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姑娘,你再忍忍。

郁妆咬紧了牙,我拖累你了。

陶夜稀摇头,怎么说这样的话,我岂是贪生怕死忘恩负义之辈。正说着,前方只见茫茫山尖,原来他们已到了悬崖边。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夺命的弓箭已经如雪片般簌簌飞来,陶夜稀舞开长袍,如布下一道防护的网,将弓箭纷纷斥退,可他却没有留意到胯下慌乱失神的马,箭刺入马的后蹄,那马儿突然狂奔乱跳,拉不住,一用劲儿,将陶夜稀和郁妆抛出几丈远。

陶夜稀在半空翻了两个筋斗,借着一丛茱萸的尖,踩回地面,手中玉笛抛出,直撞上郁妆的后腰,打了个回旋,也将郁妆稳稳地托起,安然落地。他们彼此相看一眼,马蹄声夹着利箭划破长空的声音紧紧逼近。

他们各自向左右站开,衣襟猎猎,已是做好背水一战的准备。

【无量献祭】

陶夜稀没有想到,那场仗,还没有打就已经终结。他只感到胸口的大穴一阵酥麻,惊愕之中意识到竟然是郁妆对他用了隔空点穴,他一心注视着前方的敌人,完全没有防备自己身边的女子。他后悔太迟,只觉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朦胧中,陶夜稀好像看到了他的师姐沈月蛮,女子赤着脚坐在树上,纤细的小腿一晃一晃,快乐地朝他招手。那是濯香门的后山。他们时常在那里赏月观景,也时常对饮练剑,总之,只要有沈月蛮的地方便是光彩旖旎。

陶夜稀痴痴地笑了起来。

突然所有的景色一黑,瞬间消失不见,陶夜稀猛地睁开眼睛,原来是一场梦。他依然还在最初昏倒的地方,那个悬崖边,周围干干净净的,既没有人影,也没有打斗的痕迹。陶夜稀似是明白了什么,拔腿便朝山下而去。

巫衣教离樱素镇大约有三四天的路程,陶夜稀马不停蹄,赶到巫衣教所在的幽霞岭,暗中捉了一名教徒审问,郁妆果然回来了。

是被迫的。

因为,当日在悬崖上的时候,郁妆和带人追捕她的左护法商议,只要她乖乖地跟他们回巫衣教,他们便放过陶夜稀,不伤他毫分。

陶夜稀觉得自己欠了这女子实在太多的情。大概是这辈子也还不清的了。他向那名俘虏逼问出入教的捷径,幽灵城堡一般的巫衣教,处处充斥着淫邪的鬼魅般的潮气。陶夜稀小心翼翼地躲开了巡逻的卫兵,朝着地牢而去。

经过第三重石门的时候,光线陡然增亮了不少。

头顶传来一个朗朗的声音,陶夜稀,当日在山顶,我念在圣女替你求情,放过了你,没想到你却主动送上门来了。

陶夜稀抬头一看,长长的石阶顶端,说话的是独眼的左护法。而他的右边,像龙床般的椅子上,正坐着巫衣教的教主,萧如令。

萧如令的身旁,还有一个人。

郁妆。

不戴面纱的郁妆。

她的脸已经恢复了往昔的光彩,如无暇的白璧,美艳绝伦。只不过眸子里的哀戚犹在。只听她悲声一叹,陶夜稀,你还来做什么?

来救你啊。陶夜稀揉了揉鼻子,你可以舍身救我,我岂能丢下你独自偷欢?只不过,美人娘子,你的脸怎么好了?是这位英俊潇洒的大叔治好你的吗?他指着萧如令,萧如令的眼角轻抬,微微看向郁妆,郁妆会意,低头解释,教主毋须担忧,陶夜稀唤我娘子,只是嘴上占些便宜,我与他并无越轨的行为,我至今仍是完璧之身,教主大可放心地将我献祭给无量神。

何谓献祭给无量神?陶夜稀听郁妆那样说,急忙问道。

急躁的左护法尤其不耐烦,喝道,教主,何必跟这小子多费唇舌,不如杀了他?刚说完,犹在已是抢先一步,挡在左护法面前,教主,献祭的仪式即将开始,何必再这个时候动血腥,我答应你的事,言出必行,我只希望教主能念在我们主仆一场,答应我最后的心愿。

你要我放过他?

是。

萧如令看了看陶夜稀,嘴角浮起阴险的笑,我何必跟一个后辈计较?陶少侠,你既然来了,便是我无意间的客人,和不留下来观赏我教中最盛大的仪式?话毕,两旁的教徒已是握紧了刀剑,恶狠狠地瞪着陶夜稀。

陶夜稀知道,萧如令这样做表面看来是邀请,实则软禁,想防止他破坏献祭。他便暗暗地握紧了吹魂笛,真气流转,准备大战一场。

郁妆看出陶夜稀的意图,忽然朝着台阶下走来,一边走一边道,献祭是巫衣教百年相传的习俗,每隔一个甲子,便会有一名圣女被作为贡品,以鲜血滴入无量潭,向无量神表达俯首称臣之意。无论多少次,多少年,一旦鲜血将无量潭的潭水彻底染红,无量神便会眷顾那一届的教主,使教主获得无上的神力,可称霸天下。

郁妆顿了顿,再道,圣女须得保有处子之身,且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损伤,所以教主不惜耗费功力替我解除胭脂雨烙下的残疾,以密宗之法助我恢复容貌,因为,倘若我并非完璧之身,又或者,带有任何的邪魔妖气,献祭便会失效,到时候,整个巫衣教都会受到无量神的惩罚。

陶夜稀看着郁妆近在咫尺的眼眸,她是善于用眼睛说话的女子,她的眼神若有所指,陶夜稀忽然回味起她刚才的那番话。

——不能带有任何邪魔妖气。

可是,郁妆的身上有石猴给她的归蟒邪气,只不过这巫衣教里的人似乎没有一个可以像陶夜稀这样,看到黑雾的存在。

陶夜稀顿时领悟到郁妆的用意,他揉了揉鼻子,望着高高在上的萧如令,拱手道,既然教主盛意拳拳相邀,那晚辈唯有却之不恭了。

【碧落烟尘】

当郁妆的鲜血从白皙的手腕上流下来,滴落,一颗一颗像朱砂般落进暗红的水潭的时候,陶夜稀坐在观望台上。

周围都是密切监视着他的教徒。

尤其是那左护法,哪怕只有一只眼睛,也凌厉得像鹰。陶夜稀没有机会单独接触郁妆,他一直在想着郁妆说的,受到无量神的惩罚,他打醒了十二分的精神,随时准备着应对突发的危机。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郁妆的脸色由红转白,豆大的汗珠布满额头,陶夜稀坐不住了,想要冲过去,左护法却按住了他的肩,他的右手一用力,真气已将玉笛灌满。

忽然之间,水潭里的水犹如被狂风吹皱。

整个幽霞岭都开始晃动,

无量潭周围的人纷纷乱了阵脚。那晃动越来越激烈,两侧的山石似有下滑滚落的痕迹。陶夜稀看左护法分神,立刻反手推开了他朝着潭水边奔去,正接住摇摇欲坠的郁妆的身体。他道,我带你走。两个人披荆斩棘,一面应付萧如令的追击,一面躲避山石的崩塌和地面的裂缝。

这就是所谓的无量神的惩罚吧。

献祭了被邪气侵占的女子,那鲜血如污秽,惹无量神发怒,以至于整个幽霞岭都陷入崩塌之中。顷刻间,巫衣教血流成河。

陶夜稀带着郁妆,九死一生,总算到了一片空旷的平地。幽霞岭的晃动渐渐停止了,他们气喘吁吁坐下来,陶夜稀拭了拭额头的汗,道,现在那帮人自顾不暇,想必也不会死追着我们了。还是你的计策管用,我看那萧大叔此刻想必气得捶胸顿足了。

刚说完,便觉得左侧的人软绵绵倒过来,头撞到肩膀上。陶夜稀连忙扶了郁妆,你怎么了?郁妆喘息不定,摇头道,萧如令说了,他可以治我,也可以毁我,倘若我动了异心,不按照他的意愿完成献祭,将自己的鲜血奉献给无量神,那么,就算我侥幸再次逃出巫衣教,我的体内也已经种下了剧毒,毒气攻心,便是我命丧之时。

他也在气得咬牙切齿,好个狠毒的萧如令。你别怕,我再回去,找萧如令拿解药。

郁妆没做声,只沉醉于彼此依偎的暧昧姿势,一双手轻轻握着陶夜稀的胳膊,粉面挨着他的肩,吹气如兰,此刻正是巫衣教最混乱的时候,若要偷袭萧如令,最易得手,你且听我细细地跟你讲讲教中的机关布阵,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陶夜稀点点头,柔声问,你累不累,要不要歇息一阵?

郁妆摇头,然后仿佛自言自语般,对陶夜稀讲起巫衣教的地形机关,甚至是萧如令和左护法的武功路数,以及破解的方法。陶夜稀听得很仔细,丝毫也不敢松懈,突然觉得左侧肋骨一阵酥麻,顿时全身动弹不得。

郁妆再次封了他的穴道。

这一次他没有昏倒,而是清醒地坐着,僵硬着,只有两颗眼珠子还能转动,他拼命地想要去看郁妆,郁妆仍是偎着他的肩。

——对不起,我不想你再为我冒险。

——十二个时辰以后,你的穴道会自动解开,到那时,我的毒也早已经发作,不在人世了。你便不需要再为我去闯巫衣教。你不是教主和左护法的对手。女子说着,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就像在陶夜稀的肩上开出一朵绚烂的花,却又随时都会枯萎掉。

就那样坐着,一个时辰,再一个时辰,直到天色渐渐暗去,漫天的繁星在头顶铺开。清朗的冬夜,很冷,冷得郁妆浑身瑟缩。

她抱紧了陶夜稀。

可是,那力度却在一点一点地减弱。她缓缓地撑起身子,转过来面对着陶夜稀,渐渐靠近,吻上他微微发凉的唇。

陶夜稀的心狠狠一颤。

紧接着唇齿间有咸咸的泪水滋味,他看着女子近在咫尺的脸,由模糊到清晰,那么美,却那么绝望。他听她细声道,将我葬在一个你永远不会经过的地方,那样,我才不会看见你与别的女子亲近。后来的陶夜稀总要想起当时的郁妆,她故作的戏谑,难掩她心底真实的暗伤。

陶夜稀爱的人不是郁妆,

那冰雪聪明的女子,何尝不知道。她知道陶夜稀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源于感激,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她只在临死之前将自己的心事说出来,那一点儿小勇气,小霸道,就是她仅有的权利。她故意连陶夜稀的哑穴也一起封了,也是怕他会说出她不想听的话。

听不到,便可以在心中留下一份侥幸。

一点儿自欺欺人的盼望。

那盼望随着她,上穷碧落下黄泉,化为欷歔,如尘烟消散了。

【桃林孤冢】

陶夜稀的手指可以微微抬起的时候,他身旁的女子已经冰凉僵硬。他的眼泪蓄了整晚,终于洋洋洒洒地落下来。

落在女子含笑的唇角。

仿佛她是真的笑了,心满意足。

后来陶夜稀将郁妆葬在一处花红柳绿的桃林,他站在坟冢前,清风掀动着他的衣襟,他幻想这里春时桃花盛开,粉红霏霏的景况,就如同郁妆羞涩时面颊上的两朵云霞,然后,他开始回味彼此从相识,到相知,经历过的画面,一一在脑海中重现。

严冬已过。

稚嫩的青草的幽香已渐渐弥漫,可惜,孤冢里的那个人,却再也闻不到了。后来那些青草的幽香就一直弥漫着,弥漫了沿途,浸着陶夜稀,点染了他的吹魂笛,他又再走入那繁华的盛世,却始终不肯卸去他的顽皮和轻佻,就好像一个漫不经心笑容便可以遮掩所有的悲哀与伤痛。没人能看懂。

九弦濯香令之6苔上雪

§ 楔子 雪下思

十六年了。

那个人,他离开至今,整整十六年。他说,你若是想我,便抬头看星,那浩瀚星空,总有一颗是我。

可是,那浩瀚星空,究竟哪一颗才是他?

今夜无星。

木紫允满腔的思念,带着不可倾诉的暗伤,都困在微微发颤的身躯里。她坐在红袖楼前院的台阶上。暗绿的苔痕,已经有凋敝的迹象。虽然十六年过去,红袖楼早已经不复存在,可是,这座宅子却还保存得完好。

每逢冬季腊八节之后的那天,木紫允都会回来,一个人在这里坐上一整天。因为这一天是沈苍颢的生辰。她爱的男子。她十六年来不断地重复做着同样的事情。那就是回忆。回忆彼此之间走过的温情脉脉与惊涛骇浪。

回忆成相思。

相思过一生。

木紫允想着往昔的画面,渐渐地,便靠着身侧的花台睡着了。夜寒入骨。也不知睡了多久,她猛地被一阵刀子似的北风刮醒。睁开眼睛,漫天都是苍白的雪花。

竟然下雪了。

雪在花台的边缘铺了薄薄的一层,被黎明的晨曦照着,隐隐反射出剔透的银光。她想起有一年,沈苍颢踏雪而归,她正巧在园子里遇见,看他满头满身的雪片,忍不住踮起脚尖轻轻为他拂去。雪花沾在指尖,寒意分明。可是她却觉得心暖,因为难得与他靠那样近。

对方温柔的眼神,仿佛就盛开在鼻尖。

想起那一幕,她便莞尔一笑,伸出手去轻触花台边缘的积雪。凉凉的。可这一次,再没有心暖。

只有心疼。

无边无际地疼。

突然间,也不知怎的,眼皮竟沉重得抬不起,满世界旋转颠倒,身体也仿佛失去重心,她猝不及防昏倒在地,便不省人事了。

§ 苔上雪

过了桃落镇,便可以到雪峰山了。

从山脚到山顶的路,段星遗已经记得不太真切,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索着。问路的时候桃落镇的居民便警告过他,说那雪峰山去不得,山势险要,而且气候异常,常有狂风暴雪,刮得人骨架都会散烂。

但段星遗顾不得,他必须去。

他要找到住在山里的雪姬——蚩瑶,因为只有她,才懂得如何使用那世间绝无仅有的寒毒苔上雪,也只有她,才懂得如何解除苔上雪之毒。段星遗既要请蚩瑶解毒,也是要问清楚她,为何要用苔上雪算计自己的师父——濯香门门主木紫允。

段星遗想起木紫允眼下的状况——她昏迷着,浑身散发着冰川一般的寒气。旁人只要稍一靠近她,便会被那寒气熏得骨痛难受。她就像一尊冰雕似的躺着,呼吸微弱。门人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仍是无法将她救醒。

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段星遗来了。

他在五年前曾来过雪峰山,还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就住在雪姬蚩瑶的石楼里。那个时候他受了伤,是蚩瑶将他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她虽是异类,非人非妖非鬼非仙,但她不计较彼此的界限,悉心照顾他,他的身子恢复得比从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