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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谁也不忍心。所以招式成了虚招。兵器仍留在自己的手里,没有伤到对方。他看着她。她亦惊愕地望着他。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两个人同时问出口。

沈月蛮不得不告诉慕云峰,你就是牵虚镇上祸害无数百姓的罪魁祸首妖兽猿硕。而慕云峰亦告诉沈月蛮,霍金娘的魂魄进入了你的身体,你自己没有知觉,但是,她却会利用你这副皮囊,成为她继续杀人的工具。

朗朗晴空瞬间阴霾万里。

他们都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不知道要如何处理这残局。

慕云峰忽然像鬼影般移到沈月蛮的面前,趁着她尚未明白他究竟是何用意,忽然伸手揽了她纤细的腰肢,贴在身前,霸道地吻住她柔软而嫣红的嘴唇。那一吻,带着玉石俱焚的凶猛,仿佛有至死方休的执著。

沈月蛮惊骇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用劲在慕云峰肩上狠狠一推,彼此都退出三步远。眼中有怒火,有疑惑。

她望着他。

却见他态度轻佻地用手擦过嘴唇,带着戏谑的回味。

他竟笑了。

那是沈月蛮第一次看见慕云峰的笑容,可是,却那样狰狞,那样邪恶。他说,如此看来,我们都是非杀对方不可了,那便看看是谁技高一筹吧。

慕云峰说完那句话,便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漫山遍野的花丛里。只剩沈月蛮依然呆滞地站在原地。她不知道少年的行事为何突然变得古怪,她还在恨他方才的唐突冒犯。但是她却知道,也许下一次的见面就是彼此生死相搏之时,难以预料结局如何,但无论如何,都是欷歔。

千花坞就此空了。

沈月蛮离开。慕云峰不再回来。他们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还在牵虚镇的某处,滞留徘徊,伺机而动。

眼看着又快到十五月圆夜了。

春花都凋谢了大半。

沈月蛮常常感到力不从心,好像身体里面有另外一股力量,操控着她去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她想那定是霍金娘作祟。只要铲除猿硕,她便立刻回到濯香门,届时,集思广益,她体内的魔障兴许还能有除掉的办法。只是那几天她都寻不见慕云峰。她不知道他还在等什么,她每天都跟自己说,她必须杀了他,阻止他再祸害百姓,纵然慕云峰是她的朋友,是她的救命恩人,那也无法改变他身为猿硕的事实。

五月十四那天,牵虚镇刮了一场极大的风,许多茅屋的顶都被掀开了,屋子里没有人,杯盘狼藉,或者空空荡荡,沈月蛮才知道,这镇上的居民,死的死,走的走,剩下的人已经寥寥无几。她踏着月色行走在阴森的长街上,头顶圆月,似染了一圈猩红。

忽然——

一抹淡青色的影子在眼前滑过。沈月蛮定睛一看,那举剑向天长啸的人,正是慕云峰。她拔足追去。从一条街,再到另一条街,飞出镇口的牌坊时,亥时便到了。慕云峰回头的一瞬间,他的脸和身体骤然起了变化。

变成了狰狞的猿硕。

在那一刻他不再奔逃,而是掉转了方向,以妖兽的本能向沈月蛮袭击而来。沈月蛮纵身避开,拔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宝剑。

剑啸如龙吟。

一口咬住猿硕胸前的膻中穴。

那妖兽竟踉跄一步,停止了攻击,轰然倒地。

沈月蛮惊呆了。她没有想到她的反击会如此顺利,原本凶猛彪悍的妖兽,竟然这样轻而易举地退去狰狞的形态,便会慕云峰的样子。她顿时觉得心中难受。她杀掉了猿硕,她杀掉的,也是那寂寞的少年慕云峰。

她双膝一软,跪倒在慕云峰的身旁。

不要难过。

慕云峰吃力地抬起手,握住沈月蛮。掌心冰凉的气息,让沈月蛮双肩一抖,心痛倍增。你,服用了软骨散?

慕云峰点头。是的。只有这样,你才能在我发狂的时候制住我,否则,我只会伤了你,伤了更多无辜的人,我不能再留在这世上了。我想,你对我有一丝恻隐之心,你会不忍心杀我,但你对一丝却便会。它一再对你相逼,你不得不对它出手。沈姑娘,你这样做事对的。少年又笑了,这一次,笑得吃力,却诚挚欣慰,比月光更柔软。他问,我可以改口叫你月蛮吗?

沈月蛮含泪点头。

她始终明白了慕云峰的良苦用心。可是,却不明白他其实有很多的时间可以自行了断,却为何一定要等到月圆之夜。

慕云峰握住沈月蛮的手腕,道,你必须在我还是猿硕的这几个时辰以内,将我的血,推入你自己的身体。因为,猿硕虽凶残,但它的血,确实一味良药。它可以将女鬼霍金娘逼出你的身体,使其魂飞魄散。月蛮,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

情真而泣血。

沈月蛮再也抑制不住,眼泪汹涌而下。原本慕云峰从知道自己是猿硕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有了后来的计划,他甘愿牺牲自己,是为苍生,亦是为他心爱的女子,沈月蛮,他的等待,就是为了换取她的平安。他必须在十五日亥时至十六日寅时的这段时间内死去,他的血,才可以称为救治沈月蛮的良方。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你,怎能这样待我?

沈月蛮的手指轻轻抚过慕云峰刚毅的脸庞。你待我如此,我却无法回应。她没有告诉他,在她的心里,其实早有了别的男子,那是她自小便崇敬仰慕的大师兄段星遗。除了歉意,除了辜负,她能给予慕云峰的,只有怀念与感激。

慕云峰的手缓缓地吹下去。他说,月蛮,是你教我领会,何为爱。这世间最醇最美的佳酿,亦是最伤最痛的苦酒。能够遇见你,我此生便再也无憾了。

就此戛然而止。

牵虚镇忽然大雨倾盆。再不见满月。

§令牌|濯香门

沈月蛮带回了两块濯香令。虽名为令牌,但濯香门的濯香令却如同盛装精元的法器。妖孽或鬼魂被降服超度之后,还会留下一缕精元在人间,只有将其吸入濯香令,封存在山中的佛舍利塔,方能化解残余的戾气,以防心有不轨的人或妖,再利用戾气祸害苍生。

十六年前,魔神归蟒的死亡就是最后的反例。

归蟒虽然已死,但是他的邪恶之气却太过强大,他的精元,随着他的死,散步在人间各个角落,唤醒了许多沉睡的恶灵。猿硕也是其中之一。而打翻受到归蟒邪恶精元感染的地方,都会有黑气盘绕在那一带的上空,预示着当地有妖孽作乱。

牵虚镇就是其中之一。

沈月蛮去牵虚镇,正是受黑气的指引。而整个濯香门,也都是以降服妖魔,驱散黑气,维护苍生正道为己任。沈月蛮离开牵虚镇的时候,黑气随着猿硕和女鬼的消亡而尽数散开。湛蓝的天,不染一丝陈杂。她将令牌交给使者存入舍利塔,然后把详细的经过都逐一禀报了,说着说着,又想起慕云峰那张充满落寞与深沉的脸,心中顿感难过,泪便轻轻地掉落了下来。

她低下头。

大殿正中的镶婓赤金椅上,坐着一名白袍素颜的女子,约么三十余岁的年纪,正在聚精会神地听沈月蛮讲述着她在牵虚镇的经历,却见她忽然眉眼低沉,轻轻啜泣,女子不禁双眉一紧,心中疼痛,唤道,蛮儿,你过来。

沈月蛮像乖巧的幼鸟蜷伏在女子的脚边,头枕着她的膝盖,半是撒娇半是委屈地唤了一声,娘。白衣女子莞尔地笑了。

她就是那江湖传闻神秘的濯香门门主。

木紫允。

十六年来清淡如风,只掩藏着旁人无法明白的伤痛往事,还有那满腔生生不息的固执与思念,时时刻刻都在缅怀曾经深爱过的男子。刻骨铭心的点点滴滴,都是续命的氧气。

时间万般情事,永无止息。

心中最深最痛的过往,谁都曾有,谁都会有。

后来传说山中佛舍利塔中有一块濯香令牌常在每月十五的月圆时分流泪,可是,时光荏苒,物换星移,却没有谁在意了。

九弦濯香令之两生哀脂粉

【长风镇】

长风镇上空,黑雾弥漫。

那些黑雾,并非普通人的肉眼可以看到。但段星遗可以。也正是那些黑雾,指引着他向长风镇策马而来。

白衣胜雪。潇洒从容。

段星遗在镇上的客栈刚歇了脚,便打听到,长风镇果然有怪事。怪就怪在数天之前,这忽然没了死亡。杂耍人表演失手,长矛刺穿了喉咙,可是伤口竟然瞬间愈合;顽皮的小孩在街头被马蹄踩过,口吐鲜血,但片刻之后又生龙活虎;粗心大意的铁匠,错把自己的左手伸进了烧红的熔炉里,可是手却完好,铁匠也毫发无伤。

诸如此类的例子,短短数天内发生了无数。客栈的伙计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他说客官您可知现在的长风镇成了宝地,不管病入膏肓的乡野村户,还是遭到江湖仇家追杀的亡命徒,全都往镇里挤。他说,客官,看您这身打扮,想必也是江湖中人,您不会正是为了躲避仇家而来的吧?

段星遗但笑不语。

在此之前,他对长风镇黑雾的来源一无所知,他不能准确地告诉人他来长风镇的目的,但是如今他知道了怪事的原委,他很清楚他接下来会要做什么。他搁了碗筷,掏出几粒碎银,问客栈伙计,去舞香楼应该往左走还是往右走?

向左。伙计一边往怀里揣银子一边用鼻子哼哼,心里暗暗说的是,好眉好貌,原来是个脂粉客。这念头还没散,最后两粒碎银却倏地不见了,之前还端坐的客人也没了踪影。只有一声嬉笑还飘在耳畔,说的是,不要用自我的猜测去妄断别人。

楼外风起。沙尘滚滚。

似乎又有一场不见血的仇杀要开始了。

【玉指梵音】

舞香楼。

缓歌慢舞凝丝竹。乃是一掷千金的销魂地。莺声燕语,脂粉风流。段星遗要了三楼最靠里的一间房,两口清酒下肚,笑意浅浅。

门开了。

莲步轻飘飘地挪到近前,几乎是半点声音也没有,若非武林中绝顶的高手,是很难做到的。段星遗搁下酒杯,笑道,薛老板,久违了。抬头看见一张粉脸,却半点迎客的笑意也没有,反而眼睛里都是狐疑和抵触。

你来做什么?黄衣的女子薛伶歌,乃是这间舞香楼的主人。她似乎一点儿也不乐意看到段星遗。段星遗起身,恭敬地点了点头,玉指梵音薛伶歌,只求避世,隐退江湖多年,朋友一场,我是决计不会泄露你的行踪的,你又何必这样惊慌。

谁与你是朋友了?薛伶歌在这世外桃源一般的长风镇,最忌讳就是别人知道她的身份,以及江湖人士前来造访。几年前她遭到仇家追杀,是段星遗出手救了她,彼此的交情也就起于当时,止于当时,薛伶歌不知道段星遗是怎样找到她的,但她知道,他的出现一定怀着某种目的,这目的也一定是江湖的事,她因此很是不屑。

段星遗笑了笑,道,薛老板定必知道长风镇近来发生的怪事吧?

那又何如?

生老病死,皆有掌控。如果那些原本应该死或伤的人,依然完好地活在这世上,以你的经验,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呢?

薛伶歌眉心一皱,推断道,是地府秩序混乱,又或者黑白无常、勾魂使者并没有各司其职?段星遗满意地点了点头,不愧是这江湖中最谙熟鬼道阴阳的玉指梵音。薛伶歌拂袖,我已经不再过问江湖事了,你说这些,与我何干?

但长风镇却与你有关,如果事情一天不得到解决,慕名来的人越来越多,难保不会有谁识破你的身份,到时候,你的仇家,只怕要给你这舞香楼增添不少趣味了。段星遗一边说,一边把玩起自己随身的佩刀。银亮的刀刃,好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迎接一场厮杀。

你想让我带你入鬼道?薛伶歌德眼神软下来,甚至多了几丝压抑的哀伤。

鬼道,是通往地宫的必经之路。人死之后,灵魂被地宫的勾魂使者引出身体,然后沿鬼道一路向地宫而去,继而进入鬼门关,下黄泉路,过奈何桥,履行一系列轮回的程序。

段星遗封刀入鞘,点头道,没错。我想通过你的天魔梵音,助我灵魂出窍,顺利进入鬼道,然后找勾魂使者弄清楚这长风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勾魂使者能够自由出入人鬼两界,也可在人前现身,只不过,如在阳间守株待兔,是在很难跟勾魂使者打上交道,最好的办法还是进鬼道去寻,按道理,在鬼道,勾魂使者是随处可以遇见的。

好。我帮你。

薛伶歌德回答,出奇地块。段星遗觉得难解,狐疑地看着她。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我帮你,是因为我也想弄清楚,为什么斩阳会成为长风镇的最后一个死者。段星遗问,谁是斩阳?薛伶歌看了看他,道,他是我此生最爱的男子,可是,却在半月之前死于一场疾病,而自从他死后,长风镇,就再没有死亡了。她甚至想,如果莫斩阳能够多熬一天,他兴许就可以不治而愈。

但现实很残酷。假设始终是假设。薛伶歌痛失所爱,甚至舍不得将莫斩阳埋葬,只用水晶棺保存了她的身体,透过棺盖看去,他就好像只是熟睡了一般。

薛伶歌乃是魔门中人,精通各种鬼神之术,她的天魔琴,在弹奏之时,可以将人的灵魂逼出身体,送进鬼道。

正如段星遗所说,你知道的事情,濯香门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濯香门也许还是知道,我也是无意间听闻你藏身长风镇,只因与你相识一场,所以记得牢靠,此番前来,就算不有求于你,也是打算跟你叙叙旧的。薛伶歌无可奈何,只得说,你们濯香门真是如江湖传言那样,神乎其神了。

段星遗作为濯香门的大弟子,听到如此赞赏,颇有些得意。言笑间薛伶歌已经将天魔琴摆在案上。她道,进入鬼道之后,我的魔音会一直在你耳畔,我会弹七七四十九支曲子,琴音停止,就是你回魂之时。但若我中途停止弹琴,你的魂,将永远也回不了你的身体,你当真想清楚了?

唔,这个嘛——段星遗摸了摸鼻梁,浅浅一笑,道,朋友一场,我相信你是不会暗害我的。薛伶歌看段星遗那副强把担忧作潇洒的样子,忍俊不禁,嘴上却还是那句话,谁跟你是朋友了?

玉指翩飞。

第一曲,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