大约只有四点钟吧平时在这个时候天依然很亮,斜晖半敛,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但这儿却已经变得暗无天日,几乎和半夜里差不多平时天暗下来总有个过程,但现在却象有一层不透光的毯子,突然间劈头盖脸地罩下,周围一瞬间就成了漆黑一片我拼命跑着,几乎象走在一个噩梦中,脚下的泥土也渐渐变软,更让人觉得不现实

我为什么在这个地方?

突然间我想起了这个问题我现在只是个无业游民,旅游不是我负担得起的,可是我为什么孤身一人来到这么个偏僻的小村子里?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天上的乌云已堆积得象是随时都会掉下来,在这一片妖异的环境中,我的头脑却出乎意料的清醒好象正呼吸着某种气体,而我的精神则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下,看出去的一切都带着明亮的光环,不论是一草一木,一块石头,还是一片落叶,都亮得刺眼是的,我应该留在那个充满了嘈杂和喧嚣的小城市里,呼吸着那些充满悬浮物的空气,而不应该呆在这个地方可是,事实上我就是在这儿,尽管周围的一草一木都是真实的,可是却让我一下有了种不现实的感觉

还是回去吧我猛地停住了,呆呆地想着,就算是被雨淋得浑身湿透,只要赶到那个大队里,和那个酒糟鼻子的郑宝春一块儿喝点酒,那样才是现实可是,现在我几乎象是置身于古潭底,那些无比深邃的黑暗已如粘稠质的胶质一样包围着我,我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已让自己有种与现实完全脱节的错觉了

我终于打定主意,准备往回走可是,刚一回头,却又是一怔

因为天还冷,草并不茂盛,但也已茸茸一片,方才看去生机盎然,可是也许是天色太暗的缘故,那些草坪看上去说不出地狰狞,颜色也深了许多

到处都是野火一样蔓延的草

我蹲了下来,拔起了一根草来那草却是异样的鲜嫩干净现在风已经停了,可是那些草却仍在不断地起伏,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那些植物为什么让我感到狰狞了

它们正在生长!

生长本身并不可怖,可是当你看到植物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在生长时,那种恐惧也已超越了现实

就象有一头巨大的动物埋在土下,长着无数细小的绿色触手,因为受到雷声的感召,正在从泥土挤出来,每一根草茎都争先恐后地挤出泥缝,颤颤微微地伸向天空,让我不由自主地联系到那种一头咬住泥床,随着水流摆动的水蛭

天啊!

我在心底暗暗地说着也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算依稀明白温建国为什么在他的故事里爱用这两个字那些草无处不在,几乎象电影里那种逐格拍摄再按正常放映时的样子不快,但仍然可以看到它们一毫米一毫米地伸长,渐渐地盖住了土色

这副景致有一种妖异的美丽,那些平时毫不引人注目的植物这时迸发出它们

路被淹没了树林里有两条路,我选了没有人走的一条脑海中依稀响起了弗罗斯特那首名诗中描绘的景象,这种莫名的忧郁让我精神恍惚地站立了很久,不知道站立了多久,心头突然象有一道闪电划过,我猛地醒悟过来,身体已不由自主地发抖

路消失了!

我来的时候走着的那条路现在已经完全被草色遮住了,现在往回看去,只能看到那些疯狂的野草不停地伸展,看过去也更类似于一条巨大的青虫在蠕动我退了一步,可是那些草却已如同野火一样随影而止,不住地伸长,挤出湿漉漉的泥土,有几根钻进我的裤管里,我已经能够感觉得到它们正在以快得吓人的速度伸长,微微地擦动我的皮肤,让我感到一丝痒意,正如死人的手指

这并不见得如何难受,可是我却感到恶心尽管那只是些草叶,我也知道那不过是些草叶而已

以后的事我再也记不清了等我被从天而降的雨点打醒,才发现自己正跑在一棵大树下喘着气记忆象是一团乱麻,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我依稀记得刚才自己张开了嘴,有没有发出惨叫我就不知道了,两秒钟后,我已经本能地掉转身向前夺路狂奔而去

这是噩梦,是魇着了,我马上会醒的

我弯下腰,这样对自己说,可是雨还是冷冷地浇下来,渗透我的衣服,把寒意刺入皮肤如果这是个噩梦,那一定是最可怕的噩梦了,因为实在太过真实

是梦吧,一定是的我仍然不屈不挠地对自己说,可能我是躺在床上,半夜里把被子踢掉,所以才会感到这么冷的用不了多久,我马上会被冻醒,也马上要穿好衣服下楼吃早饭,赶车去上班,开始编新一期的《传奇大观》

是梦我喃喃地说着,声音也真的从嘴角滚落,眼里却不由自主地淌出了一滴泪水来

庄周梦化蝴蝶,栩栩然蝶也,醒来后却不知道是蝴蝶做梦成了庄周还是庄周做梦成了蝴蝶初次在《庄子》里读到这个没有半点教育意义的小故事就感到迷惘,现在仍然是我希望这是个梦,也许这真的是个梦,可是就算我那时的真实生活,又有几分真正谈得上真实?会不会我在那办公楼里编着《传奇大观》时也是个梦,真正的我可能就是某个林子里吃饱了树叶而正在酣睡的昆虫呢?

我抹了把脸,脸上的雨水和泪水被同时抹去了不管这是不是个梦,

也许是吧我抬起头刚才的狂奔让我更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到处都是一样的墨绿色植物由于天更加地暗了,又有雨点,现在我看不到它们的生长,但也可以听到那些植物在拼命往上长时的声音,湿漉漉的,仿佛泥鳅钻出泥地的声音这种声音越来越响,连雨点的声音也压不住了,现在如同细小的钉子一样充满了我的耳廓,让我感到一阵阵的刺痛

太不真实了,天啊,这太不真实了

当我被绊了一下,摔倒在地时,只来得及这样想着

眼前有一些光晕,忽明忽暗,但是什么都看不出来我努力地睁开眼,本以为定是很难办到的事,哪知道一下就睁开了,眼前猛地涌过来一片光芒

并不刺眼,可是乍一看到这种光,在一瞬间,我还是变得什么都看不见了但这阵不适过去得很快,我马上就适应过来

那是一盏油灯不知道烧的是什么油,可能是煤油吧恍惚中,我又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在煤油炉前给我煮稀饭的情景那时烧的是煤球炉,晚上炉子灭了后,要再煮点什么就只有到煤油炉上了那时还经常停电,停电后母亲就取下煤油炉的火罩,把炉子当油灯用,我在在昏暗的光下,做着我的家庭作业那已经多久了?

一想到这时间问题,我又有些怔忡二十多年前的事吧,快三十年了我心头突然有一阵心酸,那些久远的往事象沉渣泛起,突然间涌上心头,变得那么清楚,甚至母亲的花白头发都伸手可及

我是死了么?我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得有个人叹了口气,说了句什么这声音很苍老,发音也古怪,几乎不象是中国话刹那间我简直以为我仍是在做梦,或者是进入了另一个奇幻的空间去了,但马上,一个女孩子轻柔的声音打破了我的幻想:“阿嬷,这个人醒了”

我支撑着半坐起来,神智已经回到了我身上我是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这床很破旧,也没床架子,是用两张条凳搁着,身上盖了条旧被子,倒还干净我的外套被脱掉了,内衣倒还在,可能是那个女孩子不好意思给我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