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象个言情故事我暗自想着,一个美丽的农家少女救了我,虽然老套,但言情故事里已经屡见不鲜了不过我看到那个女孩子时,这些幻想都全都破灭无疑那的确是个女孩子,虽然身上的衣服很旧,打了些补丁,仍然是件女装,可是,她的相貌离“美丽”就太远了

她见我起来,连忙过来道:“你醒了?”

她说的是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我有些欣慰,也幸好她能说普通话,那老太太说的话对于我来说真的比外语还要难懂我坐了坐直,道:“是你救了我么?这儿是哪里?”

她的脸又黑又糙,声音却很轻柔,和她的样子是个极大的反差听得我的话,她的脸上倒是更黑了一下,可能是红了红吧,低头道:“你摔倒在地上,我打猪草回来看到你,就把你带回来了,…同志,这儿叫射工村”

这个称呼可能是她从老电影里看来的,说得很生硬,看来射工村很闭塞,但也不是我想象中的和外界丝毫不通我笑了笑,道:“我的衣服呢?”

她从一边拿过来道:“在这儿呢,都烤干了你还好么?”

内衣仍有些潮湿,但还受得了我穿好外套,在床下找到鞋子穿上,道:“真谢谢你”

“同志,你来这儿有什么事么?”

鞋子还有点潮,套进去时不太容易,我正费力把脚挤进鞋里,听得她的话,不由又是一怔我实在不想骗她,可是我难道跟她说我是想拿到这儿的金佛才来的么?我想了想,还是道:“我是来收古董的”

她脸上突然一亮,道:“听说有个外乡人常到大队里来收古董,阿保他爹卖过一个,就是你么?”

阿保?我登时想起了温建国说的那个不知是故事还是真事里的人物了那个死在井里的年轻人不就是叫阿保么?我正想说,那个老太太在一边忽然嘟囔了一句,女孩子也用那种无法理解的方言回答了一句,也许是我多疑吧,我总觉得老太太的话似乎在埋怨,而这女孩子在安慰她我道:“怎么了?”

“不要紧,阿嬷说柳文渊跟我们说过,不要和外面的人打交道”

我一听到这个名字,心都抽紧了柳文渊这个人一直都只是活动在温建国的故事里,我虽然从那个大队书记口中也听到过这名字,但这时听来感觉又完全不同现在,柳文渊离我大概不过超过五百米远吧,雨停后恐怕马上便能见到他他知道我是在千里之外就知道他这个人么?

“柳文渊是村长么?”

女孩子笑了笑道:“不是啊不过他在村里是年纪最大的,别人都说他是半仙”

年纪最大!我大吃一惊这个女孩子的阿嬷年纪就很大了,虽然农村人老得快,但看她的样子,起码也在六十以上,柳文渊有可能比她还大么?我急道:“他有几岁了?”

这女孩子被我这种出乎意料的反应吓了一跳,道:“我也不知道阿嬷说过,她小的时候柳文渊就已经这么样子了阿嬷有五十七了…”

“五十八了”

那老太太低低地打断了那女孩子的话,可能她也听得懂一些普通话这几个数字我倒是听懂了,不由又看了那老太太一眼她的脸上满是皱纹,在城市里,五十七岁虽然是老年人,但还不至于老成这样子,可也是老年人了如果四十年前柳文渊就有三十岁,那么今年他起码有七十岁了?

虽然还没有看到他,可是这个人越来越让我觉得神秘莫测我沉思着,套上了鞋,走下地来我原本以为昏过去的话一定很伤身体,但走在地上时却不觉得怎么难受,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女孩子见我走下来,从一个饭囤里拿出一个有盖的陶钵道:“还好么?喝点粥吧”

饭囤是稻草编的,倒是和过去老家用的别无二致那陶钵很粗糙,色泽也很暗,大概用了好多年,但擦得很干净,盖子严丝合缝,却还是隐隐地冒出一丝热气来她揭开盖子,里面装得满满的雪白的米粥,大概熬了很久了,面上结了层粥皮她给我盛了一碗,又拿出了一盆腌辣椒来道:“给”

粥很香,我接过来碗来,刚想喝,又抬起头道:“对了,我叫秦成康,还没问你怎么称呼呢”

她抿嘴一笑道:“叫我紫岚好了”

我本以为会听到一个“春花”、“招娣”之类的名字,却没想到她居然会叫这名字,不由一怔她道:“怎么,这名字不好么?”她长得虽然不好看,即使有这个言情小说里大家闺秀的名字,也仍然不好看,可是这时却也是标准的少女的意态

我苦笑了一下道:“不是不好,是太好了谁给你取的?”

紫岚脸一沉:“是柳文渊”

她说起柳文渊来总是指名道姓,听她的意思,柳文渊似乎该比她高好几辈的我奇道:“你好象不喜欢柳文渊?”

“不喜欢,村里没人喜欢他”

柳文渊如果是村里年纪最大的人,照理该是最受尊敬的人了,可听紫岚的意思好象他在村里非常不受欢迎我刚想问问到底是什么原因,紫岚好象不愿意再说这话,指了指碟子里的腌辣椒道:“你吃啊,吃吧”

我其实并不敢吃辣,而湖南人吃辣是出名的,这腌辣椒一定辣得要命我刚想推辞,紫岚忽然接了一句道:“是我做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她眼里满是期待,我只觉要是不吃就有点对不起她的意思,挟了个小的放进嘴里刚嚼了一下,我只觉后脑象被人重重打了一闷棍一下,眼里登时涌上了泪水当然不是感动,而是因为辣这辣椒又感又辣,简直不是食物,而是一个长满尖利的蒺藜,每根尖针都扎进我的上腭和舌头,并且断在里面了那几乎就是一团火,不,简直是电焊时的火花

“呜…”我呻吟着,猛地吞了口米粥米粥还很热,我本想降低一些口中的辣味,哪知却如火上浇油,那阵辣已经让我感到疼痛了现在我的嘴里已经麻木得可以拔牙,可是偏偏那阵辣味却清晰可辨,简直就是着火了我捂住了嘴,小声的呻吟着,也许是这副样子很可笑,紫岚和她阿嬷都笑了起来她拿过边上个罐子,里面是一些无色的液体,她倒了一碗给我道:“喝吧”

我生怕她又倒出些什么烈性米酒来,含含糊糊地道:“是什么?”

“水啊,我今天从山上刚背来的山泉水”

我接过来一饮而尽这水冰凉彻骨,但喝下去却有说不出的舒服喝完了一碗水,嘴里的那种刺痛已经减弱了不少,也能让我忍受了而这时我感到的,除了辣以外,还有一种山野才有的异样的鲜甜

那才是腌辣椒的本味吧?可惜象我这种不习惯吃辣的人,实在领略不到腌辣椒的美味我擦了下嘴道:“再给我倒碗水吧”

紫岚忍住笑,又倒了一碗水给我,我接过了一饮而尽,叹了口气道:“这水真好喝紫岚,你是专门去山上背的?”

“村里的水不能喝”紫岚见我喝完了,拿过碗道:“凉水不能喝太多,要喝坏的”

她虽然长得不好看,但软语温存,在忽明忽暗的油灯下,我突然觉得她那张平淡无奇,甚至可以说是丑陋的脸也显得顺眼了不少,一时竟呆住了她也发现我在注意她,脸上又是黑了黑,带着点羞涩地笑意低下了头我讪笑了笑,又喝了口粥

吃饱喝足,虽然这些东西都朴素得象是苦行僧吃的,仍然让我感到身上有了暖洋洋的舒服紫岚去把碗洗好后,她的阿嬷已经睡了她洗好碗后,却呆呆地坐在桌边

这家里有两张床,方才我睡的是紫岚的床我看她一句也不说地坐着,便轻声道:“紫岚,你睡吧”

她脸上红了红,我也登时想到了自己这话的唐突紫岚虽然生得丑,可也是少女,她在我面前睡下,而我却坐在一边,她也会觉得不好意思可是外面正在下雨,我又不能出去,正有些躇踌,她忽然小声道:“一块儿睡吧”

她说得很轻,可能是怕阿嬷听到我却有点迟疑,如果她是个美女的话,这话自然让人心襟动摇,可是一看到她的样子,我就不觉得这是件乐事但她的话里充满了期待,我又不好推辞,咬了咬牙,道:“好吧”

我躺下后,她吹灭了灯,也脱掉外套钻了进来可是和我想的不同,她只是蜷着身子缩在我身边,很快地沉入了梦乡尽管她的样子实在不好看,但是她那种年纪的少女一样,我仍能嗅到她身体上散发出的淡淡的幽香她那种坦然的态度,可能也根本没想过我会有什么不轨吧

我的手揽住了她的肩头,她穿着一件白布背心,布是麻纱的,有点粗糙,和她光滑的肩膀完全不一样天很冷,她的皮肤也带着点寒意,我揽住她时她也许觉得很是舒服,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便又不动了

因为脑子里仍然浮现着她的样子,所以我根本没有半点性欲但这种单纯的感觉就象一泓冰泉一样清冽,就象小时候看的《伊豆的舞女》中最后那一段描写我在黑暗中睁大了眼,尽管什么都看不到,我也知道头顶是那幢破旧的屋顶,在那些横七竖八的狰狞柱子下,一个丑陋无比的少女躺在我怀里,这确实不象个真的,更象是王尔德笔下的充满异国情调的故事

是的,一个故事

“你怕黑么?”

紫岚忽然轻声在我耳边说着,她的呼吸让我耳边也痒苏苏的虽然谈不上吹气如兰,但是她的嘴里倒也没有难闻的味道

“不怕”我有些想笑,不论她长得有多难看,仍然是个女孩子

“我怕”她咂了下嘴,心满意足地说道,“不过现在不怕了”

我笑了:“有什么可怕的,你多大了,还怕黑”

她年纪虽然不会太大,长得也丑,但还是发育了的,她被我揽着的肩头也很柔和,明显是女人的身体她已经闭上了眼,迷迷糊糊地说了句话,我没有听清,刚想问一句,从一边她阿嬷的床上传来了翻身的声音,我吓得没敢再说等那边静下来,她已经睡着了

她说的是什么?我拼命回忆着那是个两个字的词,似乎是叫“夜王”这两个字都是常用字,可组合在一起,我却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意思想了半天,觉得倦意袭来,便沉沉地睡去,什么都不想

我做了个梦,又梦见我回到了当初的年月仍然是个冬天,极冷的冬天,我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街头,黑暗象洪水一样吞没了我,我迈动着两条腿想要奔跑,然后不论我如何努力也只是徒劳

只是徒劳,就象我的一切

即使是在睡梦中,我也清楚地知道是在睡梦中,我还是被一阵心痛弄醒了那种伤心象把刀子一样扎在我的心口,还在不住地搅动,让我感到了恶心,而耳朵里也象是因为潜入深水中,无法适应压强一样,正在一阵阵地“吱吱”地响

我蓦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尽管梦中的神智非常清晰,但醒来后却觉得很模糊,眼前也象蒙了一层布,根本看不清楚我只是怔了一怔,马上就马上我的臂弯是空空的,紫岚已经不在了,而耳边,仍然有一阵阵若有若无的啸响,象是耳鸣小时候,在凌晨三四点钟时经常听到的丝厂的上工汽笛声,那时我还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忽然被那一阵凄清的汽笛声吵醒,听着那些声音被夜风撕扯得支离破碎得象一大堆碎玻璃,就没来由地想哭这时听到的声音虽然和那种声嘶力竭的汽笛声完全不一样,可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那是一回事

“砰”

那是门被风吹得撞了一下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门也开着,屋里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难道是紫岚忘了关门?我摸出打火机,披上衣服,打着了火

屋里没有人!紫岚和她阿嬷都不在屋里!

我呆呆地坐着,又有了种荒谬之感那种声音仍在响着,并不很象汽笛,但也一定是从管道里吹出来的,悠长,而又沉闷听起来似乎距离很远,但细细听着,却又感觉很近,那么近,仿佛就在脚下,却又让人联想到喘息

是的,就在脚下我的脚底已经能感觉得到大地在微微颤动,好象在应和屋里是泥地,大概住的年头长了,已经压得很坚实,可是我的脚掌掌心却感到那时在不住起伏,幅度很小,但又清清楚楚我好象是站在一条巨大的青虫背上,这虫子正在不断蠕动,虽然动作轻微,可我仍然能够感觉到

这是我的错觉么?听说如果地处地壳变动活跃地带,这种轻微的地震是很常见的,也许这个湘西的小村子也一样现在是午夜,或者是凌晨,但是紫岚和她的阿嬷到了哪里去了?

细细听来的话,四处都有一种沙沙的细微声音,加上那些喘息一般的吐气声,但这些声音却只是让我觉得周围一片死寂那阵声音很轻,甚至还带着节奏,在暗夜里听来说不出的诡异

我穿好衣服,起身下床后走到门边门仍然被风吹着,正微微地拍打着门框这屋子太古旧了,门框也都已经变成了褐色,十分松软,门的拍动发出的只是一些沉闷的微弱声音门外,仍是那一阵很有韵律感的“沙沙”声

那是什么?

我迟疑了一下,终于拉开门

雨已经停了,但云依然很厚,没有月光,可是外面却仍有一片霜一样的白光很淡,象隔着一张纱帐看到的紫岚的家位置应该在村口,因为边上我看不到别的房子,一条路从门口绕过,没入高得快要没顶的野草中我小心地踏上一步,乡村的路因为没有压过,只是因为走的人多了才形成的,下过雨后,路面也变得十分柔软,如果我光着脚的话,一脚踩下去,黑泥一定会从我脚趾缝里钻出来

我拨开野草向前走去路很粘,每一步都有湿泥粘着我的鞋底,但又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在牵引着我,让我不得不向前走去我慢慢地,又毫不犹豫地走着

沙沙声突然停住了

我也一下站住,一种莫名的恐惧掩上心头,让我一个踉跄就象一个人在走夜路,走惯了坑坑凹凹的石子路后突然走到很平坦的地方,反而会站立不稳一下那阵声音一直在响着,刹那间却又静寂无声,正和这是一个道理

“叔公,不要!”

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象一根针,听起来总有一种极为凄惨的感觉,在夜色中猛地听到这种声音,登时让我毛骨悚然我吃了一惊,猛地直起身,拨开草叶向前看去

草长得很长,把眼前的一切都遮住了,但我现在到的一定是这片野草地的边缘了不仅仅是来时路上的野草,这村子里的草也一样异乎寻常地茂盛,在夜风中微微摆动,发出了一阵细细的沙沙声,象是隐藏着无数危险的小动物我伸手拈住了一根草叶,那片叶子上沾着不少雨水,手指碰到时感到了一阵冰凉可是,不知为什么,从我心底突然有了种阴郁的杀人欲望

象一枝有毒的植物,正颤颤微微地在生长我的心猛地一抖,没来由地感到了恐惧,也突然间对紫岚有种厌恶她的样子实在不好看,一想到我刚才揽着她一同睡在床上,我心里就有种恶心

是的,恶心…

猛地,象有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我如梦方醒为什么我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我这是怎么了?刚才我好象又沉入一个噩梦里,一切都显得如此陌生和无奈

如果没有想到这点,那么先前的一切想法我都会觉得那是自然而然,没什么异样可是现在不同了,我突然间为自己曾有如此卑劣的想法而感到无地自容也许紫岚不算好看,但就算她喜欢我,我可以去取笑她么?即使在心底取笑

我回头看了看,她住的房门还开着,被风吹开了,门里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我不由叹了口气

我虽然是第一次来射工村,可是隐隐约约的,我好象对这儿已经很熟悉了从草丛的缝隙间看过去,可以看到远处有一片空地,前面已经有灯火在闪动,也有些人聚在一起

声音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吧

我慢慢地向前走去地上软软的,踩在上面,方才那种踩在青虫背上的错觉更显得真切了,草叶从我的衣服上拖过,不时发出又尖又细的呻吟,很轻,象一把把极小的刀子,刺入我的耳膜

我慢慢走着一共不过几百步路,可是每一步都泥足深隐,难以自拔,仅仅走了两步,我就觉得呼吸都变得沉重了

这是个夜么?

黑暗是毋庸置疑的,也这是个夜可是每走一步,我都更加心惊,隐隐地觉得自己象是在走向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在心底也又想起了那个很久以前,久得都已经快要忘掉的噩梦了那个年幼的我站在路的中央,对周围视而不见,黑暗正在聚拢,围到我的脚下,开始变成沥青一样的有形有质眼前的情景似乎是从那个噩梦中夺路而出,变成了现实我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但步子仍在慢慢地,不容置疑地向前迈去,好像那两条腿已经不属于自己,只是机械地在向前迈去

拨开草丛,眼帘中猛地跳出一片人影

那足足有一百多个,可能整个村子的人都在这儿了那些人有男有女,大多穿着乡民常穿的蓝布衣服,一个个垂着头,不太整齐地排成一个方阵,双手合什天太黑了,我看不清那他们的表情,但这副景像我也猜得到,多半是个什么集会

邪教!我猛地想到在大队里我说起要上射工村里那个大队书记警惕的表情难道这个村里都是那些邪教徒么?现在他们这副样子的确透着诡异我连气都不敢出,仍是看着前面

他们对着的是一块小小的空地那是一口井,井上盖着石板,多半就是温建国说的那口井了在井前站着两个人,前面这人是乡农打扮,站在他身后的却是个衣着很入时的人,那两人手上都拿着钢筋,可能是要撬开井盖太暗了,一支插在地上的火把只能放出些忽明忽暗的光来,我看不清他们的脸

有个人从那一片人群中走出来,在他身后还站着几个人这几个人我即使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也可以觉察到他们心中的恐惧

“叔公,这么做不好吧”

站在人群前的那人又说话了这是个穿着旧蓝布大袄的男人,他说这话时又向前走了一步,火把光下映出了他的半张脸这是张寻常老农的脸,一脸桔皮样的皱纹也挤作一堆

“阿金,这不关你的事”

拿着钢筋的人开口了他一开口,让我吃了一惊这声音低沉,很有磁性,字正腔圆,我几乎不敢相信那是个村民说出来的话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是村长,叔公,你辈份比我大,可也得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