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留他在山里,一再挽留,有一次甚至说得泪光盈盈,你能不能不要走?

段星遗却无奈地摇头。我是为江湖而生的。离开了江湖,我便不是我了。他说,你的恩情我会铭记在心。

她含泪送他。

一别就是五年。

这世间只有一个雪姬吧?除了蚩瑶,段星遗想不出谁还会使苔上雪。他不知道她对木紫允下手的目的是什么,但直觉却告诉他,这件事情,与他有关,他必须来。

思索间,人已在山顶的石楼外。

他总算还是找到了此处,用花岗岩与大理石堆垒雕砌的,一座灰蒙蒙的三层宫殿,鬼斧神工,绝非人力可以做到。这里还和五年前一样,没有丝毫的变化。他的手拉住门环,正准备叩响,那门却自己开了,仿佛早已经在等着他。

他走进去,门又自动合上。他朗声问道,蚩瑶姑娘,在下段星遗前来拜访!

幽暗的宫殿,连回声也像泉水似的泠泠作响。静了片刻之后,大殿正前方的壁架上,几颗萤光石骤然亮起,有一身雪白的女子翩然飞出来,在半空旋转着,缓缓地降落在地面。然后笑盈盈地看着段星遗。

她却不是蚩瑶。

而是一张绝美却完全陌生的脸。

段星遗大惊,问道,你是谁?女子掩嘴倩笑,我啊,不就是这石楼的主人咯,我叫洛回雪。

蚩瑶姑娘何在?

她?你不会再看见她了。洛回雪的笑容天真无邪,却隐隐含着挑衅。段星遗一听,忙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洛回雪笑道,是我将你引到这里来的,也是我霸占了她的石楼,将她囚禁在一个你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段星遗听这少女似乎话里有话,便强令自己镇定下来,问她道,如此说来,门主所中的苔上雪之毒,是你下的?

正是。少女得意地仰头望着段星遗。

便是为了把我引来这里?

嗯。

然后呢?

然后?洛回雪狡黠地一笑,然后就是将你永远困在这里,陪着我,直到我死。因为,我喜欢你。

§ 雪檀香

那座石楼,只有一个出口。若是没有洛回雪给出钥匙,他是断然无法将出口打破的。段星遗站在石楼的最高处,白雪皑皑的山野一览无余。他不说不笑,只蓄着很深很重的担忧,凝在眉间。

洛回雪说,我们可以来玩一个游戏,蚩瑶就藏在石楼的某处,若是你能找到她,我便让你们离开,而且,告诉你苔上雪的解毒方法。她神态欢喜,仿佛从未触到过愁绪伤心,活生生的一条人命捏在她手里,她却只像捏着一只蚂蚁。

段星遗发起怒来,猛地拔出腰上佩刀,朝着洛回雪飞去。

洛回雪竟然不闪不避,直看着刀尖冲来,凝在她的瞳人里,和一双美目只相隔一指之远。她巧笑道,你杀了我,你也出不去。段星遗大喝一声,抽刀向横侧劈去,劈开了一块生硬的岩石。

他知道,他纵有一身武艺,在这里却派不上多少用场。

他唯有 强迫自己,将态度软下来,道,姑娘,既然你已经将我困在此处,就请你将解毒的方法带去濯香门。只要你能救门主,你就算将我生生世世都锁在这里,我也甘愿!

少女的眸中闪过隐约的痛惜,道,我已经猜到你会这样说,你会为了救她而赴汤蹈火,所以我才会选中她,将苔上雪加在她的身上。她——她是你的恩师,可又不止是你的恩师,对吗?

段星遗恍惚战栗,已被言中心事,只觉得难以自处,便别过头去不再说话。洛回雪笑了笑,上前来牵他,你过来,我给你做了珍珠糕。你爱吃的。

他一愣,你怎么知道我爱吃?

我就是知道嘛。洛回雪甩了甩段星遗的袖子,一副撒娇的模样。她是他见过最怪异的女子,她总是带着柔软天真的表情,随时挂着笑,纯净得仿佛初生的婴儿似的。可她却像一团迷雾,让他看不清。

坐下来的时候,段星遗嗅到一阵奇异的香味。

是雪檀香的味道。

以前段星遗在石楼的时候,看蚩瑶焚过此香,她尤其喜欢在睡前点上一簇,让香气袅袅充盈着四周。

香气是从洛回雪的衣襟里散出的。

可他曾经偷偷地翻查过她的房间,甚至查过石楼里许多的房间与暗格,并没有发现雪檀香的存在。

莫非她是从囚禁蚩瑶的地方染回来的?这念头让段星遗的心神为之一振。他不动声色,吃了两块珍珠糕,便装作愤然离席的样子下了阁楼,然后又悄悄折回来,躲在暗处盯着洛回雪。

洛回雪似浑然不觉,午后小睡了一会儿,便到石楼后庭的花园里,捣弄着稀疏的梅林。松土施肥,怡然自得。到黄昏的时候,她独自进厨房拿了事先就搁在那儿的竹篮,朝着石楼西侧的窄巷子里走去。

那巷子狭长而幽深,洛回雪走得极小心,时不时回头来看,仿佛害怕被谁跟踪了,神态很是紧张。段星遗更加断定,她那番前去绝非寻常,以轻功架在窄巷顶上,居高临下,悄无声息地跟着。

突然,底下的黄衣白裙像轻烟似的一闪,竟消失不见了。

段星遗大惊,降落下去,脚尖刚触地却又有影像从背后升起,段公子,你在找我吗?段星遗回头一看,洛回雪不知几时竟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手中的竹篮却没了。他一步上前,以金刀架上她的脖颈,你刚才去了哪里?

我给蚩瑶姐姐送食物啊。洛回雪竟直言不讳。

段星遗忙问,她在哪里?

我说了,要你自己找,我怎可能告诉你呢?洛回雪拍着手,像天真的小孩似的,笑道,捉迷藏的游戏,真有意思!

段星遗抽回刀,他知道自己拿她没有办法,他不能逞一时之快杀了她,否则,只怕找不到蚩瑶,苔上雪解不了,木紫允便会毙命。他只能继续强忍着。那几日,他觉得自己焦急暴躁,好像都要炸开,快要燃烧变成灰烬,他频频地跟踪洛回雪,总是跟到窄巷里便跟丢了。他心烦意乱,边幅不修,容貌也越发落魄,下巴上都生出青青的胡楂来。

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了,木紫允危在旦夕,他必须当机立断。

而洛回雪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被段星遗跟着,有时候,挎着篮子走着走着,便回头来给他顽皮的一笑。几次下来,段星遗索性不隐藏了,便堂而皇之地跟着她,有一日,他便看着她即将在窄巷里消失,那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飞身上前,一把抓着她的肩,顿时感觉身体受到一股牵引和挤压,向着某个更开阔的空间里钻去。

洛回雪将肩膀一沉,反手摔开他,他一骨碌滚倒在地,抬头一看,自己已经不是在那条窄巷里。

而是在一个被萤光石照得透亮的密室里。

密室四周都挂着画。美人图。而且还是一丝不挂的美人,有的在水边梳头,有的在亭中赏月。

除了美人图,这屋子里只有一坛坛的陈年老酒。

段星遗面上一红,想将视线从那些美人图上挪开,可四壁都被挂满了,他只好低着头往地上看。

洛回雪看段星遗那副窘迫的模样,又拍手笑了。她道,上当了吧,其实我根本就不是在给蚩瑶送食物,我故意逗你的呢,你这人可真有意思!段星遗怒道,你之所以每次都在巷子里消失,便是因为打开了机关,钻进这间密室里来了?

没错啊。

那你身上的雪檀香,也是故布疑阵,想引我怀疑你的吧?

你很聪明嘛。洛回雪并不否认,笑道,这间密室你还喜欢吧?听说你们男人最爱看的,就是女人不穿衣服的样子。

段星遗憋得满脸通红,握拳道,荒唐!

洛回雪嘻嘻笑着,说,我可不荒唐,我不是说了要等你自己找到蚩瑶吗,唉,你怎么不想,我这是在故意给你提示呢?说完,却不等段星遗回答,一个闪身匿进黑暗,倏地不见了踪影。

段星遗猛追过去,只触到坚硬的石壁,不想看却又看到那悬挂的美人图,手一抖,立刻缩了回来。又喊了几声,也无人应。冷静一番,才细想起洛回雪刚才所言,这间密室,会有什么提示?他深吸了一口气,渐渐地抬起头来,逐幅逐幅地看着那些香艳的美人图。曼妙的胴体看得他心跳加速,喉咙里像有火在烧。

不经意间,他发现这些图中的美人虽然都有着不同的举止情态,可她们所处的背景,有的是在院中凉亭里,有的是在廊前古树下,依稀都是某座庄园里的陈设,而非旷野或市集等等墙外之景。

段星遗如获至宝,将所有的图幅都取了下来,一共十六张,铺在密室的地上,然后又不断地调整着排列顺序,最后,拼成了四横四竖、背景相连的一幅。段星遗终于认出,那背景不是别处,而正是这石楼里,一处叫做凤裔阁的地方。

莫非蚩瑶是被囚禁在凤裔阁?

段星遗便朗声喊道,姑娘,你不必再故弄玄虚,我已经知道你将蚩瑶藏于何处了。半晌,密室外传来洛回雪的嬉笑,你知道了又如何?你得自己想法子离开密室。

姑娘——

段星遗再喊,洛回雪却不再应声了。密室里静得让人窒息。这一阵段星遗受够了被软禁而毫无还手之力的无奈暴躁,怒气涌上,便拔出腰上佩刀想要将那些画幅砍成万千的碎片,刀尖划落时,他突然一怔,停了手里的动作。

他看见自己袖中揣着的火折子掉了出来。他计上心头,便将角落的酒坛子搬出来,纷纷打烂,扑鼻的酒香瞬间弥漫了这幽闭的空间。他便将火折子擦亮,往画幅上一扔,那细小的火苗倏地扩大,一点一点将画幅吞噬,亦同时在地面燃起,燃满了密室的所有角落。

烈酒在大火的催发之下,喷出腐朽焦灼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