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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短短几天时间,日升月沉,鬼魔族的追兵不断涌现。

他们好几次在半途伏击,但都被段星遗的凤舞斩喝退。虽然胜仗一场接一场,段星遗和阮青丝离地宫大门也越来越近,但阮青丝却越来越惊慌。她知道,鬼魔族将士的溃败,最终导致的,只能是族长元天劫的现身。

段星遗却说,不必担心,他自信有办法能胜过元天劫。他说你只管跟着我,我一定会保护你安然到达地宫。

阮青丝勉强地笑了笑。可是满脸愁云,遮也遮不住。他们已经走到鬼竹林,千奇百怪的绿竹,将天地围绕起来,遮星蔽月,光线就从细密的主页缝隙洒落下来,好像每个人周身都沾满了萤火虫。段星遗忽然飞身跃起,在竹顶穿梭了一阵,又稳稳落回阮青丝的面前。

他手里多出了一支竹笛。笛子上还带了几颗新鲜未干透的露珠。

段星遗道,你猜薛老板这会儿弹到哪首曲子了?阮青丝摇头,七七四十九首曲子,我焉知她要弹那些。段星遗一笑,将竹笛横在嘴边,道,是汉代蔡邕的幽居。阮青丝知道邕是想缓解她心中的焦虑,便附和笑道,焦尾何人听,凉宵对月弹。就是那把千古名琴焦尾,就是那个蔡邕?

正是。段星遗笑罢,便和着耳边的琴音吹奏起来。笛声曼妙,像一缕清风吹入心田。可是阮青丝的焦虑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多了些惆怅。她只想问,这幽居是第几首曲子了,待到七七四十九支琴曲都奏完,又或者,她回到地宫,她跟段星遗朝夕相对的日子便要结束。

他们终究是人鬼殊途。

鬼竹林之后,是龙骨滩,再过驾云桥,最后,便是地宫的大门,鬼门关了。但龙骨滩好过,驾云桥却险要无比。段星遗只见一道参天的拱桥,像彩虹一般,架在悬崖绝壁之巅,桥身狭窄,也望不见桥的另一头究竟落在哪里。

临上桥之前,阮青丝问段星遗,可否将竹笛送我留作纪念?段星遗总觉得对方水盈盈的眸子像含了无限的心事,越接近鬼门关,分明是越安全了,可她的心事好像还在加重。他不知道,那都是因为她对他的痴恋和不舍。

他不知道,阮青丝在生时,便已经暗自倾心于他。

只是她不曾向他表露心迹罢了。

生与死,是截然不同的两生。错过了一生,然后,再错过第二生。循环往复,就像天定的遗憾。阮青丝知道,这短暂的几日相处,已经是极限,是天意予她最华美的馈赠了。

段星遗将竹笛交给阮青丝,浅浅一笑,道,走吧。

他们阔步上桥。

驾驭桥上,可以看尽鬼道的风光。险峰林立,霞光旖旎,七彩的花树,斑斓的碧海,一切尽收眼底,目不暇接。

原来此生最美的风景,是要在死后才能看到的。段星遗无奈地笑了笑。突然间风云变色,闪电从云层里劈落下来。狂风暴雨接踵而至。驾云桥忽然就像飘荡在滔滔巨浪里的船只,翻涌颠簸。段星遗一急,拔出长刀,以刀尖做支点,扣住桥栏,伸出一手捉紧了阮青丝,道,别怕,贴着我。

阮青丝心中一动,沉声道,是元天劫。

而同时薛伶歌德琴声嘈嘈切切,急如密雨。但她原本弹着的是舒缓忧伤的曲调,怎的突然就转变了意境?段星遗隐约觉得有些什么事情发生了是他得不知道的。他着急地喊起来,薛老板,你那里可还好?薛伶歌德斥责声随之传来——

还好?若不是你,我不必蹚这趟浑水,想来是那鬼魔族不愿意你就这么顺利地来去,派人来拿你的肉身去煎油锅了。

这可不好。段星遗和阮青丝瞬间明白,原来元天劫不但对段星遗在鬼道的魂魄进行追截,还派了杀手上阳间,想要阻止薛伶歌,无论是中断琴声,还是毁了段星遗的肉身,都能够让行在鬼道上的这个段星遗烟消云散。

段星遗故作镇定,朗声道,那你可要把我保护好了。

阮青丝却不比他的镇定,急得语无伦次了。薛伶歌,莫斩阳的生死,还掌握在段星遗手上,他若回不了阳间,莫斩阳也休想还阳。这层道理薛伶歌自然是知道的,所以她无论如何都要同鬼魔族的杀手相抵抗,一面抱着琴,使琴声不至于中断,一面跟杀手周旋。

可是,薛伶歌不知道她可以撑多久。

情况危急,似乎所有的人都危在旦夕。

那元天劫是一副极丑陋的容貌,他的手臂就是一双黑色羽毛的翅膀,提醒魁梧,看起来很笨重。他生了一只鹰嘴,额头上,还有两根鹿角。他凌空飞来,对准阮青丝狠狠地扑将下来,段星遗一把扯过阮青丝,躲开了。

驾云桥狭窄,实在不利于凤舞斩的施展。

段星遗有些力不从心,再加上他耳边的琴音越来越刺耳,他知道薛伶歌也快要熬不住了。他慌乱分丨身,一个不注意,竟被元天劫的翅膀一扇,摔出了桥栏,幸而阮青丝眼疾手快,拉住他,他就像一只风筝,悬吊在驾云桥的最高处。

元天劫狂笑不止,道,不用怕,掉下去是不会死的,顶多成为我的俘虏。像你这样天赋异禀的人骂你的魂魄,对我提炼仙丹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阮青丝死死地拉着段星遗,吼道,元天劫,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元天劫笑得更狂妄,道,你以为你还有机会踏进地宫吗?说着,双手一挥,浓浓的迷雾散开,他们定睛一看,其实地宫的大门离他们只有数尺之遥了。

忽然间,阮青丝觉得自己双手的重量消失了。她没想到段星遗会故意松开她。她惊叫起来,再俯身去抓,却什么也没抓住。只觉得眼前一片红光,刺得她顺公演发痛,隐约有只凤凰在半空翱翔。她知道那是段星遗将凤舞斩的威力推到十成,而那股力道像激流般撞过来,将她抛起,她笨重地向着地宫之门飞去。

元天劫的脸色,也在那一刹那变得灰白。他低估了凤舞斩的威力。他没想到段星遗还可以在坠落驾云桥之前,放弃自己,反而用最后一击,将阮青丝送入地宫之门。

段星遗像羽毛般慢慢地往下坠。

他的耳边,有薛伶歌混乱的琴音,有元天劫极败坏的怒吼,也有阮青丝惊怖的哀哭。一切的声音都交织在一起,冲击着他疲软的心。同时,地宫之门开了,阮青丝被段星遗最后那股力道推了进去,摔在门内。那道门,是元天劫不可靠近的。他只能巴巴地站着,愤怒地看着。

门又渐渐合上。

在最后一点儿缝隙被封闭之前,阮青丝还能听到元天劫的咆哮。他说,你若是敢将我的秘密告诉任何一个人,我就要段星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历尽劫难,阮青丝终于回到地宫。

她终于可以向阎王请救兵,揭穿鬼魔族的狼子野心,并且就出那些被抽取元神的勾魂使者。可是,她却停步了。

她站在鬼门关内,手里还紧紧攥着翠绿的竹笛。

她没有转身。

没有向着地宫的大殿奔去。

而是,重新推开门,跨出鬼门关。

她不能眼看段星遗落在元天劫的手上而无动于衷,不能由着他被元天劫当猎物一样吃掉。如果此刻她选择向阎王通风报信,就等于把段星遗送上断头台。她要救他。哪怕用再大的代价。她不管生死伦常,不管天理正道,她只要救他,救自己心爱的人。

这时,元天劫的影子再度出现在驾云桥上空。他对阮青丝此举感到很是满意,狰狞地笑了起来。他看着阮青丝走出地宫大门,一步步走向他,他双翅一挥,发出强劲的疾风,将阮青丝包裹起来,席卷而去。

等阮青丝在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被元天劫带回了鬼魔山。山洞,丹炉,祭台,高架。只不过这次的高架上,被绑着的人换成了段星遗。

有两件事,段星遗是清楚的。第一,薛伶歌德天魔音仍然萦绕在他耳畔,也就是说,薛伶歌抵御住了杀手的侵袭,至少,此时此刻,她依然能好好地弹琴,并且守护着他的肉身。第二,他知道自己掉下驾云桥,落进元天劫事先布好的天网,成了元天劫的俘虏。此刻,他被绑在高高的祭台上,周身都被锁链锁着,动惮不得。

那铁链不同于之前阮青丝被锁的时候那一根,铁链是纯白色的,看起来就像是用白雪拧成的绳索一样,可是坚硬无比,他越是想挣脱,就越搞到内力的失散。他看见一阵黑烟过后,阮青丝端然地出现在祭台中央。他骇然且失望,道,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阮青丝凄然一笑,眼神当中,是从容也是坚毅。她说,你知道原因的,不是吗?

段星遗沉默不语。

元天劫领着一群鬼魔族的巫师们,从黑暗的洞穴之中走出来。他们要继续进行他们炼仙丹的仪式。段星遗试图挣脱锁链,可还是徒劳。元天劫笑道,放弃无谓的放抗吧,你越是用劲,只会越让自己的内力被铁链吸走,最终衰竭而亡。

这是破魂索。你知道的?元天劫说着,得意洋洋地看着阮青丝。

阮青丝此番自投罗网,并不知道元天劫会用怎样的手段对付他们,她原来是想随机应变,尽自己的一切努力,去营救甚至交换段星遗,就算不能救他,跟他一起魂飞魄散也是好的。而此刻,她看到段星遗被破魂索绑着,心中便有了下一步的盘算。她自然知道,破魂索的威力,在于它有生命,能思考,它只会听从主人的意愿办事,旁的人一旦试图强行抵抗它,就会被它的灵气反噬,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但并不意味着没人能制服得了它,只要她用尽自己的修为,或许能斩断破魂索,使段星遗拜托束缚,赢得一线生机。

阮青丝冲着元天劫倨傲地笑了。那笑容是挑衅是得意,也是抛开生死无所畏惧。她说,倘若我要同你的破魂索玉石俱焚,你说,它会不会害怕?话音落,阮青丝飞身掠起,向着高台扑去。她伸手扯住破魂索德霎那,手掌立刻就想被滚水煮沸了,腐烂发红,绞得她整个人面容都随之扭曲。

你要做什么?

元天劫和段星遗同事喊出声,谁都没想到阮青丝竟然愿意牺牲自己来解除破魂索德束缚。阮青丝粲然一笑,只是对段星遗轻轻地说了声,你要小心。然后,它再狠狠地一掌劈下,破魂索断了。仅仅是那样短促的一个动作,她已经将自己数十年的修为都用尽,她被强烈的反噬之气撞开,从高台上坠落,落在冰凉的岩石上,奄奄一息。

这时,薛伶歌德天魔梵音已经走到第四十六曲——游弦。

段星遗挣脱束缚,长刀出鞘,寒光凛凛。他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他趁着元天劫还有些慌神的时候,自高台上俯冲而去。

元天劫气极败坏,纵身退开。

胆小的喽啰们再度四散逃窜,只剩下段星遗和元天劫对阵。山洞阴森潮湿,腾腾的杀气很快将这半封闭的空间填满。

薛伶歌德手指再度紊乱起来。那些鬼魔族的杀手并没有放弃。他们不断地试图冲击密室,跟薛伶歌交手。

薛伶歌越发沉不住气,催促起来。

元天劫的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段星遗索性将眼睛一闭。他知道,薛伶歌德琴声会扰乱他的心智,影响凤舞斩的发挥,他只能去想自己这一路的艰辛,想着阮青丝为他不顾生死的付出。都说人在最悲痛最激动时,会发挥出身体里潜藏的巨大能量,这能量,是他本身也无法估计的,

长刀呼啸。

这时,段星遗的魂与刀,仿佛合二为一,成了一只展翅凶猛的凤凰,通体泛着诡异的红光。凤凰俯冲,直逼元调节而去。

那气势,连元天劫也怕了。

临阵对敌,对习武之人而言,恐惧时致命的弱点。恐惧感一生,离败阵也就不远了。元天劫开始转了立场,由攻到守,甚至节节退避。

琴音急急,到了第四十八曲——鹿鸣。

银瓶乍破,铁骑突出。四弦一声如裂帛。急促的音律,催得人心惶惶。段星遗始终没有睁开眼睛。闭着眼睛,方能使自己获得无穷的坦然和宁静。

凤凰开始咆哮。

凤凰的咆哮之声,许多人,毕生都不曾听过。元天劫却听到了,听得毛骨悚然,失了方寸。他忽然觉得身体的刀道凌乱虚窜,他难以自控,微略停顿了片刻。就是那片刻,段星遗的刀,咬住他的心口。他彻底败了。

黑色的血涌出身体。元天劫双膝一软,动作凝滞,匍匐在地。

那一瞬间,山洞剧烈地摇晃起来,元天劫化成灰飞,像水汽般蒸发,而那丹炉也自己炸开了。好一阵过后哦,周围才恢复宁静。段星遗如梦初醒,睁开眼睛,只听阮青丝虚弱地说道,元天劫死了,所有被他囚禁提炼过的勾魂使者都获得自由,长风镇,想必已经恢复正常了。

这么短短一瞬间,生死之战,比一生还漫长。

段星遗累得提不起刀。忽听阮青丝又问他,薛老板现在弹到第几首曲子了?段星遗一愣,道,是第四十九支了。

是什么?

庄周梦蝶。

阮青丝吃力地从怀里掏出竹笛,问,你能为我吹这最后一支吗?段星遗沉重地点头。笛音渐起。阮青丝的身体越加轻飘透明,她元神溃散,立刻便要化成劫灰。而段星遗,他跟着薛伶歌德琴音,一点一点,靠近末梢。

阮青丝忽然很想在最后一刻握住段星遗的手。她吃力地伸手过去。手停在半空。五指空空,什么也没有碰到。

只听得咣当一声,竹笛落在地上。

段星遗走了。

庄周梦蝶,到底也是虚幻。抓不稳,留不住。阮青丝孤身一人躺在冰凉的山洞里,无力地垂下手,两道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溢出。她想,我刚才怎么忘了问他,究竟他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如此甘愿为他牺牲。他会明白吗?

转瞬之间,段星遗便离开了鬼道。回到舞香楼,在薛伶歌德密室之中。他心力交瘁,睁眼睛,也不知是喜是忧。

抬眼,却看到薛伶歌趴在琴上。她的后背插着剑,一只穿透前胸,鲜血染红了琴弦。她奄奄一息。密室里还有几具横七竖八的尸体,想必都是受元天劫操控的杀手。她吃力地看向段星遗,道,我做到了,我一直熬到最后,总算把你们都带回来了。只可惜,我千算万算,却没想到我会是长风镇恢复秩序之后的第一个死者,我跟斩阳,到底是此生无缘,只能阴阳相隔。朋友一场,你能否接受我的道歉,我之前那样折磨你,威胁你。

朋友一场,这四个字原本一直都是段星遗的笑谈,可是,此刻它们听起来却那么悲伤,那么荒凉。段星遗点了点头。

密室的门开了。跌跌撞撞跑进来的,是还阳之后的莫斩阳。

薛伶歌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密室鸦雀无声。整个长风镇,也静得像一座世外桃源。

后来,长风镇上空弥漫的黑雾消失了。生老病死伤,应出现的,都出现。再没有灵异的事件发生。长风镇也随之恢复宁静。

段星遗用濯香令追寻到元天劫的精元,收服了他,在回濯香门复命之前,他特意绕路去冀州。他知道那里是阮青丝的故乡,他试图在漫漫荒原寻找阮青丝的坟墓,三天三夜之后,他真的找到了位于梅林之中那座清雅又孤寂的坟冢。

他只想为她上一炷香,道一声谢。他知道她的心意,就算他不能给予她相同的回应,但至少,他永远都会记得,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女子,对他无怨无悔,为他耗尽了生命。他以为阮青丝魂飞魄散,却不知,地府因顾念阮青丝阻止元天劫有功,不但恢复了她的元神和法力,而且准她将公抵过,没有追究她私放莫斩阳还阳一事。

此刻,阮青丝就站在墓碑前,跟段星遗只隔了一伸手的距离。她也可以使自己现身,使段星遗能够看到她,但她没有。

她知道,那样做事没有意义的。

他们始终人鬼殊途。更何况,她也明白段星遗对自己只有朋友之谊,有患难相扶的亲切,有生与死的共激。

没有她想要的,爱情。

一切都结束了。

蝴蝶再美,梦也会碎。

她看着段星遗离开的背影,微笑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而去。倏忽之间,消失在梅林尽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