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黑麦兹纳犬吊挂在集装箱的顶端和地板之间,影子在柜壁上闪动不定,它嘴巴张开,身体伸开,凝固在最后一次无声攻击的姿势中。它的两条后腿被铁丝绑了起来,铁丝穿过集装箱顶端的铁槽。血从嘴巴和耳朵后方的弹口滴落地面,犹如时钟般规律地嘀嗒作响。他永远不会知道扣下扳机的究竟是他的前臂肌肉,还是因为那只狗的嘴巴咬上他的手,挤得他的手指扣动扳机。但子弹击发之后,他仍觉得柜壁震动不已。自从他抵达这座讨厌的城市,这是他开的第六枪,如今手枪里只剩一发子弹。

子弹只要一发就够了,但现在他要怎么找到约恩·卡尔森?他需要有人引导他前往正确的方向。他想到那个叫哈利·霍勒的警察。哈利·霍勒,听起来不像是个常见的名字,也许这个警察不会太难找。

第三部 钉刑

他在街角商店旁的人行道上滑了一跤,臀部着地,但立刻就爬了起来,一点也不觉得疼。跟上次一样,他朝公园的方向奔去。这真是场噩梦,一场由一连串无意义事件所构成的噩梦。是不是他疯了?还是事情真的如此发生了?寒风与胆汁刺痛他的喉咙。

20 会议厅

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四

维卡中庭饭店外的霓虹灯显示零下十八摄氏度,里面的时钟显示晚上九点。哈利和哈福森站在玻璃电梯内,看着热带植物在下方越来越小。

哈福森噘起嘴唇,然后改变心意,又噘起嘴唇。

“玻璃电梯没问题,”哈利说,“我不怕高。”

“嗯哼。”

“我希望由你来说明和发问,我晚点再加入,好吗?”

哈福森点了点头。

他们离开托雷家之后,才刚上车就接到甘纳·哈根的电话,要他们前往维卡中庭饭店,阿尔贝特和麦兹·吉尔斯特拉普这对父子正在那里等候,准备提供说明。哈利说民众打电话来表示要提供说明并找警方去做笔录不符合常规,因此建议派麦努斯过去。

“阿尔贝特是总警司的老朋友,”哈根解释说,“他打电话来,说他们决定只给领导调查工作的警官提供说明。往好的方面想,不会有律师在场。”

“这个嘛……

“太好了,谢谢。”

这次他们身不由己。

一名身穿蓝色运动上衣的矮小男子站在电梯外等候他们。

“我是阿尔贝特·吉尔斯特拉普。”男子说话时一双薄唇几乎不动,迅速而坚定地跟他们握了握手。阿尔贝特一头白发,眉头蹙起,面容饱经风霜,但眼神年轻警觉,在他们行走时观察着哈利。三人来到一扇门前,门上的标志表明这里是吉尔斯特拉普投资公司。

“我想先跟你们说,我儿子受到很大的打击,”阿尔贝特说,“尸体的状况惨不忍睹,麦兹生性又比较敏感。”

哈利根据他的表达方式,分析他可能是个务实之人,懂得逝者已去的道理,或者是他的儿媳妇并未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接待区小而华丽,墙上挂着多幅民族浪漫主义风格的挪威著名画作。这些画哈利见过无数次,像是农场里的男人和猫、索里亚莫里亚宫殿。只不过这次哈利不确定自己看见的是不是复制品。

他们走进会议室,只见麦兹·吉尔斯特拉普坐在里面,凝视着面对中庭的玻璃墙。阿尔贝特咳了一声,麦兹缓缓转过身来,仿佛正在做梦却受到打扰,而他不愿意离开梦境。哈利的第一印象是儿子长得不像父亲。麦兹的脸小而圆,五官柔和,有一头鬈发。哈利判断他应该三十多岁,但他看起来比这年轻,可能因为他脸上露出孩子般无助的神情,站起来时棕色的双眼才终于聚焦在他们身上。

“很感谢你们过来。”麦兹用浓重的嗓音低声说,非常用力地跟哈利握手,让哈利怀疑他说不定以为来的是牧师而非警察。

“不客气,”哈利说,“反正我们也想找你谈话。”

阿尔贝特咳了一声,嘴巴几乎没怎么张开,像是木雕面孔上的一条裂缝:“麦兹的意思是说他很感谢你们接受请求来到这里,我们以为你们更想在警局碰面。”

“我想你会更愿意在家里见我们,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哈利对麦兹说。

麦兹优柔寡断地看了父亲一眼,见他微微点头,才说:“我没办法忍受待在那里,感觉好……空。今天晚上我会睡在家里。”

“和我们一起。”阿尔贝特补充道,并看了儿子一眼。哈利觉得阿尔贝特的眼神里应该带着同情,但看起来却像是轻视。

四人坐下,父子俩越过桌面把名片递给哈利和哈福森。哈福森回递两张自己的名片,阿尔贝特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哈利。

“我的还没印出来,”哈利说,这是实话,他的名片从以前到现在从未印出来过,“不过哈福森跟我是搭档,所以打给他也一样。”

哈福森清了清喉咙:“我们想请教几个问题。”

哈福森的询问重点在于厘清朗希尔德稍早之时的行踪、她去约恩·卡尔森家的原因,以及她可能的仇敌。但每个问题对方都以摇头作答。

哈利找来牛奶加进咖啡,他已不再喝黑咖啡,也许这是开始衰老的征兆。几星期前,他把披头士的经典专辑《比伯军曹寂寞芳心俱乐部》拿出来听,结果十分失望,因为连这张专辑也变老了。

哈福森看着笔记本上的问题,记下回答,并未和对方目光相触。他请麦兹说明今天早上九点到十点之间的行踪,这正是医生推断的死亡时间。

“他在这里,”阿尔贝特说,“我们两个人一整天都在这里工作,希望让公司出现转机。”他对哈利说:“我们料到你们会问这个问题,因为我知道警方在调查命案时,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丈夫。”

“这是有原因的,”哈利说,“从统计学的角度来看确实如此。”

“了解,”阿尔贝特说,“但统计数字是一回事,现实情况是另一回事。”

哈利直视阿尔贝特闪烁不定的蓝色眼睛。哈福森瞥了哈利一眼,仿佛在害怕些什么。

“那我们就把现实情况说清楚,”哈利说,“少摇头、多说话,可以吗,麦兹?”

麦兹猛然抬头,仿佛刚刚在打瞌睡。哈利等到和麦兹四目相接,才说:“约恩·卡尔森跟你老婆的事,你知道多少?”

“住口!”阿尔贝特用他那张木偶一样的嘴厉声说,“你这种傲慢的态度可以用来应付平常那些人,但不能用在这里。”

哈利叹了口气:“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让你父亲留在这里,麦兹,但如有必要,我会把他轰出去。”

阿尔贝特哈哈大笑,这是胜利者发出的老练笑声,大有终于找到可敬对手之感:“告诉我,警监先生,我是不是得打电话给我的总警司朋友,说他的手下用这种态度来面对一个刚经历丧妻之痛的人?”

哈利正要回答,却被麦兹抢先一步。麦兹以怪异而优雅的姿态缓缓扬起了手:“爸,我们得找到他,我们必须跟警方互相帮助。”

他们等待麦兹往下说,但麦兹的目光又回到玻璃墙上,不再说话。

“好吧,”阿尔贝特用十分地道的英语说,“那我们有个条件:霍勒,我们私底下说,请你的助手去外面等。”

“这不是我们的工作方式。”哈利说。

“我们正在试着跟你合作,没什么好商量的,不然就通过律师来跟我们谈,明白吗?”

哈利等待自己的怒气上升,却迟迟没等到,于是他很确定:自己的确开始老了。他朝哈福森点了点头,后者露出惊讶的表情,但仍站了起来。阿尔贝特等他离开并关上门之后,才开口说话。

“是的,我们见过约恩·卡尔森。麦兹、朗希尔德和我见过他,他是以救世军金融顾问的身份跟我们见面的。我们开了很高的报价给他,但他回绝了,毫无疑问这是个正直的、道德感很强的人。但他还是有可能追求朗希尔德,而且他也不是头一个。我发现婚外情已经登不上报纸头版了。但你的暗示是荒谬的,相信我,我认识朗希尔德已经很久了,她在家里不仅备受疼爱,也是个很有个性的女人。”

“如果我说她有约恩·卡尔森家的钥匙呢?”

“我不想再听见这件事了!”阿尔贝特怒道。哈利瞥了玻璃墙一眼,看见玻璃映照出麦兹的脸。阿尔贝特继续往下说:

“我们之所以想私下跟你谈话,霍勒,是因为你是调查工作的领导人,只要你逮到杀害朗希尔德的凶手,我们就给你一笔奖金,二十万克朗,绝对谨慎处理。”

“你说什么?”哈利说。

“好吧,”阿尔贝特说,“数目可以再谈。重点是,我们希望警方优先办这件案子。”

“你是要贿赂我?”

阿尔贝特露出刻薄的微笑:“霍勒,你用不着这么激动,回去好好想一下。如果你要把这笔钱捐给警察遗孀基金,我们也没意见。”

哈利默然不语。阿尔贝特在桌上拍了一掌。

“会议结束。我们保持联络,警监先生。”

玻璃电梯轻柔无声地向下降,哈福森打了个哈欠,心想圣诞颂歌中的天使应该就是这样降临人间的。

“你为什么没有立刻把阿尔贝特·吉尔斯特拉普轰出去?”哈福森问道。

“因为他还挺有意思的。”哈利说。

“我去外面的时候,他说了什么?”

“他说朗希尔德是个很好的人,不可能跟约恩·卡尔森发生什么关系。”

“这种话连他们自己也相信吗?”

哈利耸了耸肩。

“他们还说了什么?”

哈利迟疑片刻:“没有了。”他朝下方大理石沙漠中的绿洲和喷泉望去。

“你在想什么?”哈福森问道。

“我好像看见了麦兹·吉尔斯特拉普的微笑,但不是很确定。”

“什么?”

“我在玻璃墙上看见他的影子。你有没有发现阿尔贝特·吉尔斯特拉普看起来有点像木偶?那种说腹语的木偶。”

哈福森摇了摇头。

他们踏上穆克坦斯路,朝奥斯陆音乐厅的方向走去。路人行色匆匆,手上拎着大包小包的圣诞采购品。

“好冷,”哈利打了个冷战,“冷空气让废气滞留在地表,整座城市都快窒息了。”

“那也比刚刚会议室里熏死人的须后水香味好。”哈福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