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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这时,脚下的大地才发出深沉的喘息,坚实的大地好像鼓面在抖动,让他们东倒西歪,站立不稳。

动荡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大地又恢复了平静,除了对面消失的山脉,一切宛若平常。

蜂虎城的消亡,他们倒不怎么难过,只是树林里的那些鸟叫声和虫鸣随之消失,可怕的寂静好像一个沉默的陷阱,将铁鼠哨兵们包容其中,让他们心虚不已。

他们的心头都浮现出了巡夜师的预言。

两年前开始,报信的甲虫和耳鼠在空中往来不绝,各地的巡夜师都在重复“大难就要临头”的预言。

据说末日来临时天塌地朽,日月星辰坠落,圣湖的水变成血红色。号角一响,大地和山岳都被移动,互相碰撞。那日,天空将脆弱无比;在那日,众人将似分散的飞蛾;在那日,山岳将似疏松的羊绒。

终于有人开了口:“这是末日之兆。”

“别胡扯了,”老兵用雷鸣般的吼声压倒众声,“看那朵蘑菇云,只是火山喷发了。”

“蜂虎部完了。”

一名留着黑胡须的河络蹭了蹭脚,似乎有点内疚地说:“我们还没死。”

“谁叫他们爱玩火。”

“可是没看到喷出的熔岩呀?”

“溪流之神在上,这是好事!”

灾难近在咫尺,如果是任何其他一族的士兵,定会前去查看情况,或是回去报信,但死板的河络没有得到放弃哨位的命令,是宁死也不会离开一步的。

老兵作为哨兵掌官,不得不痛苦地琢磨,是否要采取行动,要河络脱离计划行动,那可是一种巨大的压力。

最后,他下了决心:“就让我们继续停在这儿看看情况吧,或许会有商队从此地路过呢?盘查商队才是我们的职责。”

一位稍年轻的哨兵略带不满:“做梦呢,谁都知道,再也没有商队了。”

蓦地,一声号角低低地沿着地面传出,好像巨兽的吼叫,打破了末日死一般的寂静。他们站在那里面面相觑,只看见一队招展的旗帜穿过脚下森林,正在靠近,队伍里不但有骆驼、马,还有弯起獠牙的大象,大部分牲畜的背上,都背负着用油漆麻布和皮革密密包裹起来的笼箱,巨大的伞盖撑开在烈日下,在独角驼兽的背上摇晃。

这不是梦。

哨兵揉了揉眼,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支突然从天而降的商队分开葱茏的草木,好像帆船划开水面,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轻风行至近前。

最前面一位骑手穿着宽阔的大袍,戴着兜帽,深紫色的袍子上绣着云纹滚边,让坐下那匹黑色瘦马斜歪着身子快步跑着。他们似乎不受刚才那场大灾难的影响,安然自若地走着自己的路,可是跟随着他们的脚步,似乎有其他的事情发生。

是他的幻觉吗?老河络揉了揉眼,队伍的背后,草木似乎更加茂密高涨,树冠遮天蔽日,蒿草先是没过那些马的长腿,然后是它们的马背,最后没过了它们的头顶。草静悄悄地长着,发出沙沙沙的响动,长长的蔓菁快速生长,卷须攀上高枝。整座森林变得越来越密,越来越绿。这支队伍每行进一步,仿佛就将滴翠的盛夏向前带了一步。

隔着十多丈远,骑手竖起一只胳膊,长长的商队停住脚步。他拉住缰绳,跳下马来,黑皮靴踏在了干涸已久的旧车辙上,骑手拍拍汗流浃背的马头,掉头朝哨兵走来。

老哨兵回过神来,斜举长戟,拦住去路说:“诅咒你和你的马,祝你一路霉运。”

河络习俗,从地火节前一个月直到冬日的暗极节【注:暗极节:河络的节日。一年之中黑夜最长的日子。在那一天里,所有的河络要围坐在火炉边抱怨其他人。他们可以直接对某人说出对他的不满,也可以通过留纸条在空炉子中的方式将不满告之某人。】,所有的祝福语都是反过来的。他们相信黑夜渐长的日子里,只有这种方式才能祛除厄运。这种问候方式在河络与人类初次接触时引起了多场战争,但是,河络从来没想过要更改它。

骑手穿了一件墨染木棉衫,外罩带帽子的乌袖长袍,腰上系着一条牛皮制的细腰带。他走近时,兜帽下露出一张白皙的脸,鼻梁高傲,淡青色的眉毛如刀般冷冽,只是嘴角抿得紧紧的,显得冷酷无情。

即便对人族不熟悉,河络哨兵也看出来那是一张孩子的脸。

他年龄不大,十三四岁,河络在这么大的时候,还不被允许踏出城门呢。

骑手在十来步外山毛榉树的阴影里停住了脚步,身子单薄得也像一片影子。他侧过头的时候,哨兵可以看见他脑后留有一根小辫,如同猞猁的短尾,暴露了他的蛮人身份。

好河络时刻记得自己的职责,为了在孩子面前显得更高大一些,哨兵挺起胸膛,庄严地用通用语问道:“商人?”

少年望了望河络的长戟,微微皱起眉头。

“让路,”他以与他年龄不相衬的命令语气说,“山那边的情况你们没看见吗?”

老河络恪于职守,坚持道:“商人?请给我渡关传书。没有渡关传书,不能越过此界。”

在他们说话的当口,一枝野葛贴着地面爬过来,将它的触须探向少年的靴子,然后缠绕小腿向上升起,将有毒的钩吻扎进年轻骑者的裤腿。少年动了动脚,将那枝野葛的藤扯断,用靴跟在干硬的土地上碾碎。

河络哨兵们有点心惊肉跳地看着这一幕。野葛是越州最常见的攀援植物,它三角形的小叶只有巴掌宽,而如今有笠帽大小,不仅仅是这枝野葛,仿佛路旁所有的植物都在变异,都在疯狂生长。

少年身后的商队陷身于越来越高的植物波涛中,绿色的水花拍打在他们的大腿处。

紫衣少年从腰带上抽出一把一肘长的匕首,那匕首如同一道细长的弯月,寒光闪耀,匕首的柄是暗红色的犀牛角,看上去已经磨损得很厉害。

老兵发觉那种莫名的恐慌又回到了身上。

站在对面的不过是个孩子,他垂下的胳膊微微颤抖,捏紧拳头,好像在克制什么,但他逼近的脚步轻捷又有节奏,身体里就好像隐藏着一只猛兽,一只目的明确的猛兽,它是如此残暴,甚至那少年也不愿意让它就此跃出。

老河络看了看五十步开外的商队,商队的人都静止在自己的驼兽上,如同一尊尊的木偶,完全没有上来帮忙的意思。

如果哨兵不让路,那些人或许会死在这片中了邪的林子里,但他不能坏了规矩。

老兵耐心地解释说:“没有传书,你们应该到自己的城主那里去申请。依照北邙之盟的约定,我们欢迎任何一支有传书的商队。”

“我只想走出这片该死的林子,”少年说,他又往前走了两步,显得有点急躁,“快退开,算是帮你们一个忙。”

他身后的山林抖动着,看不见的喧嚣躁动紧追在后。

“莫非你要闯关?”老兵恪守职责,“我们是五个,你是一个——即便你的伙伴们冲过来帮忙,可我们一旦发出警告,铁鼠部落的弩手就会占据两侧高地,居高临下地射击。你们走不出这道山谷。”他后退一步,微微扬手示意,长戟手微微屈膝,将长戟顶在脚上,排好阵势,站在四名长戟手后面的弩手已经将一支牛角鸣镝搭在了弩上,斜指向上。看到所有河络准备就绪,哨兵长官悄悄松了口气。

“稍微计算一下就可以知道,你不可能赢,”老河络好心肠地想要传授算学,“你会计算吗?听说草原人不清楚自己有几只羊,但这次一只手就可以…”

少年抛开兜帽,露出一双眼睛。

笑容在老河络的嘴角凝住了,他面对的是一双被诅咒过的眼睛,冰冷彻骨,带着黯淡的绿色,这样的眼睛曾见过恶臭的沼泽中升起的最狂野的噩梦。

从这个单薄的少年身上散发出的杀气,好像冻结的冰霜挂满四周绿意盎然的枝头。

只有在一个地方,只有在一个那鲜血横流的地方,他曾见识过这种可怕的杀气。

“天罗?”老兵大叫了一声,他抑制住自己的恐惧,猛力挥起长戟,朝那少年砍去。

乌黑的戟锋刺破空气,发出呜的一声长啸。老河络知道,这是他这一生当中最不顾一切挥舞出的一击,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计较:决不能让这名天罗近身,否则,他们就全完了!

河络的长戟手久经训练,一动皆动,四把长戟在空中交错而击,层次叠落,没有留出一处空隙,将少年笼罩其中。老兵那奋力一击正中少年的腰际,却如同击中了空气,刺客的影子像水汽向上翻腾,眼前一花的工夫,那位年轻的杀手已然在交错的戟影中跨越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速度快如影豹。

不见他挥动手臂,已有两道细细的血花飞溅到空中,老兵两侧的长戟手咕咚摔倒在地。

黑胡须的河络大喝一声,横过长戟,挡在前面,但乌袖少年形如鬼魅,从黑胡须身侧闪过,一声低沉的咆哮,黑胡须向后翻身摔倒。

“快发信号!”老兵叫道,抛下已不得力的长戟,抽出腰间镰刀,猛扑上去,自左向右横击。他只希望在自己死前,身后的弩手能将报信的响箭射出。

镰刀好像插入了少年的身形,击中的只是幻影,没有肉体的重量,却分明有血渍甩到老河络的脸上。

天罗少年只是脚跟一旋,已经闪过老河络,站到了弩手眼前。

河络弩手吃了一惊,抬臂射出鸣镝,响箭飞入空中,却只来得及发出半声呜咽,就已被乌袖少年一刀削断,弩手伸手去摸另一支箭,却只觉得一股冰寒直入脑底,一把极锐利的匕首突然从下巴捅入,穿透他的舌头和上颌。

只是几弹指的工夫,河络这边已经倒下了四名哨兵,鲜血如珊瑚色的喷泉,淙淙地浇灌到脚下干裂的大地上。

老河络愣愣地回过身去,发现血滴像小珠子一样从少年的肋下滚了出来。老河络觉得难以置信,这么说,天罗还是受伤了。

他的血和河络流的血并无什么不同,但少年对受伤宛若不觉。

老河络想起了关于天罗的传说,他们冷酷无情,从不流露怜悯,也从不流露痛苦,他们是一张无所不在的网,而只要他们出手,就不会留下任何生路。

少年向老河络走来,满身血迹,脸在树荫下犹如死人般灰沉沉的,他身体里的猛兽甚至都还没有释放出来。

世界冷酷无情地向前走着,老河络相信自己命在顷刻。

天罗少年满怀杀戮之心,站在老兵的面前,却没有立即动手,暗绿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犹豫不决的神情。或许不仅仅是犹豫,还有着深沉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