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根清了清喉咙,众人朝他看去:“救世军的军人不会吸毒的。请继续。”

哈利注意到麦努斯额头发红。麦努斯身材矮壮结实,过去曾是体操运动员,留着一头偏分的褐色直发。他是年轻一代的警探,傲慢又野心勃勃,是个机会主义者,很多方面都酷似年轻的汤姆·瓦勒,但缺乏汤姆对警察工作的特殊智慧和才干。过去一年来,麦努斯的自信不知怎的蒸发不见了,这使得哈利开始思索,也许他终究无法被训练成像样的警察。

“但说不定罗伯特·卡尔森会好奇,”哈利说,“而且我们知道吸毒者会去福雷特斯慈善商店服劳役来折抵刑期。好奇心和可及性是个不妙的组合。”

“没错,”麦努斯说,“我问过店里的女人罗伯特是不是单身,她说应该是吧,虽然有个外国少女去找过他几次,但年纪太小了。她猜那个少女可能来自前南斯拉夫。我敢打赌,那个少女一定是科索沃阿尔巴尼亚人。”

“为什么?”哈根问道。

“因为科索沃阿尔巴尼亚人是毒品的代名词。”

“哇哦,”哈根咯咯一笑,靠上椅背,“年轻人,这听起来像是恶劣的偏见。”

“没错,”哈利说,“我们的偏见可以用来侦破案件,因为它们并非基于缺乏常识,而是根据事实和经验。在这间会议室里,我们保留对每个人歧视的权利,不论种族、宗教或性别,因为受到歧视的不只是社会的弱势群体。”

哈福森咧嘴笑了,他听过这个准则。

“从统计学的角度来看,同性恋者、有虔诚信仰者和女人,比十八岁到六十岁之间的异性恋男人还要守法。但如果你是女性、同性恋者、科索沃阿尔巴尼亚人,而且有虔诚的信仰,那你是毒贩的概率一定要比一个说挪威语、额头有刺青的男性沙文主义肥猪还高很多。所以如果我们必须选择,而且我们也确实得这样做,那就先把那个阿尔巴尼亚少女找来讯问。这样会不会对奉公守法的阿尔巴尼亚人不公平呢?当然不公平。但既然我们面对的只有可能性和有限的资源,那就无法忽略常识。如果经验告诉我们,在加勒穆恩机场海关被逮捕的人中,坐轮椅用肛门来走私毒品的残障人士占有很高的比例,那我们就必须戴上乳胶手套,把这种人从轮椅上拖下来,将手伸进他们的肛门里一个一个检查,只要对媒体绝口不提这种事就好。”

“很有意思的观点,霍勒。”哈根环视众人,想知道其他人的反应,但大家都面无表情,使他无从得知,“呃,回到案子上吧。”

“好,”哈利说,“继续刚刚说的,搜寻凶器,但搜寻范围必须扩大到方圆六条街。我们继续讯问证人,并去昨晚已经打烊的商店调查。不要再浪费时间看监控录像,等有了特定目标再去看。欧拉·李和托莉·李,你们已经拿到罗伯特·卡尔森的公寓地址和搜查令了,地址是不是在葛毕兹街?”

两人点了点头。

“他的办公室也要搜查,说不定可以找到一些线索。把公寓和办公室的信件和硬盘都拿回来,看看他都跟什么人联络。我得去联络克里波,他们今天询问过国际刑警,看欧洲是否有过类似案件。哈福森,等一下你跟我一起去救世军总部。贝雅特,会议结束后我有话跟你说。好了,去办案吧!”

椅子摩擦地板,脚底窸窣移动。

“等一下,各位!”

办公室静了下来,大家都朝哈根望去。

“我看见你们有些人穿着破牛仔裤和瓦勒伦加足球队的衣服来上班,你们的前任长官可能允许你们这样穿,但我不准。媒体总是紧盯着我们,所以从明天起,我要你们穿没有破洞也没有广告标语的衣服。社会大众都在看,我们必须展现出中立公仆的样子。还有,待会儿请官阶为警监及警监以上的人留下。”

众人离开会议室,只有哈利和贝雅特留下。

“我会写一份公文发给单位里的每一位警监,指示你们从下星期开始随身佩枪。”哈根说。

哈利和贝雅特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

“外面的冲突开始升温了,”哈根抬起下巴说,“未来手枪将是警察的必要配备,我们必须习惯这一点。高阶警官必须树立典范,示范给大家看。大家都必须熟悉手枪才行,把它当成一般工具,就好像手机或电脑一样,可以吗?”

“呃,”哈利说,“我没有枪支执照。”

“你在开玩笑吧?”哈根说。

“去年秋天我错过了测试,只好交出手枪。”

“那我再发给你,我有核发执照的权限。你会在信箱里收到枪支领取单,这样就可以把枪领回,带在身上,没有人例外。没事了,就这样。”

哈根走出会议室。

“他疯了,”哈利说,“我们要拿枪来干吗?”

“看来我们得把牛仔裤破洞缝起来,还得去买枪带。”贝雅特说,露出好笑的神情。

“嗯。我想看看《每日新闻报》在伊格广场拍的照片。”

“自己看吧。”贝雅特递过一个黄色信封,“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哈利?”

“当然可以。”

“刚才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做什么?”

“你为什么要替麦努斯·史卡勒说话?你明明知道他有种族歧视,而且你不是真心认为刚才那番关于歧视的话是对的吧。你这样做是想惹恼新上任的队长吗,还是要让你自己从第一天开始就讨人厌?”

哈利打开信封:“照片明天还你。”

他站在霍勒伯广场的瑞迪森饭店窗户前,看着黎明时分的白色冰寒城市,只见建筑物低矮朴素,难以想象这是全球数一数二的富裕国家的首都。挪威皇宫是个毫无特色可言的黄色建筑,正好体现挪威政体是过度信仰的民主政治和穷困潦倒的君主政治的折中方案。透过光秃的树枝,他看见一个大阳台,历代挪威国王一定都是站在那个阳台上对民众说话的。他想象着把步枪举到肩头,闭上一只眼睛,瞄准目标。阳台模糊了起来,化为两个影子。

他梦见了乔吉。

他认识乔吉的那天,乔吉正蹲在一只啼哭的老狗旁边。他知道那只老狗是廷托,却不知道旁边那个蓝眼睛、金色鬈发的小男孩是谁。他们合力把廷托抱进木箱,抬去城里的兽医那里。兽医的家是两层楼灰色砖房,位于河边一个茂密的苹果园里。兽医说廷托的牙齿有毛病,而他不是牙医。况且谁会付钱医治一只不久后牙齿都会掉光的老流浪狗?最好现在就让它安乐死,省得它因为饥饿而缓慢痛苦地死亡。但乔吉开始放声大哭,声音很尖,几乎带着旋律,哭得莫名凄惨。兽医问他为什么哭,他说这只狗说不定是耶稣,因为他爸爸说耶稣就行走在我们之间,是我们当中最卑微的。没有人愿意给这只狗地方住,给它食物吃,它可怜又悲惨,当然就有可能是耶稣。兽医摇了摇头,打电话给牙医。放学后,他和乔吉回去看廷托,廷托猛摇尾巴。兽医让他们看廷托的蛀牙已经用精细的黑色填充物补起来。

虽然乔吉比他高一年级,但在那之后,他们还是一起玩了几次,不过只持续了几星期,因为接着暑假就来临了。到了秋天开学时,乔吉似乎已经忘了他。无论如何,他也忽视了乔吉,仿佛不想跟他有任何关系。

他可以忘记廷托,却永远无法忘记乔吉。多年后,在围城战事期间,他在城南废墟碰见一只憔悴消瘦的狗,那只狗朝他小跑过来,舔他的脸。它遗失了皮项圈,但他一看见它牙齿中的黑色填充物,就知道它是廷托。

他看了看表。机场巴士再过十分钟就会抵达。他拿起手提箱,再次扫视房间,确定没有遗留物品。他推开房门,听见窸窣的纸声响起,低头看见好几个房间外都摆着相同的报纸。报纸头版的犯罪现场照片映入他的眼帘。他弯腰捡起厚厚的报纸,报纸上用哥特字体写着他看不懂的名称。

等电梯时,他试着阅读报纸,虽然有些字看起来像德文,但他仍不解其意。他翻到头版注明的页面,这时电梯门打开了,他想把这一大份不方便的报纸丢进两台电梯之间的垃圾桶,但电梯里没人,于是他留着报纸,按下0层按钮,继续看照片。他的目光被其中一张照片下方的文字所吸引,一时之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电梯晃了晃,开始下降。他明白了一个可怕的事实,而且十分确定。他脑中一阵晕眩,靠上墙壁,报纸差点从手中掉落,连面前的电梯门打开他也没看见。

最后他抬头时,眼前是个黑暗空间,他知道自己来到了地下室而不是大厅。不知为何,这个国家的大厅竟然是在一楼。

他走出电梯,在黑暗中坐了下来,试着把事情想清楚。电梯门在他背后关上。他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八分钟后,机场巴士就要出发,他必须在这之前做出决定。

“我在看照片。”哈利不耐烦地说。

哈福森在哈利对面的办公桌上抬起头来:“那就看啊。”

“你能别弹手指吗?一直弹是要干吗?”

“你说这个?”哈福森看着自己的手指,又弹了弹,有点窘迫地说,“这是老习惯。”

“是吗?”

“我爸是六十年代俄罗斯守门员列夫·雅辛的球迷。”

哈利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他很希望我成为斯泰恩谢尔足球队的守门员,所以小时候他常在我的双眼之间弹手指,就像这样,为的是让我变得坚强,不会害怕朝球门踢来的球。显然雅辛的父亲也对他这样做过。所以只要我不眨眼睛,我爸就会赏我一颗方糖吃。”

“你是开玩笑的吧?”哈利说。

“不是,红方糖很好吃。”

“我是说弹指的事,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爸常对我这样做,不管是吃饭还是看电视的时候,甚至我朋友在旁边时也一样。最后连我也开始对自己这样做。我把雅辛的名字写在每一个书包上,还刻在桌子上。现在,我还是会用‘雅辛’来当电脑程序或其他东西的密码,虽然我知道自己被操纵了。你明白?”

“不明白,所以弹指有用吗?”

“有用,我不害怕朝我飞来的球了。”

“所以你……”

“没有,我球感不好。”

哈利用两根手指捏着上唇。

“你在照片里有什么发现吗?”哈福森问道。

“如果你一直坐在那里弹指和说话,我就很难有什么发现。”

哈福森缓缓摇头:“我们不是应该去救世军总部了吗?”

“等我看完照片。哈福森!”

“嗯?”

“你一定要呼吸得那么……奇怪吗?”

哈福森紧紧闭上嘴巴,屏住呼吸。哈利瞪了他一眼,又垂下双目。哈福森似乎在哈利脸上瞥见一丝微笑,但他可不敢拿钱来赌这种事。微笑消失,哈利的眉间出现深深的皱纹。

“哈福森,你来看这个。”

哈福森绕过办公桌。哈利面前有两张照片,上面都是伊格广场的群众。

“你有没有看见旁边那个戴着羊毛帽、围着领巾的人?”哈利指着一张模糊的脸,“他在乐队旁边的位置正好跟罗伯特·卡尔森呈一条直线,是不是?”

“是……”

“你看这张照片,那里,同样的帽子,同样的领巾,但现在他在中间,就在乐队正前方。”

“很奇怪吗?他一定是走到中间的,这样才可以听得更清楚。”

“如果他的移动路线是反过来呢?”哈福森没有回应,哈利继续往下说,“通常一个人不会从舞台正前方移到音响旁边看不见乐队的地方,除非有特别的目的。”

“比如说开枪夺命?”

“认真一点。”

“好吧,但你不知道哪张照片是先拍的啊,我敢打赌他一定是往中间移动的。”

“赌多少?”

“两百。”

“一言为定。你看看路灯下的光线,这两张照片里都有路灯。”

哈利把放大镜递给哈福森:“看得出差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