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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曲:悲汉月】

段星遗睁开眼睛,看见一片茂密的树林。鲜嫩的枝叶,密密麻麻,像是用翡翠雕琢的,而阳光灿烂,暖风和煦。

原来鬼道并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狰狞恐怖。

段星遗揉了揉鼻子,耳边传来薛伶歌的声音。她催促他,别耽搁了,赶紧去又人烟的地方,找到地府的勾魂使者。你是说,有鬼烟的地方吧。段星遗饶有兴趣地加快了步子。树林很大,仿佛没有尽头似的,烟雾越来越多,湿气也越来越重。忽然之间有一道身影在前方飘过,段星遗顿时醒了精神,拔足以轻功追赶而去。不消片刻,段星遗的右手已经扣上对方的肩头。

兄台,请问你是地府的勾魂使者吗?段星遗很礼貌地问。

灰头土脸的男子狼狈地转过身来,摆手道,不是的,你不要抓我。段星遗霍然觉得面前那张脸有些熟悉,他盯着他仔细看了再看,竟想起之前薛伶歌带他参观过的密室,还有密室的那副水晶棺。段星遗顿时惊愕起来,问道,你可是姓莫,名斩阳?

忽然之间,琴音发颤。由低迷转高亢。乱了章法。

男子也是满脸愕然,我与阁下素未谋面,阁下何以知道我是谁?这字字声声,传进密室里抚琴的人耳中,激起千层浪。

斩阳?是你吗?

凄凄的呼喊声像从云端飘落下来。段星遗不作声。只听着薛伶歌德哀哭。莫斩阳更是震惊,向四处张望着,却看不见半点影迹。伶歌,是你吗?你在哪里?为什么我看不到你?他怎知对方也是无法看见他,只能跟着段星遗的足迹,用声音和他们交谈。

薛伶歌手指抚琴不停,一边跟莫斩阳诉说了好久,段星遗着急,几次打断他们,问莫斩阳,你既然死了,为何没有去地府接受轮回,怎么还逗留在这鬼道里?莫斩阳说,他原本是应该随着前来引路的勾魂使者前往地府的,可是他们在行走的途中,忽然有一道杀气腾腾的黑影出现,那黑影跟使者交手,并且将使者掳走了,于是他茫然无措地徘徊在这附近,直到遇到段星遗。

段星遗听罢,似乎寻了些眉目,急忙问,你可知黑影最终的去向?莫斩阳点点头,我有跟着那黑影追逐了一阵,看见他们是向那些火焰似的山头飞舞客。

那是鬼魔山。薛伶歌听莫斩阳的描述,猜测出他所指的火焰似的山,乃是鬼魔一族寄居的领地。整个鬼道都是由人间向地府的过度,乃是脱离天地人三界之外的。而鬼魔山,同样不属于任何一界,是独立在三界之外的魔道。

可以说,人间有人间的魔道,鬼界亦有鬼界的魔道。

鬼道也有日月晨昏。当斜阳西沉的时候,薛伶歌德第五支琴曲到末梢,段星遗和莫斩阳便到了鬼魔山脚。

夜色渐起。

他们沿着崎岖的山路攀登,经过半山腰的时候,隐隐看到石壁上的洞穴丨口传来诡秘的亮光。他们悄悄地摸索进去。洞内挂满猩红的布条,画着他们看不懂的符号,更深处频频传来木槌敲击卵石的声音,以及喃喃的仿佛念仪式咒语的声音。

再走了几步,豁然开朗。

里面竟是别有洞天,有一个宽阔明亮的坝子,一群人,或者说一群鬼,约莫十六七个,围着一口极大的丹炉,丹炉地下烧着熊熊的烈火,而丹炉旁站立着高高的架子,架子上绑了一个女衣女子,他们似乎是准备将女子推进烧红的丹炉里。

隔得远,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但莫斩阳立刻从她的衣着身形辨认出——她就是前来引渡我的勾魂使者。

说时迟那时快,段星遗立刻飞身掠起,拔刀斩去。他的刀,看似和普通的兵器无异,但他将内力灌注于刀身,那刀就会随着内力的加深而变色,此刻,以七成内力输入,原本银光奕奕的寒刀,逐渐泛红,刀身周围萦绕出散碎的白光。

是凤舞斩——

就连那些围绕着丹炉一心一意念咒语的人,也被红白交错的灼热光亮所吸引,面上表情骇然。纵然他们已身在鬼道,对人界江湖了若指掌,知道凤舞斩乃是一项极高深极具杀伤力的功夫,他们开始抱头鼠窜,有的遁进地里,有的扎进岩石缝隙,有的飞升化成黑烟,很快山洞里便静得只剩下段星遗和莫斩阳。还有那个被绑住的白衣勾魂使者。

段星遗飞上高架,一边替女子解开锁链,一边问道,他们方才是在做什么?

女子没有答话。

段星遗狐疑地抬头看去,一张苍白却如清水出芙蓉的脸,正愕然地面对着他。盈盈秋波,含情凝涕。你,你是——阮青丝?段星遗惊愕了。而对方显然早就认出了他,所以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良久,女子点头。没想到,还能在鬼道与你相见。

段星遗上一次看见阮青丝,她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是镜花水域的弟子,武林大会上,跟段星遗几次交手,最终都拜下阵来。但比武不伤和气,私下里彼此也曾相谈甚欢,共看过一些风景,还双双遭遇此刻的追杀。

想着零星的往事,段星遗不禁欷 ,你怎会,做了地府的勾魂使者?这是委婉的问法。若直白一些,就是阮青丝不满双十,大好年华,竟香消玉殒成了鬼。阮青丝黯然一笑,道,是我大意轻敌,才会被仇家暗算,死于非命。我死后陆判留我在三界巡游,做勾魂的使者,倒是遇到不少生前认得的面孔,却没想到,还会遇见你。依我看你阳寿未尽,何以魂魄来了鬼道?

段星遗看了看这四周的狼藉,然后把自己此行的目的详细说了,说起长风镇的怪事,便道,正好可以问你,你或许能给我个解释。

我当然能解释。阮青丝指着那丹炉,炉底的火已经熄灭了。她说,方才的那群人,是鬼魔族的喽啰,鬼魔族为了炼制一种成仙的丹药,要捉齐八十一个勾魂使者,每个勾魂使者,都被投进这炼丹炉里,炼出元神,成为制药的一部分。

段星遗恍然大悟,正是因为长风镇的勾魂使者都被鬼魔族捉走了,所以,镇上那些原本应该死去的人的魂魄没有勾魂使者的牵引,依然留在体丨内,于是受了伤也能不治而愈,病入膏肓还可以续命回春,种种死而复生的现象也层出不穷。虽然这是活着的人都求之不得的事情,可这样一来,生死轮回乱了秩序,长此下去,定必飞人间和鬼界都造成混乱。

没错。阮青丝点头道,这里的勾魂使者,都不幸遭了鬼魔族的道,而我,是他们的最后一个目标。今日幸亏你救了我,我必须尽快赶回地宫,将此事禀明阎王和诸位判官,希望地宫能派出人手对付鬼魔族,恢复人间的秩序。阮青丝说到这里,柳眉轻蹙,暗暗地含了伤。

我可以护送你。

段星遗突然爽朗地笑起来。眉眼弯弯地,盯着阮青丝。他一眼就猜中了阮青丝此刻的担忧,不消她开口,便主动地请了缨。

阮青丝既喜且惊,双颊绯红。但她不想让段星遗觉得自己软弱胆怯,解释道,我既然已知道鬼魔族的阴谋,又逃脱了,他们断然不会放任我回地宫通风报信,方才你看见那些,不过是鬼魔族的喽啰,真正厉害的,乃是他们的族长元天劫,我就是被他掳到这里来的。倘若元天劫,我也不知,你的凤舞斩是否能与他相抗衡。

我自会小心的。段星遗习惯性地触摸着鼻梁,道,我会尽全力保护你的。阮青丝的喜悦更是蓬勃,笑容也灿烂了几分。还想说点客套的话来掩饰内心的欢喜,却又听段星遗补充道,毕竟我是为此事而来,护送你回地宫,看地宫派人圆满解决了此事,我的任务才算完成。

原来,他只是为了他的任务。

阮青丝的笑容顿时减淡了,像一朵朝开幕谢德花,到了垂垂凋零的时刻。惆怅间她注意到站在段星遗背后的男子。她看了几眼便认出了他。她道,莫斩阳,既然你也在这里,便随我一起往地宫去,接受轮回吧。

霎时间,琴声由悲戚转高亢。含着咆哮,似震怒。声声刺耳。就像钻心的魔音。段星遗忽然觉得两颗太阳穴胀得难受。他抱着额头,痛苦地蹲在地上。这模样把阮青丝吓了一跳,她慌忙扶着他,着急地问,你怎么了?

段星遗吐字不清,喃喃道,琴——

阮青丝猜到他所指的是薛伶歌德天魔梵音,那琴声跟段星遗的魂魄相连,也只有段星遗一个人可以听到。阮青丝抬头想着青空猛喊,薛伶歌,你对他做什么了?

沉默。

冷汗。

痛苦与心疼,纷纷凝在交互紧握的拳头。阮青丝握着段星遗的手,好像受疼的人不仅是他,还是她自己。

片刻之后,青空传来薛伶歌德声音,段星遗,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好,我要你逼迫你眼前的勾魂使者,将斩阳的魂魄送回阳间,否则,你就永远无法返回你的肉身。我说得出,做得到。别以为你和我之间还有多深的交情,和斩阳比,你只是一粒灰尘。

我——不能。段星遗咬牙切齿道。他试图站起身,可天魔梵音愈加疯狂,再度将他逼得青筋爆出。薛伶歌果真毫不留情。当她发现段星遗不仅找到了莫斩阳,还找到了勾走莫斩阳魂魄的使者,她的脑子里立刻有了盘算。

她想要莫斩阳还阳。

她可以不在乎什么人间秩序,不在乎长风镇百姓的生与死,不在乎鬼道的和平宁,她只在乎自己心爱的人能否复活,延续彼此的爱恋。此刻的莫斩阳也没了对错的判断,他听薛伶歌再续前缘,他又怎能不动心,他默然地看着段星遗,跟薛伶歌一样,在等他的答复。

段星遗再道,我不会受你要挟。

可是这一声话音刚落,却听身边的人开了口,别在折磨他了,我答应你。

封从洞口跌入,想海浪低低的呜咽。

你说什么?段星遗愕然地看着阮青丝。

阮青丝从怀里掏出一道符,举在头顶,说道,薛伶歌,我可以用还阳的符咒将莫斩阳的魂魄封存起来,这道符,我会交给段星遗保管,如果你能让他的魂魄安然地回复肉身,那么,莫斩阳也能随他一起返回阳间。

魔音还在继续。就像从耳朵里灌进滚烫的热水,爬满整个发胀的头颅。段星遗的眼前开始出现重迭交错的幻影。

他瘫倒在地。

阮青丝急得都快哭了,嘶喊起来,我不会骗你,你答应我啊…

答应我啊…

薛伶歌…

凄声盘旋。渐渐地,挣扎停止了。段星遗的身体不再抽搐,表情也没有了先前的痛苦。空气中飘来薛伶歌似笑非笑的声音。

好,我答应你。你最好别让我知道你在耍花样。

阮青丝如释重负,低眉一看,段星遗正凝神望着她,那漆黑的瞳孔,映照出她微微发红的双目,她方知道自己因为惊恐担忧而过分失态了。她轻轻地别过脸去。

茫茫鬼道。通向地宫的路,逶迤崎岖,总也望不到尽头。

只有段星遗和阮青丝。

莫斩阳的魂魄已经如阮青丝所说,封存在符咒里,交由段星遗保管。这段艰涩而危机四伏的路,他们彼此照应,走得很是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