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叽里呱啦的啰嗦,拖得他整个人的速度都减慢了,幸而那山林迂回,几番缠绕,也还是将郁妆甩开了。

【影动黄昏】

这是岭南一座繁华的城镇,樱素镇。人口密集,街市喧哗。郁妆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那祥和欢乐的气氛越是将她包裹,她便越觉得惆怅,她脑海中都是一些血腥恐怖的画面,她禁不住扼腕长叹。

若是自己猜得没有错,此刻的陶夜稀应该快要追上石猴,他们已经在镇西北的胡月岭了吧?

郁妆加快了脚步。

胡月玲上空,黑雾弥漫。那黑雾是邪气所在的象征,是从石猴身上发出的,陶夜稀一路追随,也是靠着黑雾的指引而找到石猴的藏身之处,所以,上次即便郁妆拦截了他,他也并不担心会跟丢了石猴,只要黑雾在,要搜寻石猴的踪迹便易如反掌了。

陶夜稀的任务是将石猴斩杀,搜其精元,使邪气退散。

他找到石猴的时候,那妖怪正倒挂在树上,怀里还抱着一串大香蕉。石猴乃是岩石吸日月之精华而炼就,虽然力大健硕,可法力不深,这段时间它一直躲避着陶夜稀的追踪,此时乍又看见他,不免又愤怒又害怕。

又是一场激战。

陶夜稀将玉笛一横,十指灵动,缥缈的乐音就像高山的流水潺潺流下,但忽而疾行,又如奔腾的瀑布。

飞流直下。

最激越处,惹得石猴在原地打着旋,拼命捂了耳朵。

狂风卷着满地残叶。

沙砾遮蔽了头顶小小一片艳阳。

陶夜稀眼看时机成熟,那石猴已经被他的笛音困住,难以分辨方向,他猛地从腰间掏出一面濯香令,那令牌发出耀眼夺目的光,就想要将石猴吞吃掉。忽然,搬空了传来一声低吼,不能伤它——

陶夜稀已从声音辨认出,来的人还是上次的郁妆。他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要拼命维护一只妖孽,但他此刻已是离弦之箭——

势在必行。

他的怜香惜玉之心也都收藏了起来。他仍然紧紧地逼迫着石猴。眼看手里的濯香令的光芒已经开始令石猴面容扭曲,眼中落下泪水,但他的手却在那时触到一点轻纱,再看时,就已经见郁妆张开了双臂,挡在石猴面前,

濯香令是针对妖孽的利器。

可郁妆是人。

那光芒在强烈,对她也不会造成致命的伤。她只觉得胸口疼痛不已,像又一团火在烧,她坚毅的眸子里看定了陶夜稀,陶夜稀不禁有些怔忡,想要收手,却似乎难以决断。突然郁妆的口中喷出一口鲜血,喷在陶夜稀的脸上,他握着令牌的手有些微颤抖,便就在那个迟疑的片刻,石猴单手将郁妆抱起,另一只手挥断了旁边一棵大树。

树干狠狠地朝陶夜稀撞来。

陶夜稀顿时将右手撒开,向后飞退躲开。足尖与树干同时落地,而那石猴已经抱着郁妆逃了。陶夜稀站在原地。他没有追。他擦了擦满脸的血迹。他想起郁妆那双美丽的眼睛,那里面,似乎藏了什么欲说还休的隐衷。

三日之后。当陶夜稀再次寻觅到那团黑雾的中心,他万万没有想到,黑雾的源头竟会在樱素镇的集市上。

按理说,石猴虽然吃人,但因为其外形狰狞,并不会轻易显露于人前。

它何以光天化日进了樱素镇?

陶夜稀丝毫也不敢松懈,几番兜转,将那镇上方圆几里的地方寻了个遍。邪气最厉害之处,是在一家安静的客栈。陶夜稀握紧了玉笛,掀开门口挂着的布帘子,如敏捷的猫一般,无声息地潜进去,幽暗之中但看烛火摇曳,他的玉笛似乎寻觅到了对手。

却倏然停住。

那哪里是石猴。竟是郁妆?

幽暗的客栈大堂,女子依旧是素雅的黑衣,端坐着,纤纤玉指正端起杯中的暖酒,眼角的余光轻轻打量着陶夜稀。

怎会是你?陶夜稀问道,你与石猴究竟有何关系?

郁妆微露愁容,道,你找不到它了。此话一出,陶夜稀已无须多做猜想,他追踪黑雾,本应该出现的是石猴,但此刻却换成了郁妆,因为石猴已经将体内附带的邪气转移给了郁妆。有的妖孽的确有这样的本事,石猴便是其中之一。

可是,陶夜稀更加大惑不解,你的肉体凡胎,何以能承受得起那样重的邪气?

郁妆媚眼轻抬,我是邪教的妖女,我说的话,你会相信吗?

陶夜稀皱了皱眉,一时间的确难以给出肯定的回答,却听旁边笃笃的脚步声传来,客栈小二肩上搭着帕子,点头哈腰过来,姑娘,客房已经为您——说着,再看了看旁边玉树临风的少年,又转了口风,道,已经为您和相公准备好了。

郁妆的脸又红了,想辩解,说这不是我的相公,却冷不防陶夜稀已经缠上来,她躲避不及,对方已经揽上了她的肩膀,将她 悄悄地牵制住,便是暗示她不可轻举妄动,须得对他交待出实情,她面上的红霞因此更加泛滥,那又慌又羞的模样,让客栈小二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陶夜稀道,小二哥先忙着,一会儿我跟我家娘子自个儿上那房间去。

店小二收了银两笑呵呵地走了,郁妆的肩动了动,想挣脱陶夜稀,陶夜稀却故意抓着她不放,还凑到她耳边,道,娘子,你若是不带我找到那石猴,我发起怒来,可不知要对你做些什么啊?

无赖——

娘子恨得咬牙切齿,但那一声无赖却骂得有气无力,好像是软绵绵的糖丝从牙缝里飘出来。多年以后的郁妆仍旧记得那个幽暗的黄昏,她曾经和自己心爱的男子靠得那样近,一颗心紧张得好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地老天荒,也不过如此。

【雨若胭脂】

郁妆没有来得及告诉陶夜稀,她所做的这一切,全因她的善良,为的是整个樱素镇。她虽然出身巫衣教,在正派人士眼里,便是邪魔外道,可是她本性纯良,做圣女亦是受母亲血缘的影响,代代相传的事,她身不由己。

但正因为她不愿与巫衣教的邪魔外道为伍,她选择了离教逃叛。

她如今已是巫衣教的叛徒。

巫衣教主派了许多的教徒四处追杀她。

那个黄昏,陶夜稀的臂弯箍紧了她,她挣脱不得,却见客栈周围突然烟尘四起。是巫衣教的人追来了。混战之中,陶夜稀和郁妆彼此失散。他还挂记着她欠自己一份解释。而她,却只担心他是否安然脱险。担心自己的叛教会将他牵连。

他们各自摆脱巫衣教徒的纠缠,已是第二日的晌午。密云阵阵,陶夜稀站在樱素镇的城楼上,极目眺望,寻找着那些黑雾的来向。

他仍然不放弃找到郁妆。

有了郁妆,才有可能知道石猴的下落。

正在寻思之际,忽然看到远处的山峦之中有几团爆破般的烟尘腾起,就好像有一块小小的土丘被炸开了,那声音极为洪亮,传到樱素镇,也很是惊动了周围的百姓,许多人纷纷上街探视,可是在地势低洼处什么也看不见。

陶夜稀隐隐感到有不祥的预感,尚未走下城楼,却突然看顶上有红云亮起,由小小的一团,扩散到盖满整个目之所及的天空。

樱素镇更加沸腾了。

百姓们纷纷抬头看着生平从未见过的天象奇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但那片天空却在片刻之后变成墨黑,日光像被吹灭的烛火,白昼如夜,而天空竟缓缓地飘起雨来。

雨滴竟是红色的。

桃花般的红。

纷纷扬扬,更像是一场花瓣雨。

惊愕的百姓们觉得新奇,被眼前梦幻般的美景吸引,一时间欢呼声四起。却只是一个短暂的瞬间,那些欢呼立刻变成了惊恐的哀嚎。

有的人倒在地上,痛苦地打滚。

有的人僵硬如石像,站着不能动弹。

有的人像发了狂死的似地见人就咬,有的人捂着脸,面容已经溃烂。

陶夜稀看着眼前的惨景,惊骇之余心中一疼,仿佛觉得自己的四肢也有些僵硬了,突然见一柄巨大的黑伞飘过来,遮在他头顶,红色雨珠子顺着伞沿滑落,就像描在女子面颊绯红的胭脂。——是你?陶夜稀看见伞下的郁妆,面容哀戚,杏眼含愁地望着他。

郁妆一把抓起陶夜稀的手。你跟我走。

陶夜稀不明就里,城墙上突然刮来一阵狂风,那些垂直下落的胭脂雨顿时改变了方向,散逸横飞。郁妆解开颈上的丝带,披风张开,挡着雨来的方向,吼道,再不走,你我都会死在这里。陶夜稀无可奈何,只好任由郁妆拖着他,躲进了城楼底下的一家棺材铺。

到黄昏时候,胭脂雨停了。

整整两个时辰的恣意,樱素镇已是哀号一片。那些被雨水淋到的人,身体和意志都会出现不同程度的损伤,其状况很惨烈。

郁妆掀开棺材铺的窗户,看着街道上或死或伤的百姓,眼眶一红,竟是哭了。

陶夜稀忍了右手的疼,急忙问,你是不是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先别哭,赶紧告诉我啊?郁妆幽幽地回头看着他,正欲开口,却突然觉得脸颊奇痒无比,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陶夜稀见她那样,也有些慌乱,低身扶着她,问,你怎么了?

郁妆忽然抬头。

陶夜稀吓得啊的一声松开了她,退后三步:你的脸——郁妆的脸在瞬间生出了腐肉,像被刀子刮烂了,也像被油炸过,丑陋甚至狰狞。她再不复片刻之前的美貌,而是变得比妖魔更恐怖。她知道,要发生的,终于还是发生了。

【腐骨花颜】

作为巫衣教圣女,郁妆有一项特殊的本领,是与生俱来的。她可以在某些不可预计的时候,看到未来发生的,不可预计的事情。

她曾经看到陶夜稀追杀石猴,而当他达到目的,石猴临死之际引爆了自己,陶夜稀会随着石猴一起被炸得粉身碎骨。最重要的是,石猴本身就一场灾难的导火线。若石猴死了,整个樱素镇都会落起胭脂雨,雨水导致无辜的百姓受难,可谓惨烈,生灵涂炭。

郁妆想要阻止这一切。

所以,她必须阻止陶夜稀杀掉石猴。

当郁妆第二次与陶夜稀交手,为石猴挡去了濯香令的冲击,石猴趁陶夜稀不备带走了她以后,他们去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在那里,郁妆和石猴做了交易。石猴说陶夜稀之所以紧追它不放,是因为它体内受到邪气感染,所到之处都会有黑雾缭绕。

石猴想解除这团邪气。

有一种办法,就是将邪气转移到稍有承受能力的妖或人的身上。石猴看出了郁妆的不寻常,它也知道,郁妆那样誓死如归的帮它,完全是因为它体内引爆胭脂雨的封印。它道,你既然不想整个樱素镇都为我陪葬,那么,就让我逃出陶夜稀的追捕,我不死,樱素镇的厄运就永远不会降临。

郁妆将信将疑,你真的可以将邪气移到我的体内?

石猴得意,别人是否能做到,我不敢肯定,但我一定可以。只要你是心甘情愿将你的身体交给我来操纵。心若不诚,邪气就不能在你我之间传递,这也是我一直没能摆脱邪气的原因,但我想,你比我更希望我活着。

郁妆想了想,便点头同意了。

后来,陶夜稀追踪黑雾,追不到石猴,却只看到郁妆。石猴以为自己摆脱威胁,正值得意忘形之际,却又不想在山中遇见了斩妖师。

斩妖师和陶夜稀不同,但对于妖孽,他也是一样杀无赦。

石猴还是死了。

陶夜稀站在城楼上看到的烟尘,正是石猴的身体爆裂所产生的,紧接着,天空被染红,胭脂雨落下,樱素镇难逃劫难。

郁妆没有想到她的一番苦心最后还是白费,她知道只要尽量少地接触雨水,就有更多的可能避免受到伤害。看见烟尘的那一刻,她也看见城楼上的陶夜稀,她知道胭脂雨即将袭来,她匆匆地抓了身边仅有的一把伞,直奔陶夜稀而去。

那一刻,她顾不得别人。

只能顾着他。

后来甚至为了替他挡雨,而将自己的脸暴露在雨幕里,便那样受到腐蚀,她的脸毁了。胭脂雨对每个人造成的伤害是因人而异的,陶夜稀只是右手受到轻微的麻痹,就好像被掌力震伤,稍稍修养便能好,可郁妆的脸却再也难以复元。

泪水深深地嵌进双颊的道道沟壑。

只有一双明眸。

陶夜稀听罢郁妆的讲述,已是后悔得无地自容。郁妆却柔声道,这不怪你,其实,在我的预见里,你和石猴同归于尽,而胭脂雨落下来,我也躲避不及,会被雨淋伤,我的脸就和现在一样,所以,我也是有私心的。我那么费力想阻止你,不光是为了樱素镇,也是为了自己,是怕自己应了劫,真的容颜尽毁,可如今看来,我救了你,却还是没能救我自己。

陶夜稀沉默着。

沉默如黑夜里的一盏明灯,只让郁妆觉得自己的容貌更加丑陋,她转过脸去,拿袖子挡着,轻声道,请你,别看我的脸。

陶夜稀问,还有补救的办法吗?

郁妆黯然摇头,没有。这场劫难,能渡过的便是万幸。以后这里不会再有那样骇人的雨了。而眼下的樱素镇,要抚平这道伤口,只能靠着时间,靠着他们自己了。

【天涯海角】

寂寂暗夜,郁妆听见一声凝重的叹息。

对不起。

这三个字就像刚才的胭脂雨一样噬进她心底,她强颜欢笑,道,我是宁可听你对我说声多谢。——可是到如今,岂是几声抱歉或感激可以弥补,美貌之于女子,堪比性命一样重要,她却为了他而丢失,他心中愧疚不已。

那几日,郁妆脸上的伤口时有泛疼,陶夜稀都陪着她,照顾她。她说你其实不必理我,你应该回濯香门复命了。

陶夜稀顽皮地笑,没关系的,我闲人一个,在外多逗留几日也无妨,濯香门人才济济,不会独缺我一个的。

郁妆以轻纱遮面,只露出水灵灵的眸子,道,你该不会是还想着如何从我身上拿走那团邪气吧?如今石猴以死,你我都束手无策了。陶夜稀揉了揉鼻子郁姑娘见外了不是,咱们也算经历生死,我若还把你看做我的一个任务,那也太没有良心了,我陶夜稀怎么说也是个重情义知回报的人。

郁妆的明眸忽然变做一汪深潭,朦胧暧昧,似是装起了谁也看不懂的忧伤。

巫衣教的教徒仍然死守着教主的命令——捉拿叛徒——他们要活捉郁妆。尽管胭脂雨淋坏了不少追兵,但前仆后继,他们还是又找到了郁妆和陶夜稀。

霜风阵阵。

已是寒冷的严冬天气。

陶夜稀端了一碗又一碗热腾腾的粥,从客栈的厨房回来,忽然感到刺骨的杀气,他将粥碗向柱子上一摔,飞溅的粥水炸出了躲藏的官兵。客栈顿时混乱,陶夜稀冲入房间,一把抓起郁妆的手,两个人越窗而走,正落在一匹拴在路边 的马背上。

马蹄急急。

一路向西飞驰。

巫衣教似是布下了天罗地网,早已料到他们会乘马飞逃,因而黑衣的骑士早就严阵以待,一直穷追不舍。

出来樱素镇,从茫茫的官道,到崎岖的山路,陶夜稀一直紧紧地勒着缰绳,他看得出郁妆的眼睛里有痛意,知道她的伤又在作祟了,他无暇分身一面照顾她,再一面对敌,因此只想带着她摆脱巫衣教的追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