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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河络有点吃惊地想,这种犹豫不是一名杀手该有的。

他抓住了那一丝儿犹疑,当机立断抛开镰刀,从哨卡的一侧山坡跃下。旧的秩序已经毁灭了,此刻逃回去报信才是他应承担的新职责。

他双手抱头,身子团成一个球,顺着山坡翻滚,这是身材矮小的河络的绝招。

他一路翻滚,越滚越快,断裂的草叶在眼前挥舞,翻滚的间隙中他想办法向回瞅了一眼,发现少年并未在后追赶。

他正心怀侥幸,猛然间,隐藏心中的那股梦幻般的恐惧又加深了,几乎凝固和阻断了他逃命的路,这是比面对那少年时更深的恐惧,是让人瞬间虚弱无力,又心生恶心的恐惧。他还在思量发生了什么,突然觉得右肩一凉,眼看着自己的胳膊分身而去,落向空中,就仿佛不属于自身的一件外物。

老河络张开嘴,无法理解眼见的一切,身子却仍在高速下滚,若有若无的一声响,一阵疼痛好像锋利的刀锋,从左肩划到右腹,像切橘子那样切开他的身体。

一棵大树后,转出一名穿着墨染乌衣长袍,头戴黑漆纱弁的人来。他服饰简单,不见装饰,看打扮是那乌袖少年商队中的一员仆从,只是面孔白皙得有些奇怪,如同终日不见阳光的人。

他俯低身子,在老河络耳边低语:“祝你长命善终。”

他靠得如此的近,近到让老河络看清了他口中那条格外长而灵巧的舌头。

老哨兵蒙眬间看见乌衣人伸出手来,五指大张,突地收成拳头,只见坡上坡下十几根碗口粗的树枝悄无声息地断折坠地,一张无形的网收束起来,几道细微得看不清的银丝线叮的一声回到他手指上套着的铁指环中。

老河络翻滚着散落在一片泥土地上,血从鼻孔、耳朵和眼睛里流出来,不无疲惫地想起了“天罗刀丝”这个词,想起了关于天罗刀丝的恐怖传说。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转过脸,看见自己的胳膊分在东西两头,被两枝野葛拖入灌木丛深处,随后更多的野葛蜿蜒而至,在那些随风摆动的草梢头泛起一圈涟漪,将他拖入那座浓密的绿色花枝环绕的坟墓中。

※※※

少年站在哨卡前的土路上,提着短刀,遥遥看着这一切,血珠子从他的手指和刀上不断滴下。

乌衣人回到大路上,走到乌袖少年站着的地方,突然抡起拳头朝少年的脸部挥去,少年被打得向后摔了一个趔趄,血从鼻子里流了出来,他站起来时,嘴唇抿成愤怒的一条线,但又迅速把头歪向一侧,将那把窄长的匕首插回腰间,说:“他已经开始逃了。草原人不喜欢从背后杀人。”

乌衣人又挥出了一拳。这次少年没有摔倒,但也没有闪避,只是一声不吭地承受了这一拳,血流得更厉害了,滴在干涸的土地上,好像一朵朵盛开的小花。

“不喜欢从后面杀人?”乌衣人微笑着低头,看地上的那几点血,“不喜欢从后面杀人,你拿什么当天罗?拿你的骄傲吗?”

少年瞪着乌衣人没有回答,虽然肋下和鼻子的伤都很严重,但他好像不会哭也不懂得疼痛。

乌衣人傲慢地一一评点说:“言辞太多,才会让对方做好准备。”

“动作太慢,才会把肚子送到对方的刀刃上。”

“你一早上都在犯错,潜行、刺杀,全都笨拙无比,我早说你通不过天罗试炼,还是放弃吧。”

少年努力控制着自己,掉头走回商队:“你不是我的老师,无权评价我。”

乌衣人的脸扭曲了一下,他的微笑变得危险起来:“放弃吧,回草原去,小东西,你不配成为天罗,但倒适合和愚笨的羊倌待在一起,他们最擅长的是拾起牛粪糊在墙上。”

走在前面的少年闪电般回头,牢牢地瞪着乌衣人:“天罗弑,说话要小心点,不要嘲笑我的族人。”

“嘲笑?”天罗弑又给了少年一拳,动作快如闪电。少年虽瞪着他,竟然无法闪过这可怕的一击,拳头撞在下颌骨上,发出木槌子般的沉闷撞击。

“这才叫作嘲笑。”天罗弑冷淡地说。

少年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天罗弑居高临下地俯瞰少年:“不喜欢从背后杀人——也对,你们草原人只喜欢杀自己的亲人。”

少年像被抽了一鞭子,躺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他嗓音嘶哑地警告:“别再说了!”

“杀自己的亲人,”天罗弑玩味着这句话,“你在里面算是做得不错的,是吧?”

少年甩了甩头,从地上爬起。

天罗弑的最后那句话,仿佛触碰到了一个什么开关,解开了少年身上最后一个障碍。那些一直捆缚着他的冰冷锁链消失了,在他的皮壳下隐藏着的另一个身份破壳而出。

“啊啊啊啊——”少年抬头咆哮,咆哮声里充满了撕裂的痛苦,青色的毛发从他的脖颈上冒出,他的面目变得狰狞,额头上燃起火焰,理性消失了,缰绳断裂了,野兽出栏了,只剩下疯狂的眼神。

天罗弑露出几分好奇、几分期待的表情,他悄声低语:“终于要显露出真实力量了吗,我还以为等不到这一刻了呢。小子,来吧,别忍耐,把它们释放出来。”

少年重新举起自己的武器,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好像那把短匕首有山那么沉重。他用刀斜指着乌衣人,闷声闷气地说:“我要杀了你。”

“来啊,你有这个权利,我还以为你永远不敢挑战我呢。”天罗弑放声狂笑,他讥讽式样地欠了欠身,“来杀我吧,我很期待这一刻。”

从远远的商队后面,一只高大得如同小丘的白色巨象,用长牙推开簇集如墙的绿篱,慢条斯理地走到前面。一声咳嗽从象背上伞盖下的阴影中传来,那一声咳嗽很清晰,也很奇怪,令人浑身发冷,就好像平地刮了一股寒风,让浑身颤抖的少年瞬间平静下来。

伞盖下传来一个缓慢的声音,阴沉又带着几分甜腻,像是漂在毒牛奶上的几个花瓣:“前面做得不错,后面很糟糕,你还远没有学会控制自己啊。打败任何一位师兄,你都可以成为正式的天罗,获取黑暗荣耀,可是据我的判断,这早了两年——而且无论如何,你不应该选择天罗弑。”

少年转了下眼珠,斜了天罗弑一眼,天罗弑则以邪恶的笑容回应。

“我已经发出了邀请。”少年说,掂了掂手上的短匕首。

“过于心急,是要付出代价的,”那个声音变得严厉了起来,“你请求我接纳你、训练你,就是想要彻底断绝过去。莫非你还想使用那受诅咒的力量?”

“不。”少年咬了咬牙。

“不使用它,你有把握取胜吗?”

“没有。”少年再度咬了咬牙。

“这是无谓的牺牲,收回你的挑战。”那声音要求说。

少年以沉默回复。

那声音叹了口气:“好吧,既然如此,云胡不归,你可以坚持自己的选择,但非今日。我有新的任务要交给你,在你完成之后,我会主持这场挑战。”

少年望望躺在地上的河络哨兵的尸体:“是要我去找他们的河络王吗?”

“不,”那个声音说,“铁鼠不在我们的名单上,我有更重要的事交给你——你要去一趟火环城。”

“火环城?也是试炼的一部分?”

“对。”

“和今天杀这些河络一样?”少年抿了抿嘴。

“如果我说,这次是他们面临不自知的灾难,你是去拯救他们,会不会好受一点?”那人冷笑。

“无所谓,我学的本来就是杀人之术。”云胡不归冷冰冰地说。

象背上的人挥手招他过去,白象长鸣一声,用鼻子卷起云胡不归,高举到头顶。那人解开他胸前的衣裳,用长指甲刺破胸口,一股乌黑的颜色从指甲中注入伤口,仿佛化为一团云彩融入皮下。云胡不归被举着悬在空中,只是忍耐不动,象背骑者倏地低头,将一口气吹入他的胸口,那口气中,仿佛藏了万千个墨色的小字。

“知道见他要说什么了吗?”

“知道了。”云胡不归点点头。

象背骑者又取出一个尺把长、象牙雕刻的小圆筒。

“如果火环城的河络王拒绝了,就拿这个图筒给他看。”

云胡不归摇了摇象牙筒,听到里面咔啦咔啦作响。

“这里面是什么?”

“一张古老的地图,据说有上千年了,他会喜欢这个的。”

“我知道了。”云胡不归说,将图筒插在了腰带上。

白象舒展长鼻,将他放回了大路。少年整了整衣裳,迈开大步朝前路而去。

天罗弑在与少年擦肩而过时,长手一伸,敲了敲那个象牙图筒。

云胡不归警觉地闪开一步,看了看他。

“火环城?”天罗弑微笑,他从这个名字里得到的信息,比年轻的云胡不归要多得多,“我听说,完成这个任务,你就可以挑战我了。”